惠永臣
老家陇东,窑洞随处可见。
陇东是黄土高原的核心地带,是天下黄土最深厚的地方,是建筑窑洞最理想的地方。先民们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利用陇东这得天独厚的地域环境,建造出了窑洞这种经久耐用的建筑,像生活在这地方的乡民一样,朴实,简单。窑洞密密叠叠,鳞次栉比,如挂在云雾中的洞天神府,似镶嵌在黄土高原上的颗颗明珠。
翻开中国浩浩荡荡的历史,你就会发现,窑洞这种建筑方式由来已久,上至周先祖时期,土窑洞就遍布山原谷地,《诗经》称为“陶复陶穴”。唐宋时期,窑洞种类增多,每个窑洞有了明确分工,有暗庄、明庄和四合院庄。明清时期出现了小城堡,高大土墙将一组窑洞或土炕围起来,以防御兵荒和盗贼,俗称为堡子。不过,真正的堡子,不全是窑洞,只有悬立在悬崖峭壁上的堡子,才是真正的窑洞。
所谓“陶复陶穴”,就是周人根据不同的地理条件而挖的两种形式的窑洞,古代窑与陶相同,有了窑洞,人们就不再苦于野兽袭击,安全有了保障,开始定居生活,农业才因此而大力发展,窑洞便是农耕家园。
家境不太好的家庭,一般在崖面上掏三孔窑,中间的窑要高要大一些,作为主窑,是家里掌柜的住在里面,两边的窑洞要低一些,小一些,作为边窑,一般是一个边窑作为厨房,另一个作为孩子们的卧室或者活动的地方。家庭条件稍好一点的,往往崖面要高一些,长一些,可以掏五只窑甚至七只窑,中间同样是主窑,两边的边窑有的做厨房,有的做孩子们的卧室,有的用于存放粮食,木犁、耧、耱、锄头、镰刀等农用工具和养牲畜。在农村,务农的工具很重要,快手不如快家具,家具快了,干活计就快,特别是抢黄天的时候,担心天突降暴雨或者冰雹,这样一年的收成就眼巴巴地被老天糟蹋了,一年的口粮没有了,人吃什么?牲畜吃什么?凡是院子里跑的鸡呀,猫呀,狗呀,猪呀,都有一张口,都要吃食,这些吃食都得来自三十亩薄田,都是乡民们劳作一年所苦下的。如果人没有了吃的,它们就要挨饿,就要受罪。抢黄天必须要劳力多,家具快当,才能手里出活,所以,乡民们把家具贵气着呢。每天劳作完,必须把家具擦拭干净,放到窑洞里,总是收拾得妥妥当当,避免被雨淋湿生锈。乡民们看一家人日子过得好与坏,看一家人的日子是不是烂场日子,只要看看他们使唤的家具就可以知道了。如果家具明光锃亮,那这家的日子一定过得好,主人一定是麻利人,精干人;如果家具上沾满泥土,布满铁锈,这家的日子好不到哪里去,这家人一定是邋遢人,窝囊人。会过日子的人家,总是把家具放置在窑洞里,放在窑洞里还不行,需要在窑壁上钉一根木橛子,把家具挂在木橛子上,尽量让尘土和洒地水不要粘上,所以一般是窑掌里放家具,窑前面住人。当然,人住进窑洞里了,家具住进窑洞里了,牲畜也得有个地方住,总不能让它们住在野地里。如果住在野地里,夏天还可以,冬天不冻死才怪呢。所以边窑里还可以安置牲畜,窑掌里圈着猪、鸡鸭,窑中间拴着毛驴、老牛,窑前面,富家子人放着柴草,煨炕的,穷家就没要那么讲究,要前面还盘一张炕,睡人,虽然臭味难闻,但习惯了也就自然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老家把挖窑不叫挖窑,叫“掏窑”。其实,掏窑比挖窑更能贴切地表达“窑”这个东西的形成过程。乡民们守着薄田,过着苦日子,经常还面临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正是这种生活,养育了乡民们那种粗犷的性格,这种性格里虽没有野蛮的因子,但一定有一直倔强,不服输,不认输的性格,这种性格,对待一些事物,往往不会含有那种柔弱的秉性。掏,是一种主动的,一种狠心的、甚至粗野的成分在里面。面对落后的生产工具,面对艰苦的自然条件,面对这么辛苦的活计,不狠一点,就无法生活下去。挖孔窑洞,非一两年不能完成,这个漫长的过程,如果不狠一点,怎么能完成?挖,就没有这些因素包含进去,如挖地,就没有这么漫长,这么着急,这么辛苦,我想,这可能是乡民们用“掏窑”这个说法的真正的内在含义。
掏窑是个十分危险的活计。乡民们总结出了农村的三大危险:掏窑、挖井和伐树,其中掏窑是最危险的,稍有不慎,整个窑就会塌下来,把掏窑的人埋在里面。每年,村子方圆就有人在掏窑过程中被埋在黄土里,所以掏窑的过程中,如果遇到土质不好的情况下,窑壁上往往会出现裂缝,聪明的乡民,用手指肚在裂缝上狠狠地抹一道印痕,不时观察印痕,如果印痕没有变化,说明是安全的,如果印痕有变化,就得停住掏窑,这个窑可能就要报废了;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不停地观察裂缝,如果裂缝不断地往外掉土尘,说明存在危险,掏窑工程就不能进行下去。谁如果大意一点,不注意观察,往往就会马失前蹄,甚至送命。
乡民们在靠阳的山坡上,先劈开一面悬崖,然后从崖壁上用钁头一钁头地往外掏,掏一层,然后把掏出来的土,用土车或者架子车运走倒掉,接着再掏,日复一日,窑就慢慢地加深,直到深度达到主人的要求了,窑就算有了个雏形。窑洞一般都是拱形,像一个倒写的"u"。乡民们把先劈开的一面悬崖不叫悬崖,就“崖(ai)面子”。把“劈崖(ai)面子”不叫劈,叫“錾崖面子”。錾崖面子可是一个手艺活,不是谁都能干的。錾崖面子需要匠人,其他人先是粗粗地錾一个悬崖的雏形,然后錾崖面子就需要交给匠人了,他们拿着一把特制的钁头,把儿比一般的钁头把要短,他们弓着腰,从高处的崖边开始往下錾,一次只錾一尺左右,像数学里的大于号,一个跟着一个,不长也不短,不紧也不松,好匠人錾出的图案,准确得让人咂舌,像拿尺子量过似的,这全靠天长日久的锻炼和悟性,没有悟性的匠人,錾出的崖面子绝对不好看。崖面子錾成了,才能开始掏窑。窑掏成后,工作量才仅仅完成一半,剩下的就是细活了,先是錾窑,錾窑和錾崖面子一样,都需要匠人去干。錾窑面的图案和崖面子的图案不一样,錾窑面子是把钁头刃立平,对着窑壁,从窑顶开始,一下一下地,好像孩子在数学里画的平行线,一钁头刃那么宽,好的匠人錾出的窑面既漂亮又好看。
錾完窑面子,接着抹面,乡民叫“漫窑”,就是把黄土和铡碎的麦草搅和在一起,用水搅拌成泥糊子,抹在錾过的窑面上,一般抹两层,为了结实耐用,也为了光滑好看。最后一道工序是垒门肩子,就是用基子一层层,在窑口垒一面基子墙,将窑口封起来,只留一道门,一扇窗户,一个猫窗。猫窗最小,也最高,形状一般和窑口的形状一样,也有成长方形的,在窯顶上留着,是给家里的猫出行留的通道。其实猫窗并不是给猫留着,是为了采光,猫可以从门里出进。一到下午,光线就会从猫窗里照进来,一直可以照到窑掌里。所以窑洞从来都不潮湿。现在,门肩子很少有人用基子构筑,而是用砖头,这样更结实,更好看。所以乡民们掏一孔窑,费事费力费人。在掏窑之前,先要打好“基子”,把基子晒干了晒结实了才能用。乡民们打基子有一个专用工具,叫“基框”,用木头做的一个长方形筐子,三面固定,一面有个活扣,可以轻松取下。把湿土装在基框里,用一种石锤子使劲捶,锤结实了,把活扣这一面去掉,就可以把基子从基框里取出来,码在一起,用太阳晒干就可以用。早先,没有什么先进的工具,也没有什么结实好看的构筑材料,乡民们却善于就地取材,几乎一切都离不开脚下的黄土,只有黄土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为他们日常起居提供了无所不及的帮助。乡民们从不睡木板床,他们觉得木板床不接地气,长期睡会让人生病,乡民们做什么总离不开黄土,黄土养人。过去媳妇生孩子从来不去医院,而是在土炕上倒一些黄土,让女人坐在黄土上生孩子,很少有难产的情况,既然黄土养人,那么睡觉的地方用作土炕,也是用黄土做的。乡民们叫“盘炕”,就是用基子砌三面墙,一面靠着窑壁,然后在里面堆满黄土后,上面再盖一层基子,经过一段时间干透后,掏空里面的黄土,炕就算盘完了。然后上面铺一张竹席,放几床破被,就可以睡人了。面朝黄土脚朝天,离开了黄土,就像婴儿离开了母乳,难以存活。
家里来了亲戚朋友,进门就上炕,炕上摆一四方炕桌,亲戚朋友围着炕桌吃喝,围着炕桌拉嗑,围着炕桌掀牛九,玩扑克,小孩子也是围着炕桌转圈,走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乡民们为了生计,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想出了一个又一个赖以生存的工具,这些工具现在好多都失传了。但它们的功用,我们应该牢记在心。没有这些工具,窑洞是掏不成的,即便掏成了,也是粗糙,不耐用。在有限的自然环境和生存环境下,尽可能多地想办法,让自己生活得更舒服一点,更好一点,这是乡民们,也是我们每个人所追求的。一代一代,乐此不疲,一代一代不断改进,就是为了满足人民不断提升的生活追求。
窑洞经久耐用,大多用上几十年上百年不成问题。但由于土质有别,如果遇到大暴雨,水路不好的话,可能造成窑洞渗水或者坍塌,这时候就要用一种叫“箍窑”的技术,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活计,一般的匠人是不能请的,必须请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匠人,才能胜任。箍窑前,先把坍塌的、松动的部分撬掉,这就有技术成分在里面,撬不好,箍的窑不结实,甚至还会伤人。撬完后,就需要基子和麦草黄泥浆砌撬下的空洞部分。说通俗一点,就是往空洞部分塞基子和黄泥,这更是技术活,在半空里,匠人扬着脖子,一块一块基子通过压茬,一片紧扣一片,互相借力,铆合在一起,箍成的那部分既不能凸起,也不能凹下去,和原来的窑面平齐。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再好的匠人,最终大多数都会死在箍窑上,稍有不慎,箍上去的基子就会掉下来砸在匠人身上,或者捣撬不彻底,被窑顶上掉下的土块砸上,往往是十有九死,所以箍窑的匠人很吃香,在谁家箍窑,谁家就会把最好吃的食物拿出来招待。
我家原来只有三孔窑洞,是爷爷用钁头和土车掏出来的,那时候还没有架子车,只能用土车运土,土车只有一个轮子,不好使唤。不会使唤的人,没走几步,土车就会翻车,所以使唤土车既要凭力气,又要凭技术,爷爷是使唤土车的大拿,听奶奶说,爷爷从地里干完活,回家就掏窑,三孔窑洞他掏了整整五年,才让我们一家老小住进去。六○年爷爷饿死了,父亲接过三孔窑洞,在此基础上,又在侧窑两边各掏了一个侧窑,成为五只。现在,这五只窑还在用,少说也七八十年了。后来,家里盖了砖瓦房,但父亲还是喜欢他的窑洞。他说窑洞住上舒坦,土炕睡上暖和,睡不惯席梦思床。他身体偏瘦,怕冷,睡在自己的窑洞里,仿佛天王老子也不怕,图个舒服和心安。
窑洞作为陇东地区、陕北一带乡民们的生活场所,历经无数岁月,庇护了一代又一代乡民们,他们繁衍生息,生老病死,为了过好三十亩薄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他们不歇地劳作,日子虽也平淡辛苦,但他們知足。进入到今天,乡民们的思想也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满足于过去那种生活方式,他们走州过县,见识广了,视野开阔了,他们的生活也逐渐向城里人靠近,家家盖起了高大的瓦房,甚至盖起了小洋楼,有的干脆把房子买在城里,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但他们好像心里还不满足。这是可以理解的,人们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利。只可惜那些窑洞因为长期不住人,坍塌得差不多了,估计再过几十年,再要见到窑洞,可能只能在视频里,或者照片里,这多多少少还是令人惋惜的。但惋惜归惋惜,社会还是得不断往前发展。
责任编辑:李军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