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老爹

张德龙

1

“老爹，老爹，您快看，今天我们参加全县左脚舞工间操比赛获得了一等奖！”普朵朵边说边把手机递到了普老爹眼前。

“朵朵啊，既然得了一等奖怎么没有一张奖状？怎么把手机塞给我？难道学校给你们每人奖了个手机？”普老爹一下子没有弄清楚咋回事。

“老爹，您怎么想得这么美。这是我妈妈观看我们比赛时用手机帮我们拍的照片。您看，这是我们辅导老师和我们参加比赛的学生的合影照。看到没有，抱着一等奖奖牌的那个就是我。怎么样，您孙女厉害吧？”

“哦，老爹真的是老糊涂咯。赶快把我的老花镜拿来给我戴上，我要好好地瞅瞅。”

“好啊，我家朵朵真厉害！好啊，好啊……”普老爹看着看着就流下了眼泪。

“老爹，您怎么哭了呀？”

“老爹没哭，老爹没哭，老爹是看到朵朵有出息了高兴得忍不住流泪了。”

其实，普老爹流泪不仅是因为孙女朵朵比赛获得了一等奖，更是因为突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一些伤心事。

2

朵朵的妈妈叫普莲花，年轻时长得可水灵了，是村里大家公认的村花。在普莲花心里，妈妈的印象很模糊，因为妈妈死的那年她才有三岁多。在普莲花读初三的一个晚上，她下晚自习回家找不到父亲，她很着急——因为父亲喜欢喝酒，经常喝得不省人事，有时还会又哭又笑，莲花也是常常被吓得大哭。莲花不仅人长得水灵，而且听话懂事，洗衣做饭，田里地里的活计什么都能干，一般的大人都不如她。

俗话说：穷苦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看到莲花年纪这么小就要承担起大人的责任与农活，都觉得她的命太苦了，很多人都替莲花感到惋惜。随着年龄的增长，看到莲花长得越来越水灵，每年收包谷、割麦子、抖谷子等农忙时节，上下五村的小伙子总是想方设法跑到莲花家帮忙，弄得莲花很害羞。为了自己少受骚扰，上课期间，莲花总是回家做好饭吃完饭就急匆匆地返回学校了。到了周末，莲花有时干脆跑到闺蜜家学习睡觉，但那些小伙子总是像狗皮膏药一样缠着莲花不放。

“花花，你家哪天收包谷了？到时跟我说一声，我立马牵着我家那两匹黄骡子来帮忙，我保证两天就把你家所有地里的包谷收完了噶。”上庄子村的小二狗嬉皮笑脸地对莲花问道。

莲花懒得理小二狗，红着脸赶紧绕道跑走了。

到了周末，莲花和父亲背着大竹篮子去湾子山收包谷。还没到地里，就听到包谷地里有响动。

“莲花，你跟在我后面，我们去看看，到底是哪个没良心的跑来偷我们家的包谷？”

莲花心惊肉跳地跟着父亲向包谷地里有响动的地方靠近。

“莲花，你们来收包谷了？我一大早就来了，你看，包谷都被我收了一大半了，我家那两匹大黄骡子就拴在地埂下面的橄榄树上，等下我赶两趟就能把这些包谷全部馱回去了噶……”

看着小二狗满头大汗地在帮忙自家收包谷，心里一下子产生了感激之情，但莲花却带理不睬地说：“我还以为哪个小毛贼来偷我家包谷呢？你再不出声音我两石头就冲过来了！”

小二狗没有接莲花的嘴，虽然莲花在骂他，但莲花能跟自己说话，他觉得很幸福，赶快从衣兜里掏出一根带把春城烟递到莲花父亲跟前。

“老叔，抽烟！”小二狗边说边划着了火柴双手凑到了莲花父亲嘴前面。

莲花父亲猛吸了两口烟说：“小二狗，晚上我陪你好好喝两杯。”

听了莲花父亲的话，小二狗激动得加快了掰包谷的速度。

有的小伙子看到莲花不容易接近，就开始想办法从普老爹身上下手。大家都知道普老爹喜欢喝酒，于是，就会经常看到有小伙子提着两吊针瓶高粱酒来找普老爹，家里条件好的还会拎着一只大公鸡来。两杯酒下肚后，普老爹就会开始唱上几曲左脚调：

“三月麦子青（呀），四月麦子黄，小郎参军要走（啰），小郎参军要走（啰），妹莫焦急妹莫气，去上三年回来了，妹莫焦急妹莫气，去上三年回来了。”

“三月会，三月街，三月街，四面八方有人来，又做买卖又跳脚，各族人民喜开怀。啦哩啦，啦哩啦，啦哩啦哩啦。”

……

看到父亲和几个年轻人又唱又笑，莲花心里很愤怒，但又很无奈，独自一人悄悄走进卧室温习功课去了。

莲花拿着手电筒一边找，一边不停地叫唤着：“阿爹！阿爹！……”

找了半个多钟头，莲花蹑手蹑脚地来到自家牛圈旁，忽然听到哭泣声。难道有鬼！莲花壮了壮胆，小心翼翼地把手电筒朝着哭泣声射去。仔细一看，原来是穿着羊皮褂的父亲蹲在牛圈旁边的一堵乱石头砌成墙脚下在自言自语，偶尔还会哭几声或笑几声。莲花知道父亲肯定又是酒喝醉而想念母亲了。

看到父亲这般模样，莲花心里有些悲伤，但此时此刻，她更加可怜父亲。

“爹，我们回家吧……”

父亲像孩子一样，在莲花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向家里走去。

把父亲扶上床休息时，莲花才发现父亲手里攥着一张黑白照片。凑近一看，已经有些泛黄的照片上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虽然莲花对母亲的模样记不清晰了，但她敢断定那个漂亮的女人就是自己去世多年的母亲。一直以来，莲花都没有见过母亲的照片，父亲也很少提起母亲，只是在一些偶然的机会，她会听到村里人说起她母亲是一个漂亮能干的女人，几乎跟莲花长得一模一样。

莲花给父亲盖好了被子，含着泪花走进自己的卧室拉起被子捂着头哭泣起来。

3

莲花的学习成绩本来很好，考个中专应该没有问题，但自从读初一以后，由于家里各种农活耽误了她太多时间，中考时，她只考取了县高中。由于家里无法正常给她寄生活费，为了减轻父亲负担，高中才上了两个多月，虽然班主任再三挽留并表示可以赞助她继续完成学业，莲花还是选择了放弃，悄悄到昆明打工去了。

莲花父亲由于辈分高，村里很多人按照辈分都应该喊他老爹。从他上小学四年级开始，村里很多人都习惯喊他老爹，再后来，全村人见他都喊他“普老爹”。

听村里人说，普老爹年轻时长得很标致，左脚调唱得好，弦子弹得也很好，二胡、笛子也能手到拈来。上下五村不管哪家嫁姑娘，还是讨媳妇，只要普老爹到场，村民们跳左脚舞就特别带劲，黄灰都跳起八丈高。

普老爹虽然家境不好，但他勤劳善良，多才多艺，伙子又标，是周围几村很多小姑娘心里的白马王子。普老爹和妻子就是在跳左脚舞场上相识、相恋，最后走在一起的。听村里六七十岁的人说，只要普老爹的弦子一响，村里姑娘们的魂就被勾走了，绣鞋垫的手指被戳得鲜血淋淋，肚子再饿也没心思吃饭，偷偷摸摸尾随弦子声来找普老爹跳左脚舞。普老爹的妻子聪明贤惠，长得又很漂亮，追求她的人很多，有個年轻的乡干部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可她就是非普老爹不嫁，父母嫌弃普老爹家穷，不甘心把女儿嫁给普老爹。为了嫁给普老爹，普老爹的妻子与家人对抗了一年多，最后干脆与普老爹悄悄把结婚证领了，并直接跑到普老爹家住在了一起。

普老爹觉得很对不起妻子，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疼爱妻子一辈子，一定要让妻子过上好日子。结婚后，普老爹与妻子省吃俭用，不怕苦不怕累，三年后，终于盖好了五间崭新的瓦房。莲花的出生，让普老爹和妻子很是高兴，但也加重了他们的经济负担。为了尽快还清盖新房子欠的债务，多积攒一些积蓄，普老爹到了离家近十公里的白凹子村给一家大户人家盖新房做木工。

“普老爹，你嘴上说舍不得你家姑娘莲花，其实你是隔不得家里的媳妇。你说你呀，都当‘老爹的人了，还这么隔不得媳妇。哈哈哈哈……”

不管工友们怎么调侃，每天晚饭过后，普老爹就会忘记白天干活的苦与累，翻过两座山，跨过一条河，七拐八拐急匆匆地赶回家里与妻子和女儿团聚。第二天一大早，普老爹就会出现在工地上。

“普老爹，你真是老当益壮，精力还是这么旺盛。”

“普老爹，昨晚上娃娃她妈乖乖吗？”

……

工友们边吃早点边逗普老爹。普老爹只是微微一笑，快速吃了早点就开始投入一天的工作。

有一天晚上，普老爹妻子对他说：“莲花她爹，你天天早晚这么来回跑也挺辛苦的。要么，等他家新房盖好再回来算了。”

普老爹没有说话，只是来回抚摸着妻子的头。

妻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舍不得普老爹。

后来，普老爹差不多个把星期甚至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趟。

一天深夜，普老爹被妻子的哭泣声惊醒了。

“媳妇，你哪里不舒服给？你怎么哭了？”

“没……没关系，我就是突然想起一件伤心事了……”

“好啦好啦，别哭了，明天晚上我回来看你。”

听不见妻子的哭泣声，不知不觉，普老爹就鼾声如豹子叫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看着妻子睡得正香，普老爹轻轻吻了妻子的额头，又急匆匆地往白凹子村赶。

下午三点多钟，普老爹正在工地上改造木板做窗子。突然，外面有人在喊：“普老爹！普老爹！不好了，你家媳……媳妇今早喝农药自杀了……”

普老爹把手里的斧头、推刨一丢，踉踉跄跄就往家里赶。

当普老爹赶到家时，妻子已经断气了。三岁零一个月的莲花在她外公怀里哭个不停。岳母看见普老爹回来了，上来就给普老爹几个耳光，吼着说女儿的死就是因为普老爹在白凹子村帮人家盖房子时与东家的姑娘好上了。

普老爹没有说一个字，泪水忍不住哗哗流了下来。普老爹接过岳父怀里的莲花，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一屁股坐在妻子遗体旁边，左手抱着莲花，右手在给妻子整理遗容。

岳母在旁边又哭又闹，莲花也在哭个不停，来帮忙的村民都忍不住大哭起来。

妻子死后，曾经爱唱爱跳的普老爹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把家里伴随自己多年的弦子、二胡、笛子全都烧了，整天从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普老爹父母死得早，现在只剩下他和莲花。每天除了能听到莲花的哭声和普老爹酒醉后的哭笑声以外，家里死一般的寂静。

村里几个曾经暗恋普老爹多年的姑娘，很心疼普老爹，总是隔三岔五地来帮普老爹领娃娃，顺便帮他洗衣做饭。面对姑娘们无微不至的关爱，普老爹就像一个木头人毫无反应。看到别的姑娘总是往普老爹家跑，莲花外婆经常跑来骂普老爹，每次来都要把最难听的话骂完，每次来都要骂得筋疲力尽才回去。不管莲花外婆怎么骂，对普老爹来说都是对牛弹琴，时间久了，莲花外婆也不再来了。

虽然普老爹爱喝酒，但对莲花还是很关心的，每次吃饭总是先把莲花喂饱了，哄乖了，才独自一人喝闷酒。还好莲花从小身体很强壮，很少生病，不知不觉就到上小学的年纪了。一天，普老爹在衣柜里找东西时，突然发现结婚证里夹着一张纸条。看后才知道，妻子之所以喝农药自杀，是因为她在半年前就被医生检查出来患了直肠癌，最多活不过一年。为了不拖累丈夫，妻子选择了喝农药自杀。外人都误认为普老爹伙子标，多才多艺又勤劳善良，肯定在外村当木匠时与别人好上了。在白凹子村当木匠的几个月日子里，晚饭后，大家经常约普老爹跳左脚舞，特别是盖新房子东家的姑娘梅子对自己真有那么一点意思，经常向自己暗送秋波，工友们也看得出来，可能是妻子听到别人说了闲话才想不通喝农药自杀。其实，自己心里只有妻子和女儿。看着妻子留下的纸条，普老爹边哭边骂妻子太傻，并恶狠狠地打了几下自己的嘴巴，心里责怪自己没有把妻子照顾好。

4

几年来，莲花先后在昆明、楚雄的餐馆打工。在楚雄一家餐馆打工时，莲花刚开始是在餐馆做收银员。老板为了吸引更多顾客，就想到了为每桌客人免费献唱酒歌的办法。后来，发现莲花不仅长得水灵，而且酒歌唱得好，就给莲花加了一倍工资，让莲花专门给顾客唱酒歌。效果真的不错，在莲花酒歌的吸引下，这家餐馆每天都是顾客爆满，肥头大耳的老板总是笑得合不拢嘴。老板就是老板，很有生意头脑，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开起了好几家分店。

看到莲花人长得漂亮善良，又能歌善舞，和她在一家餐馆当主厨的重庆小伙很快就被征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