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
董卿尊称她为“先生”,陈鲁豫采访她前都害怕自己没法和大师对话。叶嘉莹被人们称为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文学大咖白先勇说,她的华丽是天生的,她站出来就是个贵族,末代贵族。在北美,作为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的她,引用西方文学评论方法诠释中国诗词,为西方学者打开面向中国古典诗词的研究道路。
回国结缘南开大学后,积极推广儿童吟诵诗词教育。在央视《朗读者》中,她以微微女子音声叩问千年诗人,传唱古韵。然而就是这樣一位“诗词女神”,人生却充满坎坷,经历丧母丧父丧女之痛,婚姻几乎是一场残梦悲剧……2018年,她捐出3568万元设立“迦陵基金”,用以支持研究古典诗词文化。2020年10月上映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让一生充满传奇色彩的她,走入了更多普通人的视野,在网上引起热议。
叶嘉莹是满族后裔,1924年出生在北京察院胡同一个书香世家,她和纳兰性德同属叶赫那拉氏。父亲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母亲毕业于一所师范学校。
她虽生于乱世,却从小受到良好的传统教育。从小叶嘉莹接受的是标准私塾教育,由姨母以《论语》启蒙,伯父叶廷乂国学修养尤为深厚,他膝下无女,对爱好诗词又冰雪聪明的侄女甚为钟爱,闲居无事时,常教她吟诵和写诗。许多个薄暮与清晨,老少二人都在谈讲诗歌中度过,古诗词里的幽雅静美,寂寞与苍凉也不知不觉融入她幼小的生命。
叶嘉莹少年时就表现出了兼具悲悯与智慧的“诗心”,11岁那年,同龄的儿童仍在读白话文,她已能作出合乎格律的七言绝句。15岁的一个深秋傍晚,叶嘉莹长时间蹲在地上看一只快要僵死的白蝴蝶,怎么挣扎都飞不起来,她写下一首《秋蝶》,意境孤寂清冷。
16岁的夏天,她作了一首《咏莲》:“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追问起人生意义。如果说古典诗词对于少女时期的叶嘉莹来说,更多是一种美好的浸润和熏陶,那么对她后来饱经忧患的人生,则更加成为一种安慰和解脱之道。
1937年日军侵华,当时叶嘉莹的父亲在上海的航空公司工作,上海沦陷后随政府一路南下,战乱和动荡中,父亲好几年音信全无。母亲忧劳交加,腹部长了肿瘤,不得不前去天津做手术,手术做完后,母亲就急忙赶回北京,却因败血症溘然长逝在火车上。
本以为是寻常的离别,却成了生离死别,甚至没有一句告别的话。叶嘉莹在书里写道,那时,每天我上学离开家的时候,本来过去的习惯是说一句:“妈,我走了。”回到家,还没有进到房间,就会说:“妈,我回来了。”我现在没有人可以呼唤了……母亲离去,父亲失联,留下当时17岁的叶嘉莹和分别小她2岁、8岁的两个弟弟。尔后,年少的她一连写下八首《哭母诗》,字字泣血——“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
多年之后,叶嘉莹仍说人世间的悲观,莫过于听见钉子敲进棺材的声音,而她的父亲对一切毫不知晓。那种凄凉无助没有谁可以慰藉。幸有诗词,可以陪伴人生度过忧患,获得疗愈。
1941年夏,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的叶嘉莹师从诗词大家——顾随先生,从此奠定了一生投身古典诗词的决心。顾随先生讲课无任何课本可凭藉,全任神行,叶嘉莹每到上课便极力心追手写,恨不能将先生之言语记录到一字不差。
听了6年课,她记下8大本笔记,此后的50余年,她先后在美国、加拿大漂泊,踏过千山万水,坎坷乱离中失物无数,但这些笔记一本都未曾丢弃。她说,这是宇宙间最宝贵的。也正是受顾随的影响,叶嘉莹一改善感的诗风,写下“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的诗句。
由于叶嘉莹从小是“关起门”来长大的,直到初中才到学校上课。因此她的见闻与感受,几乎全与外界隔绝。加之天性中又有一种喜欢蹈空梦想的性格,所以她常是敏于内心,却对现实钝感。
直到赵钟荪的出现,让尚未体验爱情的叶嘉莹一脚踏入了婚姻。《沧海波澄》书里叶嘉莹写道:“他从他的堂姐(就是我的老师)那里看到我的相片,然后他就打听到我…… ”
相识的过程,可以说是赵钟荪的步步“设计”,到后来赵钟荪丢了工作,贫病交加,跟叶嘉莹“逼婚”,他才愿意接受新工作。叶嘉莹对他并没有感情,却出于某种意义上的道义,答应了他。
这一答应,换来的是叶嘉莹半生流离煎熬的生活。1948年3月结婚,随夫到南京,战乱中,又到了台湾。原本以为只是短暂离开,没想到和祖国大陆一别就是26年。
到台湾不久,丈夫因白色恐怖被抓走,次年夏天,她也受到牵连被捕,不得不携带尚未断奶的女儿一同入狱。被释放后,叶嘉莹和不到半岁的女儿相依为命。
没有工作就没有宿舍,母女变得无家可归。叶嘉莹带着孩子投奔丈夫的姐姐家,过了一段寄人篱下、帮佣般的艰苦生活:白天怕打扰,带着女儿在外边的树底下徘徊,晚上在走廊上铺个毯子休息,帮着做家里的杂事、看孩子。
1952年,在许世瑛、戴君仁等先生的举荐下,叶嘉莹开始在台湾大学、淡江大学、辅仁大学等高校执教。很快,全情投入的研究及将历史用诗词串起的授课方式,让叶嘉莹所讲授的古典诗词课程受到大家的热烈欢迎。
一时间,无数的大家也好,普通学子也罢,都追随着叶先生那独一无二的吟诵声,心绪跌宕、婉转情迷,沉浸在诗词的讯息里。台湾作家陈映真回忆:“她能在一整堂课中以珠玑般优美的语言条理清晰地讲解,使学生在高度审美的语言境界中,忘我地随着叶教授在中国旧诗词巍峨光辉的殿阙中,到处发现艺术和文学之美。”白先勇也说,他是逃掉了其它的课程,挤进教室去听叶嘉莹先生的课。
3年过后,丈夫赵钟荪出狱,没有了工作的他性情也变得乖戾、暴躁。二女儿出生时,丈夫瞥了一眼就冷漠地走了。
晚上,她梦见过自己和两个女儿被丈夫打,陷入遍体鳞伤的弥留境地,梦到母亲要接自己回家,困在一片芦苇荡里找不到路。因为悲观的心境,她也曾无数次想过,一个人真的绝望了,哪种自杀的形式最好呢?但是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和女儿,叶嘉莹还是选择默默忍受。即使是最生气的时候,也只有一句话:“哎呀,赵钟荪这个人。”
没有更多的怨责,那时的叶嘉莹常将自己想象成王国维词中的杨花“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感觉自己根本不曾开过,便已零落凋残。这种悲伤和痛苦的感觉,简直透彻心扉,有时候甚至有种绝望的感觉。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认命,因为,还要活下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多年后一次参加《鲁豫有约》节目时,主持人鲁豫问她:“如果回到当年,您还会答应吗?”叶嘉莹答:“我可能不会。”
1966年,叶嘉莹受邀前往美国密歇根大学和哈佛大学讲学,后来成为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终身教授,生活才渐渐安定。1970年,她再次赴哈佛研究王国维,这也是叶嘉莹生命中最想重现的时光。
条件其实极清苦,她在图书馆拥有一个独立的小房间,每天只带一些青菜水果,素火腿,两片面包,一面涂果酱一面涂花生酱。
但叶嘉莹能快乐到什么地步?就是图书馆闭馆后,她仍可以继续工作到深夜。叶嘉莹说:“穿梭于长而黑的通道,我竟会有一种我的老师静安先生的精魂似乎就徘徊在附近的感觉。”所以才有人形容,叶嘉莹一生都在和诗词谈恋爱。
1976年,叶嘉莹的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她曾对大女儿说早点生孩子,我退休了可以帮你带。这是她对自己晚年的另一种设想。然而52岁那年,叶嘉莹遭受了命运的再次猛烈捶打。她在多伦多看望大女儿后飞到匹兹堡,在小女儿家接到电话,大女儿和女婿出车祸,双双身亡。
于做父母的而言,最大的悲痛,莫過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强抑悲痛料理完女儿女婿的后事,她闭门不出,日日哭泣,写了10首哭女诗。“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痛哭吾儿躬自悼,一生劳瘁竟何为”,她叹命运不公,反思劳瘁一生的意义。
经过这一次大的悲痛和苦难之后,叶嘉莹突然觉悟到,把一切建立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她终极的追求、理想,她要从“小我”的家中走出来,要回国教书,把余热都交给国家,把古代诗人的心魂、理想传达给下一代。
1974年中加建交,叶嘉莹马上申请回国探亲。尚未下飞机,看到北京的点点灯火,已是泪流满面。然而彼时的中国,古诗词尚无几多容身之地,她只能看看就走。
思念却止不住,1977年叶嘉莹又回国探亲,在去西安的火车上,看见有年轻人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在读,高兴得不得了。“我当时觉得,中国真的是一个诗歌的民族,经历了那么多的劫难,还是用诗歌来表达自己。”她说。
1978年,叶嘉莹在报纸上看到中国大陆学校需要教师,继而向国家教委写了一封申请信,请愿自费回国教书,也不接受国家任何报酬。次年春,国家同意了叶嘉莹的申请,安排其去往北京大学。不久之后,南开大学的李霁野先生,以师生情谊坚持邀请叶嘉莹去南开大学任教。
1979年的春天,55岁的叶嘉莹被南开从北大手里“抢”了过来。火车到站之后,她与前来迎接的南开诸君合影留念,尽管穿着简朴,依然难掩典雅的气质,人们形容她“仿佛天外来客”。从此,叶嘉莹在南开大学开始了30余年的书生报国路。
初回南开,叶嘉莹白天讲诗,晚上讲词。在她的课堂里,常常几百人的教室被挤得满满当当,过道里、阶梯地上都坐满了人。原来不仅中文系,外系外校甚至外地的学生都来听讲,教室里要加座,凳子椅子一直加到了讲台上,甚至一度出现了学生用萝卜假造听课证的趣闻。
为此,她写下了“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的诗句。就这样每年3月,温哥华的大学停课放假了,她就自费飞回国内讲学,如此奔波30多年。30年间,她以诗为约,与中国求诗若渴的年轻人们,一道探索古典美的殿堂。“我要把自己一生交给诗词。”她说。
直到2014年,因年老不再适合越洋,叶嘉莹决定正式回国,定居南开大学。从此,诗词几乎是叶嘉莹生活的全部。除了给学者、院士讲诗,叶嘉莹也给幼儿园的孩子、工人和家庭主妇讲。
92岁那年,她挑选了218首古诗词,给儿童作古诗读本,转年又给录制了讲解和吟诵的音频。年龄大了后,出门越发得少,但如果以推广诗词为邀约,她都欣然前往。30多年来,她曾经应邀到国内几十所大学讲学,举行古典诗词演讲有数百场之多。
除了教课,叶嘉莹在南开大学创办了“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以老师顾随的名义,在南开大学设立“叶氏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驼庵”是恩师顾随的号,“永言”则从她已故的大女儿和女婿名字中各摘了一个字。
2018年,叶嘉莹捐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包括了她变卖天津和北京两处房产所得,以及版税和稿酬,设立“迦陵基金”,用以支持研究古典诗词文化,目前已累计捐赠3568万元。
2020年10月16日,由陈传兴执导的电影《掬水月在手》在国内上映。该片记录了叶嘉莹的传奇人生,以北京四合院的结构模式,展现她坎坷坚韧仍不渝追寻初心的一生。至此,叶嘉莹才走入了更多普通人的视野。
丧母丧父丧女之痛,婚姻的不顺,她的一生充满辛酸坎坷。但叶嘉莹总是说,是诗词救了她。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上映以来,在网上引起热议,不少人开始认真读叶嘉莹讲诗词,才真正感受到了中国古典诗词的魅力。
陈传兴导演说,叶嘉莹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扮演承先启后的重要角色,影响几代文人学者,包括白先勇、席慕蓉等等;在北美时期,引用西方文学评论方法诠释中国诗词,为西方学者打开面向中国古典诗词的研究道路;结缘南开后,持续为传承文化而努力,特别强调“渗透性”学习方式对诗词教学的意义,积极推广儿童吟诵诗词教育。她以微微女子音声叩问千年诗人,传唱古韵。
印象最深的是戴锦华的访谈,她提醒大家:“当我们看到叶先生的风骨、学问,看到她所传承的古典之美时,尤其不要忘了,叶先生最宝贵之处恰恰在于,她是一个穿行于20世纪的现代女性,唯有现代女性,才能走出家庭,走向世界,在历史深处作诗。”
编辑/征 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