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东东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这是一幅春天主题的彩笔画。可以看到,鹅黄的草芽儿,一点一点拱起脑袋,柔嫩的柳条儿,轻轻荡着秋千。“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顺着笔尖,还可以看到,一大群孩子,正热热闹闹地放风筝。孩子们奔跑、跳跃、欢笑,风筝也奔跑、跳跃、欢笑。
或许每个孩子心中,都有一个飞翔的梦想。儿时的我,最喜和小伙伴们放风筝。然而,放风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谁也没有风筝。语文课本里天天见,可那“中看不中用”;小镇逢集或唱大戏时倒有卖的,“老鹰”、“燕子”、“蝴蝶”、“青蛙”、“仙女”,花花绿绿格外惹人,但对我们来说,又有些奢侈。我渴望有一只风筝,最好是“老鹰”。同真正的老鹰一样,嘴巴如钩,目光似剑,张开宽阔有力的翅膀,在天空中翱翔。“老鹰”最大,自然最贵。我又想,那就“燕子”、“青蛙”——男孩子放“蝴蝶”和“仙女”风筝,会被小伙伴们取笑的。
还是没有风筝,“蝴蝶”和“仙女”都没有。而春天的脚步,却越来越急了。草芽儿早碧油油的,一丛一丛;柳条儿已织成窗帘,蓬蓬松松;连背阴坡的山桃花,都“纷纷开且落”了。
心灵手巧的阿飞提议,干脆自己“糊”风筝。我们也大悟,立刻兴奋起来。可不是么,弹弓、陀螺、木刀木剑、风车、蚂蚱笼,但凡见到的玩具,哪样我们做不来!阿飞甚至打磨过一副核桃木象棋,蓝墨水写“象士将”,红墨水描“车马炮”,磕起来“噼噼啪啪”,我们当跳棋使。
说干就干。我们攀爬五六里坡,挑选最韧性的竹子,破开,削成长短不一的竹篾。阿飞找来一幅过时的年画,我赖着母亲,从她针头线脑的“百宝箱”里,拿出一卷新缝纫线;其他小伙伴,有人拿把剪刀,有人带支彩笔……青石磨盘上,阿飞把竹篾摆成老鹰展翅状,再一根根扎紧。担心风筝飞太高,竹篾承力不住,他又横竖各添了一根。接着把年画覆盖上去,依竹篾骨架剪掉多余部分,用麦面浆糊粘连。不等浆糊完全干透,我便在白净一面,涂抹出老鹰嘴巴、翅膀、尾羽;眼睛则留给阿飞,他老嚷嚷着要“画鹰点睛”。拴好线后,一只形神抽象却结结实实的“老鹰”风筝,终于诞生了。我们一个个喜气洋洋,仿佛又要过新年、看社火。
收割完芦苇的坝子,地阔而风劲,是放风筝的好去处。我托举风筝,阿飞执线,“起!”他奋力向前冲去。我们都以为,随着阿飞的奔跑,“老鹰”一定会冉冉升起,然后翱翔天空。但我们分明看到,“老鹰”只是在他头顶摇摇摆摆,却没有升空。我们边追边喊,“快跑!阿飞,快!”阿飞更快了,风筝渐高,高过芦苇、树梢,然而摇摆更加猛烈,忽又翻起筋斗来。再放,还是“外甥打灯笼”。我们全都跑不动了,狗一样大喘气。阿飞沮丧地说:“我们的‘老鹰,简直比真的还结实!”
后来听取大人意见,两根阴干的竹篾为主,辅以轻盈柔韧的芦苇篾,简单扎制成骨架,并用塑料地膜替换年画。不用小半天,风筝就“糊”好了。这次不是“老鹰”,是“燕子”。但老实讲,更像拉斜的五角星。
偏偏“五角星”飞起来了!扶摇而上的风筝,高过树梢,高过远处的屋顶,高过更远处的群峰。整卷的缝纫线,很快放完了。抬眼望去,近乎透明的风筝,在瓦蓝的天空中,仿佛一抹淡极的影子。我们搬来石块,压住线头,腾出手丢沙包、顶拐拐……风筝双翅微颤,稳稳停在坝子上空。
我们共同约定,从阿飞开始,每人保管一天风筝。我第四个。第三天傍晚,我们准备收风筝回家。线头压得可牢实,我弓着腰,用力往外抽。“啪”的一声,手中的缝纫线突然斷了,身体不由向后倒去,我急忙反手撑住。还未起身,已瞥见阿飞大步狂奔,边奔边喊,“快追,风筝跑了!”原来慌张之中,牵着风筝的线头,早从我指缝偷偷溜了。
顺着长长的坝子,我和小伙伴们舍命追赶。风筝似乎跟我们游戏,眼见近了,跳起来,差点就捉到线头;倏而流星赶月,远远甩开我们。我们一气追到坝子尽头,可那“五角星”风筝,愈飞愈高,毕竟消失在薄薄的暮色里。
随风筝迢迢而去的,还有我们的童年。此后这多年,我们被命运之手拨弄,东奔西走,聚少离多。我也曾见识过不少风筝:黄河之滨,那精巧的龙头串式风筝,雍容华贵,气贯长虹;西子湖畔,那逼真的微型仿生风筝,活灵活现,妙趣无穷;大雁塔旁,那稀罕的如皋板鹞风筝,五音齐鸣,声及数里。只是,都非我的“五角星”风筝。
今年春天,暖和得早。“杨柳青,放风筝。”楼下滨河公园,早有风筝奔跑、跳跃、欢笑。一只顽皮的“蝌蚪”风筝,直接游到我家窗口,摇摆着尾巴,和我“大眼瞪小眼”,瞪得我心里直痒痒。禁不住我“苦口婆心”,玛丽陪我下楼。叫卖的风筝,造型百变而绚丽多彩,再三比较,我们选定一只“草原之星”。风筝是参差的绿色,绿得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玛丽托举风筝,我执线,“起!”我奋力向前冲去。风从耳边吼过的一瞬,我真切听见,阿飞他们大喊,“快跑!飞起来了,快!”我们边跑边喊,风筝渐高,高过树梢,高过远处的屋顶,高过更远处的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