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湘潭县景泉公社有一个名叫周启明的农民,人称启叔,1.7 米的个头,常年剃着一个光头。他有老婆和一个儿子,还有一个老娘。
启叔是村里村外的“名人”。一是因为他是兼职剃头匠,早晚和农闲时间背着一个工具箱到处晃悠,给大人小孩剃光头、平头和西式头,但不擅给女人剪发,周边十里八村的人都认识他;二是因为他的故事很多,给人们提供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启叔自己的头发从来不用别人剃,在身后放一面大镜子,前面举一块小镜子,操起推剪和剃刀,自行解决。
农村通电后,他不准别人给他家接电线,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用到底,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那时剃头一毛钱一个,他的经济状况居于农村中等偏下。有一次他突发慈悲,给本队一个叫谭云的贫困者理发三次不收钱,过后反复感叹:“这个谭云真的扶不起,我给他剃头三次不收钱,结果他还是一个穷光蛋!”
大家听了偷笑不止,从此再没有人接受他的“扶贫致富”。
启叔一直奉行棍棒教育,他的儿子当时10 岁,稍一犯错,他就命令小孩跪在凳子旁写检讨。检讨不深刻,就扇两个耳光,要重写。1960年,男孩到了15岁,懂得了反抗,父亲拿起木棍去追打,他就绕着一个大池塘跑。父亲顺时针方向追,儿子也顺时针方向跑;父亲逆时针方向赶,儿子也逆时针方向逃。追了四五圈,终未赶上。晚饭时,启叔一把夺过儿子的定量饭吃了,还振振有词:“你让我追累了,应该给我营养补贴!”
启叔的老娘66 岁的生日里,亲戚送3 两小花片、2 个发饼给老人吃。老娘刚拿一片放进口里,他一把抢过去:“你以为可以白吃吗?这是要还礼的!”老人没有说话,两行浊泪奔流而下。
1962 年夏天,一个邻居在生产队出工时饥饿难忍,向一个名叫六十娭毑的老妇人讨一根黄瓜吃,六十娭毑叫他自己去菜园瓜棚上摘。这个邻居不小心摘错了,摘了启叔家的一根黄瓜。启叔气势汹汹,又骂又打,还拿来一根麻绳,把邻居绑在大门外的柱子上。半小时后,六十娭毑和几个社员来求情,把黄瓜退还给他,并赔他5 分钱,但他坚决不肯。大家指责他太过分,一齐上前强行给邻居松了绑。
他的老婆一生受尽折磨,挨打挨骂又挨饿,40 岁时因接生婆无半点医学常识难产而死。3 个月后启叔娶了一个死了男人的中年女人,这女人带来了一个10 岁的女孩。半个月后,这对母女就成了启叔的“出气筒”,动不动就被他扇耳光、打棍棒,还不准母女哭喊。
他责令每次炒菜必须分成两份,一份给母女,一份自己吃。吃之前在自己的菜碗里再加一点猪油,并“理直气壮”地说:“你们没做什么事,我出工辛苦,需要增加营养!”
他的火气来了,经常把饭锅、菜锅甩到门外又黑又臭的沟凼里;如果破碎了,就叫母女赔偿。母女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哪里赔得起?
女人做梦都想买一点东西给女儿和自己吃,就壮着胆子做了一回“小偷”,趁启叔外出时,卖了两斤大米。到手的钱还没用一分,“案件”就被启叔“侦破”。一顿毒打之下,女人奔向地坪前的池塘边,一头扎向水里。启叔气咻咻地不予施救。正在田垅中出工的一个叫建平的青年远远听到喧哗声,误以为自己的妈妈跳水自杀,飞奔过来跳入池塘救人。捞上来一看,原来是邻居。
继女长到16 岁时,实在不堪这个继父的虐待,为了跳出火坑,偷偷与同学远走他乡,加入打工队伍。8 个月后请假回乡看望母亲,一直担心妈妈安危的她一回家就关注和询问妈妈的遭遇,并和妈妈一起进行大扫除,把家里的衣服、被单、蚊帐全部洗干净。启叔回家后,没有半句肯定,反而到处挑刺,气呼呼地吼道:“蚊帐没有洗干净!必须重洗!”见母女没有行动,他立即把晾晒在阳光下的两床帐子胡乱地扯下来,抛到门外的沟凼里,并踩进黑臭的污泥里。
继女气得满脸通红,眼泪双流,愤怒地拿起一根长竹篙,对准屋檐一顿乱捅,瓦片哗啦哗啦掉落满地。启叔没料到她打工几个月,竟有了强烈的反抗精神,站在沟凼里不知所措,目瞪口呆!缓过神来后,语气就软了:“好了,好了,你负责买瓦修房,我来洗帐子。”
启叔立即行动,用力把污臭的蚊帐一床床拔出来,放到池塘里漂洗一遍又一遍;然后装到大木盆里,擦两遍肥皂搓揉,烧几壶热水浸泡、踩踏。最后挤干脏水,灌满冷水搓揉漂洗,拧干晾晒。用了老半天,累得满头大汗,弄得满身脏兮兮的。仔细一观察,蚊帐不如先前鲜明,变成了灰白色。
几天过去,继女没有修补屋檐的动静。启叔小心翼翼地催促了两次,继女不理他。又过了两天,下了一场雨,土砖墙壁淋湿了。这时继女准备出发,她只向可怜的妈妈道别,对继父冷冷地瞟了一眼,匆匆地奔赴工厂。
启叔担心房屋垮塌,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雨一停,推一架独轮车去买瓦。两天后,天晴了,他借来一架长楼梯,不敢叫女人帮忙,独自把瓦片一叠叠送上屋顶,然后爬上房檐,用了大半天才把房子修好,汗流浃背、灰不溜秋地爬下来。从此,他再也没有以前那么放肆了。
几年后,他继女出嫁,儿子结婚了;儿媳不给他好脸色,他觉得没意思,提出分家。父子分家后,女人住到了女儿家,他和老娘两个人生活。
两年后,他把儿子、儿媳叫来,对他们说:“我不要你们养老送终,但你们有赡养父亲的义务。作为交换条件,从明天起,你们负责娭毑(奶奶)的生养死葬,行吗?”儿子满口答应。老娭毑第二天住到了孙儿家,过了几年安宁、幸福的生活,死后热热闹闹地上了山。启叔的女人也在同年病逝,葬回了老家。
又过了几年,启叔病倒了,病得不轻,一个人躺在床上呻吟,没有饭吃,没有水喝,没人治疗。3 个近邻见他孤苦伶仃,既可恨又可怜,就隔三差五给他送一碗饭、一杯水。村干部知道了这一情况,就做他儿子、儿媳的思想工作。儿子叙说了父子的“约法三章”,且有4 个邻居作证。村干部狠批了床上的启叔一通,指责他不近人情,同时苦口婆心地劝说儿子、儿媳。儿子、儿媳不计前嫌,承诺为父养老送终,每天给他送3 次饭菜,半瓶热开水。1990 年6 月,启叔病逝,享年77 岁。
在当时的乡村,像启叔这样可恨又可悲的人并不鲜见。随着时代的发展,乡村治理的深入,特别是党的十九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就发挥村规民约作用,教育和引导贫困群众改变陈规陋习、树立文明新风等作出重要指示,尊老爱幼、夫妻和睦、邻里和谐等许多观念,已成为大多数乡村乡民的行动导向和价值追求,“启叔”们的故事也渐渐在历史时空中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