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璞
北宋汝窑的兴起与宋徽宗皇帝通过《政和五礼新仪》的颁行进行的文化礼仪改革有着直接的关系,汝瓷是徽宗皇帝个人理想和审美追求的具体体现。汝瓷和徽宗皇帝的瘦金体书法、花鸟画一样,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是宋代文人艺术的优秀载体。随着北宋末年社会的动荡,《政和五礼新仪》颁行失败,国家内忧外患,变民四起,金国压境,把徽宗皇帝那颗立志“回向三代、比肩尧舜”的玻璃心击得粉碎。北宋汝官窑作为御用器物的结束时间最晚应在徽宗皇帝退位前,很有可能在《政和五礼新仪》颁行失败之后,就没有再组织官方专门的督烧。
宋代是一个重文轻武、经济发达的朝代,在物质生活得到极大满足后,文化艺术空前繁荣,在宋徽宗时期达到巅峰。 宋人志向高远,历代皇帝一直有“回向三代”治世理想。所谓“回向三代”,是指宋人不满秦汉以来的礼法混乱,寄望于通过“托古改制”,以恢复夏、商、周三代的礼法为政治理想, 希望推行“礼乐仁义”来打造一个有礼有制的理想盛世。有赖于宋代以来社会的安定、商业的发展、生活的富足、文化的进步,宋人普遍心存“回向三代”的复古之志。朱熹在其所著的《朱子语类》中说:“国初人便已崇礼仪,尊经术,欲复二帝三代,已自胜如唐人,但说未透在。直至二程出,此理始说得透。 ”宋徽宗热衷礼乐和艺术,为了彰显继承父皇神宗的遗志,证明自己统治的空前盛世,以“回向三代”来标榜自己的时代。 而“回向三代”的开端便是要订立一个符合宋人理想的“上自天子,下至黎民”共同遵守的新的礼法制度, 并希望通过自上而下的颁行来引导礼仪制度的高尚化、标准化。这也正是北宋《政和五礼新仪》制定和颁布的原因。《政和五礼新仪》的编订“自大观元年,诏于尚书省置,以执政兼领;详议官两员,以两制充。应凡礼制本末,皆议定取者。政和三年(1113年),《五礼仪注》成,罢局” 。此时徽宗皇帝长期以蔡京为相,命郑居中领衔议礼局编撰,编辑前后历时6年,欲以古法礼制把皇权和礼乐制度渗透到上自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的日常行礼规范中,扩大社会统治基础,淡化日益凸显的宋末社会危机,挽救其统治。 由此,以礼制改革带动的礼仪、礼器等文化艺术的革新也在宋徽宗的直接领导下全面展开,并影响了整个宋代末年世人的精神文化生活。 中国陶瓷烧制技艺在宋代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陶瓷作为陈设和实用兼具的艺术品,以模仿青铜礼器造型的形式,逐步替代青铜礼器,成为礼制革新所用器物中的重要代表。
《政和五礼新仪》推行背景下的礼仪器用改良
《政和五礼新仪》卷首言:“昏、冠、丧、祭、宫室、器用,家殊俗异,人自为制,无复纲纪。几年于兹,未之能革。昔在神考,宪道立政,若稽往古,作新斯人,以追三代之隆,谓安上治民,别嫌明微,释回增美,莫善于礼。”“大观元年正月一日奉御笔(宋徽宗)手诏:礼以辨上下,定名分,贵不以逼,贱不敢废。自三代以迄于今,宫室之度、器服之用、冠婚之义、祭享之节,卑得以逾尊,小得以陵大,国异家殊,无复防范。在昔神考,亲策多士,命官讨论,父作子述, 朕敢忽哉!夫治,定制礼,百年而兴于兹,其时可以义起。宜令三省,依旧置司差官,讲求闻奏。朕将观览,因今之材而起之,以追法先王而承先志,故兹诏示,相宜知悉。”由此可以看出,北宋《政和五礼新仪》礼仪改革的重点和目的。徽宗皇帝酷爱艺术,自身艺术造诣很高,他对以“回向三代”为基础的礼乐制度改革建设有很高的期待,同时也彰显出徽宗皇帝希望通过“下至庶人”的礼仪制度建设来达到社会长治久安的愿景。
宋代以文治著称,宋徽宗是一位才艺俱佳的文人艺术家,其对书法、绘画、金石、陶瓷、花鸟、古玩、音乐等都有浓厚的兴趣爱好和深厚的艺术造诣。《水浒传》里有一段对宋徽宗的描写:“这端王(宋徽宗)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现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無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徽宗皇帝的喜好对整个国家的文化艺术繁荣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皇帝本人也非常喜欢参与到具体的艺术创作中,用自己的艺术理解改良或创造艺术品。
器物作为礼的载体,重视器物也是对礼的尊崇。 宋时社会繁荣,世人非常推崇“三代”古物,特别是对青铜器和金石书画迷恋有加,达官贵人争以收藏青铜、金石之器为荣。 南宋初王称《东都事略》载:“礼当追述三代之意,适今之宜,开元不足为法。”所以,徽宗朝对于礼法器物的设计多模仿和改良自青铜器。四库全书《九朝编年备要 颁五礼新仪》载:“大观初,诏置仪礼局于尚书省。二年, 诏访求古礼器。……中丞王黼亦乞颁《宣和殿博古图》,命儒臣考古以正今之失。乃诏,改造礼器,自是鼎、俎、豆、笾之属精巧殆与古同。”由此,也就很容易理解为何宋代汝官窑的器物多取自青铜器造型了。取形自青铜器,结合陶瓷釉面较厚,不宜过多装饰的特点,便有了极简主义的汝瓷特征。我们目前所见的汝窑水仙盆、玄纹樽、三足洗等汝窑器物均能在“三代”的青铜器中找到蓝本。
《政和五礼新仪》颁行与北宋汝窑的创烧
谈及北宋汝窑的创烧,历来学界观点不一。有南宋叶寘《坦斋笔衡》记载:“本朝以定州白磁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窑器,……汝窑为魁。”也有据传为宋徽宗梦里见到天青色,于是命工匠按‘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来制作汝窑的说法。其实按汝窑现实的特征来看,这些观点描述的都有一定道理,但都不全面,缺乏说服力。当我们通过对《政和五礼新仪》颁行背景进行深入研究,很容易发现,汝窑真正的创烧原因是宋代科技的进步、社会发展和统治阶级的需要,与《政和五礼新仪》的颁行有着直接的关系。
首先,熟悉陶瓷制作的人比较清楚,用汝窑模仿青铜器并不难。但作为皇家礼器,要用什么釉色却是需要特别请示和斟酌的大问题,正因为如此,才可能会有皇帝“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的最高指示。这一点从有些传世汝窑的器物底部刻有“蔡”字可以理解,应是由当时的宰相蔡京参与了甄别和选送。另外,大英博物馆藏有一件圆形汝窑火照,上书“大观元年岁次丁亥三月望日将作少监监设汝州瓷窑务萧服视合青泑初试火照”,时间节点与徽宗下令编撰《政和五礼新仪》也相呼应。值得一提的是,近年来,在汝州进行的考古发掘中,发掘出了刻有“臣赵士皤等管造”“臣赵士皤等供呈”字样的青瓷片。经查证,赵士皤(1083—1122)为宋宗室子弟,为宋太宗第四子、商王赵元盼的玄孙,曾任供奉官、朝奉大夫等职,活跃年代刚好在徽宗朝大观、政和等年间。
其次是关于“定州白磁器有芒,不堪用”中“芒”的问题。“芒”指两个部位,一是“芒口”,一是“芒底”。瓷器烧造一定要有支撑点,使其与匣钵连接作为支撑,定窑瓷器多采用覆烧法、叠烧法,器物底部和口部与匣钵接触的面需要去掉釉,避免粘结匣钵。这样烧出来的器物口部和底部就会残留瓷石颗粒,古人的打磨技术不发达,很难使其光滑,使用起来会感觉到涩手,也容易划伤桌面,作为皇家礼器略显粗鄙。
最后就是为何选择 “遂命汝州造青窑器”。主要原因应该有两点:一是宋代汝州瓷器烧造本身就已经比较成熟,地处中原,距离都城开封比较近,便于督导管理。 二是曾经在唐、五代时期风光无限的定窑瓷器产区由于连年战乱,已经今非昔比。特别是后晋赫赫有名的“儿皇帝”石敬瑭把北方的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后,定窑产区(今河北曲阳)就处在宋辽的北部边境线上。自宋初宋太宗雍熙北伐失败后,定窑恐怕已难再供应北宋皇室了。反而是辽国把宋辽国境线周边大批的陶瓷手艺人掠走,迁居北方,使得辽国的白瓷逐渐兴盛。
《政和五礼新仪》的兴废对北宋汝窑烧造的影响
《政和五礼新仪》是北宋朝廷继《开宝通礼》后第二部正式颁行于各府州县必须推行的国家礼典。该书从开始编撰到最终裁夺,甚至体例拟定和卷目次序都充满徽宗皇帝的个人理想意志和感情色彩。《政和五礼新仪》首次将庶人的礼仪正式纳入国家礼典范畴,扩大了礼仪项目,可见宋人对平民百姓的重视,也开创“礼及庶人”的局面。同时,由于北宋王朝的多位君主对道教极为推崇,《政和五礼新仪》将道教、谶纬等属于宗教祀仪的内容正式纳入国家礼典中。
《政和五礼新仪》的颁行并不顺利,因为新法的礼制仪文多不合于近世的世俗古礼,内容繁多,在市井之间难以流行,其真正推行的时间只有10年左右,就不再强制推行。此后不久,便发生了著名的北宋“靖康之难”,徽宗皇帝和钦宗皇帝均被金兵俘虏到五国城,北宋王朝彻底覆灭。
宋史卷二十二徽宗四云:“十二月乙巳,童贯自太原遁归京师。丙辰,罢浙江诸路花石纲、延福宫、西城租课及内外制造局。”此时已是宣和末年,金兵马上围城,徽宗急忙讓位于钦宗,关闭各类制造局并下诏罪己,恐此时人心惶惶,窑工早已逃离京师,径直向南而去了。
遥想北宋末年,在国家灭亡前夕,陶瓷作为宋代先进重工业的杰出代表,国家也一定会第一时间有组织地毁坏窑炉,将掌握“核心科技”的杰出汝窑工匠们向南迁徙,逃离敌占区。朝代更替,汝窑从此没落。这一缘由,或许也能作为正在发掘的张公巷窑为何迟迟没有找到宋代窑炉的原因——因为“核心科技”是不可能留给敌人的。
(责任编辑:薛续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