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刀

2021-05-10 02:41高沧海
山西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祖上林家老翁

整个的十月和十一月,天上飘着像羽毛、像蒲公英一样的轻云。老桂把他在馆驿街的饭馆房顶叠了些山茅草,像絮了层云朵。老桂读张岱的《陶庵梦忆》,架蔷薇,植西府,梧叶落,腊梅开,阶下翠草荡绿烟,又故意得弄些台榭倾圮,松石苍老,疏竹间淡菊。一时间食客盈门,吃喝倒是在其次,红男绿女便只在这儿坐一坐,烟火城中,真如隔世。

老桂媳妇芳名林月容,一年年的眉目如远山望不见老相,人便戏谑老桂媳妇是桂花妖、是海棠妖、是竹子妖,反正是妖之类的。

老桂只是笑,倒是老桂媳妇自己说,病了这么久,本该轻飘飘的像羽毛啊、像蒲公英才对,看看这油桶般的腰身,得是个什么样的妖?但凡是妖,必定也得有个标标致致的好身段。

老桂媳妇自姑娘起就体弱,年龄大些更是隔个一年半载的就要去医院走一遭,整年里不得囫囵。许是多年药理副作用之所致,身材不复当年的窈窕也还罢了,却是一路地浩浩荡荡,肚腹渐渐比那一米八二身高的老桂還宽出一拃余。她自己对镜伤心,老桂便拉着她的手说,老天爷偏我呀,怕你不稀罕我,才给你改了这身样,让你飞不动,飞不走。

老桂媳妇林月容本是老桂仇家的女儿。

仇是两家祖上的祖上结下的,相传本是结拜的好兄弟。年代久远,故事越传越迷糊,最后两姓就只剩下了杀来杀去的使命。到老桂这一代,林家儿子伤了老桂哥哥的腿,蹲狱去了。后面就该老桂出手,老桂挑一个吉日,鲜衣怒马,直奔林家来。那林家如临大敌,却不想老桂对那林家主人倒头便拜。老桂早就听闻林家有二女,个个花容月貌,那大女林月容更胜一筹,今儿不是寻仇而是来求亲。林家主人也是个明白人,儿子入狱后,已萌生江湖退意,只是早晚寻不出个好法子来善终。打眼看老桂,勃勃英姿,眉宇澄透,绝不是那等藏奸怀诈之辈,心下赞赏不已,喜爱有加,当晚歃血为盟,泯旧怨仇,结新情义。

林家主人年纪大了后,想起便来老桂这里住上一阵子,春上住,夏初回,夏末来,秋始归。

八月里来时,老桂给那林家主人穿上白绸裤,棉白对襟褂。九十有二岁,宽衣大衫,更兼须发皆白,青钱树下一坐,就像个雪翁。那老翁河眉海目,声若洪钟,神采飞扬,馆驿街三条巷子以外的老头儿老太太都惊动了,抱着小板凳来摆龙门,每日里欢声笑语,平添馆驿街一段生气。转了秋凉,老家里人一遍遍来催,老翁方离去。离去之日,轻灰绒衣裤,罩一件绛红棉马夹,戴一顶八角红呢帽,如映朝阳,样范可爱。这都是老桂的置办。老翁身轻步健,转过身抱拳说等过了年,春上还来。

老桂对媳妇说,大姐,车子该换了。

媳妇说,十几年了,是该换了,换了吧。

老桂说,动不动趴窝,明年春上老爷子来,怕误事。

车子开走的头天,老桂请人洗干净,加了满满的油。老桂把车子开回馆驿街。

青钱树下,老桂拿块潮润毛巾,一点点地擦拭着车子,里里外外,轮胎都不许沾惹一尘。直至馆驿街的夜幕降临。

老桂媳妇好气又好笑,她说,这么打扮,你这是要给它娶媳妇吗?

老桂媳妇跟老桂同年生,只是月份大了半载,老桂里里外外以大姐相称。老桂说,大姐,我真舍不得送它走,转眼它陪咱十三年了。

那一夜,窗外月光如烟笼,思忖那一椽一瓦,一槛一扉,终是如烟云只可付之一想,老桂睡得极不安稳。

老桂媳妇静静看着,心里面感叹一声,若我死了,去了,这个人该怎样地悲伤?不觉,眼眶里就含了泪。

入了冬,老桂媳妇的身体越来越不好。

老桂暂停了饭馆的生意,一直陪在身边。

老桂说,大姐,我反复地想了,他们说你是桂花妖、是海棠妖、是竹子妖,反正是妖之类的那些话,不全对。

老桂媳妇噗嗤笑了,她说,我当是什么重要事呢。

老桂说,其实你是蒲公英仙子。

老桂摩挲着媳妇的手,他告诉她,等她在人间呆腻了,他会帮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让她像一朵蒲公英那样,轻轻地、自由地,飞走。

老桂媳妇说,然后呢?

老桂说,然后,他就在茅屋后面种上许许多多的蒲公英。

那晚,老桂媳妇林月容让老桂扶着她,她把一柄短刀装进刀鞘沉入深深的水塘——那是她祖上的祖上,留下的双鱼刀。

【作者简介】高沧海,山东临沂人。作品散见《小小说选刊》《天池》等报刊,并入选各类年度选本及语文试题。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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