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缕苍烟升起处是心中的巴塘

2021-05-08 07:32徐寅
西藏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弦子巴塘藏族

徐寅

南宋词人陆游的这首《鹧鸪天·家住苍烟落照间》,为我们带来一种远离尘世纷扰,闲云野鹤生活的图景,这不禁又让人联想到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美。罗凌的这部新作《家住苍烟落照间》,借用此种意境,为我们揭开巴塘这座小小县城的前世今生。她的这本书,很难将其轻易归到哪一类文学作品里,因为其中既有文化散文的意味,又兼具纪实文学的特征,作为一名游走于精神原乡上的文字工作者,她始终保持并传递着对巴塘这片土地真挚的爱与不舍。

对罗凌的关注,源于我读博士期间的研究方向,在我所搜集、整理和关注的从事汉语写作的藏族女作家中,她应该算独树一帜的一位。所谓的独树一帜,并不是说在民族身份的认同之下她创作出了具有多么宏伟藏族气场的文学作品,恰恰相反,无论是她的诗歌还是她的散文,更多展现一种淡雅、恬静、偏安一隅,没有贴上过多的民族化标签,没有在喧嚣中盲从快餐式的消费,甚至可以说罗凌一直“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写作风格,用眼睛去观察,用身体去感受,用笔尖去记录,用澄澈的心去思考,用真诚的态度去书写。就像她在《家住苍烟落照间》自序中写到的:“深入民间,扎根故土,写这片莽野大地上的平凡故事,写寻常人家的悲欢离合,写不能忘却的纪念,把美好与不美好缤纷地呈现出来。”所以,罗凌的写作不刻意追求糌粑酥油味的藏式芳香,而是循着自己的足迹,在高原江南的巴塘大地忠实记录着生命的点滴。

当一个世间的倾听者

这部作品分为两辑,从结构上来看,第一辑主要是以作家采访获得的直观感受与经验入手,遂命名为“倾听”,在“他者”讲述的声音和故事后,作家较少作艺术处理与加工,而是尽可能原本地去展现活态化的生存样态,让故事本身来主导行文的走向,忠实朴素地呈现生活里原本细碎的真实样貌。这里的“倾听”对象又分为几类:第一类也是在这部作品中展现较多的,即受访的民间文艺传承人,如《“谐本”扎西》里的扎西,《“羌千”的话》里的洛松达瓦、《存放乡愁的精神家园》里的杜呷、西绕,他们是这个民族精神文化的世间代言人,整部作品的内在线索更多的围绕这些人物的故事和他们所代表的民族文化的结晶而展开,透过作家对一个个鲜活人物的采访,近距离观看他们的表演,分享他们对民族文化传承的心得,观看他们留下的珍贵影像资料,使我们在字里行间品到了藏族文化的独特魅力。试想一下,韵味十足的巴塘弦子舞,那浸染民间千年之久,渗透着一代代人劳动生活的艺术形式:身着节日般喜庆“羌千”的艺人,手抚心爱的弦胡,在无数期待眼神的注视下,于琴弦上拉出一个个跃动的音符,在中山台前的圆形广场,琴手领着整支舞队,穿着整齐巴塘藏装的舞者们伴随着乐手的节奏“点、踢、滑、颤”,甩出“红花白蕊”的舞袖牵动着婀娜的身姿,弦子就这般行云流水的溢出,让观众的情绪为之波动并泛起无限的涟漪。罗凌在倾听完后不是简单的写下文字,而是为我们编织了一幅幅藏族民俗风情画。第二类是对生活中熟悉的平凡人物的记录。这也是罗凌作品的一大特色,不刻意去追求写所谓的“大人物”,而是在普通人身上见真情,从“顽童”父亲到支边巴塘的汉族老师们,从国道318沿线的祥和饭庄张伟到五金店的小伍,作为个体的他们,在各自的生活故事中都是独一无二的主角,罗凌倾听着他们的故事,挖掘着属于他们生命的真谛。正如罗凌写到的:“从跟自己过不去到与世界和解终成方圆;从青涩懵懂的少年,到成为油腻的中年大叔、庸俗的中年大妈,我们终于活成了年轻时最不想看到的样子。”除了生者外,浸润在藏传佛教宗教关怀下的罗凌还对逝去的生命投入了特殊的关注,有为巴塘文化事业做出贡献的《巴塘志苑》的创刊人张玉林老师,有嗜酒如命却又慷慨大方的同事胖哥,有一起与“我”成长却遭受命运不公天人两隔的菊花,这些人有着平凡的生命历程,但操心着事业、爱人、家庭的他们,匆匆离开了这一世,罗凌的忠实记录在巴塘大地上留下了属于他们的印记,并诚恳道出生命有时就是那稍纵即逝般流星的真谛。第三类属于特殊的聆听,作家巧妙借助拟人手法进行写作,如“羌千”“流浪狗”“雍嘎”,由它们之口传达出“另一种声音”。在罗凌眼中,似乎每一样事物都具有生命,“羌千”是弦胡艺人的服饰,同样更是具有历史底蕴的艺术品,正如它所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一旦穿上我:白色‘仙子、金缎‘克夹(巴塘男子藏式背心),紫红藏袍、粉红色腰带、黑红相间的尖头藏靴,再戴上‘嗦啊,红色的流苏垂下来往脸上一衬,手拿一把彩绘弦胡,他的颜值就出来了:英俊威武。”陪伴着达瓦的“羌千”,与主人一起引领着巴塘弦子的气场;“流浪狗”游走在“边缘人”周围,与他们结伴,见证了这座小城里的人间冷暖、世情百态;奶牛“雍嘎”默默无闻地打量着女主人拥金婚后忙碌而艰辛的生活,与她同呼吸共命运,“我们吃饭、睡觉、劳动、生孩子,只有落下又升起的太阳懂得我们心中的慈悲。”罗凌能够去倾听一切声音,正是源自这份内心的慈悲,而这不独是作家自己,藏民族与生俱来的慈悲情怀是这个时代的一股清流。第二辑如作家自己所说,正是对第一辑的补充,从缘起、乐曲、服装几个角度对巴塘弦子做了充分的注解与说明,让我们更加深入地了解了这份文化遗产的传承。

做一个“家园”的守望者

罗凌这部作品主要围绕巴塘弦子及其文化特征展开,当然在弦子之外,作家還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思考,这体现了从地域空间到人文景观再到精神世界层面的藏汉文化交融的影响。她的“巴塘”系列,包括诗集《青藏高原的81座冰川》,散文集《远岸的光》《拾花酿春》,正是身处甘孜州的她在其文学创作中融入了区域文化风格,是不同藏区的地域特征形成人们观念上的差异以及应对生活的不同方式的反映。罗凌在自己的写作活动中逐渐建立起属于她的文学区域,并依托这种区域文学所形成的文化土壤完成族裔精神的守望以及对现代性的反思,她的创作不同于其他藏族作家的汉语写作之处也正集中于此。在《家住苍烟落照间》中,从题目到文章里几乎随处都可找寻到作家试图构建的那处“家园”,以及站在精神原乡上与内在自我形成的对话,她在娓娓道来关于慈悲、乡愁、文化交融的理解。

罗凌的这份慈悲既源自她对藏传佛教的理解,同时也来源于她的家庭教育和环境。通过谐本扎西回忆与翁扎爷爷的交流,她知道了“胡几”是有生命的,制作胡几的人一定是怀着慈悲心才能完成这项伟大事业的;在和西绕的闲谈间,她知道了作为艺人的他们常常痴迷到人戏不分,因此怀着慈悲之心,多行善事,成为了他们虔诚信仰的再现方式;同样,被戏称为“老顽童”的父亲在她一路成长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父亲用自己的经历不断教育鞭策着她,即使在乱象横生的“文革”中,父亲也坚信一个人要心怀慈悲,而他告诫女儿的那句“不亏欠每天就是最好的状态”正是一种慈悲的大义。

罗凌曾在她的散文集《远岸的光》中这样描写故乡:“第一次用这样颓废的激情写故乡。巴塘就是一个男人或女人,你要同它一起生活,才看得清它的性情和本质,厚薄与清浊。任何流于形式的评介都是肤浅的,你得摒弃浮在表面的苍白的韶华向内里探索,才看得见藏匿于暗处的亮光,不要小看了这道亮光,它是巴塘不同于别处的印记。”巴塘就是她生命里的那道亮光,“出生在这里,生息在这里,没有别处。再也不想寻觅别处的生活,我对它的情感犹如把终生托付给了一枚戒指一样真诚。”对于故乡的感情作家用托付一生来形容毫不夸张,也正是故乡的存在使她每每回到这里都会感到内心的无比踏实。而在新作中,对故乡的感情又引发出了乡愁的存在。《存放乡愁的精神家园》一篇中,作家详细描绘“央勒节”上人们是如何准备跳藏戏的以及作家自己在欣赏藏戏表演时的感受,一边是族人们精心准备的服装、道具、唱词和表演,一边是作家与这种文化所代表的精神原乡之间的隔膜,就如她内心独白所道出的:“我虽身在故乡,它却引发了我深藏在血脉里的乡愁”,这种愁绪不单源自作家对藏文的不熟悉,更多的是一种由语言进而造成的文化上的陌生感、疏离感,但是故乡始终是故乡,是那个能无限包容你的所在。

罗凌借助“巴塘”“康区”“雪域高原”这些关键词来实现自己的民族身份认同。同时,利用对汉文化的熟谙,熟练运用汉语写作来展现藏汉文化交融下的巴塘景观。在《听吧,你会忘记烦恼》中,作家介绍了藏二胡的独特性,“藏民族就地取材的聪明智慧和对‘龙图腾的崇拜,也被不动声色地表达了出来”,从地理位置来看,巴塘所在的康区正处与藏汉交界地,是两种文化长期耳鬓厮磨、水乳交融的中间地带,而这种文化的共同影响在民族乐器上得以体现,既有藏族人偏爱的马尾、红柳、松光和蟒皮,同时又吸纳了汉族“龙”图腾的影响制作成的核桃木龙头,巴塘二胡于是在汉族古琴的“九德”之外又有了自己的四品:浑厚、淳朴、空灵和柔婉。她汉语写作的另一个特征,就是从外部印记上来看,不刻意渲染对藏族元素的强调,当然,在整部作品中,巴塘弦子、藏戏贯穿行文,本身是藏族文化的象征和体现,但当读到她的《祥和饭庄的张老板》《杯酒酹江湖》《我和1988年的超女快男》等篇时,几乎感受不到这是藏族作家的写作,对身边那些熟悉人的勾勒已经跳脱出了传统的表达方式,藏族元素在这些作品中几乎消失殆尽,作家巧妙地在這种跨文化语境中进行着汉语写作。

当然,罗凌的这部新作较之以往的作品在延续主题和风格方面保持的很好,但是创造性上略显不足,几篇之前已经散见于其它刊物的文章再次入选颇有新瓶装旧酒的意思,作家还需要思考如何让“巴塘”系列的作品能够作为一方文化,甚至作为藏族文化特质的代表,那就需要更多更深层次的挖掘。不过我猜测罗凌念及此一定会莞尔一笑,毕竟她经常在作品中调侃自己的“学渣”身份,这份使命和担当于她而言似乎过重了,但是谁又能预测到,在写作这条路上,其实她已经远远超越了很多人。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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