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那瑜
加尔各答街头市集
我在印度旅居近十年,始终抓不准被骗与不被骗之间那条隐微的界线。这条界线不仅关乎荷包,更关乎为人处世:没能及早发现被骗,觉得自己笨;然而发现人家本心纯正,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多疑,觉得自己可耻。前后两相比较,我还真不知道哪个自我感觉更加不良好。
每位计划到印度旅行的人,都会做好被骗的心理防备:杀价至少先砍一半、不与路人说话、不让陌生人帮忙拿东西、计程车一定要在政府的预付窗口叫……更有人叮咛,印度嘟嘟车司机为了做生意会紧追不舍,走路时记得与车流反方向,如此一来他们就无法得逞。
舊德里城拥挤的街头
记得第一次到印度旅游时,我紧张得像头刺猬,草木皆兵,杯弓蛇影,好似与人说上两句就会被骗似的,行走也必与车流逆向。过度紧张加上水土不服,我整日窝在麦当劳里一面吃汉堡一面跑厕所,在美丽的古城斋浦尔,我对那间麦当劳最有感情。
在当地生活好几年后,我才逐渐卸下武装,稍微放松,接受即使是当地人也偶尔会被骗的现实,也逐渐放开享受当地的风情与美景。
在被骗与不被骗之间,有件事是肯定的:要钱不是骗钱。印度行旅总免不了遇见乞丐,我时常在路口看见抱着婴儿的妇女,或是穿着破烂的小孩。每逢红灯车辆停下时,他们穿梭其间,一面拍着车窗,一面手指并成一个圈指着嘴巴,要你给他们吃饭钱。我也时常见到在路边乞讨的老人家,像是约好似的,每天在差不多的时间出现在同样的地点。
关于施舍,我有自己的原则:不给小孩,不给年轻人,给老人。有段时间遭遇变动,心情不安,我莫名地锁定了桥上一位非常老的奶奶,每次路过都给她10卢比。她又瘦又小,总是低头蹲坐,披件咖啡色毛毯,瘦弱的右手掌向上垂摊着。我把10卢比钞票放到她手中,她有时会抬头看我一眼,有时只缓缓地将钱收进怀里。
我逐渐将老奶奶当成土地婆,给钱时心中默许愿望,竟也因而获得平静,隐隐感到灵验,钱越给越多,从10卢比、20卢比到50卢比。老奶奶成了我的迷信对象。有次眼见快下雨却没带伞,我跟朋友戏称,我的老奶奶很灵,给钱许愿就不会下雨。结果,那次我真没淋到雨。
还有一种乞讨者,遇到她们我非常乐意打开荷包。她们叫海吉拉(Hijra),是印度当地的跨性别群体。她们多是装扮成女人的男人,少数人有变性,类似贱民,不能从事任何体面职业,多数靠乞讨为生。
海吉拉时常在大路口或火车车厢间穿梭,浓妆艳抹的她们乞讨像讨债,气势凌人,扭着蛮腰顶着大胸部趴在车窗前,一面抛媚眼,一面伸手要钱。如果钱的数目太少不满意,她们会继续纠缠;满意时,则会用手摸你的头,表演赐祝的仪式。
我第一次经历整个头顶被陌生人大手掌覆盖抓住,身心受到极大的冲击。此后,我倒是懂得享受那祝福的时刻,一掌下来,有人下手轻,有人下手重,都是实实在在的肉体接触。她们喜欢纠缠有钱的男人,通常不会为难外国人,你给钱、她赐福,也是缘分一场。
骗与不骗,也在对方的一念之间。
我第一次到德里旅游是在2007年,当时没智慧型手机,没有Google Maps与Uber,抵达机场已是半夜。我和旅伴依照旅游忠告,在政府的预付计程车窗口排队,请司机带我们到预订好的旅馆。半夜两点多,街道空无一人。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印度道路与门牌混乱,地图不在司机心里,而是长在嘴上,若无人可供问路,大部分的司机是找不到确切地点的。
跨性别人士海吉拉
司机镇定地在一间大房子前停下来,转头告诉我们说:“就是这儿了。”我和旅伴跟司机道谢,还特别给他丰厚的小费,下车后拖着行李走到大门,看了一下门牌,咦?门牌不对。回头一望,司机还在原地,我们又回到车上,花了颇长一段时间才找到正确的地点。如今回想,当初若司机转头就走,路上空荡荡,天气又非常寒冷,带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两个女生真的有办法平安度过那一夜吗?到底当初司机是要骗我们还是没有要骗我们?
而有次我在穆斯林小城Bijapur旅游,在路上找嘟嘟车带我们参观旅游景点,司机开价是书上写的两倍。我们一怒之下转身要走,他将我们强拦下来,价钱谈妥后,司机载着我们到处游玩,一面热心帮忙拍照、建议地点、指导姿势,一下午他自己也玩得挺开心。隔天清晨,我们步行前往一座清真寺。见着我们,他热情地前来打招呼,还免费载我们一程,省下走路的时间。从骗我们到送我们礼物,中间的一线是时间与友谊。
有段时间我住在加尔各答,秉持着时时提防的态度,甚至到达被害妄想的地步,总觉得市场里没有一家小贩靠得住。走进传统市场,我总是神经紧绷,觉得身上外国人的标记会使我成为小贩欺骗的焦点。若细心侦查,我发现确实无时无刻不被骗。
例如,在质量不一的蒜头丛中,挑选出自己满意的一小把蒜头,付钱时眼角却瞥见老板将已放在秤上的蒜头偷换几个。那时我心中大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该为了几颗蒜头喊抓贼,还是自认倒霉呢?冷静一想,毕竟只是几块卢比的小事,还是算了,大不了换一家。
海吉拉时常在大路口或火车车厢间穿梭,浓妆艳抹的她们乞讨像讨债,气势凌人。
几个月下来,竟是每一家都在我心中打了叉叉。在鱼市买鱼虾,我总是在旁观察别人买了多少、付了多少,跟在当地人后头买一样的东西,或至少货比三家,花时间讲价。有次买虾,看品质颇好,也谈了好价钱,我买了一公斤,回家心里有打胜仗的喜悦,谁知道下回再去,跟另一摊买时竟发现,上回根本只拿了半公斤,价钱虽好,分量却只有一半!
那日起,我总觉得自己的愚蠢早已在市场传开,每次走进市场都会听到不同的小贩喊我:“小姐,小姐,来买虾吧。”
与朋友讨论买菜之难,朋友说:“我从不买菜,老是被骗,太困难了。”原来,当地小贩也并没有歧视外国人,文化如此,价钱即关系,谁都说不准。关系好、了解行情的获得好价钱,关系差、看起来一头雾水的就差一些,这是当地的潜规则。
我在印度遇到过真正的欺骗,如今回想起来还像是场梦。
每个家庭都有负责采买的成员,由该人负责了解价格波动与建立关系。在我朋友家,父亲负责采买,他喜欢在市场里交朋友,也颇得意自己砍价的能力。但有次,我亲眼看他买回一大袋苹果,打开里头都是烂的,心底竟偷偷浮起大大的笑意,感到相当释怀,原来关系再好也难免会被骗。不分在地外来、男人女人、资深资浅,人人都生活在被骗与不被骗之间,也不能说不是种众生平等。
严格上来说,喊价并不算欺骗。我在印度遇到过真正的欺骗,如今回想起来还像是场梦。
一位师长来印度授课,我建议走访“金三角”:德里、泰姬玛哈陵与斋浦尔;从德里到斋浦尔5小时的旅程别包车,体验火车,速度快、平稳,沿路送茶、送点心,可享受殖民时期印度的英式服务。
印度古尔冈,街头求助警察的妇女
印度古尔冈,抱着婴儿的流浪妇女
穆斯林小城B i j a p u r 的古尔·冈巴兹陵墓
火车清晨出发,我们到达火车站时天还没亮。在我们找月台时,一位穿着白衣的站务人员操着一口好英文将我们拦下,问我们车号多少,几点的车,到哪里。听毕,他说:“你们的火车已经被取消了。”我一脸惊慌,问他怎么会这样,怎么办?他镇定地说:“你们快去月台换票,半小时后有另一班火车从另一个火车站出发,你们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我心里非常惶恐,但为了表现“在地”,回头跟老师说:“也不是没可能,最近有些大型抗议行动,可能受到影响。”我们匆忙到了售票窗口,发现时间太早,售票窗口还没开。这位站务人员恰好前来,见我们买不到票,就在纸上写了个地址说:“你们到这个办公室,那里的人可以帮你们换票。要赶快不然会来不及!”他还热心地帮忙叫计程车,帮我们用印地语和司机沟通。
我们手忙脚乱地上了车,上车坐定后,问计程车司机价钱。他说了一个不合理的价格,同行的朋友心生警觉,说:“也太贵了吧,不是很近吗?太奇怪,为什么火车取消没有收到简讯通知呢?不对劲!”
我们马上跟司机喊停,下车回到车站,发现火车并没被取消,一切如常,那位貌似站务先生的人也已消失了。如果我们当时跟着计程车走,他会带我们去哪里?一走,鐵定错过火车,他们会得到什么好处?回想起来,真是背脊发凉。
2015年德里地方选举,反贪腐运动起家、以平等与穷人利益为宗旨的小党AAP大胜右派BJP(印度人民党)。AAP市长候选人Arvind Kejriwal宣传说自己是“诚实主义者”,不像对手BJP是“投机主义者”。
开票当天,AAP首次获得压倒性的胜利,我记得当时的街道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愉悦与欢喜。一整天搭嘟嘟车,司机都主动跳表,无须喊价,仿佛就在那一瞬间,全城上下都决定跟着新市长当个诚实主义者了。
在被骗与不被骗之间,存在的是文化、是生活、是社会、也是政治。当代科技的电子监控与搜寻系统,使得今日印度旅游更加安全方便,但也似乎使得存在于被骗与不被骗之间的那块暧昧又奇妙的空间,从旅游地图中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