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鹏
成为一座岛
这里曾是一座孤岛。河流入海沉积下来的泥沙日渐堆积成了伸向海里的一截陆地,最终把孤岛变成了陆连岛。有人一直向东走,走到他们以为的“天尽头”,在这里住下来,成为最初的岛民,日出而渔,日落而归,开始了岛上的生活。距离古登州不远处,散布着大大小小的三十多个岛屿,就像茫茫海路上的“驿站”,为那些驾一叶小舟穿越渤海海峡的渔民提供休憩补给、躲风避浪的处所。当他们向别人讲述海上遭遇的时候,难免添加一些神秘成分,渐渐地,这里成为世人眼中的仙境。海上奇遇,终究只是少数人的事,关于海上的诸多神话就是诞生在这少数人的讲述中, 他们有意或无意地发挥想象和揣测,让自己的讲述绘声绘色, 更具传奇色彩。那些传说一代代传了下来。有个渔民在海上遇见传说中的“巨人”, 那巨人大声喝道:“不准再往前走了。”
这样的所谓“巨人”,其实在任何领域都是存在的。他们是先行者的障碍,也是检验勇者与懦夫、小成与大成的“试金石”。在他们所限定的“不准再往前走了”的地方,有的人并没有停步,哪怕流汗流血,以命相抵。前路对他们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去处,而是一种信仰,一种召唤。
茫茫人海中,我也时常会有“不准再往前走了”的遭遇。那种时刻我是犹豫的,我承认自己缺少足够的勇气,总想寻找一种可以兼顾更多可能的方式,把所谓伤害和风险降到最低限度。而在艺术领地,我没给自己留下任何后路,梦想自己的写作可以走向大海,成为海一样宽广的书写和表达。客居北京的那段日子,我曾写下这样的句子:“飘落北京的这场雨,是站立起来的海。”人海茫茫,无论身在何处,我的心里始终装着另一个海……
他是海一样的人。他的胸襟、他的视野、他的关怀,让我对海有了更深的认知。他的理想中的写作,是成为一座岛。
岛在海中,与此岸和彼岸都保持一段距离。似乎没有太多人在意一座岛与海浪的关系、海浪与一只鸥鸟的关系、一只鸥鸟与一艘沉船的关系。它们被写进大海,并不被岸边的人所看见。它傲立海中,体验风与浪, 接纳来自大海最深处的力,给风浪间穿行的人提供“路标”。那些远航者,那些在海中迷失方向的船,才会真正懂得岛屿的价值。很多望海兴叹的人,他们站在岸边,只是把大海视为风景,把岛屿视为风景中的风景。
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文字,是纪念那些没有从海上归来的人。那是他一生的惦念。他的心里有更多的风浪,有此岸也有彼岸。他坦然面对一切,没有潮汐,没有浪涌, 平静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悲喜。再大的事,再激烈的情绪,到了他这里就像一粒石子投进大海,波澜不惊。这是一个心中有海的人。他说他希望自己的写作成为一座岛。一座孤独的,岛。它珍视每一艘从身边驶过的船,珍视每一个深情凝望的人。它不属于此岸。也不属于彼岸。它只属于这海,属于一片巨大的水。它看到海面的风浪,也深知海底的祥和。它透出海面,带着关于海底的一部分秘密。它是洞悉海底全部秘密的。
然而它不说。它只是在海的波浪中仰起了头,像是一个倔强的表情。
它只是站立成了一座岛的样子。
作为一个并没有经历太多风浪的“水手”,我的幸运在于读懂了岛的沉思默想。这个沉默的人, 他知道太多关于海的秘密,那些帆船,那些远航,甚至那些沉沦的梦想,他都装在心里。文学理想在他这里不需要所谓坚守,因为坚守总是有些刻意的,文学早已融入他的血液之中。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 在被病痛折磨的间隙里,只要稍能开口说话,所谈必是文学。这座岛,让他所关注与关心的年轻水手们真正认识了大海。
他留在了那里。以一座岛的姿态,目送更多的水手从身边经过。
海一直在涌动。岛是不动的,像一个站立海中的人,阅尽海面风光,也承受潜隐在海底的激流。岛不需要做太多,它只须站在那里; 岛也不需要面对太多的人,它只须面对水手,面对那些真正走向大海的人。茫茫大海中,岛是一个独立世界。它坦然接受波浪的蚕食,把自己一点点地交付大海,如果有一天粉身碎骨,那是它以另一种形态成为海的一部分。
地球也是有生命的, 河海是血液,山脉则是骨架,有的高出地面,有的埋在大洋深处,露出水面的部分成了岛屿。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岛屿共有十多万座。还有另一种“岛屿”。譬如巨大的浮冰,抑或是一些海中的“异物”。有的渔民曾在饥寒中登上一座岛,他们生火取暖,岛却开始下沉,这才发觉踩在脚下的并不是岛,而是一只巨鲸。一只巨鲸,宛若一座游动的岛屿,它的若隐若现的青色脊背, 还有巨大的沉默,把海衬托得更为浩大。
我曾若干次做过同一个梦:走过漫长的旅程,在一座无人居住的岛上,野花疯长,海草房里烛光摇曳,马修连恩的曲子若有若无,一个影子深情地凝视另一个影子。这是青春的底片。那时觉得一座远离尘世的岛才是浪漫的。等到年岁渐长,岛在我的眼中更像是一种人生态度,是自己的另一种“现实”———远离现实的“现实”。他不满足于既有的现实,更想创造一个可以在时光中缓慢释放内涵的现实。所谓“冰山理论”,更多未曾写出的还在海面之下,需要借助想象來完成。这是对艺术的解读。岛屿也是如此,与想象有关。很多岛屿是常人难以看见的,而那些发现岛屿的人,在他们的讲述中有意无意地加入了自己的想象。
每一座岛, 都是在海中扎根的一座山。它的隐忍成长,让它终有一天从海中昂起了头。
曾见过一幅照片, 是一艘英国沉船,竟然成为一座绿意盎然的岛。这种强旺的生命状态,却让我更深地体会到了生命的苍凉。他的冷峻表情在我的心中浮现,渐行渐远,直到成为大海深处的一座岛。
无字钟
风从海上来。再桀骜的岩石,在海浪日复一日的撞击下终将成为沙砾。一些写在沙滩上的文字很快就被海浪抹平,犹似浪花的绽放,转瞬即逝。它们想要表达什么? 它们表达了什么? 那个在海边远眺的人,还有那个从海上归来的人,他们心里装着的并不是一码事。人们习惯于面朝大海倾诉,却不懂得海的倾诉,不甘心做一个倾听者。他们只想把自己的话说给整个世界听。
我走在海边,时常是沉默的。听海潮涌动的声音,就像在听内心的叹息,它并不是来自我的体内,而是来自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地方。海从来没有明确地告诉你什么。你是知道海一直在试图告诉你一些什么的。我对海的理解,伴随了自我成长的整个过程。海不再是一个隐喻。它是一个巨大的存在, 它所讲述的和它所隐匿的,都与我们有关。只是,我们未曾真的听懂。
《福山县志》记载了这样一件奇事:一口无字钟从海里浮出, 被渔民打捞上岸,挂到县衙的门前,后来又移到东城楼上,有两个人在楼下仰脸看钟,钟落了下来,一个人被盖到钟里,另一人被当场砸死……
这口无字钟真是让人浮想联翩。一口大钟,在漂洋过海的途中,船只遇险,大钟坠海, 后来又浮出海面……这个故事,我视之为民间传奇, 是对历史的另一种讲述。一口大钟在海中沉浮了若干年,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它的身上,凝结着关于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历史。因为“无字”,这个故事变得越发神秘,被赋予太多的想象和阐释,具有寓言色彩。巨钟沉浮,宛若历史的某种表情。在海涛声中,辨得出隐约的钟声,悠远,沉郁,像是来自地层深处,带着海的咸涩气息。它在遥远的昨天就讲述了今天的事,预言了更为遥远的明天。不着一字,这是神秘的书写,唯有海浪才可破解它们。有些东西,看似沉入了“海底”,终有一天它还会浮起,被世人重新发现与评说。
无字钟看起来更像一个倒置的容器,它不盛放任何东西,不占有任何事物。甚至,它拒绝任何文字和意义被附加到自己的身上。它的唯一使命,就是发出自己的声音,让更多的人听到这个声音。
它等待那个敲钟的人。一直在等待。
当它被装到船上,漂洋过海,它的体内是积蓄了另一种声音的。翻船,坠海,所有的声音都沉入海底。它听到了海的声音。直到有一天它浮出海面,被渔民打捞上岸。一口来自海底的钟,与一口民间的钟,在世人眼中似乎并无两样。钟是沉默的。人们在钟下谈论这口钟。没有敲钟人。也没有听见钟声的人。只有看钟的人,他们比钟更沉默。它经历了那么漫长的沉默,不想再容忍这沉默。它在等待那个敲钟的人。它漂洋过海,几经沉浮,只为见到那个敲钟的人。然而他没有出现。他们像路人一样经过它,谈论它,没人以为它是与自己有关的。他们谈论这口钟,就像在谈论别人的历史。
这世间的事,都是可以与这口钟发生关联的。它可以解释一切,警示一切。它的身上没有铭刻任何文字, 但它记录了一切。它的沉默和声响,都是一种表达。
而我的所谓书写,仅仅只是一個人的感慨,它在更为漫长的时间面前是无意义的。
因为“无字”,一口钟在若干年后获得新的解读,也让当年的那些讲述和言说都变得暗淡与尴尬。
海水不停地涌向岸边。海要对岸讲些什么呢? 海把无字钟推向岸边,它一定是想说些什么的。听懂了海与岸的对话,才谈得上真正懂得了生活。所谓“大海的召唤”,不过是人类一厢情愿的解读。海明威笔下的老渔民在海里与大鲨鱼搏斗,我从中看到的,与其说是勇气,不如说是巨大的孤独和恐惧。我曾采访过若干老渔民,他们对大海的普遍感受即是恐惧,因恐惧而心生敬畏。这是真正懂海的人。之所以常常把人置于海的背景中体现他的勇敢,这恰恰是因为对大海的恐惧感的存在。不同的视角,不同的心理需求,可从同一事物中解读出不同的东西。人类对大海的所谓征服,被视为一种精神,这是对人与海的双重误读。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是需要以敬畏之心来看待的。
我是在一个很普通的工作场合见到他的,很早就听说过他,那天是第一次相见。他的语速很慢,满脸的温和与平静。这个城市的很多人都知道他的经历,最初在机关里工作, 仕途顺畅的时候却辞职下海,走过常人没有走过的路也吃过常人没有吃过的苦,他最终得到了常人望尘莫及的成功。这些在他看来都不过是人生的一个过程。他的抱负,不是穿越大海抵达彼岸,而是成为一个“海”,包容所有的风与浪、成与败。那天第一次见到他,他的大海一般的沉静,给了我太多震撼。他似乎没有讲太多的话。这样的相认与相处,犹如一种阅读关系,并不需要太多讲述,精神的汲取与理解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不刻意,不夸张,不迎合,甚至也不拒绝。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我所向往的那种境界,我希望自己也能活成那个样子。
我在写作很多的文字。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必行诸文字的, 那些最深的爱,那些最真的牵挂, 那些最值得珍藏的秘密,还有那些关于明天的忧思,它们是与所谓表达无关的。
一些没有写到纸面的文字,被刻在了心上。
一些没有说出口的话,被那个渐行渐远的人听到。
风从海上来。无字钟随风而来,它并没有铭刻任何文字,只是向世人呈现了锈迹斑斑的样子。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从一段传奇与一段现实的对视中,看到了既不同于传奇也有别于现实的一种东西。我说不出它究竟是什么。我听到了无字钟的声响,它曾被大海的涛声湮没,如今越来越被辨析出来。无字钟以及它所携带的历史,并没有被世人理解,他们以为这不过是一些奇遇而已。围绕这口钟所发生的那些事被记录下来,若干年后有个人从浩繁的史书中读到,他的心“咯噔”了一下。
无字钟以“无字”的方式说出了它所亲历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秘密。它带着时光的斑斑锈迹,来到你和我的面前。
它说出了那句古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