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茜
开封城,城摞城。地下,古城相摞,层层叠叠;地上,河床淤积,河高于城。
一座开封城,半部文明史。如今的开封地下,埋葬着曾经绚烂的北宋王朝,《清明上河图》的生动景致,码头上人来人往,虹桥上挤挤攘攘,汴京城中热闹的市井春光,已然随着黄河水的泥沙被淹没在数米深的地下。“黄河泛滥两千载,淹没开封几座城。”汴京,是一个时代的辉煌记忆,更是开封城历史上最浓墨重彩的篇章,雄都旧市,东京梦华,“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
要探寻汴京的前世今生,梁园一定是梦开始的地方。那年,当汴京还是大梁的时候,好园囿之乐的梁孝王在此修建了这座名垂千古的风雅场所。“三百里梁园”一经建成顿时名满天下,引得无数人争相游览,舞榭歌台丝竹声不绝,奇花异卉竞放珍禽遍走。这里有听不尽的鼓乐吹弹,赏不完的羽衣歌舞。梁园之盛,盛在吹台,那是梁孝王与师旷穿越时空的约定;梁园之美,美在雪后初晴,当冬日的梁园裹上银装,汴京八景之梁园雪霁已然天成;文人謀士们在此间对酒作歌,畅意抒怀,白天骑马狩猎,晚上吟诗唱酬。记得那日园中宴饮正酣,隐约间却闻司马相如长叹: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梁园,是梁王为自己建的桃源,这里雅士汇集,享山乐水不谈抱负,是远离尘嚣独有快乐的理想之所,但也许在无数个月夜,梁王也曾孤身独酌,怀古思今难参透,到最后还是,莫负眼前美景,一饮而下,美酒如刀解断愁。
梁王筑了一个梁园,梁园开启了汴京的梦。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故宫博物院 藏)
当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建立起了北宋王朝,汴京由此开启了它的高光时代。政风开明,政策宽松,百姓安居乐业,边境和平长年不起兵戈,商业手工业高速发展,发达的水陆交通带来了各方奇珍异宝,城门小巷、闹市街口,无不熙熙攘攘。“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这是一个安定繁荣的时代,汴梁人的小日子可谓精致而美好,富足且谦和。这里“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繁华的御街上商铺百肆杂陈,瓦舍勾栏云集。七十二家正店彩楼欢门、绣旗飘飘,随处可见的脚店里珠宝布匹、香料药品应有尽有,金银漆器、纸画瓜果应接不暇。从五更开市至华灯初上,商贩的叫卖声、人群的嬉闹声不绝于耳。士绅官吏、书童学子、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来来往往,闹市上走来了西域驼队,汴河上大小舟船往来片刻不歇。夜色起,繁华依旧不落幕,州桥的夜市吃食琳琅满目,樊楼灯火通明,酒肆不打烊。食客们谈古论今,家国事、天下事、坊间事,事事关心,瓦舍听书,勾栏看戏,敬忠士大义壮志、遣国贼怀奸从佞,说书人醒木拍桌惊醒了看客,灯火璀璨的汴京依旧繁华如梦。
宋人对美的感受超过任何一个朝代。天子之城,富庶之都,汴京的百姓对美有着天然的感受。所到之处皆风景,入眼之物皆美好。尤其是春天一到,可谓倾城出动,赏春游玩是全民盛事。清明时节,繁台春早,京城的居民们三三两两,或携家人共行,或与友结伴,踏青赏春、吟诗作赋。有人甚至携食担酒而来,如此好的春光,一刻也不能辜负。隋堤之上杨柳叠翠成行,“绿影一千三百里”“柳色如烟絮如雪”,隋堤烟柳的盛景,亦是汴京春色靓丽的一笔。在“尊卑上下”淡化的宋代,官民同乐的景象不在少数。皇家园林金明池也会在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开放,允许普通百姓进园游览。三月一到,金明池人流如织,皇帝在此赐宴群臣,吟诗作画,百姓还可在临时搭建的彩棚里观水戏,幽僻处临溪垂钓,人多处看赛船跑马,风光明媚的金明池沿岸“垂杨蘸水,烟草铺堤”,池内遍植莲藕,荷叶接天。据说风雅的宋人还会在春雨绵绵之夜,专程到此地听雨打荷叶的声音。汴京人的出游和狂欢,少了些尊卑礼制,多的是平等的娱乐体验,对生命、对自然、对美好的共同感知。
伴随着经济的发展、文化的繁荣,寺院的兴盛也是一并而行。“大相国寺天下雄”。汴梁时期的大相国寺,因为备受皇帝推崇,而成为地位极高、名动天下甚至声名远播海外的皇家寺院。与其他寺庙不同,宋代汴京的大相国寺每月有五次开放的庙会,百姓可在此进行商品交易,书籍字画玩具杂物、饮食茶果绣作器皿无所不有。据说寺里的僧人厨艺十分高超,“每遇斋会,凡饮食茶果,动使器皿,虽三五百分,莫不咄嗟而办。”大相国寺,不是傲世而独立,而是与百姓生活深深融在一起,融入日常生活的烟火气,成为汴京人寻常日子的一部分。没有高高在上的皇权,没有远离俗世,并且从容接纳了世俗。出世入世在心不在身,钟声起,上朝入市各司其职一日开始,钟声落,下朝归家一日息。相国寺不仅仅是汴京人的信仰之地,其本身也是参与日常生活,创造城市繁华的所在。梵音声声,彩幡飘飘,一头连着佛国远音,一头接着人间地气。
开科取士人才荟聚,汴京见证了一个朝代的繁华。文有范仲淹、苏轼;武有杨家忠烈、勇士狄青;朝堂上包拯铁面无私明辨忠奸,欧阳公刚正不阿仗义执言……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在北宋的历史舞台上,各方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
倏忽间,热闹戛然而止,镁光灯散去,金人的铁蹄声渐渐逼近,朝堂激辩、战火狼烟、一时间烽烟四起,靖康之变为这个王朝画上了句号,汴京从此消退了颜色。从繁华到落寞,对被迫逃离的文士来说,国仇家恨刻骨铭心;对于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汴京城也是心里永远惦念的东京旧梦,曾经沧海难为水,即便是歌舞升平的临安,也难抵故都的风景,西湖的歌舞再美、江南的暖风再柔,终究不是故乡。狂歌当哭,繁华一梦,黄河水汹涌而至,卷覆了一个繁华的王朝,从此,汴京永远是旧梦。
悬河之上,是开封;悬河之下,是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