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
安纲的小说和随笔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小说随笔,而更像诸子百家中的寓言故事,或者先锋小说的片段,或者卡夫卡、博尔赫斯的小说,或者墨西哥萨帕塔运动领导人副司令马科斯的寓言,或者诗人何其芳1936年的《画梦录》,既短小精悍,又意蕴丰富,给人打开了无穷的想象空间。
短篇小说《森林》共17节,每一节多则一千来字,少则一两百字,总共不到一万字,每一节单独成篇,给我们描述的是一幅幅宛似梦境的画面,随笔《寓言》共43则,内容、形式与《森林》相似,只不过字数更少,每一则大都是一两百字,总共不到9000字,像是梦的碎片的记录。在这些梦的碎片中,呈现出了脱离理性控制的奇思妙想,以及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但另一方面,这些梦境的呈现又是以现实生活为基础的,在小说与随笔中反复出现主人公“我”或“他”的妻子、儿子、父母等现实生活中的人际关系,但又将之虚化,而重点描摹那些超现实的场景。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现实经验与人际关系,小说中的梦境也就显得更加真实。在这些画面中,有奇怪的青蛙,有象征死亡的五彩斑斓的鸟,有梦中的熊,有虚构的龙,有会说话的猫,有能听懂阿弥陀佛的小鸡,有死而复活的狗,有无名而性感的生物,还有未来生活奇遇记,有的人手臂不见了,有的人目睹了年轻时死后的模样,有的人在墙上的一幅画中,有的人毕生都在研究死亡。这些奇异的生物,人,或事,构成了一幅幅精彩的画面,他们挣脱了理性的束缚,也挣脱了线性叙事的束缚,将人的潜意识、无意识以及奇妙的想象,以片段的形式呈现出来。小说中的想象简直像儿童的想象一样天马行空,但又渗透着成人的悲伤与现代人的精神困境。
在《灵魂这般痛苦》中,“他去云南参加一個什么毕业的酒会,酒店的餐厅设在半山腰上。他和他的司机是最后到的。”到酒店的餐厅坐下来,“一个店员马上过来,两手举着一根巨大的刚刚烤制好的带肉的骨头送给他”,如果说在此之前,小说还在现实生活的逻辑中运行,但随着这根巨大的肉骨头的出现,小说中出现了超现实主义色彩,“他手里拿着带肉的骨头无从下口。他站起来,继续往里面餐厅走,可他还是没有碰到一个他熟悉的人。走着走着,他好像从餐厅走到了酒店外面。”在这里,小说便进入了另外一种时空,就像普通人进入梦境一样,随后便出现了一个惊悚恐怖的画面,他看到司机站在水里,手机掉到了“绿色的水里”,“他伸手把手机从水中拿出来,手机的屏幕还亮着,可他刚触摸手机屏幕,就把他吓了一大跳,一条黑黢黢的蜥蜴从手机里爬了出来”,不仅如此,随后“不停有蜥蜴、小水蛇、小鳄鱼和小鲨鱼爬出来,他感觉他快坚持不住了,难受极了。”小说在这里戛然而止,我们不清楚蜥蜴象征着什么,绿色的水象征着什么,设在半山腰的餐厅象征着什么,但是我们却可以从触感中感知司机——“他”——叙述者恐惧、惊讶的心理,以及“灵魂这般痛苦”的具象化表现。
在《他的手臂不见了》中,“他在一个不深的长满野草的土沟里,这里视野十分真切”,一开始“他左小臂打着石膏,像没有知觉的假肢,感觉挺重的”,但随后他的感觉却发生了变化,“他挥左臂向前摆动时那几只苍蝇没有飞走,这让他隐约觉得他的小臂里面的伤口可能溃烂了”,他开始去刮石膏,就是在这里,小说超越了现实生活的逻辑,他“想看看伤口到底怎么样了,但是他没有看见。等他把石膏全刮下来时,他发现他的小臂竟然不见了。”一个人的手臂怎么会不见了呢?我们再向下读,小说的叙事又发生了翻转,“就在他要起身时,他的屁股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他没感觉太疼,只是屁股被咬的地方有点凉飕飕的。”被咬之后,他的屁股感觉到的不是疼痛,而是“凉飕飕的”——这是一种类似于“空空”的疼痛,我们再去看小说的开头,“他在一个不深的长满野草的土沟里”,便暗示着这是一个死者的视角,如果从死者的视角来看整个小说,我们便会对这个小说有着不一样的理解,小说展现的人体死亡的过程虽然我们不可能亲身体验,但透过作者的描述,我们却可以“感觉”得到。
在《未来生活奇遇记》中,“未来的人们全都生活在高楼里。”这样的想象并不出奇,但很快叙事的逻辑便越出了正常生活的轨道,“一天,他站在窗前看到悬浮在楼外的水泥槽的河里有很多赤裸着上身的人正在抓鱼,像在欢度一个节日。”他看到小男孩、老人在抓鱼,在这里,叙事又一次发生了跳跃,“不知道怎么的,他心里好像知道这条大鱼是天上的星星变的,它对于人间来说是极其珍贵的和十分难得的一个宝贝。”于是他便和他们一起抓鱼,于是叙事又一次跳跃起来,“奇怪的是鱼死的时候像变魔术一样,一阵烟雾之后它忽然变成了一个易碎的结满白霜的鱼骨形状的金属物,而且不仅是那条鱼死了,就在他们一起抓鱼时那个小男不知怎么地也死了。”这个时候出现了明显的梦境的暗示,“这个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见到那个小男孩,他们只是知道他死了”,小男孩的妈妈也出现了,但其表现更令人莫名其妙。在这里,鱼——星星——鱼骨形状的金属物是一组象征物,但他们具体指什么,小男孩死后化为鱼骨金属物,又象征着什么,我们虽然不能确切地指出,但鱼的变化和小男孩莫名其妙的死亡,却又能带给我们内心的冲击,小说既是超现实主义的狂想,又是一个清晰的梦境,说是“未来生活奇遇记”,但却蕴含着现代主义的悲观与色彩。
以上三节都出自于短篇小说《森林》,我们再来看一则随笔《寓言》中的故事。这是一则名字就叫“寓言”的故事,篇幅较短,我们全文引用:“我的儿子忽然变成了一只老虎。老虎又瘦又高,看起来很精神。老虎偎在我右边,我看见时它正抬头看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骑在老虎背上了,叫我坐在他后面跟他去商店买东西。到了商店他没有找到他要买的东西。他对我说:‘爸,你带我回家吧!说完他就不见了。我一个人骑着老虎回家了。”在这里,“我的儿子忽然变成了一只老虎”是叙事的起点,但是很快儿子又与老虎产生了分离,“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骑在老虎背上了”,儿子如果变成了老虎,又怎么骑在老虎身上,但这并非叙事的问题,而是在叙事中超越了现实生活的逻辑,在超现实的梦境中,为什么不能既是儿子,又是老虎呢?——但是在后来,叙事又一次发生了转折——“说完他就不见了。我一个人骑着老虎回家了。”但并不因为后来的逻辑自洽,就可以忽略前面叙事中的断裂、转折与突变,正是在这里,显示出了作者跳入跳出的能力,而在这短短一百来字的叙述中,完成如此高难度的叙事转折,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到作者的艺术功力。
作为一个“70后”作家,安纲和不少70后作家一样,都受到过现代主义与先锋文学的强烈冲击与影响,这是他们这一代人文学教育的起点或“中心”。但现在“70后”作家大都已经转向,像他这样继续延续先锋写作的作家已很少见,他小说和随笔中的体现出的创新精神和在文体上自由探索的气质,值得我们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