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甜美的水果是什么呢?
是橘子吧。
剥一瓣橘,柔软、多汁、如恋人的唇。真神奇啊,吃橘子时我总是觉得有一种满满的甜蜜和幸福感。
秋天,橘子上市,还是青皮橘子呢,我就迫不及待买回家。摆在案头当清供。忍不住剥一个吃,噫,酸酸的,龇牙咧嘴,可是心底很快乐。
等待一枚橘子在时光中变甜,是一件快乐的事。
小时候的秋天,谷子收上来,就有苏北的船只,来到村子里。橘子换大米哟。那个苏北女人,穿着花衣裳,唱歌一样拖着长长的调子。
我和弟弟拿一只簸箕,去厢房里簸米,再拎上一只杭州篮,跟着那苏北女人去船里。
一船红彤彤的橘子啊,像一座橘子山。真是蔚为壮观。
我们的口水都要淌下来啦。
一簸箕大米,换一篮橘子。
我们提着一篮橘子回家,一颗心甜蜜蜜,喜滋滋。
光阴也甜蜜蜜,喜滋滋。
我的小名就叫小橘子。村子里那些浑小子,总是喊我烂橘子。烂橘子——烂橘子——我一听就炸毛了,跳着脚追他们。我越追他们喊得越起劲,后来,我识破了他们的诡计——他们是故意激怒我呢。我不搭理他们,于是,他们马上也就索然了。
我顶喜欢外公喊我小橘子。放学后回家,远远的,听见外公的声音——我飞扑过去——外公这个老头,买了一堆好吃的来我家——什么酥糖啦柿饼啦橘子罐头啦,统统都是我爱吃的——他的白眉毛,沾着霜。他的白胡子扎我的脸。
外公问我:小橘子,想不想外公呀。
我使劲点点头:嗯。
才不是呢。我看小橘子是想橘子罐头了吧。
哈哈,本来就是嘛,外公这个老头有什么好想的。我想的本来就是橘子罐头嘛。
橘子罐头齁甜。就像亘古的光阴。
而我再也回不到亘古的光阴里去了。
秋风起,稻子黄时,橘子红了。母亲亦喜食橘。割稻子时,挎个小竹篮(一竹篮橘子),一柄镰刀,裹一块绘了牡丹花的方头巾。母亲弯腰割稻子,割了一垄,坐在田头歇息。剥几个橘子吃。
一只甜津津的橘子吃下去,仿佛给身体增加了能量,浑身元气满满。我暗暗想着,母亲永不疲倦,是因为她有一座橘子加油站呢。
这一座橘子加油站,赋予她勇气、信念和无穷的能量,令她即使在贫穷、困顿的生活中,仍不失对生活的希冀和热望。
母亲弯腰割稻子的情景,一直浮现在我眼前。母亲像一株沉甸甸的弯着腰的稻子,不曾向命运屈服。
那一年,父亲和他侄女婿合伙办预制板厂。父亲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和钢筋水泥打交道。整個人像从水泥灰里滚了一圈似的。母亲给工人们做饭,做后勤。起先,预制板生意挺红火,赚了不少钱。忽然有一天,父亲黑着脸一声不吭。母亲问,咋了。父亲说,福林赌博欠了一大笔钱,携款逃跑了。那个可恶的福林,正是他侄女婿。
母亲说,工人们的工资发了没?
父亲摇摇头。
母亲把积蓄拿出来,把工人们的工资发了,预制板厂关掉吧。
预制板厂关了,家里的积蓄花光了,还欠了一笔债。父亲很是愧疚,对母亲说,害你跟着我吃苦了。母亲笑笑,人生哪里有一帆风顺的,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是福。
父亲去建筑工地打零工。母亲跟着村子里的婶婶娘姨去给承包大户割稻。有天早上,父亲偷偷在她的包袱里塞了几个橘子。那几个橘子,大抵比山盟海誓更动人。因为它饱含了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愧疚、歉意,柔情和疼爱。
过了两年,家里的债还清了。村子里的人买织布机,母亲也心动了。游说父亲,父亲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母亲说,咱不怕,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
母亲买了第一台织布机,赚了钱,接着买第二台,第三台。后来,母亲卖掉织布机,买了横机,去濮院做羊毛衫加工。
就是这样一个乡村妇女,一步步走上了创业之路。
再后来,我们家造起了小别墅,在城里买了房子。村子里的人纷纷艳羡:爱芳福气真好哇。
他们哪里看到母亲背后的辛劳和付出?母亲是一个不服输的人。无论顺境,逆境,母亲都勇敢、坚韧地去面对。母亲身上仿佛有个小宇宙,永远充满了能量。
因为母亲,她有一座橘子加油站啊。
编辑/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