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芳
1983年,我考入縣城读初中。那时去县城读书是件很自豪的事。然而,我不得不在人生中第一次直面贫穷。
县城离家很远,要翻过两座山,走15里山路到小镇,再从小镇坐班车去县城。小镇离县城50多公里,每天只有两趟班车。又窄又烂的泥石路,班车要走三四个小时。家里实在困难,我每餐只能用从家里带来的辣椒面和饭吃。第一次,还未成年的我感到被贫困扼住了咽喉。
有一天,我正坐在教室里上课,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小声叫我的名字,我转过头一看,是父亲。几个月不见,父亲头发已经花白,他身上穿着一件发白的卡其布对襟衣服,一条蓝色裤子,右腿裤管空了半截。空裤管绾起来打了一个结,高高地吊在腿上,一晃一晃的。父亲背着一个小背篓,拄着两根拐杖,拐杖上绑着一只手电筒。
见我出来,父亲把拐杖靠墙搁下,放下背篓,背靠着墙,用一条腿支撑着身子,弯腰从背篓里拿出两个装了菜的大玻璃瓶,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30元钱一并交给我,说:“这是卖了两只大公鸡和你姐姐们卖楠竹的钱。最近农闲,你妈和你姐姐又上山捡楠竹去了。我腿不方便上不了山,就炒了些干腌菜和腊肉给你带来。”我愣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
看着绑在拐杖上的手电筒,我明白,为了给我送钱,父亲半夜就起身了。我仿佛看见父亲打着手电筒,背着菜,拄着拐杖在山路上一点一点前行的身影。
放寒假回家,天下着细雨,寒风顺着山坳吹过来,刚下车我就打了个寒战。翻过一座山,远远地,我就看见一个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站在冰凉刺骨的水田里搭田坎——是父亲。
只见他把一根拐杖插进水田里,那条从膝盖上截肢的右腿搁在拐杖的扶手上,身体侧向左边。那双开裂发黑的手使劲用耙梳挖起稀泥,堆放在田坎上,再用耙梳背剁几下,把泥剁匀,用梳齿从左到右刮……
我走上前,止住往下掉的眼泪,哽咽着说:“爸,你腿这么不方便,我们请人干吧。”
父亲抬头看见我,眼里透着惊喜,说:“我怎么敢请人哦,你们兄弟姐妹五个就有四个在读书,我请一天人,都够你一个月的菜钱了。爸虽然少了一条腿,但是别的孩子有的,爸也想尽量给你们。你别以为爸不行,爸的一条腿加上这两根拐杖,就是三条腿,厉害着呢。”
清荷夕梦摘自《四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