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物·虚拟空间·人的欲望

2021-05-04 14:28舒翔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欲望手机空间

摘 要: 刘震云的小说《手机》不仅从口耳相传、固定电话和便携手机的发展角度呈现了技术物对现代人言语方式的影响,小说更从根本上关注了技术物与人类相处的问题。本文着重从技术物与人的欲望共同构建的空间入手对小说进行文本分析,以此认识技术物如何影响人类,同时借助拉图尔的理论来重新审视现代社会中技术物与人的关系。

关键词:《手机》 技术物 欲望 空间

电话或手机逐渐取代了传统的口耳相传,也在改变传统的言语方式。在刘震云的小说《手机》中,讲述了主人公严守一与不同的几位女性之间的爱恨关系,固定电话、便携手机及口耳相传的方式在几个小故事中呈现不一样的情节。刘震云将原本长时段的技术物发展通过两代人的方式呈现出来,通过性欲与这些技术物的关系,发现技术物改变了人的欲望表达方式,公共与私人的界限被重建,现代人也在以新的方式去认识技术物和自身。

本文按照小说的章节顺序认识固定电话、便携手机及口耳相傳的技术物对公共与私人空间的重构,以此影响人的欲望表达方式,最后进入技术物所形成的虚拟空间对社会与自然重新转译的语境来认识现代社会中技术物与人的关系。

一、固定电话——固定空间里的电话与性欲

刘震云在第一章讲述了青春时期的严守一与吕桂花的故事,吕桂花是严守一青春期性唤醒的对象,为了给远在三矿的丈夫牛三斤打个电话询问何时回家,她让严守一载着她去镇上邮局打电话。虽然是两人一起去,但是吕桂花却让严守一帮忙询问。吕桂花为什么要询问何时回家?为什么又让严守一帮忙询问呢?这和电话有什么关系?

吕桂花刚嫁给牛三斤才十天半月,牛三斤就前往三矿工作几个月不曾回来。二十岁的吕桂花在这几个月中,与几个十几岁的小伙子们混到熟悉,这几个“严守一”般大的小伙们在吕桂花的影响下,唤醒了青春期,刘震云写道:“1969年,因为吕桂花的到来,严守一的鼻子提前成熟了。”a相对而言,吕桂花本身也处于青春与性欲的时期,对牛三斤的想念带有性欲需求的色彩,这通电话具有私密的性欲特点。

那为什么又让严守一帮忙询问呢?这和电话有什么关系?这时候的电话还是新事物,全镇也只有一台手摇电话,其实是一个半成熟的通讯工具。为了打一个电话,人们都需要在邮局排队交费使用。当时看守电话的老牛有一段有意思的表述:

老牛:“你跑四百里,也得等到下午。就是我不歇,电话累了一上午,也该歇歇了。”……老牛看严守一,从屁股蛋儿上摘下一串钥匙,欲开电话匣子上的大锁。突然又停住:“那也不成,我得听尚所长的。一到下班,亲爹也不能打电话!” b

电话会累吗?电话需要上锁吗?固定电话在此处具有强烈的权力色彩,它的所有权是公有集体,而实际掌控使用权的是老牛这个接话员,老牛为这部电话带来强烈的男性集权的特点。其次,固定电话所使用的场所是一个公开的场所,所有的客户围绕着它。最后,使用电话的女性不是本人去传递,而是通过掌管者老牛使用。通过固定电话的几个特点,构建出了一个奇妙的场景:在一个公开拥挤的场合,电话被掌控在集体的权威代表手中,需要使用的女性在传达性隐喻的时候,需要借助某个男性代劳,才能实现性欲信息隐秘地传达。它呈现出一个在公共空间里私密的性欲空间被挤压到边缘,同时喧闹的公共场所又为性欲的浓浓细语留有余地。固定电话虽然具有现代的通讯技术,实现了讯息的远距离传输,但是却有强烈的落后性质。在此时的性欲是私密、羞耻和卑微的存在,它无法与电话发生直接的联系,无法在公共场合去索求和询问,性欲在此时也是被视为羞耻而不可言的。因此,性欲与固定电话之间是一个间接联系的状态,电话所处的公共空间一边在排斥性欲的进入,同时人又可以通过电话隐秘地进入某个虚拟空间,这个虚拟空间也随着手机的到来而得到扩张。

二、便携手机——游离空间的性欲

第二章到了主人公严守一成年之时,手机技术逐渐成熟,与性欲发生的空间就更为复杂。性欲越发明显成为主题,男主人公严守一在于文娟、伍月和沈雪三个女人中不断徘徊与纠缠,也在不同空间不停辗转。便携手机创造了在公共空间中进行私密通话、在私密空间进行公共通话的可能,公共空间与私密空间的交合在小说中形成了几个有趣而复杂的场景。

场景一:严守一与伍月在树丛中私会,接听妻子于文娟的电话。在这个场景中,严守一与伍月所处的是私密的幽会空间,手机将于文娟与严守一维持在一个公共的或公开的通话空间。在这个场景中,私密空间比公共空间有更大的知情范围,它像在黑暗里能够看到灯一样,但是灯无法看到黑暗。手机在私密空间中创造了一个虚拟空间,它可以在私密空间里肆无忌惮地呈现在公共空间外,能够让严守一安全地生存。

场景二:严守一与于文娟在家中对峙,接听费墨和伍月的电话。在这个场景中,严守一与于文娟所处的是公共空间,接踵而来的每个电话与短信,是私密空间,手机强行将私密空间捅入了公共空间,两个空间的破壁导致公共空间与私密空间的冲突,更多的是私密空间被公共空间所挤压和剥光。在这个场景中,手机创造的那个虚拟空间已经回到了公共空间,在虚拟空间中一切都是敞视无秘的。

场景三:严守一与沈雪坐火车返乡,接听伍月的电话。在这个场景中,与伍月所在的是私密空间,与沈雪所在的是公共空间,但私密空间并非是私密的,手机所创造的虚拟空间与私密空间融合,被公共空间遗弃,公共空间保持着敞视,但是私密空间已经没有地位和存活的机会。

综合上面三个场景,便携手机创造了一个虚拟的空间,它将公共空间与私密空间的人拉到虚拟空间中,这个空间时真时假,在公共与私密之间徘徊和游离。

这些不仅和便携手机技术物的特性有关,同时也成为性欲进入的通道。手机是一个私有、可便携的通话机器,它具有的特点让这个虚拟空间得以移动和游离。手机是个人私有的物品,成为所有者的延伸,它不仅可以通过手机的外在特征表现所有者的性别及个性,也可以成为所有者藏匿私信和不可告人秘密的工具。手机同时又作为一个通话的机器,与固定电话一样又有同样的限制,作为物质的机器,它的使用者和所有者是混淆的,使用者不一定是所有者,它所创造的虚拟空间在某种程度上属于半公开的,或者说所有者会遭受机器的“背叛”,所藏匿的秘密会被暴露出来,甚至于在手机的背后,还有国家集体的身影,所有的通话记录都能够在营业厅查询,机器留下的痕迹也是性欲留下的痕迹。最后,手机的可便携可操作让所有者可以自由开机、关机、通话和设置铃声模式,所有者会根据所需所想进行操作,因此手机也蕴藏了所有者的诸多情感意蕴。它还能被放在口袋随时随地使用,因此手机也具有自由游离的能力,可以成为性欲进入的通道。性欲曾经在固定电话时期是私密、羞耻和卑微的,发生过性关系的吕桂花被视为“破鞋”“骑过的自行车”,而手机时代的伍月只是被视为“麻烦”,前者已经不被视为一个正当的“人”,后者只是一个中性带有些许贬义的词汇。手机的便携创造的虚拟空间让私密与公共的边界可以被消解,性欲就不再只是私密的,可以发生在公开的场所,也可以在私密空间肆意生长。通过便携手机的虚拟空间,性欲也具有游离的能力。

因此,便携手机与性欲的结合更为复杂,每个人的手机都与性欲不可分开。手机创造的虚拟空间可以在公共与私密之间游离,性欲也具有游离的通道,在手机的时代,性欲也不再像在落后年代一样被妖魔化,而开始被大众接受。便携手机带着人的性欲,游走在公共与私密的光与暗之间。

三、口耳相传——传递空间的性欲

小说的第三章是讲述严守一的爷爷严白孩与奶奶严朱氏的故事,主要讲述让严白孩返乡成亲的消息被几番周转,终于得以回家。娶妻成家在某种程度也是具有性隐喻的,如主人公严白孩听到娶妻时的反应:“严白孩一开始心焦,后来听说让他娶亲,心里也不由一动,觉得自己果然大了,身体内有股热辣在涌动……”c所以,尽管微乎其微,娶妻的消息也成为这场讯息传递的性欲物。

娶妻的消息时隔漫长、几番周转地传递,使得性欲在遥远的空间传递中不断被挪移损毁。在消息发送的最开始,严老对老崔的交代是:“……让他赶紧回来。十八了,该成家了……年关之前,一定要赶回家,女方等着”,其次是老崔到老胡,再到小罗的交代:“见到人,赶紧让他回家……反正他家有事,让他回去”,最后是小罗到严白孩的交代:“你想啊,如果事情不大,能让你接到信,就赶紧回去吗。” d消息的准确性在时间的漫长、空间的遥远中损失是不可避免地,也是因为娶妻的性欲隐喻在公共空间本难以正当存在,从消息的发送者开始就被复杂地编码和捆绑,还带着家族的权威;在陌生人的相互传递中,性欲虽然是在被传递,也因此异变成某种家族权威的讯息。

在娶妻消息完成、严白孩回家之后,发现原本准备迎娶的妻子让给了二弟,自己被父亲安排娶了原配给老三的妻子。性欲在父亲的权威下被逐次地完成了传递,被嫁娶的女性成为性欲的隐喻在权威下不断被挪移和安排。

从现代来看,口耳相传的方式处于落后的公共空间,它具有强烈的空间感和时间感,性欲在漫长的时间中、遥远的空间中被权威所绑架和笼罩,最后被按照权威的意愿接受传递,在传递的过程中,性欲消失得一干二净。结合之前的固定电话来看,这种古老的公共权威在技术物的初步发展阶段依旧存在。

四、技术物——虚拟空间的欲望

从口耳相传,到固定电话,再到便携手机,最后构建了一个游离的虚拟空间,人的性欲也代表着人的欲望,在这个过程中,人的欲望与技术物的虚拟空间关系呈现出一种物的独特视角。可以发现,手机的虚拟空间如同智能时代的赛博空间,人与物的边界被消解,公共空间与私密空间的边界被抹除,虚拟空间不仅是人的欲望进入方式,更是人的欲望聚集地 。

在某种意义上,手机就是人的欲望,人的欲望也是手机。小说中墨菲曾说:“你们在手机里说了多少废话和假话?汉语本来是简洁的,现在人人言不由衷。手机里到底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东西?再这样闹下去,早晚有一天,手机会变成手雷。” e“秘密”“不可告人的东西”都是人的欲望体现,人的欲望集合在手机中,所有者离不开自己的手机,当失去手机就会担心欲望被暴露,当欲望产生时,手机也打开了通话频道。例如,小说主人公严守一的欲望在与伍月相处时最为凸显,“心底最隐秘最脏最乱平时从无说过的话”f,不仅隐藏在严守一的内心,还隐藏在他私有的手机中。其次,严守一通过手机的铃声模式来隐藏自己的欲望,公开的手机是没有性欲的,而震动和关机则是手机的虚拟通道开启,人的欲望在通道之中闲逛、徘徊。手机的虚拟空间,和本雅明所说的巴黎拱廊街一样,外面的街道进入建筑的里面,它也将曾是私密的变为公开,把曾处于公共的挪移到私密当中,它也和路易·菲利普的居室一样,“不仅是一个世界,而且是一个私人的小宝盒”g,手机不仅是人的欲望世界,也是一个私人的技术人工物。因此,人与物的结合更关键的在人的欲望与技术物创造的空间融为一体,或者说技术物与人的欲望之间形成一个平衡的通道,技术物与人的主体都成为行动者,处于相互连接的网络,人的欲望和技术物的虚拟空间在整个网络中合理地游离,所谓的公共与私密在网络中被消失而重建,每个私密之处都是公共所在,每个公共场域都有私密衍生。

技术物的虚拟空间与人的欲望形成了一个新的共同体,面对人——物的结合,也有着不同的态度,有的产生焦虑危机,有的表示抗拒。从马克思主义理论来看,这是物或机器对人、对社会的异化,是机器裹挟着资本主义的权威对劳动者的操纵和取缔;在海德格尔的现象学来看,是感受到技术人工物对人的思考、对人的存在本质带来的危机;在罗兰·巴特的《符号帝国》,又将人工物简化为语言和符号的概念,来消解物给人的压迫。他们都从人的主体性出发,审视技术物对人的危机而逃避物本身,从根本来说,他们仍处于柏拉图传统的再现范畴,试图围绕人的主体地位去再现充满物质的现实世界。某种意义上,他们试图与严守一一样,小心翼翼地藏匿人的欲望在技术物中。

面对人——物的结合,我们应该如何自处呢?技术物彰显着它所具有的力量,人并不是唯一的主体,手机这样的技术物也正在试图与人平等对话。在面对技术物笼罩而来的空间压迫时,其实不必惊慌,因为人类始终是处于这样的空间笼罩下,正如拉图尔所说的“我们从未现代过”,现代社会的科学技术带来的现代化进程并不是真正的现代,人类试图创造各种制度或技术来完成转译和寻求合理性,但是自然与社会是超验而无需创造的,所以所谓“现代技术的危机”其实也从未发生过。手机等技术物与人的欲望相结合并非是恐惧的对象,在某种程度,虚拟空间是物与人的联结,本身也是对社会与自然的一种转译和纯化,拉图尔也是强调这些进行转译和纯化的拟主体、拟客体不再被遮蔽,使人与物处于共同的网络之中,弱化人类与非人类的边界,设想了一个“聚集到一起的物的会议” h。

回到刘震云的小说《手机》,手机已经不只是一个手机,欲望也不只是欲望,它试图让读者注意到曾经冰冷的手机机器,也具有非凡的力量,进而广之,所有日常生活中的元素和对象都值得关注,尤其是互联网的兴盛以及物联网的来到,一切的物都将处于网络之中,虚拟空间已经是常态,人与物相互联结和影响。从口耳相传,到固定电话,再到便携手机,看到人的欲望浮出水面,也能看到技术物的交相辉映。

abcdef刘震云:《手机》,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9页,第16页,第250页,第225—249页,第109页,第60页。

g 〔德〕本雅明:《巴黎·19世纪的首都》,刘北成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7页。

h 〔法〕鲁诺·拉图尔:《我们从未现代过:对称性人类学论集》,刘鹏译,苏州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4页。

作 者: 舒翔,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2019級硕士,研究方向:文学基本理论。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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