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1世纪诗歌呈现出多元分化格局,主流与支流并行,秩序与杂芜并立,机遇与挑战并存,在喧嚣的表面下隐现着种种困境。循着左翼诗歌一脉发展的“主流诗歌”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占据当代诗坛的主导地位,20世纪80年代以来则因其过于浓重的意识形态色彩导致的审美价值削弱而招致批评。进入21世纪的“主流诗歌”,上承左翼文学精神传统,下继个人化写作浪潮,尝试在公共性与个人性之间取得平衡。这种探索不仅有利于其自身诗歌样式的完善,也为21世纪诗歌发展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关键词:左翼文学传统 个人化写作 主流话语 21世纪诗歌
一、相关概念的界定
“21世纪诗歌”是“21世纪文学”这个概念的自然生发,但其不只是单纯地从时间维度展开,更多是一种具有审美特征的文学史概念。“21世纪诗歌”概念是在新诗发展过程中缓慢孕育的,很难准确界定其起点,但一般而言,1999年的“盘峰诗会”及与之相关的“盘峰论争”是“21世纪诗歌”这个概念“一个最好的,也是最有价值的‘历史关节点”a。“话语”概念最早由福柯提出,区别于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提出的“语言”和“言语”,是指与社会权力关系相互缠绕的具体言语方式。b文学即是一种话语,而且是一种以“审美意识形态”方式运行的社会实践。c“主流话语”是一种体现了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体系,在一个社会中占主导地位,并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对其他话语进行规约。“主流”的释义,一般指“占据主导或中心地位的(方面),与支流、傍流相对”。本文中的“主流诗歌”概念,则是从当代主流话语视角出发,指一种主要受主流意识形态影响,传递主流话语的诗歌样式。“主流诗歌”在新诗发展的各个阶段有不同形态,在当代也被称作“主旋律诗歌”“体制内诗歌”等。“民间诗歌”是相对于“主流诗歌”而言的概念,在当代也被称作“体制外诗歌”“亚体制诗歌”等,是一种民间立场的诗歌样式。本文所用的“民间诗歌”概念主要参照陈思和先生对文学中民间立场的阐释:“在实际的文学创作中,‘民间不是专指传统农村自然经济为基础的宗法社会, 其意义也不在于具体的创作题材和创作方法。它是指一种非权力形态也非知识分子精英文化形态的文化视界和空间, 渗透在作家的写作立场、价值取向、审美风格等方面。”d
二、个人化写作与21世纪诗歌的多元分化格局
改革开放以来,较为宽松的文化政策和由经济开放带来的观念开放,为文学提供了一个有利的发展环境。虽然“新时期文学”的命名与政治关系密切(“关于新时期文学的历史起点,有四种代表性的学术观点,即分别以‘四五运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十一届三中全会、第四次文代会为新时期文学的开端”e),但作为其发端的“朦胧诗”,却是“产生于对主流思想文化的怀疑与潜在反抗”f。由于过去政治对文学的干预,新时期诗歌对主流话语的介入怀有一定警惕。但“朦胧诗”的这种“反抗”本质而言仍是置于主流话语语境之中,与当时“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主流话语相呼应。对新时期文学的叙述,正是通过“思想解放”来完成的:“这场思想解放的春风,催发了新时期文学园地的芳菲桃李。而新时期文学本身,对思想解放运动又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g新时期诗歌此时仍自觉地担负起时代的使命,与主流话语在表面的疏离中又联系紧密。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在反朦胧诗的旗号下,诗歌向个人化写作转向。这一时期的诗歌,“由于排斥和厌倦以往那种意识形态的强加,竭力躲避被动的诗对于政治的图解,于是鲜明地强调诗的艺术属性”h。在新诗创作实验的名义下,诗歌的思想性也在一定程度上被抛弃,而沦为完全个人的产物,某种意义上又滑向了另一个极端。“诗一旦表现重大的主题,或是被希求为一定的主题发言,此举就会无例外地招来质疑并受到鄙薄,以为‘政治又回来了。事情正好来了个倒换,这就是新的历史时期的‘政治恐惧症。”i这当然是令人遗憾的,正如谢冕先生所说:“今天,我们理所当然地为文学重获自由而感到欣悦。但这种无所承受的失重的文学,又使我们感到了某种匮乏。”! 0
随着市场化转型的深入,20世纪90年代文坛兴起了个人化写作浪潮。“个人化写作”是一个很难被定义的概念,最初提出者也很难追溯,但确实是90年代最具影响的文学现象。不同学者围绕“个人化写作”有着不同界定,这种差异主要是由不同的参照系所致,例如同“宏大叙事”相对的“个人小叙事”;同“集体经验”相对的“个人经验”;同“共名”相对的“无名”等。! 1但“个人化写作”产生的语境还是比较明晰的,源自“一种创伤性的记忆,一种对于公共生活的不自主的回避”! 2。这一时期的个人化写作,最主要的特征就是对公共性的疏离。
21世纪诗歌延续了90年代的个人化写作! 3,而随着市场经济的进一步繁荣、大众传媒的蓬勃发展,以及网络普及等外部因素,诗歌的个人化写作实际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远超90年代。进入21世纪,不同话语体系同时存在,文学的多元分化格局仍未被打破,并且由于诗歌写作门槛的进一步降低,21世纪诗歌的多元分化格局更加巩固。诗歌曾在21世纪最初的十年陷入一场“狂欢”,对于一些初入诗坛的诗歌写作者而言,诗歌原有的价值体系被剥离,自身就可以是衡量诗歌好坏的标尺。“21世纪诗歌呈现出离心、弥散的态势,其体量增加,边界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扩展,内部充满了差异性与复杂性,价值观念、审美取向、艺术技法等方面的探索在不同的向度上得到了展开。”! 421世纪诗坛的多元分化格局给诗歌发展同时带来了机遇与挑战,但总体而言,机遇大于挑战。
三、21世纪诗歌两种话语的合作与融合
尽管诗歌“边缘化”概念已基本成为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诗状况描述的共识,并通常被视作负面判论,但进入21世纪,诗歌“一方面丧失了传统的崇高地位和多元功用,另一方面它又无法和大众传媒竞争,吸引现代消费群众”! 5,这种“双重边缘化”反而使诗歌得以回归本身,而不必承载过多本不属于它的东西。诗歌的“常态化”使得主流话语和民间话语争夺诗歌主导权的角力有所缓和,减弱了二者的对立程度,由此为两种话语的合作创设了一定场域。一方面,主流话语不再强加于诗歌,“政治环境、文艺政策对文学的作用,表现出间接性、潜在性、混合性的特征,政治对文学的治理在反思硬性管控方式的基础上,采取更加软性的方式”! 6;另一方面,由于相较于小说等文体,诗歌商业化程度不高,因此诗歌写作受商业文化的影响也并不那么直接。与此同时也应注意,“尽管‘個人写作‘解构宏大叙事等口号和实践改写了中国文学的路向,但这种‘去政治本身就是一种政治”! 7。文学不可能将政治完全剥离而转向个人化的诗歌写作,由于诗人本身处于大众消费时代,因此也不可能完全不受其影响。21世纪诗歌就这样保持着和两种话语若即若离的关系。体制内诗歌受官方刊物及各类官方文学奖项支持,“以奖励的方式引导和鼓励文学的健康发展”! 8;而体制外诗歌也有对应的民间刊物、诗歌节、诗歌奖、读者市场等形式的导向。在对诗歌的影响上,主流话语和民间话语保持着微妙平衡。这是新的文学现象。从新诗发展的历史来看,两种诗歌体制的关系往往并不融洽,有时甚至呈现出对抗姿态。但21世纪以来“官方性的诗歌体制和亚体制在各自运作的同时,经常会走向合作与融合”! 9。
21世纪诗歌两种话语的合作和融合,为左翼文学传统与个人化写作产生交汇提供了可能性。从早期无产阶级诗歌、左翼诗歌、政治抒情诗到当代“主流诗歌”,左翼文学传统在不同时期都发生了不同方面、不同程度的流变,但“人民性”始终是其核心。人民性是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和我国当代文学建设的基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2014年10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就提出,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并从“人民需要文艺”“文艺需要人民”“文艺要热爱人民”三方面具体阐释。@ 0左翼文学传统和个人化写作在描写对象和表现情感上存在难以消弭的差异:前者倾向于描写作为群体的“人”,后者则更倾向于作为个体的“人”;前者表现的是人民的集体情感,而后者更多是表现个体情感。但是,在创作主体和接受对象上,左翼文学传统又与个人化写作存在契合之处。“文艺大众化”是左翼文学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文艺的创作者和受众角度回应了作为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重要价值取向的“人民性”。“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的人民性,与经典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的人民性一样,对人民大众的文学创作始终持鼓励态度。”@ 1个人化写作尽管给21世纪诗歌造成了创作上的良莠不齐,但客观上确实扩大了诗歌的写作人群和受众。那么“主流诗歌”在21世纪这个特定的文学语境下,就不能不正视个人化写作存在的合理性,否则就会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诗歌创作面向的对象在读这些所谓为他们而作的诗时只觉索然无味,毫无感触,甚至他们因兴趣原因根本就不读这些诗。茅盾很早就认识到了作品与读者相割裂的危险性,他在《从牯岭到东京》一文中写道:“一种新形式新精神的文藝若没有相应的读者界,那么这种文艺要么枯萎,要么就是历史奇迹,却无论如何不能推动时代精神的发展。”@ 2茅盾写下这段话的背景是批评当时盛行的革命文学实际上并未深入群众。这对我们现在的文学创作也有很大启发,文学的影响主要是通过读者的阅读接受完成,只有在确保一定读者群的前提下,文学才有产生影响的可能。“主流诗歌”承载着为时代发声的责任,但如果处于时代中的大多数人都对这种发声产生不了共鸣,那么其对时代精神发展的推动也便无从谈起。
在21世纪诗坛,“主流诗歌”在坚持左翼文学传统的同时,开始有意识地从个人化写作中汲取养分,在公共性和个人性之间寻求平衡,希望借此弥补自身的天然短板(话语介入对文学审美性的削弱),以期达到审美性和意识形态性的统一。“主流诗歌”坚持了主题宏大的基本特征,但在具体写作策略上,为个体经验的介入提供了可能性,这点与此前该类诗歌样式(如“十七年文学”时期的政治抒情诗)“倾向于排斥、抵制个体情感、经验的加入”@ 3有很大不同。可以说,这种尝试,无论是对于“主流诗歌”还是整个21世纪诗歌的发展而言都非常有益,左翼文学传统与个人化写作的交汇对二者的影响是双向的。目前,诗歌的个人化写作也有从“世俗化”滑向“流俗化”的危险倾向@ 4,而“主流诗歌”的天然优势(对宏大主题的准确把握,对公共题材的及时反映,对群体和群体情感的艺术表现),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起到“纠偏”和“规约”作用。
四、21世纪“主流诗歌”的具体写作策略
21世纪“主流诗歌”的具体写作策略主要有以下三种倾向:视角个人化、观念形象化、日常生活审美化。这是三种不同向度的探索,具体表现了左翼文学传统与个人化写作的交汇:“视角个人化”是“主流诗歌”对个人化写作的借鉴和融合;“观念形象化”是“主流诗歌”对传统写作策略的坚守和进一步探索;而“日常生活审美化”则更多体现了“主流诗歌”对个人化写作的警惕和反思。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很多优秀的“主流诗歌”往往同时融入以上三种写作策略,在诗歌创作中的具体运用和表现也是复杂的。囿于篇章限制,为了论述方便,下面将就三种具体写作策略列举典型诗人诗作,以供参考。
(一)视角个人化
个人视角在诗歌的个人化写作中很普遍,但这种写作策略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为“主流诗歌”这类诗歌样式轻易选用,原因就在于个人视角和宏大主题二者之间存在着天然矛盾:“主流诗歌”所要传递的话语,以及所要表现的“大我”,很容易被“小我”的视角所限制。在这方面,20世纪50年代“政治抒情诗”的代表诗人郭小川曾进行过探索,并取得了一定成效,创作出一些好的作品,“个人—群体、个体—历史、感性个体—历史本质的关系,是郭小川50年代一系列重要作品的主题”@ 5。郭小川对诗艺的开掘现在已得到学界认可,但在当时,由于政治环境的原因,批评界对他的这种探索大多持消极态度,甚至仅仅因为在诗中采用了“我”的叙述人称和“我号召”的话语就招致批评。@ 6随着政治环境的宽松和个人化写作的兴起,经过长期沉寂,一些诗人接续中断了的探索,重新思考个人视角介入宏大题材的可能性与价值,这其中,雷抒雁在21世纪的诗歌创作就较有代表性。
雷抒雁被誉为“人民诗人”,他的诗关注社会现实,反映时代进程,有学者认为他在“一些人力图斩断审美与社会的关系,相信诗的目的在诗本身,拒绝对历史社会等公共空间的书写”的思潮背景下,“是一个孤独者,也是现实主义诗歌观的坚守者”@ 7。雷抒雁曾说自己的诗歌更多是写“个人心灵在时代的际遇中的兴会、感发和情感”@ 8,他的诗歌将宏大主题和个体经验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从个人视角发掘出了时代的诗意。
面对2008年中国南方雪灾,诗人写下了长诗《冰雪之劫:战歌与颂歌》。@ 9雷抒雁的这首诗表现的是党和人民抗击雪灾的决心和力量,但他并没有先写雪灾的巨大破坏力,而是从自己的个体情感体验出发,用雪花“飘落在我的嘴唇”这样一个很有诗意的画面,抒发了对雪的美好期待。这是真实的,也可能是当时大多数人的感受。这种从个人视角切入宏大主题的写作策略,一方面拉近了诗与读者的距离,增进了诗的现实感;另一方面,也是在积蓄情绪,使诗歌在激情喷薄时更具力量。读者在读到“冰雪和严寒/冻结了温热的土地/南半个中国在同声喊冷”“曾经让我们以为温柔的雪花/怎么一夜间板起杀手的面孔”这样的诗句时,就能对当时人们所感到的现实与美好期待的巨大落差感同身受。同样的,当读者读到“党啊,又一次动员/把八方的力量/聚集起来,凝成铁拳/又一次,调动/把潜在的能源/组织起来,燃起烈焰”,就能感到党的坚定领导;在读到“大雪纷飞,大雪纷飞/纷飞的大雪里,我看见/在南国挺立着一座座昆仑天山”时,就能感受到人民的力量。通过个人视角的切入,雷抒雁在诗中实现了时代情感的自然流露,诗歌在宏大主题和个体经验、主流话语的呈现和艺术审美的表现中达到了平衡。
(二)观念形象化
抽象的观念由于其复杂性,受众在接受时有一定难度,人们对形象的感知则相对更为容易。形象性是诗歌的基本特征之一,诗歌跳跃的结构一定程度上剥离了原有的逻辑体系,通过形象化的语言传递给读者一种感受,而感受相对于严密的逻辑能被更直观地体会。因此无论是革命时期、建国初期还是当代,诗歌这一文体与主流话语宣传一直关系密切。诗歌的本质特征是抒情,如何通过形象化的语言将观念转化成情感,是“主流诗歌”一直以來的艰难探索,在整个“主流诗歌”的发展脉络中,不乏沦为观念罗列的“政治标语式”诗歌,因为观念形象化的过程并不容易。
吉狄马加是当代著名诗人,其民族诗人、中国诗人、世界诗人的多重身份,对21世纪诗歌产生了无可替代的影响力。作为体制内诗人,吉狄马加的很多诗歌都着眼于宏大的社会主体,及时反映时代风气。在他的诗中,对时代的反映通常是通过将时代形象化的写作策略实现,因而在兼顾主流话语呈现的同时也富有审美价值。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胡风曾写下《时间开始了》,向新中国致敬;为了致敬十九大的召开,吉狄马加写下了《时间的入口》,向新时代致敬。《时间的入口》广受欢迎,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在很多活动中都能听见朗诵者朗读这首诗的富有力量的声音。“时间”是抽象的,但是诗人形象地写出时间带给我们的紧迫感:“时间的铁锤,无论在宇宙深邃隐秘的穹顶,还是在一粒微尘的心脏,它的手臂,都在不停地摆动,它永不疲倦,那精准的节奏,敲击着未来巨大的鼓面。”“时代精神”也是抽象的,但是诗人用“像一只真正醒来吼叫的雄狮,以风的姿态抖动红色的鬃毛”这富有诗意而又生动的句子,形象地表现了锐意进取的新时代精神。结尾处,诗人写道:“我们将再次出发,吹号者就站在这个队伍的最前列,吹号者眺望着未来,自信的目光越过了群山、森林、河流和大地,他激越的吹奏将感动每一个心灵。他用坚定的意志、勇气和思想,向一个穿越了五千年文明的民族,吹响了前进的号角,吹响了──前进的号角!”让读者感受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带来的振奋。将时代形象化,一定程度可以减弱话语介入对诗歌审美性的削弱,使诗歌在观念呈现和情感表现之间取得平衡,通过将主流话语转化成形象可感的喻象,就不会过于空洞,读者在体会喻象包裹下的观念时就更易把握,也更易接受。并且由于感受相较逻辑更易进入深层意识,这种影响是深远而可持续的,在潜移默化中完成主流话语的规约作用。
(三)日常生活审美化
生活意象、日常口语入诗是诗歌个人化写作中的一个常见现象,这一方面拉近了诗与生活的距离,另一方面却有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的危险倾向:一些诗歌由于对个人性极度推崇而呈现出“私语化”的情绪,陷入诗人“自说自话”的怪圈。“日常生活审美化”和“日常生活化”虽只两字之差,本质却截然相反,这两个概念“一个是通过日常生活的审美活动凸显人生价值和提升精神人格,从而进入诗意的境界;一个力图将‘艺术转换成生活,使艺术扬弃诗意的审美性格从而回归日常现场”# 0。21世纪诗坛充斥着大量只是“日常生活化”而非“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诗歌创作。
21世纪“主流诗歌”也有意象设置生活化、语言运用口语化的倾向,但都是在对生活意象、日常口语进行艺术改造的前提下完成的。个体意象在构建作为整体的意象体系时,通常有着更深层的象征意义(如“我”—人民、土地—民族、花朵—生命等);作为整体的语言系统具有指征性,能指漂浮而所指多向,这样就巩固了诗歌的审美价值。
在21世纪诗歌中,底层诗歌较为鲜明地表现了这种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倾向。“底层文学”是21世纪独特的文学景观,其与左翼文学传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学者将之称为“新左翼文学”,甚至认为其“已经构成了21世纪中国的文学主潮”# 1。 现实精神和底层关怀是左翼文学的基本特征,左翼文学兴起之初想象中的对象是底层劳苦大众(由于文学样式的不成熟,实际可能并非如此),主观意图是通过文学为无产阶级发声。进入21世纪,底层诗歌一定意义就是承继了这一条发展流脉,只是由于时代变迁,阶级矛盾不再是社会主要矛盾,左翼文学中的革命主题趋隐,而底层关怀则被置于主要地位。为了写作更好地贴近底层民众,为了更好地表现他们的生活,生活意象和日常口语在诗中的使用是自然而然的。
例如谷禾的《宋红丽》(《人民文学》2007年第3期),这首诗在主题、结构、意象、语言、修辞等各方面都将日常生活纳入了审美化范畴。在结构形式上,诗人以报纸的形式写诗。相对于诗,报纸更为普遍,是生活中常见的事物。诗共48行,其中长达35行是对宋红丽一生冰冷的简短介绍,从始至终,诗歌的语言始终是日常口语,没有用晦涩的词语,也没有用华丽的文字,在冰冷的叙述中,诗人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感情。诗歌的意象大多源自生活,如“假烟”“工地”“二手板车”“潞河医院”等,但这些意象都通过各种手法,传递出更深层的象征意义。在宋红丽的一生结束时,“2005年1月16日上午9时23分/宋红丽怀抱小小,身背编织袋/横穿京哈铁路时不幸被一辆飞驰而来的/货运列车拦腰撞飞(像一只鸟)/并当场断气”。在生活的重压(“编织袋”)之下,宋红丽们仍小心呵护着对美好的想象(“小小”),但社会的进步(“京哈铁路”“货运列车”)有时不仅没有为她们带来新的希望,反而加深了生活的困顿。宋红丽被撞飞得“像一只鸟”,却没有鸟的自由,生活给她戴上了沉重的枷锁,沉重得使她“当场断气”。诗人情感的节制在这里喷薄而出,带给读者心灵上的冲击。
但诗人的意图显然不止于此,诗人又继续“客观”地写道:“希望大家一定吸取血的教训/过马路要格外谨慎/尤其不要带侥幸心理。”对于宋红丽的离世,记者只是平淡地提醒大家“过马路要格外谨慎”,而没有关注到宋红丽急着过马路的真实原因,没有关注到社会进步与底层挣扎的鲜明对比。寥寥几句“结语”,与诗人之前的铺张形成鲜明对比。谷禾通过冷静的叙述、平实的语言,抒写了贴近生活而非高高在上的底层关怀。
21世纪“主流诗歌”将生活意象纳入丰富的象征体系,通过将日常生活审美化拉近了诗与现实的距离,并使诗进入了一个更阔大的境地。这就避免了个人化写作中部分诗歌存在的对生活意象和日常口语的处理上为了呈现而呈现的误区,以及由此导致的情感和意义的双重缺失。
我国古代诗歌理论上就有“化俗为雅”的类似说法,可见“俗”的呈现不是目的本身。将生活引入诗歌,但诗歌又不只是对生活的呈现,是21世纪“主流诗歌”日常生活审美化的重要特征,对诗歌的个人化写作中过于泛化了的“日常生活化”,或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五、余论:21世纪诗歌发展的可能性
21世纪以来,“主流诗歌”对个人化写作的整体趋势持包容态度,体制内诗歌和体制外诗歌走向合作和融合。在横向上,21世纪“主流诗歌”被纳入21世纪诗歌发展的整体脉络之中,不可避免地受其影响,“主流诗歌”在写作策略上的有益探索,如视角个人化、观念形象化和日常生活审美化,都较鲜明地体现出一些个人化写作的特点。在纵向上,21世纪“主流诗歌”承继的是左翼诗歌一脉,对现实精神的坚守、对诗歌公共性的自觉、对时代和人民性的重视等,都是其重要特征。
21世纪“主流诗歌”的艺术探索不只是有利于其自身诗歌样式的完善,就整个21世纪诗歌而言也有推动作用。对左翼诗歌的批评多是由于其过多注重政治话语的传递而导致的审美价值削弱。然而,进入21世纪以来的诗歌发展,由于个人化写作存在走向极端的危险倾向,在诗歌中重新呼吁公共性和思想性,对左翼文学优秀传统进行承继和革新,似乎正可为21世纪诗歌注入新的活力。
两种话语的融合、左翼文学传统与个人化写作的交汇,为21世纪诗歌发展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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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 本文系国家级大学生创新训练项目(项目编号:201910347012)
作 者:魏振国,湖州师范学院文学院在读本科生。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