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商隐对道教始终保持着理性的态度,故其诗歌中所涉及的仙人书写往往别有寄托。其仙人书写中所隐含的寓意大致可分为三类:一为借仙人抒写自伤不遇、世事无情的愁绪;二为托仙人影射政弊,讽刺帝王求仙的虚妄;三为借仙人咏叹爱情中矢志不渝的忠贞与刻骨铭心的思念。
关键词:李商隐 诗歌 仙人书写
李商隐一生仕途坎坷,陷身于牛李党争的夹缝中无法自拔。虽然早年有“学仙玉阳东”的经历,但对于一个有政治理想的人来说,并不会太沉迷于虚无缥缈的神仙世界。因此,比起李白对仙境的向往与追求,李商隐更显理性,其笔下的仙人也大多无宗教色彩而别有寄托。故本文从李商隐诗中的仙人书写入手,探究其背后隐含的深刻意蕴。
在展开论述之前,首先需要澄清的是“仙人”的定义。“春秋以前有神无仙”a,相较于“仙”,“神”的出现更早,“具象化”的“神”观念在殷墟卜辞中就已经出现。后随着道教对“神”的吸收与改造,“神”逐渐从被人崇拜的对象变为人意图驾驭的对象。而“仙”字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皆无,从其古字“屳”“僊”来看,“仙”应具有远离世俗、长生不死的特征。“仙人”观念则是从“仙”中演化得来,复合“神”的属性,多指称某一神仙人物或神仙群体,但其更偏重于揭示“神仙”的人性。b故“仙人”的神圣性有所降低,更贴近于真实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使得我们更容易从诗人笔下的“仙人”窥得其精神世界。李商隐诗歌中的仙人书写所隐含的寓意大致可分为三类。
一、借仙人抒写愁绪
李商隐一生怀才不遇、仕途不顺,又生逢晚唐,国势颓败,其诗歌中常常饱含伤时悲怀的情感。纵观他涉及仙人题材的诗歌所抒写的愁绪,大致可分为以下两类。
(一)自伤不遇
崔珏在《哭李商隐》一诗中曾言:“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袍未曾开。”在动荡且腐败的晚唐,李商隐虽壮志满怀,然多方筹谋终不得有力者援引。正所谓“诗家不幸文章幸”,官场的不如意却使其诗歌萦绕着独特的感伤气质,在凄凉之上更多一层感慨与悲愤。在《重过圣女祠》一诗中,这一点便展现得较为突出: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对于此诗的题旨,历来聚讼纷纭。有注家认为此诗是表现诗人与女道士宋华阳姊妹之间的恋情;也有注家认为此诗明赋圣女,实寓沦谪之慨c;还有人认为此诗是讽刺女道士的荒淫。第一种解释似乎在情理之中,因为李商隐早年在玉阳山学道时就与女冠有过恋情,再过圣女祠难免会想到“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初恋。但既为怀念初恋,又何必首联即写沦谪?或许此诗中包含有对初恋的怀念,但不应是主要情感。第三种解释则更为牵强附会。因此,私以为第二种解释更为合理。此诗在神秘的氛围中处处透露着荒凉、凄清与寂寞,圣女被贬人间,久居在孤寂的祠庙中,萼绿华和杜兰香虽同为谪仙,但前者来去自由,后者终回天庭。圣女回忆起曾经美好的仙界生活,更是徒增酸楚与感慨。此诗表面上句句写圣女,实则通过圣女的沦谪遭遇,影射屈沉为幕僚的自己有着强烈的重返朝廷的愿望却终不得实现。
除了《重过圣女祠》一诗假借圣女自伤不遇外,还有《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无题(紫府仙人号宝灯)》等诗作,或借梦中的神仙世界,或借紫府仙人的失约来抒写沦落不得知遇的感伤与悲愤。
(二)世事无情
在李商隐的笔下,神仙世界往往冷酷无情,神仙亦多烦恼。而仙界作为想象中的产物,又往往是现实世界的折射。如《嫦娥》一诗: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意境朦胧,古今注家对其亦有诸多解释。有以为是自伤怀才不遇的,有以为是悔与王氏结婚的,有以为是自悔忤旨遭牛李党排斥的,有以为是悼念亡妻的,有以为是讽刺女道士不耐孤孑的,也有以为是嘲讽女道士思凡的……可谓众说纷纭。在诸多观点中,私以为悼亡和讽刺说最不通。嫦娥升天本是出于私念,想求飞升不料被困仙宫,但妻子逝去实非所愿,何来“应悔”一说?故不应解作悼亡。对于后者,此诗的确抒写了嫦娥独处月宫的孤寂苦闷,有借此影射女道士幽居道观寂寞空虚的可能,但是诗人年轻时求学道观,对道士生活深有体悟,对待女道士所经历的苦闷不应是讽刺和嘲笑,更多的应是理解和同情。除去悼亡与讽刺说,余下的观点均有可信之处,诗人的主观立意实在难以确定。笔者斗胆抛开所有的解释,仅从其提供的意象来看。神仙世界历来是高洁并令人神往的,嫦娥奔月,永居琼楼玉宇,不染俗世纷扰;但君不见深夜来临之时,嫦娥依旧难以排遣孤寂苦闷之情,空余无穷期的悔恨。诗人在现实中遭遇党争,仕途不顺,但他对神仙世界依旧保持理性,因为即使飞升成仙,依旧有烦恼与痛苦。人间确实纷扰,仙界又岂可向往?诗人借嫦娥悔偷灵药,将心中的矛盾与愁绪抒写得更深一层。此外,还有《一片》《霜月》等诗作,前者借蓬莱仙境的庄严热闹而后斗转星移抒发“莫遣佳期更后期”的感伤,后者借青女、素娥的清秋守月轮抒写世事无情的感慨。
二、托仙人影射政弊
李商隐生活的晚唐,政治危机不断加深,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朋党之争,让唐王朝一步步走向灭亡的深渊。李商隐于四十六岁郁郁而终,而在其短暂的四十几年生涯中,唐王朝先后更替了六位帝王。道教是唐代的国教,大多数唐代帝王均慕神仙而服食丹药以求长生,穆宗、武宗甚至因此中毒而死。朝廷没落衰颓,皇帝却笃好神仙之事,诗人对此深感痛惜,故多首诗歌均借仙人影射政弊,试看其《瑶池》一诗: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关于此诗的主旨,较为普遍的说法是讽刺帝王求仙的虚妄;也有少部分人认为此是一首情诗,两地隔绝,纵有八骏,也难重逢。私以为前者更为合理,因为若为情诗,则“黄竹歌声哀”不可解。西王母开窗等候穆王前来,却只有他当年所作的哀歌回响在耳旁。穆王骑神马能日行三万里,为何不前来赴约?诗歌最后一问,无疑暗示着穆王已然作古。中晚唐的帝王无不笃信方士以求长生不死,然而诗人却说即使是和西王母有约的周穆王依旧难逃一死,西王母也对自己的神力感到怀疑。此诗表面上写穆王未赴宴瑶池,实则暗讽唐帝不顾颓败国势,却向往那個虚妄的神仙世界去求仙延寿。这首诗还可以和另一首《华岳下题西王母庙》结合来看,《华岳下题西王母庙》同样采用了穆王求访西王母的故事,但是情感表达更为尖锐,直言“八马虚追落日行”“君王犹自不长生”来讽刺帝王求仙的虚妄。
再如《海上》一诗:
石桥东望海连天,徐福空来不得仙。
直遣麻姑与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
秦始皇建造石桥想望得神山,却只见茫茫碧海;派遣徐福去海上求仙,最终只是空来空去。神山渺茫,仙人何在?寻仙不成,自然无法求得长生,可就算寻到了仙人又如何?与麻姑见面的片刻,人间早就由沧海变成了桑田。此诗前两句写神仙不可求,后两句写求仙无益,极写求仙的虚妄。又因其谈及秦始皇,讽刺性便更为明显。穆宗、武宗服金石药卒,对于一个有经国大志的人来说,看到帝王如此愚妄无稽的行为自然感到痛心。秦始皇劳民伤财地求仙,最终却被徐福所骗。诗人托前朝君主讽今朝之政弊,敢言人之不敢言,诗胆可贵!
除了《瑶池》《海上》这两首诗外,李商隐还有大量的诗词托神仙讽政弊。如《汉宫词》用汉武帝一心求仙,却连一杯金茎露都不肯给相如之事,暗讽唐武宗爱仙人超过爱贤人;又如《海上谣》,以仙界的冷寂孤清和汉武帝及后来追随汉武帝想求得长生不老的人墓木已茂,来写求仙最后只会无可避免地幻灭。此外,还有《碧城三首》《河内诗二首·楼上》《九成宫》《汉宫》等诗均以此种方法暗讽。
三、假仙人咏叹爱情
李商隐向来被认为是写爱情诗的圣手,其情诗中挥之不去的痛苦与缠绵来源于诗人坎坷的爱情经历。他早年学道时与女冠宋华阳相恋,然而两个修道之人的爱情终不为世所容,最终李商隐被逐下山,宋华阳被遣回深宫。随后,他又遇得爱妻王氏,无奈病魔的侵入让爱妻早逝,后来李商隐也再没续弦。初恋的永久别离、爱妻的香消玉殒,使得诗人笔下的情诗如此哀婉。例如他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此詩无题,似有一种无须言明、心有灵犀自会明白之意。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偏偏此时东风无力,百花凋谢。思念如春蚕吐丝到死方休,眼泪仿佛要等蜡烛燃成灰烬才能流尽。容颜憔悴,孤枕难眠,月光甚寒,只能寄希望于青鸟替自己去探望对方。此诗以仙侣喻情侣,极言两人相隔之远,相见之难,带着梦幻般的神话色彩,抒写了肝肠寸断的离别、矢志不渝的忠贞以及刻骨铭心的情思。
如果说此首无题诗在无望中还带着希望的话,那另一首《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则表达了深深的无望。蓬山本就如此之远了,却还要“更隔蓬山一万重”,写尽了相思等待之煎熬。除了两首《无题》诗之外,另一首《七夕》也是借牛郎织女抒写爱情中分离的痛苦。牛郎织女尚且一年可见一次,然而诗人与亡妻已天人永隔。“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末联用一个答案已经明了的反问,哀思更深,如泣如诉。
李商隐一生都不如意:从家庭生活来看,他幼年丧父,生活困苦;从求仕经历上看,两次未中进士,考上后又被作为其恩人的令狐楚和作为其岳父的王茂元两方排挤;从政治环境来看,晚唐国事衰颓,宦官专权。从小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李商隐怀揣着用世之心,却被卷入政治斗争中,抑郁寡欢。胸中块垒难除的他转向道教寻求慰藉,然而在儒道两家的碰撞之下,在经国之志与心理安慰需求的冲突之下,其又始终对道教虚无缥缈的求仙之路保持怀疑。这或许就是义山诗中展现出独特的仙人书写的原因所在。元遗山曾云:“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义山诗历来以朦胧难解著称,这与李商隐笔下的仙人少有宗教色彩而更富艺术性密切相关,加上比兴、象征、隐喻手法的交替使用,更引得注解纷繁,意指难寻。尽管本文力图将李商隐诗的仙人书写所隐含的意蕴分为“抒写愁绪”“影射政弊”和“咏叹爱情”三类,但因为李商隐诗的丰富意蕴和朦胧特征,故此三类之间往往互有渗透,而难以给出严格的边界。至于如何通过李商隐诗歌的仙人书写进一步阐释其思想意蕴与诗学风格,则是笔者希望与学界同仁共同探讨的另一个问题。
a 萧登福:《先秦两汉冥界及神仙思想探原》,文津出版社2001年版,第166页。
b 曾建华:《观念复合与宗教神权——道教“神仙”观念的建构》,《江淮论坛》2016年第3期。
c 刘学锴、李翰:《李商隐诗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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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苏诗悦,扬州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