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包法利夫人》中对“眼睛”的颜色描写

2021-05-04 19:11邓仁淇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包法利夫人爱玛眼睛

摘 要:对《包法利夫人》的研究不胜枚举,但对于爱玛“眼睛”的颜色描写的研究相对较少,本文将试图从此出发,窥探出爱玛在不同的情境下、不同的心境中,眼睛呈现出的不同颜色的内涵:黑色代表着内心的欲望,而蓝色则是绝望的象征,并认为这也是福楼拜的文字“游戏”表现之一。

关键词:《包法利夫人》 爱玛 眼睛 颜色

《包法利夫人》是福楼拜的代表作之一,在小说中对爱玛的眼睛描写多达二十次,而其中,爱玛的眼睛并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毫无变化,而是随着爱玛的经历或者遭遇的转变而改变,在二十次描述中,对爱玛眼睛颜色的描写占了绝大部分,从爱玛眼睛颜色的变化中,我们也能从中窥出爱玛的心境变化。就如苏联作家费定在《初欢》中所说:“人的眼睛会表示很多的意义:在蛇一般有伸缩性的表情上,它胜过了舌头,眼睛会放光,会发火花,会变得像雾一样暗淡,会变成模糊的乳状,会展开无底的深渊,会像火花和枪弹一样向人投射,会像冰水向人浇灌……眼睛会在每种意思上附加无数种浓淡深浅的区别,简简单单一个‘是字,眼睛能用各种颜色来表达,从天蓝到沼泽般的颜色, 从松香色到褐色,从辉煌到深黑……”a

一、黑色眼睛——欲望的渴求

夏尔第一次在盧奥老爹家里看见爱玛时,首先注意到的是爱玛洁净的手,但并没有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是通过爱玛的眼睛发现了爱玛的美:“如果说她美丽的话,那是她的眼睛;虽然眸子是褐色的,但在睫毛衬托下,似乎变成乌黑的了;她的目光炯炯,看起人来单刀直入,既不害羞,也不害怕。”b通过这一小段对爱玛眼睛的描写,留下的是爱玛生命力旺盛、对世事充满渴望同时又有男子气概般的干练、勇敢、沉着的形象。爱玛还停留在家里时,她对外面的世界停留于以往在修道院中从书中描述的世界,对于外界的事物充满想象,并没有真正见识到,她和夏尔的聊天中透露出的满满是对城里的渴望,眼里充满天真的色彩。而在与包法利结婚之后,爱玛发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如此遥远,她的眼里不再充满单纯,而是逐渐加入了其他色质,清澈带亮的褐色眼珠逐渐变黑。

在爱玛和包法利被邀请去参加舞会时,“她的黑眼睛显得更黑了”。因为她见识了存于想象中的贵族生活,见识了侯爵、贵妇人的奢靡生活,注意到贵族社会中流行的风气,她的眼睛流连忘返,即使看到餐桌上老人的邋遢不堪,但内心却神往这样的生活,“仿佛在看一个千载难逢、令人起敬的活宝一样”。所以内心的欲望一点一点增加,清澈的眼睛不再单纯,而是加入了对现实中贵族生活的向往。这次舞会对爱玛的影响是深远的,从这次舞会之后,子爵的形象一直在爱玛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即使在爱玛身处绝境时,福楼拜还特意描写子爵乘车从爱玛身边走过,讽刺之中又带有怜悯之意。

经历了舞会上的豪华奢靡,一夜过后,现实还是会重演,爱玛回到家中,面对的还是包法利的无能软弱木讷,对现实的绝望一点一点也在增加,但也正是对现实中的不满的加重,对幻想中的浪漫、英雄又随之一点一点增添,她也曾企图从现实中寻找,却四处碰壁,“在她的灵魂深处,她一直等待着发生什么事。就像沉了船的水手,遥望着天边的朦胧雾色,希望看到一张白帆,她睁大了绝望的眼睛,在她生活的寂寞中到处搜寻”。

黑色眼睛在《包法利夫人》中似乎成为一种象征,当爱玛内心依旧保持这种欲望,或者说希望增加时,爱玛的眼睛往往呈现出的是又黑又大的一双眼,在一开始与莱昂交谈时,她看到了莱昂身上与包法利的不同,莱昂与自己似乎有相同的兴趣爱好,有共同的理想追求,他们都喜欢音乐,喜欢阅读,所以当莱昂听到爱玛喜欢在房里看书回答了一句充满诗意的话之后,爱玛内心的欲望重燃:

“的确,还有什么比在炉旁夜读更惬意的呢?让风吹打玻璃窗吧,让灯点着吧!……”“可不是?”她睁开又大又黑的眼睛,盯着他说。

在莱昂离开之后,爱玛的生活失去了色彩,失去了光亮,“一切都似乎笼罩在阴郁的气氛中,外部弥漫着一片迷雾,痛苦沉入了心灵的深处,发出了低沉的呼啸”。她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眼睛看人显得心不在焉”,但这时,爱玛内心的欲望并没有消失,因为她的眼睛还是黑黑的,虽然带有梦一般的缥缈感,也正是这双眼睛,让情场老手罗多夫开始打爱玛的主意:“只是她的眼睛,就像钻子一样钻进你的心里。还有梦一般的脸色!……我就爱这样迷离恍惚的女人!……”

罗多夫填补了爱玛内心的欲望渴求之后,爱玛感觉自己像是重获新生一般,她想象自己与罗多夫相处的场景,充满了罗曼蒂克的幻境中,她一照镜子,发现自己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大,这么黑,这么深”。因为内心欲望的满足,自己获得由内而外的身心喜悦,所以眼睛颜色愈来愈深,但深的同时,并不仅仅代表了欲望的增强,也象征着包法利夫人正在堕入一个无底洞中,黑是无底洞的颜色,深也是无底洞的高度,包法利夫人见识了贵族生活,欲望由书本上的想象变为实际中的排演,与莱昂的相遇证明了理想社会的存在,又遇到了罗多夫,内心的渴求一点一点加剧;但与此同时,越不满足,越向相反方向坠入,最终走向毁灭。

从福楼拜几次对爱玛眼睛颜色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其中的一个演变规律:爱玛所经历越多,眼睛颜色越加复杂,由一开始是天真的炯炯有神的褐色,逐渐加深,就像调料盘中把各种颜色混在一起之后,褐色的纯净将会变成黑色的混杂,人也一样,经历越多,幻想越大,现实越不满,理想越虚幻,反复交织其中,人的心境不会再单纯,初心的美好早已被内心的欲望所湮没、吞噬,最终变得复杂而不可描述。

二、蓝色眼睛——绝望的征兆

爱玛渴望的是这样一份爱情:“突然而来,光彩夺目,好像从天而降的暴风骤雨,横扫人生,震撼人心,像狂风扫落叶一般,把人的意志连根拔起,把心灵投入万丈深渊。”所以她想在半夜举行火炬婚礼,充满奇幻浪漫色彩,但是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悲剧的象征,她以为爱情、结婚可以给自己带来幸福、热情、陶醉,但事实是,夏尔的无情趣、呆板让她心灰意冷,所以在婚后不久,爱玛就认清了现实,“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在早晨醒来时,爱玛的眼睛“眼珠在阴影中是黑色的,在阳光下却变成了深蓝,仿佛具有一层层深浅不同的颜色,越靠里面越浓,越接近表面的珐琅质就越淡。”爱玛的眼睛里的黑色变浅,爱玛此时内心的欲望、想象还停留于书中世界,当面对着现实中的慘淡情境时,自然会产生怀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幸福、热情、陶醉,这些在书本中显得如此美丽的字眼,在生活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也因为对自我的怀疑,所以欲望层面逐渐降低,但并不是消失不见,而是隐藏于内心深处,内心的矛盾挣扎完全通过一双眼睛的描写所反映:“层层深浅不同的颜色”,代表着爱玛内心的渴求、欲望与现实中的情境的冲突、矛盾。

爱玛第二次蓝眼睛的描写在第三部与莱昂再次相遇的场景之中,面对着莱昂的大胆表白,她的蓝眼睛中的忧愁一散而去,“她的脸好像风吹云散后的天空。忧思愁云离开了她的蓝眼睛,脸上立刻容光焕发”。虽然福楼拜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描写爱玛的眼睛,但是从这一句话中也可以看出在罗多夫弃包法利夫人之后,爱玛的眼睛不再像之前那样“大”“黑”“深”,而是由黑色转变为蓝色,蓝色意味着什么呢?在色彩中,蓝色常常与忧郁、黯淡等一些消极情绪的词汇相联系,这也就说明,爱玛在罗多夫也离开自己之后,内心的欲望逐渐降低,随之而来的是莫大的失望感涌上心头。

比较有趣的是,对于蓝色眼睛的叙述,福楼拜在之前描写朱斯坦晕过去的时候就描写过一次:“朱斯坦还是昏迷不醒,蓝眼珠给灰白的巩膜遮住了,就像牛奶中的蓝花一样。”在人愈接近绝望崩溃的边缘,人的眼珠颜色会愈淡,朱斯坦的眼珠在昏厥之时蓝色眼珠被白色巩膜覆盖,流浪汉的眼珠同样是淡蓝色的景象:“脸上的肉松得像红色的破布;脓液一直流到鼻子边,凝成了绿色的脓疮,黑色的鼻孔呼吸起来也像抽筋似的。要对人说话,他总是仰起头来傻笑;那时他淡蓝色的眼珠,连续不断地朝太阳穴方向转动,一直转得碰到疮疤为止。”淡蓝色眼珠的流浪汉在随即则被福楼拜称为“瞎子”,这也就表明包法利夫人眼睛颜色愈淡,越是像朱斯坦一样有“昏厥”现象, 同时也越像“瞎子”一样,实质上是充满了绝望的色彩,是盲目的,兜兜转转爱玛还是找不到幸福的出路,而当蓝色退去,只剩下大而空洞的眼睛时,就是包法利夫人死亡之时。

三、副语言叙述的巧妙

除了语言外,人类还有其他辅助性交际工具,如体态、美术、音乐等。这类辅助性交际工具称作副语言。在《包法利夫人》中,福楼拜对副语言的使用可谓巧妙至极,通过副语言描写人物的性格与心理,暗示人物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就像爱德华·霍尔曾说:“无声语言所显示的意义要比有声语言多得多,而且深刻得多,因为有声语言往往把所要表达的意思大部分,甚至绝大部分隐藏起来。”

具体来看福楼拜对爱玛眼睛的描写就是其中的例子之一,黑色是爱玛内心欲望的体现,蓝色则是爱玛绝望的呈现,二者颜色虽说差距较大,但也恰恰反映了爱玛的整个内心变化过程:她的幻想中的贵族生活,她的念念不忘的上层舞会,她的浪漫刺激的爱情,可惜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幻影终将破碎,到了不是满足,是惩罚,而且必须接受惩罚的时候,没有痛苦会再加痛苦的。c

福楼拜通过对眼睛颜色变化的刻画的精雕细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断推动着小说情节的发展,同时也不断让我们进入其世界中,从爱玛的黑眼睛中我们看到的是向往,是期待,是欲望,是不满足,她想象自己就应该身处于贵族社会中,从而不断用幻想欺骗自己,想象与生存,虚伪与真实的相冲撞最终无能为力,但事实上就是,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包法利夫人的影子,越是得到一点,越是贪婪,总喜欢把现实的苦闷寄托于虚幻的梦想,却忘了在仰望星空时要脚踏实地;从爱玛的蓝眼睛中,我们看到的又是最终丑恶的现实,就像小说中的瞎子外貌的刻画,让人作呕的同时又充满恐惧,社会现实的压迫,内心追求的不满足,二者不断的冲突相撞,最终走向毁灭。

爱玛的悲剧是社会现实所致,福楼拜解剖包法利夫人,同时也解剖了社会现实。但解剖完之后却流于无法解决的苦闷,最终爱玛只能埋怨命运,但这又何尝不是福楼拜自身的写照?他对作品长时间的反复修改、推敲,与其说是在追求科学性、准确性,不如说是精雕细刻的文字游戏。d他的文字游戏在他对爱玛的眼睛颜色叙述的变化中也可以体现。

a 冉欲达:《文学描写技巧》,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年10月第1版,第141页。

b 〔法〕福楼拜:《包法利夫人》,许渊冲译,译林出版社1992年9月第1版,第13页。(下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c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1980年8月第1版,第67页。

d 刘渊:《福楼拜的“游戏”:〈包法利夫人〉的叙事分析》,《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6期,第79—85页。

参考文献:

[1] 冉欲达.文学描写技巧[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

[2] 福楼拜.包法利夫人[M]. 许渊冲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2.

[3] 李健吾.福楼拜评传[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1980.

[4] 刘渊.福楼拜的“游戏”:《包法利夫人》的叙事分析[J].外国文学研究,2006(6).

[5] 刘烜.文学理论与色彩学[J].文艺理论研究,1987(1):31-38.

[6] 汤静贤.在爱玛与包法利夫人之间——一个福楼拜笔下的女人[J].外国文学研究,1997(4):57-60.

作 者: 邓仁淇,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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