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至隋唐时期西域纺织品生命树纹样研究

（1.中原工学院 服装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7；2.苏州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东地中海、西亚和包括我国新疆在内的广大中亚地区，是丝绸之路的必经要道，在东西方文化交流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当时，各国商人沿此路往返，不仅促进了商业的繁荣、多元文化的交流，也将东地中海与西亚、中亚古老的生命树文化带到了东方世界。丝绸之路的开通为艺术的发展提供了动力，来自西方的崭新的纹样被发展成为独立的艺术造型，影响到诸如纺织品等更多的艺术领域。

一、丝绸之路生命树文化的广泛性

英国著名人类学家、宗教史学家詹姆斯·G·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在《金枝》一书中记录了古老文化中有关树的崇拜：“树有灵魂，能行云降雨，能使阳光普照，能使妇女多子。”[1]亚欧地区许多古老的民族都有对树木的信奉，并将其称为“生命树”。

枣椰树是热带、亚热带干旱地区的特殊树种，是一种在西亚和北非沙漠绿洲中常见的棕榈科常绿乔木。树干挺直高大，高约二三十米，具有长达百年寿命的坚强生命力。树顶生羽状复叶，叶片狭长，外形类似椰子树。枣椰树的果实称为椰枣，可以生吃，也可用来作粮食、酿酒或制糖，是地中海、西亚居民主要的食材。枣椰树除用于居民食材外，还被经常用作装饰的主题。现藏于埃及开罗博物馆的古埃及纸草书，书中描绘了亡灵虔诚地匍匐在阿曼提河边的枣椰树下饮水的故事，生动地再现了枣椰树在埃及人心中的神圣地位。人们对生命树的崇拜和敬畏仿佛对待神灵一样，认为其具有维持生产和繁衍的神圣力量。因此，“古埃及农业社会的水与生命之树合一的死而复活的永生观念，就是古埃及人对棕榈、无花果等多水多乳汁的生命之树的崇拜”[2]。

两河文明中也有诸多生命树纹样，大英博物馆馆藏亚述浮雕，生命树原型多为枣椰树。扇形枣椰树叶与自然中的枣椰树有相似之处，但作为枣椰纹最有特色的涡卷部分，应该是由已经存在的莲花枣椰纹发展而来的。枣椰生命树的纹样造型“像倒悬着的椰枣纹，下面垂挂椰枣，或者是整株枣椰树加上很多缠绕的植物组成，或者整株生命树由许多单独的枣椰-忍冬图案组成”[3]。在亚述装饰中同样体现了埃及装饰艺术所遵循的母干发射和曲线相切法则。例如在花蕾的装饰中，两条连接线从左右延伸过来，然后像涡卷一样朝下卷曲。它们形成花蕾的一个花萼，花朵由扎束与拱线相连接。

笔者在《东地中海和西亚心形涡卷纹样的流变与影响》一文中曾对生命树纹样进行过论述：“生命树可以是写实的植物，也可以是理想化的抽象图像，果实是必不可少的。椰枣、葡萄或茛苕演变而来的侧面树叶都可以是生命树的象征符号。”[4]在北方草原民族遗存的丝绸衣饰上，在中亚和我国敦煌石窟中诸多佛教壁画的衣饰图案上，包括在中原出土的北朝文物黄釉扁壶上，皆有生命树纹样的多种变体形象出现。人们从织物上意识到对称、构图、节奏和颜色配置，以及如何合理地分配各种元素。因此，“当其以叶子自相连续，或沿波线形藤蔓繁衍，花朵穿插其中的纹样出现的时候，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忍冬纹”[5]。根据我国出土的丝织物纹样来看，其生命树的种类选择并不确定，有时“亦可用忍冬、莲花等花草状物替代”[6]。

二、北朝至隋唐西域纺织品上的生命树纹样

一般来讲，不同地区之间大多数类似的纹样，多是由不同的传播方式而造成的。纹样之所以类似，不仅表现在图像外观上，也体现在有关它的文化认同上。虽然关于生命树的崇拜，中国和西方有着不同的文化溯源，但是丝绸之路的开通，流行于西方的生命树纹样开始广泛出现于魏晋、隋唐的染织服饰及佛教装饰纹样中，使丝绸纹样呈现出崭新的艺术面貌，为之后的中国纺织品植物纹样的丰富和流行奠定了文化意义上的造型基础。生命树纹样在西域传播的过程中，体现了民族交流和多元文化的融合。

（一）北朝纺织品中的生命树纹样

生命树纹样真正走进中国纺织品装饰领域是从北朝开始的。丝绸之路频繁的商贸活动、民族迁徙、佛教传播，导致西亚、中亚、希腊文化经西域，诸多新文化因素相互影响，交相渗透。关于生命树纹样在中国古代纺织品上的早期形态，我们可以从新疆、敦煌、青海等地出土北朝织物上看出些许端倪。《北朝树纹锦》（图1）1959 年出土于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墓，树形为饱满的红色树形，纹样采用左右规则而对称的横向连续排列。每棵树上都织有由点状装饰组合成的菱形，而两棵树之间的空隙处也都织有由红色点状组成的菱形图案，精致而通透。

图1 北朝树纹锦

图2 北朝对羊灯树纹锦

1972 年出土于吐鲁番阿斯塔那186 号墓的《北朝对羊灯树纹锦》（图2），长24 厘米、宽21 厘米，图案以树纹为主，但树的形式富有变化，主体树木以二方连续规则排列，树叶最上方为红色，以下两层均为黄色。灯树下方卷曲的枝叶被抽象化为古希腊爱奥尼亚式的双涡卷造型，树干处可看到红色线条描绘的柱式凹槽，和上方红色区域遥相呼应。灯树整体形状近似古希腊科林斯柱式，原本交错环绕的由茛苕叶及卷须花所组成的花篮状的柱头，被替换成了金字塔式的树木造型，外轮廓上的细密条纹仿佛灯树散射出的光芒。树下红色山羊前蹄微抬，形似一跃而起，颈间绶带随风飘动，显然带有萨珊波斯文化的烙印。而羊角呈流线型的处理，给人一种奔跑流动的生机感。织物底色为橄榄绿，主体树木之间上方的空隙处，填充有对鸟纹和低矮的葡萄树，显现出异域风情。

随着丝绸之路商贸往来的进一步流通，不仅在新疆地区出土了大量的和生命树纹样相关的纺织品，河西走廊、中原地区的纺织品装饰图案上也都出现了各种生命树纹样的变体形式，如树纹、莲花纹、葡萄纹、忍冬纹等。如《北魏刺绣佛像供养人局部》（图3），残长49.4 厘米，宽29.5 厘米，发现于敦煌莫高窟第125 和126 窟的间缝处。织物上的供养人，身着绣有简化了类似忍冬纹的生命树纹样长衣，据《图说天下——三国·两晋·南北朝》一书中介绍到，这是目前发现年代最早的满地绣佛像[7]。

图3 北魏刺绣佛像供养人（局部）

（二）隋唐纺织品中的生命树纹样

在我国的历史上，西域一直与中原有着频繁的经济往来与文化交流。至隋唐时期，生命树纹样已从新疆传播到了中原地区，原本的文化象征意义开始淡化，审美的特征越来越强。西域纹饰随着商旅往来传入中原，影响着当地人们的审美情趣；而中原先进的染织工艺又创造出了新的艺术样式，又随着丝绸之路往西传到西域地区，甚至更远的欧洲地区。

隋唐时期的生命树纹样主体纹饰鲜明，构图更加富有艺术气息。由于受到波斯萨珊王朝（226-640 年）装饰艺术的影响，当时的织锦图案常采用西域盛行的联珠团窠纹，中轴线上设置葡萄树、果树等，有时也会设置和佛教相关的菩提树、娑罗树等，左右大都布置对称的人物、动物等生动写实的场景纹样。作为隋唐五代时期流行的一种纹样，联珠团窠纹以上下或左右带状连续的联珠圈纹为基本骨骼，在圆中填充珍禽瑞兽如飞鸟、梅花鹿或国王狩猎等图案。

图4 团窠联珠花树纹锦复原图

大英博物馆藏8 世纪《团窠联珠花树纹锦》（图4），斜纹纬锦残片。以黄色纬线作地，其上以蓝白两色纬线显花，窠内是三枝花的树木图案。每个分枝顶端也可看到双涡卷形式支架，只是这种涡卷已经由刚劲有力的折线代替了原本的涡旋式线条，涡卷的上方由层次感极强的花叶组成。团窠采用交错排列的方式，团窠之间则装饰以卷云式的花卉，整个织锦图案还有北朝丝绸生命树纹样的一些前期特征，无论是从色彩搭配、构图设置还是造型外观上，都隐约流露出一种神秘悠远的意味。

图5 唐团窠联珠对鹿纹锦

在此之后，随着文化的进一步融合，生命树纹样也发生了变化。中国丝绸博物馆收藏有唐《团窠联珠对鹿纹锦》（图5），其生命树造型以花树造型为主，两只梅花鹿呈飞奔状在树下相对而立，颈上飘飞的绶带和流线型的鹿角，表明这是两只有着神奇能力的鹿。树干挺拔，树冠茂盛成伞状，果实丰硕，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树的基部为心形涡卷状的枣椰纹，类似忍冬纹的叶子分别向两侧飞扬，托起腾跃的鹿脚。整体图案是静止的，但是在联珠团窠之中可以感觉到生命的律动，两只神鹿在茂盛的森林中欢快驰骋。团窠对角线方向分别饰有复杂变化的莲花纹和枣椰纹，卷曲而茂盛的花叶造型托起颀长笔直的树干。构图均衡匀称而充满张力，繁简得当，写实的场景给人一种无边的想象。

东京国立博物馆法隆寺馆保存有中国隋唐时期的《四天王狩猎纹锦》（图6），每个团窠内以布满红色果实的高耸树木为中心，画着左右对称的四位骑士，头戴饰有日月纹的王冠，骑着有翼天马，在每个联珠团窠之间饰有莲花纹和枣椰纹。他们身着盔甲，曲肘奋力拉弓，与波斯银器上刻的头戴王冠的萨珊王朝波斯王骑马射狮形象十分相似。所骑骏马均为有翼天马，翅膀上还有排列优美的带状联珠纹，很明显是波斯文化与中原文化交流的产物。

图6 四天王狩猎纹锦

作为早期几何状生命树纹样的延续，这种写实繁茂的花树形象依然多置于圆形联珠纹中央，并搭配有左右对称的主题图案，给人以丰富的视觉感受。此锦中生命树枝叶繁茂，叶脉清晰，果实累累遍布其间，极具生机盎然之态。单位纹样中各种树木形象富有变化，注重局部与整体物象之间的穿插与呼应，纹饰艳丽、繁复但不乱目，总是呈现出一种气度恢宏、精致高贵和纷繁多彩的浪漫意境。

三、结语

对于丝绸纹样的研究，不能割裂它们和文化之间的联系，不能不考虑纹样传播之间的渊源和途径。生命树纹样从遥远的埃及、亚述的浮雕、壁画上，沿着丝绸之路一路辗转经过波斯、西域后传入广大的中原地区，经历了漫长的时间跨度和广阔的地域范围。这种与生命树文化认同有关的纹样体系，最初沿着丝绸之路传入，带来了古希腊、古波斯艺术样式，之后产生了各种变体，丰富了中国古代纺织品的装饰纹样。

通过分析可以发现，北朝时期纺织品上的生命树纹样，呈现出较为纯粹的几何化、质朴化、草原化的西域风格，宛若谜一般的古老建筑或是原始图腾。而到了隋唐时期，随着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的进一步融合，纺织品上的生命树纹样不仅题材更加的写实，艺术形态也从早期程序化的排列，演变为以树木为中心，人物或动物左右对称填充在联珠团窠纹中的精心布局，呈现出繁复精致具有异域风情的东方风格。至此，生命树纹样以全新的艺术面貌，把不同民族对生命的共同感悟交织于琳琅满目的丝绸之上，展现出东西方文化交流带来的强大艺术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