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彦君
谈起《海瑟》(2011)的创作缘起,导演斯宾塞·萨瑟表示一开始只想写一个80后、90后如何生活的故事,最终他把视角对准那些处在社会边缘的人群,利用荒诞夸张的人物设定以及黑色幽默的方式呈现出一部后现代主义影片,希望通过一些看上去比较极端的故事来揭露不被现实压垮的励志主题。为了配合整个电影基调,从海报上的“Hesher”logo设计、电影配乐就能看出导演和编辑对Metallica(重金属)、Mortorhead乐队满满的致敬。片子里很多手绘美工请了Metallica乐队的Bass手Cliff Burton来完成。The Misfits骷髅的纹身,胸前的爆头小人、乐队的衣服、黑色的福特……而巧合的是,Hesher在英语中的含义正是重金属乐迷。一个极端的人,一份极端的情感宣泄方式,所有这些糅杂在一起,构成了真正的Hesher(海瑟)。这种黑色摇滚元素的引入,有助于剧情化和加深效果,在故事片中人为的去真实化,一种非虚构的电影纬度(摇滚乐音乐声轨)与虚构的纬度(人物行为活动)结合在一起,[1]将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电影上来。
《海瑟》的故事并不复杂,一个因车祸失去了母亲的13岁男孩TJ,和因为抑郁症正在接受药物治疗的父亲,寄居在年迈和蔼的祖母家,一个长发凌乱、胸口上纹着绝望而嬉皮纹身的邋遢摇滚青年海瑟闯入了他们的生活。不仅如此,他们还遇到生活窘迫的收银台女孩妮可。TJ、海瑟、妮可这三个人之前并没有什么交集,机缘巧合走到一起,所有这些,虽然看起来很奇怪,但正是TJ和他的家人生活中所需要的。而且体验了海瑟的生活态度后,TJ很快就意识到,不管喜不喜欢,海瑟现在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虽然是完全不合适的一部分,无法逃避。导演借海瑟之口告诉观众自己对生活的看法,简单、直接甚至有点粗鲁,但很有深意。斯宾塞·萨瑟并没有试图让海瑟成为一个反社会者之外的任何东西,而是把他塑造成一个行走的、对着糟糕生活喷洒脏话的偶像,将一部关于失去和悲伤的电影转变为一部令人惊讶的、无政府主义的、偶尔滚滚而来的不合群的励志电影,在这部电影中,作为一个不合群的人,这一次,似乎并不那么糟糕。
一、粗鲁而又温情地塑造人物
为了更能体现出后现代主义独立电影中那种反叛的、反讽的、神秘的美学风格,在人物定位上,导演摒弃了传统的思维方式、经验方式、情节线索和审美惯性,将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嬉皮士运动”的元素浓缩在男主人公海瑟(Hesher)身上。留着凌乱的齐肩长发,开着破旧不堪的皮卡,身上自制涂鸦式的纹身;他似乎仇恨全世界,像一个极易狂躁的无政府主义分子,不惧怕警察、喜欢火焰炸药、热衷于随机地搞破坏,激进的行为配合电影背景中的重金属音乐奠定了此片的基调:叛逆、反抗、愤怒以及不屈,以一种与主流社会相悖的生活方式发泄着对现实社会的不满,[2]这种夸张而又激进的表达方式说明了导演对他们报以的同情和理解。就像《猜火车》里的雷登,有别于社会的高雅艺术,没有以理想化的状态构建正面的、辉煌的信仰去引导大众,而是树立另外一种琢磨不定、玩世不恭的非反面意义。人物的塑造过程摒弃了线性的、理性的、可控的逻辑思维,强调生命个体的偶然性、不可控性和情节的开放性,[3]让观众思考到底是角色不适应这个社会,还是社会被角色所抛弃。海瑟就没有考虑那么多,他简单粗暴地出现在别人的生活里,不需要任何许可,一直置身事外,偶尔也置身其中,一种矛盾的真理感彻彻底底地出现在海瑟身上。他既能冷眼旁观,不置一词;又能没有底线,以身试法,然后淡然离场。也许他所有的这一切都贯彻着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又或许他根本觉得无所谓,没有那么高尚的追求。但仅仅表现一个外表张狂、不受约束、行为粗暴的人物显然不是导演想要的。
海瑟自始至终很愤怒,却又富有正义感。粗鲁的言语行为下带着几分幽默与滑稽,处理生活问题的方式高效且富有智慧,他的形象毫无违和感。他对这个世界不断施以破坏,却唯独对这个小小的破碎家庭期许完整。是不是从年少的TJ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还是海瑟也曾拥有一样的遭遇,全片没有交代,甚至海瑟是否真实存在都抱有疑问?他更像是TJ幻想出来的那个能够保护他的强大形象,拥有不假思索、义无返顾的个性。因为缺少了父母的庇护,TJ从影片一开始就朝着叛逆、狂躁、偏执的方向走去,这为两者建立起共同的角色弧,预示着他们在情节推动下会产生相互的影响,加强了角色的动态感,也为TJ与海瑟的相遇埋下伏笔。与此同时,郁郁寡欢、颓废自弃的父亲和年迈虚弱、备受冷落的祖母面对失去共同的挚爱,都表现出不一样的形象和状态,自然而又真实,让全剧一直呈现出的紧张、对抗、冲突的节奏在这些角色的出场下得到了缓和,拉近了观众与角色的距离。
性格狂躁的海瑟和TJ的祖母成为全片最意外、最温情的组合。当他们相谈甚欢时,让所有人都颇为吃惊,狂野不羁的心中那柔软的一面展露无疑,爽朗的笑声把死寂的家庭氛围打破,这种反差让温情在一瞬间来得更加强烈,但也预示着幸福稍瞬即逝。或许这样一个慈祥的祖母也曾出现在海瑟的童年,如TJ一样,专注于自己糟糕的情绪中而忽略了那个在年迈的人生末期最需要自己关爱的人,因而他才会在面对TJ的祖母时如此体贴。电影有意省去了海瑟的过往,使之成为一个悬念,“故事是概括出来的。它要由观众去领悟,而不是和盘端给观众。生活并不构成故事。事实接续出现。把它们连缀起来则要靠我们的智力”[4],但或许就是这个悬念成为海瑟的力量来源,它融化了海瑟内心的冰川,让他再次感觉到对自己来说奢侈的温暖。而“女士”妮可的出现也让让刚刚失去母亲的TJ感觉到温暖。剧中妮可饰演一个落魄的超市收银员,形象内敛而又朴实的穿搭、硕大的镜框、疑惑的眼神,更容易走进TJ的内心。TJ对于妮可的情感也许不是喜欢,更多的是一种对于母親的情感,就像TJ一直想要找回的那辆事故车,妈妈就可能会回来。就算回不来,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忘不了的温情以及牵绊。TJ因此有了那个阶段下他最在乎的人,这种感情很纯粹却也很脆弱,所以他愤怒。当海瑟和妮可亲热的镜头出现在眼前,那种突如其来的伤痛如同再次失去了母亲。也许这里正能切合弗洛伊德的学说,男生对于自己的母亲有种莫名的情感。
粗鲁与温情让每个角色都那么鲜活而又相互牵绊。海瑟就像操练着TJ的魔鬼教练,妮可就像TJ的保护人,而祖母仿佛就是所有人的人生导师,最后一课已经是在自己生命尽头。在TJ眼里,海瑟象征自己既有些抵触却不得不要成为的样子,满不在乎,我行我素,内心强大。而妮可则象征自己想要找回的情感,无限的包容且柔软。虽然影片中TJ有自己的父亲,但也许海瑟才是他的父亲,而妮可是他的母亲。矛盾的心理,既期许独立,又心怀依赖。既想逃离一切,又想总有个人回来安慰受伤的自己。也许这种心理不仅TJ有,我们所有人都有。
二、烘托能够直面痛苦与不安的惊人力量
“Life is just like walking in the rain, You could hide,take some cover or just get wet……”(生命就像在雨中行走,你可以躲起来或穿上雨衣,或者又何妨就让雨淋湿自己……)这是在《海瑟》片中最惊艳的台词,人在社会活动中都怕被“雨”打湿,想要躲避、想要遮挡,这也像极了片中人物的遭遇,亲人的离世、身体的创伤、事业的不顺、校园的欺凌……这些人生变故就像一场没有预兆的“雨”,也许你准备万全能随手拿出雨具,也许你会被淋湿衣裳和身体,也许你会恍然大悟,也有可能被浇灭意志,甚至冷却心灵。这取决于你对待“雨”的方式,当它拍打在你身上时,可以是刺痛的,也可以是柔软的。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亲自走进雨里,去感受、体会和理解。其实电影为角色提供了很多消除痛苦与不安的方式,但都无济于事,如娓娓道出人生哲理的祖母,就像一本年轻人都不愿打开的哲理书,被冷落在一旁。她的劝导微弱而又无助,她明白生活的真谛,却无法化解年轻人的困惑;或许祖母也明白,他们还在人生的路上,只能用自己的经历去顿悟。又如父子参加社区的“悲伤转化会”,企图通过别人的痛苦程度,来排解和自我安慰,这种精神上的催眠,除了让自己缠绕在哀伤的情绪里,在当时并不能为这个家庭带来任何的改变。
在旁人看来海瑟的生活已经足够糟糕,而他又能为这个家庭带来什么?这让观众充满了好奇,随着情节的推进,逐渐揭示了只有他!只有代表他的这类直面糟糕的摇滚精神才是打破这种困境的关键。在TJ祖母的葬礼上,海瑟的一席话更是狠狠地打在所有人的脸上,“你失去了你的妻子,你失去了妈妈,我失去了一个蛋。”但是,生活还在继续,地球还在运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每个人都有自己失去的宝贵,失去是一种沉重浓郁的痛,我们总会在失去的东西上念念不忘。海瑟用极端的方式让我们明白,生活和生命不会因我们的悲观停留一秒。它可以是敌人也可以是朋友,它可以是毁灭打击,也可以是教导之言;伤感不是一个人的所有,伤感也并非毫无意义,直面它你会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进行深刻的思考,反思你的生活,反思你的过去。所有的景象都会从你眼前掠过,而不是让你避开众人自己退却,这样别人无法进入,也无法给予你帮助。从这里就能看出,海瑟与祖母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建立深厚的感情,还记得祖母说的“有时候人遇到倒霉的事,就会变得不知所措、颠三倒四,但最后,他们又会变好的”,也许只有海瑟经历的一切足以理解祖母,祖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尝试、感叹困难生活里的美好,珍惜眼前那些活生生的情感才是人生持续走下去的动力。叨念着希望自己能够拥有更多温柔的老太太永远地走了,虽然明白得有些晚,但是大家还是可以推着她的灵柩在夕阳的余晖中走上最后一程。叛逆之后回归温情,让人一边笑着一边流下眼泪。“电影往往被迫虚构僵化停滞的现实,且自诩优美异常,其实,至关重要的只是凭借电影去赞美生命,捕捉生命的内在本色,追踪生命的变化。”[5]
两个毫无相似生活轨迹的社会群体碰撞在一起,每个鲜活的角色和粗鲁的电影台词都反映著对现代社会的愤怒、急躁、不安、消极和恐惧的情绪,这是时代发展的顽疾,面对这些顽疾,海瑟也同样无法摆脱。每次施以暴力之时都是在解救那个处于困境中的少年,可过后留给剧中人的情绪却只有惊诧、愤怒和不可理喻,这一切都是社会对形象认同的粗鲁分类和傲慢偏见,导演也借此批判了好莱坞非黑即白的价值取向和单一的审美定式。海瑟就是我们触底反弹的精神形象,当你看淡这一切的时候,他就消失了;海瑟的出现并非寻求理想主义的打破,而是把极致的反叛思维揉化到普世的价值里,尝试着在这样的时代下重新拾起一些义无反顾、顽强抗争、放荡不羁的精神,尝试着在不堪重负的生活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希望,激发积极、正面的社会力量。或许,每一个脆弱的内心都有一个海瑟——说着自己不敢说的话,做着自己不敢做的事。我们期待自己能拥有勇气,而这股勇气能强大到足以让我们直面痛苦不畏惧。演绎那个时代遗忘的粗鲁励志剧,学会体验成长的痛楚、宽恕与救赎。
结语
电影的命题看似有些严肃和沉重,《海瑟》描绘了一幅并不美丽的画图,但充满矛盾的故事以及心理才富有张力,在毁灭和希望中不断切换,感动和温暖并没有从温柔中获取,没有在对话中传达美好与憧憬,却被粗俗野蛮的力量打动,而且一次就足以改变你的人生。就像是在雨中漫步,你可以躲避,也可以尝试被雨淋透。从破碎中重拾幸福,看到自己能够直面痛苦与不安的惊人力量,找回自己想找回的,终究让所有人都找到自己新的生活方式。
参考文献:
[1][英]沃伦·巴克兰德.电影认知符号学[M].雍青,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106.
[2][法]迪布瓦.好莱坞:电影与意识形态[M].李丹丹,李昕,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109.
[3]南野.西方影视美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253.
[4][法]亨利·费斯库尔.演进历程[ J ].第七艺术,1963(2).
[5][法]米特里(Mitry,J.).电影美学与心理学[M].崔君衍,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4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