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在上:红四方面军的巴蜀记忆

2021-04-29 13:20聂作平
南方周末 2021-04-29
关键词:嘉陵江红四方面军四川

聂作平

王坪红军烈士陵园,这里沉睡着七千八百多名红军将士,是全国最大的红军烈士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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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淑怡 ❘ 制图

★1932年底,红四方面军进入四川,建立了川陕根据地,以奇兵突袭拿下剑门关,以拌桶为船渡过涪江……但是,在七天七夜的百丈关战役失利后,红四方面军不得不北上。

对红四方面军来说,艰难的历程并未画上句号。不久,他们将组建为西路军。那些曾走过巴蜀大地的幸存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将埋骨寒冷荒凉的河西走廊……

站在这个含意深邃的时间节点之上,去追寻红四方面军曾经跋涉在巴蜀大地上的身影,捡拾遗落在光阴缝隙里的珍珠,擦拭尘埃,它们依然闪耀出理想的光芒。

非常凑巧,那天是清明,天气真的就像诗人说的那样:清明时节雨纷纷。

我在半山腰的停车场泊好车,沿着长长的台阶拾级而上。几百级台阶后,再穿过一片小树林,然后,我看到,以一匹青翠的山峰为背景,在倾斜而开阔的坡地上,几千块白色的墓碑静立在清明的细雨中。每一块墓碑中心,都刻划着一个红五星。

这个地方叫王坪。八十多年前,这里是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总医院所在地;八十多年后,这里是全国最大的红军烈士陵园,七千八百多名四方面军将士沉睡于此。而红四方面军的巴蜀记忆,也要从王坪陵园所在的通江说起……

通江的红色岁月

一般而言,在山区,两条河交汇的地方,大抵会冲积出一片或大或小的平坝,这些珍贵的平坝,几乎都会成为聚落。并且,这些聚落多半有一个相同的名字:两河口。

我试着查了一下,全国叫两河口的乡镇,有几十个之多,而我顺着崎岖山路前去寻访的这个,它离王坪烈士陵园只有五十多公里。不过,开车也需要两小时。公路在山间盘旋延伸,沾衣欲湿的雨后,寒烟如织,空山积翠。在一个高高的垭口,我终于看到了山脚下两条清浅的河流,河畔狭窄的台地上,积木般垒着一些房屋。这就是通江县两河口镇。

时间回溯到1932年——这一年,中国和世界发生了如下大事:日军入侵,东三省全部沦陷;伪满洲国成立;蒋介石召开庐山会议,宣布攘外必先安内;国民政府推行义务教育;泰国改为君主立宪;甘地入狱;美国妇女埃尔哈特首次单人飞越大西洋……

不过,对深陷大巴山深处的两河口来说,这些都过于遥远。这一年,两河口最重大的事件发生在雪花飘飘的隆冬时节:

12月18日,随着一阵阵炒豆般的枪声,两河口人看到,一支着灰色军装的队伍,涉过结了薄冰的宕水从对岸冲来,守卫的川军望风而逃。接下来三天,一万四千多名红四方面军将士通过四只木船搭起的浮桥走进镇子,走向远方。

两河口,因宕水和渔洞河交汇而得名。宕水又名大通江,发源于大巴山腹地,南流后注入巴河,巴河注入渠江,渠江注入嘉陵江,嘉陵江在重庆朝天门注入长江。作为陕西与四川的天然地理分界线,当红军走过短短几十米长的浮桥,却意味着红四方面军从此进入了四川。今天的两河口镇,一块“红军入川第一镇”纪念碑和一尊红军石雕便成为物化的入川记忆。

红四方面军的前身是鄂豫皖根据地的红四军和红二十五军。1931年11月,两军在湖北黄安(今红安)组建为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政委陈昌浩,总兵力三万余人。

一年后,由于反围剿失败,鄂豫皖根据地被放弃,四方面军就此走上了通往四川之路。1932年12月,四方面军抵达陕南西乡一带。据徐向前回忆,一开始,红军打算在这里建立根据地,“可是这里已经给土匪糟蹋得不成样子,加上连年干旱歉收,粮食极缺,群众又少,大部队无法久驻。”相应的,南下四川便成为水到渠成的第一选择。

选择四川的有利条件在于,一方面,四川乃天府之国,物产丰饶,地势险要;另一方面,多年来,四川军阀割据,彼此独立为王,红军将有更好的生存空间。

当年12月15日,红军在西乡县钟家沟召开团以上干部会议,会议正式决定入川。四方面军头号人物张国焘说:“当年诸葛亮隆中决策,就定下三分天下,蜀主刘备进四川,使汉室有了三分江山。好,我们入蜀发展。”

三天后,红军先头部队渡过了川陕界河大通江。

当时的通江等川东北地区,属于军阀田颂尧地盘。其时,田颂尧正和刘文辉在成都交火,川东防务空虚。乘此大好良机,红军迅猛推进,在进至泥溪场和苦草坝后,兵分三路,很快攻占了通江、南江和巴中。

距两河口约九十公里的地方,大通江接纳了小通江,始称通江,这也是通江县名的由来。通江县城,就位于大、小通江交汇处。以后将近三年时间,通江县城便作为川陕根据地首府而存在。众多党政机关分布于此:西北军委、川陕省苏维埃政府、红四方面军总指挥部、总政治部……

从地形上说,通江县城就像放大版的两河口。同样因两水交汇,同样有山峰环绕,同样是河滨的小块平坝和台地。

我查找到一些拍摄于几十年前的通江县城老照片,只见云雾蒸腾的半山腰上,高高低低地拥挤着一些房屋。文庙曾是这座县城最豪华最宽敞的公共建筑,红军到来后,这里成了总指挥部和总政治部办公地。文庙后面的炮台山,民国初年辟为诺江公园。红军进驻后,改名列宁公园,并沿袭至今。当年,张国焘、陈昌浩和徐向前等人,就住在公园里。

当时,通江人口二十三万,参加红军者多达四万八千,参加地方武装和支前组织的有十几万。这些人中,有五万多人先后牺牲——平均起来,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名烈士。

与王坪烈士陵园一山之隔的沙溪街道背后的山坡上,有一座观景台。观景台观望的对象,不是隔着山沟的青山绿树,而是青山绿树中一道高高耸起的峭壁——峭壁上有四个白色大字:赤化全川。

众所周知,红军一直非常重视宣传。宣传形式,除歌曲、快板、报纸外,标语最为重要且普及。以四方面军而言,政治部下属一个錾字队。錾字队的数百名队员,其任务就是在各种岩石上刻标语。赤化全川四个字,每字高五米九,宽五米二,单字三十平方米,相当于许多人家的客厅;笔画深三十五厘米,宽七十厘米,足以躺下一个成年人。当时,一个小学教师系上绳索,攀上悬崖书写后,再由二十多名錾字队员花费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完成。

毛裕镇位于两河口和通江县城之间,也是一个两江汇合处。因地处要冲,明、清两代均为川东北军事重镇。明朝在此设副总兵府,清朝在此设守备府。同时,它还是大通江流域最繁华的水码头。川陕根据地时代,赤江县政府就设在毛裕。从高处看,三面环水的毛裕像一条行驶在大通江中的巨船。这个至今只有一条街的小镇罕有外人来访,当我穿行于两排木制房屋中的街道时,立即引来了众多好奇的目光。

这条不超过三百米的街道上,多个红军时代的军政驻地保存完好。不论是赤江县苏维埃还是川陕工农总医院,抑或十一师政治部等旧址,大多依旧有人居住。最具意味的是,如今街上的那些店子,其店名依然带有浓厚的红军时代风采,如“根据地百货”“苏区农资”“军民副食”“将军理发店”。一家卖鱼干的店铺前,悬了一副对联:“人说世上海洋深,海洋难比红军恩”。

我从“船”的这头走到另一头,那里,有一座低矮的大门,大门两边是同样低矮的石墙。石墙上,“川陕工农解放万岁”“实行共产主义”“汇合中央红军”“打倒国民政府”,众多标语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与笔法端庄的“赤化全川”相比,这些字如同春蚓秋蛇,显然出自没有多少文化的石匠之手。

穿过标语墙前面的空地,便来到了邻近大通江的小树林。小树林前立了一块碑,把这片林子称为“红军拴马林”。碑文说,毛裕会议时,林子里曾拴养了数百匹战马。

毛裕会议是四方面军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次大会。那是1934年11月,八百多名连以上干部在这里开会九天。会议期间,制定了一道十六字的训词——训词也刻写在石墙上:智勇坚定,排难创新,团结奋斗,不胜不休。

在通南巴地区,有不少以列宁命名的学校。如毛裕镇的列宁小学和恩阳镇的列宁模范学校。这些,都是当年四方面军打下的烙印。直到今天,毛裕镇列宁小学仍在办学——与镇上古朴的木板房相比,坐落于镇子尽头的小学要“现代”得多;而恩阳镇的列宁模范学校,则是张思德的母校。

入川不到一年,红四方面军创建的川陕根据地面积就达四万多平方公里,人口约六百万,控制了东起城口,西抵嘉陵江,北接镇巴,南邻宣汉、开江的广阔区域,红军人数也从入川时的一万四千多扩展到八万。

星星之火,在大巴山燎原。

从嘉陵江到剑门关

隔着烟雨濛濛的嘉陵江,对岸半山上的红色大字依然十分醒目:红军渡。

公路从红色大字下经过,如果从公路边顺着台阶下行数十米,便是嘉陵江的一个渡口。人们已经记不得它原来的名字了,只因红军从这里夜渡嘉陵江,从此便称红军渡。

1935年1月22日,即中央红军进抵习水,制定出北渡长江作战计划之后两天——该计划打算攻占赤水后进入四川,从泸州和宜宾之间北渡长江,争取夺取四川——中央致电四方面军,要求四方面军主力向川西进攻,以便策应中央红军。次日,四方面军决定集中部队强渡嘉陵江,并随后发动了声东击西的陕南战役。然而,2月16日,由于中央红军青杠坡失利,北渡长江已不可能,遂电告四方面军,解除了四方面军西渡嘉陵江配合中央红军北上的任务。但是,此时四方面军却像徐向前说的那样:“因受一月二十二日作战方针的牵动,已若箭在弦上,非进不可。”

于是乎,就有了为时二十四天的红四方面军嘉陵江战役。从强渡嘉陵江开始,四方面军的长征之路也就迈出了第一步。

红军渡背后的山叫塔子山,山不高,顺着嘉陵江一字排开,中间陷落成山谷,隔江遥看,形似马鞍。如今,马鞍形的山谷里,是红军烈士陵园和纪念馆。馆前,耸立着一块“强渡嘉陵江战役纪念碑”,纪念碑左侧不远,有一座川东农村常见的三合院。那里,就是强渡嘉陵江的前线指挥所,张国焘和徐向前的办公室兼卧室都在院子里。

嘉陵江是长江上游重要支流,因源出陕西凤县嘉陵谷而得名。在四川,嘉陵江自西北向东南流淌,把四川盆地分割为川东和川西两部分。从西北往东南,嘉陵江次第流经广元、苍溪、阆中、南部、仪陇、蓬安、南充等城镇。

开初,强渡地点定在古城阆中附近,但派出去查看水情的一个班,最后仅回来了一个人。于是,经过调整,决定把苍溪塔子山作为突破口。

嘉陵江上没有桥,原有的船只也要么被敌军销毁,要么拉到了西岸,红军该如何渡过江阔水深的大江呢?

距塔子山十五公里之外,有一个叫王渡庄的地方,这里山高路陡,古木参天。当年,红军的造船厂就设在这里。组建了造船厂后,红军找来船工、铁匠和木匠,在他们的帮助下,伐木造船。与此同时,嘉陵江的支流东河上,红军将士突击学习划船、泅水以及登陆作战。

王渡庄没有河,沉重的木船怎么运到几十里外的嘉陵江? 亲历者、时任四方面军政治部副主任的傅钟回忆说,“只有工人们的双肩。他们把船只用草绳缠起来,再绑上木棍,抬着走。每一条船都需要由十几个年轻力壮的人来抬,而且顶重要的还必须把所有的船只和便桥,在一夜之间全部运送到塔子山边——我军准备渡江的出发地。”

程世才时任三十军军长,而三十军也是强渡嘉陵江的主力。许多年后,程世才回忆说:“在茫茫夜幕里,由于江涛拍岸声淹没了船桨击水的声音,所以直到我们的船队距敌西岸不到五十米的时候,敌人的哨兵才发现了我们。‘谁? 干什么的?敌哨兵一面大声吆喝,一面用手电照射着江面。我渡江部队一声不响,只管拼命向前划船。当船离西岸约二十多米时,敌人开始用步枪射击。此时,我渡江部队船头的机枪一齐向岸上的敌人开火,部署在东岸的炮兵听到枪声,也向敌人开炮掩护。还没等敌人的火力展开,我突击部队已胜利登岸。”

除苍溪塔子山渡口外,红军还从阆中的五个渡口,以及苍溪的另一个渡口过河。时过境迁,昔年的老渡口几乎都已废弃。由于水电站的修建,不少原本狭窄的河道,变得十分宽阔。春潮带雨,静水深流,旧战场上空,悠闲的白鹭和乌云漫不经心地飞。

渡过嘉陵江后,红军兵分三路,直插战略要地剑门关。

在中国,四川是一个颇为特殊的存在。这个西部省份,四面均是高原或山脉:西有青藏高原,南有云贵高原,东有巫山,北有大巴山。高原与山脉之中,却是富饶的盆地。这使得四川犹如一个自给自足的巨型城堡。全中国的省级行政区中,历史上出现地方割据政权次数最多的,无疑就是四川。

当然,地理的阻隔也并非完全闭环,还有两条孔道让四川与外面的世界相连:一条是东向的水路,穿过长江三峡即可下荆楚入江南;一条是北上的陆路,也就是蜀道。多条蜀道中,最重要(也是狭义上的蜀道),由成都北上,经德阳、梓潼、广元,出棋盘关出川,尔后沿褒斜道等古道可达西安。

四方面军西渡后必须拿下的第一道天险剑门关,就扼守在蜀道上。

龙门山的支脉剑山横亘川北,分为大剑山和小剑山两部分,它东起嘉陵江,西至江油五指山。北面壁立千仞,如同刀砍斧削,南面山峰林立,危岩竞秀。剑门关就修筑在大、小剑山之间。作为四川北部屏障,剑门关具有无可比拟的战略意义——有句话直白地说出了剑门关对四川的重要:打下剑门关,如同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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