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循吏传》“以宽厚清净为天下帅”之“帅”释义

摘  要：《汉书·循吏传》“而相国萧、曹以宽厚清净为天下帅”一句中的“而相国萧、曹以宽厚清净为天下帅”的“帅”各家有不同的解释。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帅”当作为动词用法，颜师古注为“遵也”，王先谦引齐召南案曰“帅”是“率先”之意，颜注非。现代学者施丁在其《汉书新注》中亦将“帅”注为“率先”之意。另一种观点认为此处的“帅”当为名词用法，解释为“表率”，持这类观点的如谢秉洪、王继如等。《汉语大词典》亦列此句为书证，释“帅”为“表率、楷模”。本文采用现代语言学与传统训诂学相结合的方法，来对“帅”进行考证，认为“帅”在此处应当为动词用法，解释为“遵从、遵循”的意思。

关键词：《汉书·循吏传》;语言学;帅

作者简介：刘文娟（1996.3-），女，上海大学汉语言文字学专业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汉语史语法词汇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6-0-03

（1）汉兴之初，反秦之敝，与民休息，凡事简易，禁罔疏阔，而相国萧、曹以宽厚清净为天下帅，民作“画一”之歌。（《循吏传》）

关于（1）中“而相国萧、曹以宽厚清净为天下帅”的“帅”字，古今学者所持观点各有不同。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种观点认为“帅”当作为动词，另一种观点认为“帅”应为名词。认为“帅”应当作为动词的如召南、颜师古、王先谦、现代学者施丁等人，而这类观点又有不同的释义，如颜师古注“帅”为“遵也”[1]，王先谦《汉书补注》引齐召南案曰帅是率先之意，颜注非。[2]现代学者施丁继承王先谦这一观点，在其《汉书新注》中注“帅”通“率”，是率先之意。[3]持“帅”应作名词用法的如谢秉洪、王继如等人。谢秉洪《汉书注评》之《循吏传序》注“帅”通“率”，解为表率之意。[4]王继如《汉书今注》“帅”亦下注为“表率”。[5]除此之外，《汉语大词典》中“帅”释义第三条“表率、楷模”项所举书证即为（1）句。[6]值得注意的是，颜师古注“遵也”之“遵”的解释亦有争议，“遵”在《汉语大词典》中释义有四种，主要分为动词和名词两类。因此，我们不排除“遵”在此亦可以作为名词用法。

结合以上诸家观点，主要有三个问题：一为颜师古注“遵也”之“遵”在此为何意;二为“帅”究竟作动词还是作名词;三为若“帅”为动词用法，当解释为“遵从、遵循”还是“率先”之意，亦需考证。

一、颜师古注“遵也”之“遵”为何意

遵，本意为“沿着、按照”。《说文解字·辵部》：“遵，循也。从辵、尊声。”[7]对于颜师古注“遵也”之“遵”，最为常见的解释为“遵从、遵循”。值得注意的是，《汉语大词典》有一个义项为名词，解释为“俊才、英才”。下列书证有《仪礼·乡饮酒礼》：“遵者降席，席东南面。”郑玄注：“金文遵为僎，或为全。”汉扬雄《方言》第二：“遵，俊也。”戴震疏证：“《说文》：‘俊，材千人也。《广韵》：‘智过千人曰俊。《乡饮酒礼》：‘遵者降席。郑玄注云：‘遵者，谓此乡之人仕至大夫者也，今来助主人乐宾，主人所荣，而遵法者也。《乡射礼》注云：‘谓之遵者，方以礼乐化民，欲其遵法之也。遵之为俊，获因此起义。”钱绎笺疏：“按遵俊一声之转，遵之训为俊，犹蒸之训为进也。”将“而相国萧、曹以宽厚清净为天下帅”解释为“相国萧河与曹参以宽厚清净的品格成为天下的英才”，语意似乎也通顺。

从上文材料可以看出，“遵”训为“英才、俊才”义最早见于《仪礼·乡饮酒礼》：“遵者降席，席东南面。”对于这个“遵”字郑玄注解释说是本乡仕至大夫的人，这类有声望的人是来助主人乐宾的，主人感到荣耀并且遵从效法的人。《乡射礼》亦云所谓的遵者，是说以礼乐化民，被遵从效法的人。因此，这里的名词意义的“遵”实际上是“遵者”之义，其中“遵”仍为动词义“遵从、效法”，不过是被动语义，“被遵从、效法的人”，引申为“英才、俊才”义。此外，“遵”为名词义“俊才、英才”的使用范围十分狭窄，对此《仪礼·乡饮酒礼》中有明确的解释，其云：“宾若有遵者诸公、大夫，则既一人举觯乃入。席于宾东，公三重，大夫再重。”郑玄注曰：“不干主人正礼也。遵者，诸公大夫也。谓之宾者，同从外来耳。大国有孤，四命谓之公。席此二者於宾东，尊之，不与乡人齿也。天子之国，三命者不齿。于诸侯之国，爵为大夫则不齿也。”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遵者”实际上指的是有朝廷爵命的人，三命以上者及诸公、大夫称“遵”。[8]因而这里的“遵”作为“英才、俊才”的释义是需要特定环境的。《汉语大词典》该义项亦不见其他书证。

而我们从语境上分析（1）句中的相国萧何与曹参，首先萧何、曹参作为相国虽是有朝廷命爵的人，但很明显非上文所说的“遵者”一类。且（1）句中所描述的情境是发生在汉代兴起之初，为了反秦代的弊政，让人民得以休养生息，主张凡事都从简而行，因而禁例法规也大为放宽，在此背景下，相国萧何、曹参顺应民意主张无为而治才得以为天下帅，与“遵”为“英才、俊才”適用的环境并不相适。

且我们考察《汉书》中颜师古所注发现，除本例与表示人名之外，颜师古注“遵”字用例为16例。表“沿着，依照”义的3例：“轨道，言遵道，犹车行之依轨辙也”“遵路而旋京师也”“桑，采桑。遵，循也，谓缘水边”。表“遵从、遵循”义的为13例，全都为动词用法，尚无用“遵”表示“英才、俊才”的用法。因此，颜注“遵也”之“遵”在此作为名词的可能性并不大。我们又考察了《汉书》中“遵”的分布情况，亦无表示“英才、俊才”的用例。因此，这里的颜注之“遵”当为动词，解释为“遵从、遵照”。王先谦引齐召南案曰“帅是率先之意，颜注非”。这里否定的当是“遵从、遵循”。

二、“帅”作名词还是作动词

从各家注释观点来看，早期无论是颜师古注为“遵也”还是王先谦引齐召南案曰帅是率先之意，都是将“帅”看成是动词。现代学者持“帅”作动词观点的多承王先谦观点，解释为“率先”之意。持作名词观点的一派认为“帅”当为“表率”。我们认为，“帅”在此当作动词，解为名词误。将“帅”看成是名词可能是受“以”与“为”的影响，将（1）句看成了“以……为”的句式。

因受“以……为”句式中“以N1为N2”形式的影响，这就很容易将“帅”看作是名词。但“以N1为N2”这种形式在语意上是对等的。[9]若将（1）理解为“以N1为N2”式，则要求“宽厚清净”与“天下帅”的语意指称对等。但很显然，“宽厚清净”与“天下帅”在语意上并不是对等的关系。且“宽厚清净”是个形容词性的短语，表示的一种性质特征，而“天下帅”则是指人，并不符合“以N1为N2”句式的要求，因而我们不能简单地将“帅”看成是名词。

排除（1）句为“以……为”句式，我们依旧从“以”与“为”着手。“以”当为表凭借的介词，介宾短语作状语，修饰后面的被动式谓语，即“为天下帅”实际上是个“为”字式被动句，这在当时很常见，如：

（2）将为三军获。（《左传·哀公十八年》）

（3）多多益善，何为为我擒。（《史记·淮阴侯列传》）

这里的两个例句与我们所考察的句子相似，“为三军获”意即为三军所获。介词“为”引进“获”这个动作的主动者，放在动词的前面。这里的“获”为动词，即抓获。（3）句亦是，“擒”作动词。而我们所考察的（1）句正是如此，“为”表被动，“天下”为“帅”这个动作的主动者。因而“帅”在此当为动词。

我们考察《汉书》发现，《汉书》中“帅”字用例除我们所考察的（1）外共90条，其中名词用例27条，表示“军队中的句中主将、统帅”的有24条，2条表示“表率”义，如下：

（4）今之郡守、县令，民之师帅，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师帅不贤，则主德不宣，恩泽不流。（《董仲舒传》）

如（4）所示，“师帅”表示“表率”的意思，当为同义复合而成。由此可见，《汉书》中单独的“帅”不表名词义“表率”。

又有“率”作“表率、楷模”义的例子：

（5）臣愿尽力，以御史大夫为百僚率。（《朱博传》）

这里“率”即“表率、楷模”，该句为典型的“以N1为N2”句式。可见《汉书》中“率”与“帅”有分布差异。

三、“帅”为“遵循”还是“率先”之意

遵循，《汉语大词典》：“犹遵照”，即遵从、依照之意。“率先”在《汉语大词典》中有两个意思，一为“带头、首先”。《史记·绛侯周勃世家》有句：“前日吾诏列侯就国，或未能行。丞相吾所重，其率先之。”《汉书·薛宣传》中亦有一例：“忠孝之行，率先百僚。”另一解释为“作表率”。将“帅”看作是名词，解释为“表率”，可能与此有关。值得注意的是，《汉语大词典》中“帅”并无“率先”之意。

我们认为“帅”在此应当解释为“遵从、遵循”。“而相国萧、曹以宽厚清净为天下帅”意即相国萧何、曹参以宽厚清净的品格而为天下所遵从。这与文意是相通的。文章中说汉代兴起之初，为了反之弊端，让人民休养生息，凡事从简而行，禁令法律宽缓不苛，且相國萧何、曹参以宽厚清净的行事风格为天下所遵从，人民作“画一”之歌来称赞他们。汉初遵老，讲究无为而治，而此时的相国萧何、曹参顺应民意，休养生息，从人民作“画一”之歌来看，人民对萧何、曹参的态度是遵从的。

《说文解字》：“帅，佩巾也。”张舜徽注：“然佩巾之义，经传皆用帨，无用帅者，帅乃将帅义所专矣。”[10]意即“帅”字本义为“将帅”。后引申为“遵循”的意思。从其本义看，“帅”本身就是一个率领他人、被他人所遵从的角色。且从上文《仪礼·乡饮酒礼》“遵者降席，席东南面”中可以看出“遵”本身有主动表被动的意味。根据郑注所知，“遵者”即被人们所遵从效法的人。而我们所考察的（1）句中的萧、曹也正是为他人所遵从的人。在当时“无为而治”的社会氛围下，萧何、曹参的行事风格是为人们所遵从的。

又在《汉书》中“帅”表示“率先”之意时，往往与“先”字连用，试举两例：

（5）是时，循吏如河南守吴公，蜀守文翁之属，皆谨身帅先，居以廉平，不至于严，而民从化。（《循吏传》）

（6）群公孜孜，帅先百寮，辅朕不逮。（《成帝纪》）

例（5）紧接着我们所考察的（1）句之后，与例（6）的“帅先”一样，都是表示“率先”之意。因而“帅”不当解释为“率先”之意。

综上所述，“帅”在此当作为动词，表“遵从、遵循”之意，意思是说，相国萧何、曹参以宽厚清净的行事风格而被天下所遵从。

参考文献：

[1]（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5.

[2]王先谦.汉书补注[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

[3]施丁.汉书新注[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

[4]（汉）班固，著.谢秉洪，注评.汉书[M].江苏：凤凰出版社2011.

[5]王继如.汉书今注[M].江苏：凤凰出版社，2013.

[6]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Z].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0.

[7]（汉）许慎，撰.（宋）徐铉，校定.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6.

[8]阎步克.乡饮酒礼上的遵与僎[J].中华文史论丛，2018（04）.

[9]张萍.汉语“以”之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71.

[10]张舜徽.说文解字约注[M].湖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