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士夫画”论的精神实质

2021-04-28 17:00高萌
书画世界 2021年3期
关键词:美学思想黄宾虹

高萌

内容提要:黄宾虹根据中国画“画格”之高低,在笼统的文人画概念之上,重新提出并界定了“士夫画”这一概念,有意识地将士夫画与文人画区分开来,并对二者做出了种种说明。“士夫画”论有着深刻的精神内涵与时代意义。厘清黄宾虹“士夫画”论的精神内涵,有助于我们了解黄宾虹的艺术思想及精神。

关键词:黄宾虹;士夫画;画品画格;美学思想

分析黄宾虹的著作可以发现,黄宾虹对于文人画、士夫画有着严格的区分。他说:“古今画格有士夫、文人、朝市、江湖之分。”又说:“有品有学者为士夫画,浮薄入雅者为文人画,纤巧求工者为院体画。其他诡诞争奇,与夫谨愿近俗者,皆江湖、朝市之亚,不足齿于艺林者也。”士夫画与文人画之间的区分不在身份,而在品学、艺术修养、境界。可以说,士夫画论体现的是黄宾虹对于画学理想的最高追求。中国画学发展到近代,积弊日久。黄宾虹对于明清及近代以来一些文人画家沽名钓誉、浮滑软弱、学力未深、率尔作画的现象甚为不满,以至于他对文人画的态度有着批判的一面:“非若乾嘉以后之文人画,摹一二家,写一二幅,略知诗文,小有娄东、虞山之收藏,便称画者。此等风气害人不浅。”尤其是黄宾虹多次提到的一个现象,即《芥子园画谱》的流行,导致了师承授受这一传统学画途径的断裂,文人墨客略学皮毛便师心自用,无视理法而率尔作画,导致传统文人画的门槛大为降低。“古人学画,必有师授,……自《芥子园画谱》一出,士夫之能画者日多,亦自有《芥子园画谱》出,而中国画家之矩矱,与历来师徒授受之精心,渐即澌灭而无余。”当然,黄宾虹大体上是肯定文人画功绩的,他对文人画的评论有积极、肯定的一面。他说:“古人往矣,艺苑一灯,若断若续,绵绵而不绝者,则文人之力居多。”“文人之画,学识既高,向为世界所重视。因其画中含有书卷气,而与庸俗不同,又善用笔墨,不为规矩所限。”然而,文人画还不足以体现黄宾虹画学追求的最高旨趣,在笼统的文人画概念基础上,黄宾虹又建立了“士夫画”的概念。他形容士夫画是“士夫之画,浑厚华滋,秀润天成,是为正宗”,又说“文人画与士夫画不同,士夫画品诣超特,章法之妙,自有己之面目,全在笔苍墨润,绝非庸史可及”。可见黄宾虹对于“士夫画”有着更高的要求,即不仅要兼备品学、修养,更要能有己之面目,独树一帜。 他对于王维、董巨、二米、赵孟、高克恭、元四家以及明代启祯年间、清代道咸年间的画家极为推崇:“王维学吴道子,开士夫画。五季之衰,至于北宋,文治转隆,艺事甚盛;及其南渡,残山剩水,马远、夏珪,稍稍替矣!惟赵鸥波、高房山及元季四家黄、吴、倪、王,集唐宋之大成,追董巨之遗矱,画学昌明,进于高逸。有明枯硬,而启祯特超;前清荼蘼,而道咸复起。”“古画宝贵,流传至今,以董、二米为正宗,纯全内美,是作者品学、学问、胸襟、境遇,包涵甚广。”这些画家无不是道尚贯通、深明六艺,品学胸襟超越寻常,观其画,皆能入理法之中,又超乎矩矱之外,天机生动。以其作者有品有学、画品不同寻常,黄宾虹推之为“士夫画”。

士夫画的首要特质是重人品、道德、学问、修养。士夫、文人画者与画工不同,古代文人士大夫首先为知识分子,甚至大多官职在身,无须为生计忙碌,且他们本身有着很好的文学修养,治学之余练字绘画,以抒发性情。张彦远曾说:“自古善画者,莫匪衣冠贵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时,传芳千祀,非闾阎鄙贱之所能为也。”士夫、文人之画通常有着很深的文化内涵,是画家性情、思想的表达。黄宾虹一再强调:“画以人重,艺由道崇。”“画品之高,根于人品。”对品学的推崇是士夫画的一大特质,黄宾虹说:“古来画者,多重人品学问,不汲汲于名利,进德修业,明其道不计其功……所以古人作画,必崇士夫,以其蓄道德,能文章,读书余暇,寄情于画,笔墨之际,无非生机,有自然而无勉强也。”

士夫淡泊名利,进德修业,志道据德依仁以游于艺,有了良好的道德、艺术修养,并能够选择正确的道路,因此笔墨有了深厚的文化内涵,笔苍墨润,天机洋溢,画作意境乃能高深。

黄宾虹所推崇的士夫画画家,通常是诗文书画精通,有着很好的艺术修养,人品高洁。唐代王维以诗、琴、画自娱,画中富有诗意。苏轼、赵孟、董其昌等皆悟禅理,故所作亦深寓佛旨,超尘拔俗。元四家之清高品性,清四僧之遗民气节,表现在画面上亦是超逸不凡。黄宾虹说:“以画传名,重在人品。古今技能优异者,代不乏人,而姓氏无闻,不必传于后世。以其一艺之外,别无所长,庸史之多,不为世重。”与画工画不同,文人画、士夫画重在画家品学、涵养、思想感情的流露,不重画技之高低,人品、修养不高者,向来不为艺林所重。黄宾虹对于画家的品学、修养极为看重。他厘定的士夫画,其创作者不仅学问高,品格修养尤深,其作品才可跻身于士夫画。黄宾虹说:“古来士夫名画,不惟天资学力度越寻常,尤重道德文章之源深,性情品行之高洁,涵养有素,流露行间,故与庸史不同,戛然独造。”黄宾虹生于清朝末年,青年时投身于革命,后奔走于上海,编辑出版、教育治学之余,于金石、书法、绘画勤学不辍,思想修养既高,加上几十年的练习功夫,终形成了其晚年浑厚华滋的绘画面貌,造就了其在近代美术史上的地位。

绘画是画家品学、人格的流露。黄宾虹提出“画有邪正”之说:“笔力直透纸背,形貌古朴,神采焕发,有高视阔步、旁若无人之概,斯为正派大家。若格外好奇,诡偏狂怪,徒取惊心炫目,辄谓自立门户,实乃邪魔外道也。”黄宾虹对于士夫画的推崇,正在于其流露的作者品行修养,因为作者天资、学力之高,加之道德修养有素,“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因此笔力神采焕发。士夫画家皆善用笔,如苏轼、米芾、赵孟、柯九思等。黄宾虹将有品有学者的绘画称为士夫画,并极力推崇五代、北宋之画,认为五代、北宋之画具有“浑厚华滋民族性”。而北宋画之所以华滋浑厚,除了“如行夜山,层层积厚”的缘故,还在于北宋画的功夫之深,“积数百遍而成”。黄宾虹对于北宋画的喜爱正体现了他对学人品格的推崇以及对“浑厚华滋民族性”的追求。

黄宾虹又说“画忌六气”:一曰俗气,二曰匠气,三曰火气,四曰草气,五曰闺阁气,六曰蹴黑气。“浙派之失,曰硬,曰板,曰秃,曰拙;松江派失于纤弱甜赖;金陵派有二,一类浙派,一类松江;新安自渐师以云林见长,人多趋之,不失之结,即失之疏。”“古今画者,有文人、朝市、江湖之分,皆不为世所重。其世称扬州八怪,笔墨过于放纵,因开江湖之门。娄东、虞山学者,不从古人真迹领会精神,专事临摹,留为朝市。畫格引黄大痴所云‘邪、甜、俗、赖四字为戒。江湖画为邪,朝市画为甜,二者均未能脱俗。文人之画自诩轻灵,以视江湖、朝市,虽觉近雅,依赖古人,不能卓然自立,笔墨稍秀,而章法未变,犹为未足,因少功力,与所称士夫画不同。”

黄宾虹崇尚清气、雅气、士气,而士夫画因作者品学修养之高,并能“志道据德依仁”以“游于艺”,所以画面流露出的是清雅士气。他反“邪甜俗赖”(邪即江湖习气,甜即朝市赏玩,俗即院体流派,赖即肤学皮相),忌俗气、匠气、火气、草气、闺阁气、蹴黑气。而文人画正因其创作者品德修养、思想境界不高,又追名逐利,无苦学之功,或放纵或悦俗,因而画面流露出俗气、匠气。所以黄宾虹对于文人画的评论仅在于“浮薄入雅”。黄宾虹评论:“苏、米崛起,书法入画,为士夫画,始有雅格。画格当以士夫为最高,因其天资学力、闻见鉴别与文人不同。”正因士夫画者天资、学力、闻见、鉴别与文人不同,才避免了如一些文人画家那般走入歪门邪道,师心自用,狂诡怪诞,以致作品终充满朝市、江湖气。在这一方面,士夫画又与黄宾虹所提的“大家画”接近,能够以端正之心作画,小至陶冶性情,大至挽时救弊,是有艺术家的使命感的。

黄宾虹说:“士夫画者,是为学人,不但文人,风闻广博,品诣高超,师古人精神,有自己面目,在笔墨取胜,绝非庸史可及。”其反复提到学人态度,重学可谓士夫画的精神。他说:“一艺之微,不有学力,性极聪颖,尤难深造。”又说:“人之求学,必先知有行径,得由瞻仰门墙,深入堂奥,窥见室家之好,非可矜言子智,误入歧路。”黄宾虹在《说蝶》中将学画之三时期比作化蝶的三时期。“学画者必当先师今人,继师古人,终师造化。”先由师传口授得入法门,后遍临真迹扩之闻见,终能“入乎理法之中,超乎迹象之外”,飘飘然如化蝶成仙,创作出最高品第的中国画—逸品。黄宾虹的画学实践无疑是最好的例证。其幼年习画时多请教前辈,得倪易甫“作画当如作书法,笔笔宜分明,方不落画家蹊径”之教导,铭记于心,孜孜于法理探索;后又得见古人真迹,临摹数十年;晚年入蜀写生,于夜雨山中参得虚实之奥窔,终形成自己全新的绘画面目。

黄宾虹提倡的是学人态度,重视法理练习,肯定的是“入于法理之中,又出于法理之外”,学古而不泥于古,摈弃的是近代不学之文人,认为其学力不高却态度不端,不先有十年面壁之功,于法一无所讲,于理一无所通,师心自用,自谓高格。黄宾虹说:“非与法之外而别开捷径,同为左道,若明代有野狐禅矣。”对法理的重视是黄宾虹批评文人画的一个重要原因,黄宾虹多次肯定、强调法理的重要性:“古人艺事,无不从规矩准绳而来,步趋合轨,由勉强以臻自然。”“故知真放必本于细微,乃可与言画理。士人作画,其初非专习于工整,必不能传远而成大名。肤见俗学之子,以画之不入格者,谓有士夫气,于是庸工贱役,不读论画之书,不审名家之迹,竞言士习,捧心龋齿,嫫母效颦,徒形其丑而已。”“凡欺世盗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而后世文人,稍稍操笔,自诩高妙,穷其流弊,非入犷悍,即蹈浮滑,徒成粗率,而乏意趣,庸俗耳目,厌弃不道……”“否则文人墨客,一知半解,师心自用,以为可以推翻古人,压倒一切,此清代大儒颜习斋所谓‘诗文书画,天下四蠹。”“文人之笔,乱头粗服,草草不工,或称游戏三昧,幼龄童稚,学为握管,春蛇秋蚓,涂抹满纸,正可仿佛,其视欧美名画形神俱肖,不啻霄壤。斯信言也。岂知晋唐以来,中国士夫,矩矱在胸,集意挥洒,以故天机生动,洞壑幽深,直是化工在其掌握。五代两宋,始设画院,为时拘迎,进以精能;而遁志林泉,雄奇杰出,重在骨气,画手尤高,固非肤见浅学之士可梦见耳。”

无法理者,不可与之谈艺事。黄宾虹对于明清及近代文人画的批评主要在于其创作者天资、学力不高,却沽名钓誉,不先求入于法门而另辟蹊径,以致在绘画上走入邪道。而士夫画者先从法理入门,勤学苦练,而后参之造化,脱尽习气,树立己之面目。如倪瓒之画,虽自谓“逸笔草草,聊以自娱”,然观之则气韵生动,入乎法理之中又出于法理之外,有法而不泥于法,平淡天真,洗尽纵横习气,位元季高品第一。所以,后人学画务须先从法理入门,勤学苦练,而后脱化。如黄宾虹所说:“古人之画,先观其法;既明其法,尤当发愤专于功力;功力充满,加之涵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融会贯通而神明之,集思广益,兼有众长,上下古今,咸为己有。”所以,黄宾虹是以学人的态度治画,首先专注于功力练习,然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终于“化蝶”而去,形成己之面目。

总之,无论是对于法理练习的重视,对于品学修养的追求,还是对朝市、江湖、文人画的批评,黄宾虹是从一個学人的角度,致力于志道、据德、依仁、游艺,以君子的修养来作画,以士大夫的担当来进行“艺术救国”。

约稿、责编:史春霖、金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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