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生
苏轼为王朝云写下如许多的文字,在中国古代文学与中国古代文人中是十分罕见的。王朝云、苏东坡,都因为有了对方而成为幸运的人——尽管生途维艰、沟坎密布——因为这些文字就是他们爱情的见证。而他们化在生命中的相知相爱,以及用爱的双楫划过漫长险恶的风雨等,对于当下或挣扎或迷茫的男女人生,无疑有着热切地映照与启迪。
苏轼一生有过三位夫人,都姓王:王弗、王闰芝、王朝云。王弗逝后,接替的是她的堂妹、比苏轼小11岁的王闰之。嫁时20岁的王闰之,虽然陪伴了苏轼25年,却因苏轼屡被贬斥边远之地而离居参半。这位东坡夫人,还做了一件惠及夫君后半生的大事:1074年,在苏轼杭州通判的任上,35岁的王闰之为39岁的夫君收养了12岁的侍女王朝云。王朝云钱塘人,家贫,为杭州歌舞伎,应当初识文字。一进苏门,直到她34岁时去世,23间再没有一刻离开过苏轼,并成为命运多舛的诗人的风雨同舟人。
爱情,在古代,从不被列入士大夫的“立功、立言、立德”的三立之中;而爱情在当代,又被物质至上或事业至上所忽略。但是苏轼却将他人性中最华丽最深挚的感悟与文字,写给他的三位女子,尤其是那个王朝云。
苏东坡最著名的悼亡词是写给他的第一任夫人王弗的《江城子·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她嫁给东坡时,也就16岁,他们一起生活了11年。有这一首词,人与文也就可以不朽了。这首词写于知密州之时,是密州三曲之一(其他两首分别为“老夫聊发少年狂”与“明月几时有”)。
他的第二位夫人王闰之固然对于诗词歌赋没有格外的爱好,却温柔体贴、勤恳持家,与苏轼有着深厚的情分。她死于1093年,苏轼是悲痛的,专门写下《祭亡妻文》:
呜呼!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 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 孰迎我門,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
妇职与母仪,均有一个“爱”字挈领,难怪东坡先生要死与闰之“同穴”。
当然,因为患难与共、风雨同舟中所凝结的爱情,苏轼则将他更多的情感与文字,写给他真正的爱人王朝云。
王朝云的死,是在丈夫被流放的广东惠州,因为感染瘟疫。此时,王闰之已经去世3年,孤单更加重了苏轼的伤痛,他为心爱的朝云写下了著名的《墓志铭》:
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遁,未期而夭。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浮屠是瞻,伽篮是依,如汝宿心,惟佛止归。
这篇《墓志铭》,有着太多的信息:“忠敬若一”是其诚,生子而夭是他们共同的伤痛,亲佛近佛学习佛法是他们共同的精神追求。“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岂只坡公,天下不敢小惠州,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王朝云。惠州有孤山,孤山有朝云,现在又因为这个女子而引出一座东坡纪念馆,更为难得的是惠州的民间每年农历的12月5日,都会有纪念与怀想她的活动。
而在朝云病逝3天之后,苏轼又满含感激与悲痛,写下《惠州荐朝云疏》,是写给苍天神佛,又是对亡灵的哀诉:
……轼以罪谪,迁于炎荒。有侍妾王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至焉,欲托栖禅之下。故营幽室,以掩微躯。方负浼渎精蓝之愆,又虞惊触神祇之罪。而既葬三日,风雨之余,灵迹五踪,道路皆见。是知佛慈之广大,不择众生之细微。敢荐丹诚,恭修法会。伏愿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法界。湖山安吉,坟墓永坚。接引亡魂,早生净土。不论幽显,凡在见闻。俱证无上之菩提,永脱三界之火宅。
真是情真意切!痛苦之中,苏轼写下了这样的挽联: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将爱人常念的《心经》《金刚经》嵌在联中。不仅修墓立碑写铭撰联,还为心爱的人立了一处“六如亭”,亭柱上镌的那副楹联,正是出自东坡之手: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这副楹联,当然记载着对于朝云的知己之情,也留存着他们共同生活的回忆,美好而家常。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是在一个什么时间?东坡突然扪着自己的肚腹问家人与侍者里面装了些啥东西——回答纷纷,不是文章就是道德;惟独朝云回答他“满肚子都是不合时宜”。那串朗然的笑声,至今还在时空里回响,既是对于朝云的肯定,也因知音之故而使爱情有了更加坚实的基础。他一定回想起与朝云相识的杭州与杭州的西湖。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这首《饮湖上初晴后雨》的诗,也许是苏轼写给朝云的最初的文字吧?
回忆是绵长的,爱情是难抑的。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朝云诗》)
有那个在白居易年衰多病时离弃他的樊素在前,更显出着朝云不离不舍的珍贵。以唱《杨枝词》闻名唐时的樊素,是将晚年的白乐天当作包袱甩掉的吧?这当然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的。但宋代,却偏偏在常情之外站出一个王朝云来。苏轼的这首诗还有一个小序:
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
乌台诗案之后,苏轼连续地被贬窜蛮荒之地。纷纷离开之际,以苏轼的恕厚与旷达,他肯定也是劝说过朝云离开自己,只是朝云越发地贞静如初,誓要陪丈夫始终。困危之时,坚定地与爱人站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这就是真正的爱情吧?
一个朝云会让天下多少爱男恋女羞惭有加。
“经卷药炉新活计”,此时的朝云当是已经病疴缠身了,煎药求佛,似乎已成苏轼的“工作”。而“舞衫歌扇旧因缘”,则记着他们心心相印的时光。就在惠州吧,演唱丈夫的诗词,也是他们共有的快乐时光,只是到了《蝶恋花·春景》,朝云却不能舞也不能唱,只是泣不成声。“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能歌者,是因朝云体见并心疼丈夫屡屡被贬的命运。在佛的世界里,他们还存放着共同的惊喜与忧伤,那便是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个儿子“遯”。 遯即遁,取自《易经》,卦辞说:“嘉遁,贞吉”,“好遁,君子吉”。这是基于自己风波一生的感悟,期待与爱人所生的儿子远避政治,一生安好。
那是22岁时的朝云,终于有了他们爱情的结晶。我想朝云的幸福会超过苏轼,因为在他是之一,在她是唯一。只是东坡为娇儿写下的那首诗,一定会让他的朝云更加幸福: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只是,哪有避世的公卿?巨福很快便成巨痛:不到一岁,儿子夭亡。苏轼还有他的文学与公务,朝云却只有丈夫与儿子。儿子去了,她的天便塌了一半。朝云是永远的痛,而最知她疼她的丈夫,也将搅肠剜心之痛化为文字,去追悼与抚慰:
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未期观所好,蹁跹逐书史。摇头却梨栗,似识非分耻。吾老常鲜欢,赖此一笑喜。忽然遭夺去,恶业我累尔!衣薪那免俗,变灭须臾耳。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
…… ……
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中年忝闻道,梦幻讲已详。储药如丘山,临病更求方。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知迷欲自反,一恸送余伤。
断肠泣血,至情至性,时隔千年,锥心蚀骨。这首诗的题目,也因为痛巨而成为苏轼诗词中最长的《去岁九月二十七日,在黄州生子遁,小名干儿,颀然颖异。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作二诗哭之》。
蘇轼写给朝云的文字,还可列一个长长的题单:《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嫩脸羞蛾》《丙子重九诗》《殢人娇·或云赠朝云》……
这样一个女子,不仅深刻地影响着苏轼的精神与物质世界,也在苏轼给我们留下的巨大的精神文化遗产上,留下自己或明或暗的烙印。不要说“东坡肉”其实是从朝云的手中做出,就是“东坡”之名,也与朝云有着直接的关系。当着黄州团练副使的苏轼,在山坡上垦种了十数亩军营荒地,并因由这片荒地的山坡而号起“东坡居士”来。而这十数亩地的垦种,大多的劳作,还是会落在十七八岁的朝云的身上。惠州杭州都有西湖。杭州的西湖是他们相识的初地,而惠州的西湖则是他们永诀的地方。只有他们在两个西湖之上留下的心迹足迹、爱情文字、音容笑貌,正与绿水青山一样生生不息,并在现代爱情的异化与失重之中点起一盏不灭的明灯。
(作者系散文家,诗人,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孔子基金会讲师团专家,淄博市、济宁市散文学会名誉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