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坐到办公桌前,我都要感谢老刘。他是我的前任。我刚进所里,他是所长;我晋升队长,他还是所长;我当了副所长,他仍是所长;我成了所长,他退休了。或者说,他退休,我成了所长。退休那天他跟我说,小子,这辈子我就干成两件事:一是把你弄成所长;第二个就是,给咱所争到了个好地盘。我问他,那你说,把我弄成所长重要,还是把咱所弄到这里重要?
“当然地盘重要。所长是你一个人的事,地盘是一茬茬所长的事。”
我不明白。
“坐到办公桌前就懂了。”
我在这桌前坐了十年,越来越觉得老刘这地盘争得好。抬头就是滨河大道,不谦虚地说,滨河大道就是从我脚底下伸出去的,像条长舌头,一口气吐到运河边上。镇上的主街道只有两条,南北向的叫滨河大道,东西向的叫大运河街,两者交会在我脚底下。没错,两条街就在派出所门前碰了头。丁字路口。门后是我们所的大院,我的办公室在三楼。我坐下来,正对窗户。有个会看风水的赵半仙装模作样地说,办公桌布局有问题:脚前空空如也,易栽跟头;背后空空荡荡,缺少靠山;不科学。老刘说,放他娘的屁,一个搞封建迷信的,也配谈科学!必须对着窗户。
必须对着窗户。哪天退休了,我也要跟继任者交代:你往这地方一坐,半个鹤顶都在你眼前了。每月一、六日逢集,大大小小的摊子都摆在这一横一竖的两条街上,谁多收了两个钢镚儿,谁短了对方的斤两,我伸伸头都能看清楚。一竿子支到底的滨河大道,连着河边的码头,上上下下打鱼的、贩货的、走亲访友拉关系的、鬼鬼祟祟去河边偷情的、偷偷摸摸去小鬼汊的芦苇荡里赌钱的,但凡上了这条道,谁也别想逃出我的眼。派出所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放开眼四下去瞅,看哪里不太平吗?在咱镇,还有比派出所更需要一个丁字路口的吗?这就是当年老刘跟镇长摆出的道理。大运河街沿街建了一溜三层楼的门面房,镇里的各部门先提意向,合适的就给。老刘成功地把其他部门挤出了丁字路口难道不想鹤顶有个太平世界?
这么说你们就明白了。我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坐到办公桌前,往外看,偶尔把脑袋伸到窗外左右瞅瞅。鹤顶巴掌大,建房子也扎堆,都贴着街道两边来,所以大部分事我看两眼,就八九不离十了。那个周一上午,花十分钟给全所开完例会,我泡了杯碧螺春,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抬头往前看第一眼,就见着老杨的女人扭着屁股,从她家的巷子里转到滨河大道上。看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又来找我了。老杨的女人扎了条紫纱巾。她说她一家子都是讲究人,出门得像點样儿。
果然,紧喝慢喝碧螺春才下了半杯,她就进了我的门。轻车熟路,所里的同事都不敢拦她了,来了就当没看见。没准儿他们在底下等着看热闹。
“仝所在呢。”
“坐。”
“不坐了,我就传个话儿。秀儿她弟要发火了。”
“秀儿她弟?”
“林秀她弟弟。”
“哦,你儿子。他想发啥火?”
“要么他们苏家连孩子带秀儿一块儿领回去,要么每月给两千,一千八也行,还这么耗着不答应,秀儿她弟放狠话了,灭了苏东。”
“跟电视里学的吧?还灭了人家!年轻人不学好。坐下说。”
“说完了。仝所看着办。”
老杨的女人把纱巾的蝴蝶结从脖子左边移到下巴底下,一扭身往门外走。下楼梯时又回头说:“我儿说,这回是来真的。谁叫他们欺人太甚!”
一串轻盈的下楼声。我喝口茶,点了根烟。咬人的狗不叫,这女人这回话少。要在以前,哪次来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两个月量的卷纸都给她用完了。
这个事有点挠头。杨家和苏家本来有一桩好姻缘,苏家有男,杨家有女,在两条街上都算个人尖子。两家分别住在滨河大道两侧,盖的都是大屋,俩孩子我是看着他们长大的。杨林秀长得好。姑娘家,长得好,心眼儿又不坏,在我们这镇上,那确实是一等一的人才了。苏家的小子苏东,没考上大学有点可惜,不过也无妨,老苏买了辆中巴车,每天跑客运,从鹤顶到花街再到淮海,一天两个来回,这条线上的钱让他们苏家挣了一半。爷儿俩搭帮干,坐办公室的跟他们比,就落个名好听。老苏那肚子,人不到你面前肚脐眼儿到你面前了。俩孩子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好。过去我从办公桌前望出去,看见他们俩拉着手在滨河大道上走,我就想,哪天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也能给老子牵着手领回一个好姑娘,我立马把这工作辞了,回家等着抱孙子。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
杨家姑娘被苏家儿子开车撞了。我亲眼看见的,只是有点远,看不太清。苏东从巷子里开出中巴,林秀等在滨河大道边上,大概是等着车一出来就上去。他俩的关系应该是确定了,苏东出车经常带上林秀,一个开车一个卖票,准夫妻店。车出了巷子要拐上大道,对面嗖地窜出来三辆摩托车。要说这摩托车,我还真有一肚子苦水,镇上的小混混骑摩托车成风,阿猫阿狗都弄辆电驴子,除了吃饭睡觉,屁股都长车座上,狼群狗党的,嗖的一声去这儿,嗖的一声又到那儿了。两条街上每天都要经过几趟浩荡的摩托车队。我儿子要死要活也买了一辆。我问他骑在上面啥感觉,他说拉风。拉风能当饭吃?他说,能。为了能跟那电驴子多待上一阵,一天他的确可以只吃一顿饭。
这帮电驴子真没少给我惹事。跑起来不长眼,三天两头出车祸。照理说,不管追尾剐蹭还是死伤,都归交警大队管,可是交警一是一二是二地调解完,后期执行一扯皮,擦屁股就变成派出所的事了。觉得委屈的、冤枉的,事后反悔的,赔偿短斤少两的,总之,心里不舒坦了都往我这里跑。一年有三分之一时间我们都耗在了电驴子上。那天三辆电驴子跟噩梦似的嗖的一下从苏东车前飞过去,苏东本能地打右转躲避,撞到了他对象身上。速度不快,但足以把林秀撞倒在地,足以让林秀滚了两圈,撞在马路牙子上。情况就这么个情况,我看没看清都改变不了结果,听说那孩子摔断了一条胳膊,头也撞坏了。
刚开始他们没找我,把林秀送到镇医院。治了两天,姑娘没醒,转诊到县医院。人在喘气,内脏也没问题,两家勉强还能乐观。找那三辆摩托车车主要药费,人家不认账,方向盘在你手里,人也是你撞的。高天上打个响雷你被吓死,你还能跟老天爷索命?也是,人家就是过个路,谁让你胆小。林秀在医院里躺着,只睡不醒,医药费一天天多起来。苏家有点扛不住了。医生说,很可能只睡不醒。苏家毛了,好好活着,就有个盼头,利利索索死了,也应付得了,就这不死不活是个无底洞。是不是可以算了?反正闺女也不知道痛苦,咱们活人还得好好过。杨家当场就跳起来,凭什么?去你们家时还活蹦乱跳的,现在躺着不动你们就想撒手?这些天忙着治病和流眼泪,账还没跟你们苏家算,你们倒先沉不住气了。还我们姑娘!
老苏两口子不敢吭声了。苏东也不答应,必须治,定了亲了,就算没领证过门,也是苏家的人;人还是自己撞的,谁都可以撂挑子,他苏东不能。继续治。半个月后,林秀睁眼了。两家人开心得抱头痛哭,哭完了发现不对,睁眼只是一个动作而已,睁开的眼里空空荡荡,围在病床边的一堆人一个也没看见。老杨两口子大放悲声。
又一个月。还是睁眼闭眼,还是“目中无人”。医生说,差不多也就这样了,回去吧。两家人问,就没奇迹了?医生说,科学跟奇迹从来不是死对头,不过那得看你们有多少耐心。理所當然苏家结了账。
回家成了问题。回谁家意味着归谁管。很可能是漫无尽头的照料。老苏支使他女人去建议:还是回娘家好,做娘的照顾闺女,擦擦洗洗的,方便;林秀没过门,到苏家还是有那么一点名不正言不顺。
“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顺?”老杨女人说,“天天抓着咱秀儿去跟车卖票时怎么没说名不正言不顺?”
老苏女人说:“弟妹你想多了。我是说啊,我一个老婆婆,伺候咱秀儿怕不周到。你看苏东,他还得去跑长途,还得挣钱不是?”
老杨两口子对了一下眼,也只能这样了。“倒也是,苏东是得去挣钱,还有秀儿的生活费呢。”
老苏女人说:“是,是。就是。”
回到家半个月,老杨女人找到所里,让我们“给杨家做主”。苏家没动静,一分生活费没见着;只有苏东来过两次,每次带几斤苹果。老杨女人去苏家协商,得定出个规矩,要跟公家每月发工资一样,准时把生活费和护理费交过来。老苏女人脸色跟在医院里不一样了,一会儿说最近客运不好跑,一会儿说家里亏空大,一会儿说毕竟不是公家,哪能跟钟表那般准时。老苏女人如此推阻,老杨女人脸上挂不住了,以后每月六号见钱,明天就六号,见不着咱们派出所见。
六号老杨女人等了一天。半夜里挂钟敲了十二下,她趴在女儿的床边睡着了,苏家人魂儿还没见着一个。老杨女人醒来,看见女儿在黑夜里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第二天上午,她告到了我们所。
一想到那么好的姑娘成了植物人,我心都揪到一块儿了,我跟副所长说,这事咱们要管到底。就这句话,老杨女人三天两头来所里。开始还找值班的警员,后来直接进了我的办公室。那次副所长带队上门调解,老苏父子俩出车了。老苏女人说,好好好,应该的。光说不练,三天后老杨家的人又来了派出所。副所长第二次去苏家。终于给了五百元,说手头有点紧,稍后补上。
总之苏家钱给得结结巴巴,没一次爽快的,还每次都短斤少两。钱到得勉强,人更勉强,老苏女人站大门外丢进去一个纸包,转身就走,还一路唉声叹气。苏东也不来了,有一天在路上被老杨女人堵到,苏东说爹妈不让他过来。小伙子流了眼泪,问林秀怎么样了。老杨女人跟我说,要不是看在两行眼泪的分儿上,她大耳刮子就扇过去了。那天也是她心情好,闺女眼珠子能转了。林秀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从左墙角看到右墙角,花了一根烟的工夫。转得再慢也是转,能动就是个好消息。
真出了奇迹,一个过去的杨林秀似乎正被一天天唤醒:先是眼珠子转得快了,然后身体一点点能动了,连那只断过的胳膊也有反应了。指尖、手指、手腕、胳膊,脚尖、脚趾、脚腕、腿,最后是腰胯、脖子和脑袋。尽管前进的速度没想象中的快,但对杨家来说,那也是一日千里的惊喜。他们一家沉浸在女儿新生的期待和喜悦里。姑娘能在床上坐起来那天,老杨女人特地来所里向我们报喜。从我办公室窗户看出去,她是一路哭哭啼啼走过来的,我都做好了亲自去一趟苏家的准备了。她说,这世界除了杨家,对他们家秀儿还存着一份心的,就是我们所的同事了,这个喜一定要来报。弄得我挺感动。我说,应该的,秀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接下来出了新情况。老杨女人给女儿换衣服,发现女儿肚子大了。之前也觉得女儿肚皮有点儿异样,但没细想。整天只吃不动,不胖起来才不正常,肚皮又是全身最不安分的地方。这回不一样,不仅仅是暄软白嫩的肉。做妈的突然想起来,这几个月就没见过闺女的内裤上有血。先是忙着活命,然后期待新生,加上跟苏家扯不清的官司,兵荒马乱的生活竟让她失掉了对常识的警惕。她一度还以为女儿傻了,那种事也许就跟着停了呢。老杨女人惊出一身汗,赶紧用被子遮住女儿的身体。
照她跟我说的,跟老杨商量之前,她去镇医院问了妇科医生一个问题:植物人能不能怀孕?女医生翻着白眼说,脑子不能用跟肚子有什么关系?事情一下子变复杂了。回到家她跟老杨颠三倒四地盘算,必须把头绪理清楚。明摆着是苏家的种,只是女儿没过门,又这情况,生下来难保苏家一定认。在他们看来,苏家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认当然好,也给女儿的生活费争得一点筹码;不认麻烦就大了,一个傻闺女已经够他们受的了,再来一个没出处的娃儿,后半辈子可怎么过。他们决定先探探苏家的口风。
苏家也很纠结。当着老杨女人的面,否认孩子是苏东的,那得多不要脸才干得出来;但若利索地拍了板,孩子的傻妈怎么办?已经心虚地耍了两个多月的赖,眼看拖成了预想的现实,一松口,岂不前功尽弃?可林秀肚子里正在成形的那块肉确实是姓苏的啊!老苏女人说,倒是个喜事,先怀着吧。回头我送点营养品给秀儿补补身子。苏东从门外走进来,说:“阿姨,我去把林秀接过来。”
老苏两眼一瞪:“出去!让你说话了?”
苏东鼓了鼓腮帮子,用鼻子小声哼一下,勾着脑袋出去了。
最后就照老苏女人说的定了调子:喜事,先怀着;那营养必须跟得上,两家人的骨血呢。
只能继续怀着,对杨家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先是前三个月,老苏女人每月送钱和营养品,不得已的时候才进门看看林秀。她还是有惊喜的,这姑娘身子重了,人反倒一天天灵活了:能从床上下来,自己坐,自己走,吃饭也慢慢自己动手了。说话虽然不清楚,偶尔只瓮瓮地吐出几个断了线的声音,但总归不是哑巴了。眼珠子开始能聚焦了,看上去在想一点心事,脸转向老苏女人时,老苏女人还真被那俩眼珠子盯得一阵发毛。不过发毛也就一阵子,林秀的眼神很快就散了,终究是个傻子。老苏女人摸着心口,不知道呼出的这口气是因为庆幸还是失落。
街头传来消息,老苏两口子在紧锣密鼓地给儿子找对象。老杨女人找到我办公室时,我也听到了传闻。我确信这是真的,坐在窗前我就看见过六弯的老婆好几次拐进苏家那条巷子。六弯老婆是谁?两条街上的媒被她一人做了一半。过去我不相信,影视剧和小说里一出现媒婆就穿得花红柳绿的,脸上搽着廉价的胭脂,腮帮子上还得长一颗带黑毛的痦子,看见六弯老婆我差不多信了。就算她穿得再素,脸上什么都没抹,也没痦子,我还是会觉得,如果这些突然出现在她身上,肯定不会意外。她甩着一条花手绢从滨河大道进了苏家的那条巷子。整个鹤顶,我只见过她一个人走到哪里都要甩一条花手绢。
“仝所,你一定都知道了。”老杨女人站在我旁边,纱巾的蝴蝶结这次打在脖子后面。
“坐。”我不置可否。
“他苏家这是什么意思嘛!”
这个“意思”还真不好说出来。我说,这样吧,让副所长再去一趟,再带个擅长做妇女工作的女同事去。
很抱歉,副所长和女警员无功而返。副所长说,苏家那两口子难缠。他们抵死不承认。“秀儿的生活费我们都付不起了,哪有钱娶媳妇啊!”老苏说,“再说,摊上这事,人家姑娘也未必愿意啊。”理是这个理,我家要是个姑娘,我也不答应,前车之鉴嘛!这才几天啊,人没走,茶已凉。但也保不齐有人就晕晕乎乎蹚了这浑水。但副所长又跟我说,他们临走时,老苏女人说:“那咱们家苏东这辈子就得打光棍儿了?”
真不知道如何回杨家的话。闲下来我就盯着窗外,老杨女人一现身,我就关上门躲到橱柜里。听说在黑暗中人的思维会电闪雷鸣,没准能想出个好办法呢。林秀的生活费又青黄不接了,老杨女人又来“让我们做主”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是没招了。
我提了两瓶酒带了两条烟去了老刘家。老刘让他老伴炒了四个菜,我俩喝起了小酒。老刘说:“你做接班人,我旮旮旯里都满意,就一条,心里犯过嘀咕。”
“哪一条?”
“心太软。”
“你说的,心不善做不了好警察。”
“两码事。心善会千方百计解决问题,心软就容易躲。”
老刘就是老刘。我举起杯说:“师傅,走一个。”
回到所里,我让人把六弯老婆带到我办公室。我决定跟她谈谈。这婆娘阅人无数,坐在沙发上甩着五颜六色的花手绢说:“所长大人,我可是好人啊!”
“好不好自己说了不算。”
跟聪明人不必兜圈子。我提醒她,苏杨两家的事比较特殊,街坊邻居的,该知道怎么做。
“所长大人,我可没犯法。配人婚姻是积德行善呀。”
“积德要变成造孽,跟犯法也差不了多少。”
饶是六弯老婆见多识广,派出所这种地方她心里还是要敲小鼓的。“好吧好吧,”她甩着花手绢站起来说,“就算破财消灾,不挣了。我把女方的彩礼钱再翻一番。”
明面上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再调停也不管用,若想对苏家来点强制措施时,他们就象征性地给杨家一点。断断续续,短斤少两。就这么两条街,抬头不见低头见,动真格的又犯不着。小地方的民事纠纷就这样,剪不断理还乱。总算消停了一阵子,面对窗外我不那么紧张了,老杨女人很少出现在滨河大道上。某种格局一旦形成,大家就像获得了来之不易的平衡,谁都不轻易改变自己的力道。然后,平衡被打破了。
两件事前后脚。老苏替儿子相中了一个对象,沿运河往下走二十里有个棉花庄,村小学何校长的女儿,传闻“各方面都没得说”。何姑娘在小学里代课,随时可以辞掉教职嫁过来。这一回跟六弯老婆没关系,何校长经常搭老苏的中巴,两人就认识了。因为是外地人,两条街上都不知道,听到的开头就是结尾,要结婚了。第二件事是林秀生了。镇医院的医生说,别看那姑娘头脑不灵光,生孩子时真知道使劲儿。他们都做好了剖宫产的准备,林秀硬生生地顺产了。产后看她对孩子那个亲,一点都不像傻子。林秀生的是个女孩儿。
母女俩从医院回到家两天了,苏家没一个人上门。只有回到家的当天晚上,有人趴在林秀房间的后窗户上露了一下头,看见的邻居说,背影像苏东。但那人不敢肯定,那两天苏家正在布置新房,苏东一准忙得四脚朝天。可以肯定的是,苏东要结婚这事刺激了林秀的弟弟,这就是开头老杨女人站在我办公桌旁边说的:“秀儿她弟放狠话了,灭了苏东”。
林深跟我儿子一样,也是个电驴子党。这小子在车队里话一向不多,只跟着,不点人头你会以为他早丢了。“灭”这字眼真不像他用的。但我还是委托副所长把杨家的诉求带到了。苏家没当回事,也可能是忙得没来得及当回事。然后林深的电驴子就上了苏东的身。电驴子竟然能蹿那么高。
我相信林深没打算下狠手,他只是想把排场弄大点,人多胆壮,所以选了靠近丁字路口的地方。从滨河大道左拐上大运河街,是苏家车的必经之路,林深把摩托车横在路中间。那天不逢集,路上人和车都不多,他在路中间躺着也没人理会。苏东的车开过来,想绕过他。他往哪边绕,林深的电驴子就往哪边开,精准地堵在他前头。几个回合,路口就聚了一堆人。
值班警员来报告时,我正在会议室跟副所长和队长商量抓赌的事,最近小鬼汊的芦苇荡里有条船神出鬼没,我们怀疑有人聚众赌博。我让队长带人去路口,赶紧把人群疏散了。副队长跟我回我办公室,继续说抓赌。从窗户看出去,那群人简直就在我眼皮底下。围观者站成一个半圆。我摸出根烟想点上时,苏东停了车下来,甩着手在跟林深说啥。说什么其实我不太关心,苏东这孩子还算靠谱,他的手势怎么看都有点无辜。据队长后来跟我说,场面突然失控是因为车上下来了另一个人。鶴顶人都没见过的年轻姑娘,长得比林秀差不了多少,挺时髦,一点都不像村庄里的代课老师。那姑娘说没说话不重要,说什么也不重要,林深听没听见也不重要,他松开刹车,突然加大油门,周围惊呼声一片,电驴子爬到了苏东身上。第一个着力点是苏东的两腿之间。摩托车的前轮甚至把苏东顶得双脚离地,然后车轮从那里攀缘而上,经过苏东的小腹、肚皮、胸膛、下巴、脸,从脑门上飞过。
某个电驴子党说,林深竟还有这一手,深藏不露啊。林深连人带车冲出了滨河大道,在马路牙子和一户门面房前刹住了车。那姑娘尖叫一声钻进了车里。苏东双手捂在两腿之间,蜷在地上像条蠕动的虫子,最后缩成了一个圆圈。说实话,看得我裆下猛然一紧。
事情就是这样。来我办公室的换成了老苏的女人。她喜欢把纱巾缠在右手食指上,越勒越紧,直到整根指头紫得发黑,然后松开,再缠下一次。她也不坐。她说所长你说该怎么办吧,杨家那坏良心的把我们家苏东弄成那样了,所长你说怎么办吧。苏东废了,作为男人,你懂的。棉花庄的代课老师也被父亲接回家了。两条街上的人都这么说。街上人交头接耳时,还传递着另一个消息:杨家的傻姑娘抱着孩子出来晒太阳了。
老苏女人三天两头来,老杨女人偶尔也来,但她们从来不会同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两人商量好的吗?我倒是希望她俩一起来,那样我就可以跟她们说,鉴于目前情况,本所长倒是有个建议:别折腾了,二一添作五,一块儿过吧,娃儿有了亲爹,苏家也算有后了。话糙理不糙,仅供参考啊。
但她们不给我机会,单方你费死劲儿了也说不通。女人头脑要热起来,全成了直肠子。她俩在我跟前就认钱钱钱。惹不起,老子躲得起,一看见她俩从滨河大道冲我窗口来,我就锁上门,跟值班警员说我不在,趁机躺沙发上眯一会儿。那段时间抓赌,我经常通宵在运河上下跑,白天不补一觉真顶不住。这么一眯经常就睡过去了,醒来就该下班了。
别人下班,我带队的抓赌特别行动组准备上班。那段时间我都在单位吃,随便扒拉一口,然后等天黑透。夜晚是赌鬼的天堂。出发前我就这么一直坐在办公桌前,一根接一根抽烟,灯也不开。忽明忽暗的烟头让我充满了半夜出击的古怪激情。窗外是月光下的滨河大道。因为夜晚行人稀少,路灯也不必亮。偶尔有人影出现在道路上,就像白纸黑字一样清晰。有天晚上我从椅子上站起,准备招呼楼下的兄弟出发,滨河大道上出现两个缓慢移动的身影。从背影上看,一个瘦高男人,一个丰腴的女人,男人怀里好像抱个东西,两个人影通过女人的一只手臂连在一起,女人背着一个包裹。他们向道路尽头的运河走去。
那一夜又劳而无获,小鬼汊里连条钓鱼船都没见着。上班前我想眯一会儿,刚躺下就听见杂乱的脚步上楼,然后是四个拳头一起砸门声。
值班的小刘说:“你们别敲了,所长不在。”
老杨女人的声音:“不敲怎么知道在不在?”
老苏女人的声音:“不在也得在。”
我打开门。“难得啊,”我说,“同时来。”
“我家苏东失踪了。”
“我家秀儿和娃儿也不见了。”
我说:“坐。”
她俩站着,一起说:“你说怎么办吧?”
我打了个哈欠说:“怎么办?找呗。”
原刊责编 李佳怡
【作者简介】徐则臣,男,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1997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午夜之门》《夜火车》《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小说集《鸭子是怎样飞上天的》《跑步穿过中关村》《天上人间》《人间烟火》《居延》,散文随笔集《把大师挂在嘴上》《到世界去》等。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腾讯书院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等奖项。根据其中篇小說《我们在北京相遇》改编的《北京你好》获第十四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电视电影奖,参与编剧的《我坚强的小船》获第四届好莱坞AOF国际电影节最佳外语片奖。曾获本刊第十三、十六、十七届百花奖。现为某文学杂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