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本身入手更新汉语言说方式:任洪渊诗的意义与问题

2021-04-26 14:12荣光启
诗潮 2021年4期
关键词:诗学诗人诗歌

荣光启

一、“在语言中改变世界”

诗人任洪渊先生的蜚声汉语诗坛应该是在《女娲的语言》正式出版之后。大约十年前,这本看起来颇为单薄的黑皮书开始广泛流行。黑色的封皮,也许暗喻诗人所认为的“人”的生命在“本体”上的“黑暗”。中国神话中的“创世”相传由“女娲”完成,“女娲的语言”指的是与西方“上帝的语言”对等,与“创世”同在的语言、原初的语言,唯有这种语言可以点亮生命的“黑暗”。而翻开第一页,就能读到诗人那激动人心的“哲学导言”:“非常好,我13 岁才有父亲,40 岁才有母亲。大概没有什么情结或者恨结束缚着我的童年。我不必害怕,因为我没有母亲可恋,也没有父亲可弑。那么长久地,我连找都找不到他们,又有什么罪恶的恐惧需要逃避……”诗人这种自身人生经历和特殊文化境遇相互阐释的诗学文字,读来在个人传记、诗与诗学三者之间,有一种特别的魅力,让人不免也发出“非常好……”的感叹。

也许正是这种长久的童年的孤单产生了诗人在历史、文化上的断裂意识与创造意识。而在那个特殊的崇拜红色与黑色的时代,在可怕的理性秩序的禁锢中,一次与“F.F”的相遇、一次由女性眼眸带来的生命的微颤就可以轻易突破那无边的禁锢。那双眼睛,是“洪水后最早的黑陶罐存下的一汪清莹”。对于精神的突围,诗人更专注于与生命本身的美丽相遇,在生命与生命相互碰撞的亮光中建造一个自己的世界。在那个集体沉默、腐朽的年代,诗人竟然以这种生命意识的自觉获得了“没有第一次青春的第二次青春”。诗人在自身的经历中明白:“生命本体是一块黑色的大陆。生命也和太阳一样,不能被照亮,只能自明。”而一岁女儿T.T 对于月亮命名式的呼叫,则启示了诗人生命自明的光源正是“语言”。在女儿第一次对着月亮的叫喊中,诗人感到:“在她的叫声里,抛在我天空中的那么多月亮,张若虚的,张九龄的,李白的,苏轼的,一齐坠落。……她把语言不堪重负的历史和文化的陈旧意义,全部丢在她童年世界的外面……那是她自由创造的语言:是生命的天然声韵、节奏和律动。”

似乎正是这些特殊的个人际遇和情感经历决定了诗人对待世界的方式。如果说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境遇削弱了诗人对历史和文化的寻根情结的话,那么,“F.F 和T.T”,一个引导诗人沉入生命本体的状态,一个则启示诗人寻找那照亮生命的语言之光。虽然这种个人经历当中的事件只是象征性的,但我们还是可以窥探到任洪渊独特的世界观来源。这个人敏锐地看到:“生命的自由”只在生命本身;而这种自由的获得在他看来,需要的是胜过漫长历史中的文化。之所以不说“摆脱”而是“胜过”,是因为“人不能不是一种文化形式———上升为文化的生命和转化为生命的文化”。而语言的边界决定了生命的边界,生命的形式受制于一个人在语言中对世界的理解程度。所以对于诗人而言,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马拉美的‘改变语言与马克思的‘改变世界改变成他的‘在语言中改变世界”。唯有通过在语言中创造语言,通过改变历史、文化的既有陈述,才能获得真正的生命的自由,那个不为既有历史、文化所“覆盖”的自由的、创造的言说者———“主语”才能真正诞生。在与语言的搏斗中,诗人通过一系列的诗歌写作,迎来了汉语的“新世纪”———他将1988 年所作的一组诗作命名为“汉字,2000”,也许正是如此期盼。这些诗作,深刻表达了诗人对于被“覆盖”在悠久而沉重的历史、文化下的“汉字”的焦虑:

……

之后已经没有我的天空和飞翔

抱起昆侖的落日

便不会有我的第二个日出

在孔子的泰山下

我很难再成为山

……

非圣

非道

非佛

我只想走进一个汉字给生命和死亡

反复

为了更新语言、寻求新的自我,诗人力求从“在语言中改变语言,并且在语言中改变人和世界”,让“词语击落词语”实现对世界的“第一次命名”。诗人努力使自己的“每一个汉字”不被抛进“行星椭圆的轨道”,而是让它们“相互吸引着”,拒绝任何形态的历史、文化的“牛顿定律”。“在‘历史的复写与‘生命的改写之间,一个人突然截获了‘主语诞生的时刻。”这种重新叙述历史其实是一种“历史的覆写”,以新的个体性的话语覆盖既有的历史陈述。这个“主语诞生”的时刻,对诗人而言,是一种“生命的辉煌时刻。那一刻,以往的一切文本解体了,词语追逐着词语,进入新的位置、轨道、空间,重组语言的新秩序。……以前,我总在寻找那个先于、高于生命的主体‘我;现在,这个拥有全部词语又属于全部词语的主语‘我诞生了。从本体论向文本论迈出了一步,我们更靠近了生命/ 文化的转换。”对汉语的自觉意味着诗人在本体论上的自我想象在具体的文本操作上找到了可能的方法。

二、“生命只是今天”

确实,当代中国诗人中,少有人像任洪渊这样,以如此明确的对汉语的自觉意识来对待诗歌写作。眺望汉语的新世纪焦虑来自诗人对自己这一代人悲剧命运的感受,因为在诗人看来,一切都需要依赖语言来完成,“语言(尤其是汉语)运动的轨迹才是呈现生命的疆界”。诗人已意识到他们这一代人身上的多重悲剧:“文化”的滞重与“生命”自由言说的丧失,永恒“时间”对有限的个体“空间”的埋葬,“历史”的漫长身影对“今天”的自我的覆盖……而对于这三重悲剧,诗人在他的《哲学导言》里给予充满希望的明确回答:

(后现代主义文化)是生命中时间意识的又一次高涨,现代人用自己的“现代”霸占全部历史的时空:无穷无尽的解构与重组,把以往文明的一切,连一块残砖断瓦都不剩下,作为新的材料,构筑自己“永远现在时”的生命世界。的确是生命的。……不是文化的碎片掩埋了人的尸骸,而是人的生命又一次复合了支离破碎的世界。因为我在这些碎片上触摸到的,往往不是死灰般的冷寂,而是生命震撼的力度和热度。

无时空体验也许是生命最神秘莫测的秘密了。当生命在这一瞬间突然明亮起来,时间和空间对生命整体的无穷无尽的切割与分裂便消失了……这一瞬间就是此刻就是最初就是最终。这一片空间就是此地就是来处就是归处。这是生命最纯净的显现:是创世也是终古。

生命只是今天。

历史只是穷尽今天的经历。……生命在今天历尽。历史在今天重写一次。

那么明天呢?明天已在今天过完。

在“生命/ 文化”“时间/ 空间”“今天/ 历史”这些对立的命题上,诗人态度鲜明地倾向“生命”“空间”和“今天”,而对于通常显现人类精神深度的诸命题———“文化”“时间“”历史”,诗人认为必须对其重新“改写”。

可以说,任洪渊的哲学是一种凸现个体当下的真实生存状况的生命哲学。它关心的是个体生命在当下的真实性,将生命的自由维系在当下的身体感受上、在心灵沉浸于时间空间消失的瞬间澄明上。不同于一般哲学家和诗人的是,他试图用他的诗歌写作来阐释的哲学———准确地说,来阐述他关于生命的意识、观念。任洪渊与当代中国诗人的区别,首先表现在他对待“文化”“时间”和“历史”的态度上。

朦胧诗代表诗人舒婷的《神女峰》是一首传达时代女性心声的经典之作: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当人们四散离去,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一声

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心不能变成石头。肉的心变成贞节的石头,这是人在关于“贞节”的文化话语中的极端异化。舒婷在这个游览事件当中完成了一次对中国女性命运的思索与顿悟,她由此豁然开朗,江边平常的风景在她的眼里有着与象征“贞节”的神女峰截然相反的意味:“正煽动新的背叛”。而最后两行,诗人似乎是对中国所有在男权话语压迫的女性的呼喊,与其在那文化的高台上死守贞节,将肉身真实的生存“展览”成一具石头,不如活出真实的自我,大胆追求自己的所爱。而一年之后,当任洪渊游览神女峰附近另一个类似的景点时,也写下了一首《巫溪少女》:

……

一个已经够了。……

……

望夫石

神女峰

阿诗玛的黑色的石林

爱,也过于沉重

我的土地,再也担负不起一个

冰冷在石头上的期待和欢呼

你是我的发现。我创造了你

一块风雨雕刻的岩石

复制了我心中的形象

瀑布般自由漂泻的长发

青春流动的曲线,和天然的体态

再不要那属于神话的

云与雾的遮掩

我还给了你一双眼睛

像她的一样,深邃,辽远

以及敢于正面直视的大胆

她头脑中苦恼的思索

也不可捉摸地藏在你的眉尖

……

你是我留下的一尊塑像

一个憧憬

一个美的观念

作为我的纪念碑,代表今天

虽然在对关于贞节的文化话语的批判上是一致的,但在对待历史的态度上,我们可以看到两人的不同。舒婷以她女性特有的细腻描述了自己感伤的心情,也以决绝的口气表达了女性对男权文化的抗议。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能感到诗人那沉重的忧伤,最后的畅想似乎只是历史的漫长阴影里的一点微光。这首诗也只是这历史的延续和余音。而在任洪渊的诗里,我们发现了诗人迥然不同的处理方式。在批判了“望夫石”“神女峰”這些文化景观的沉重之后,诗人瞬间转换了思维方式,不再考虑文化、历史将肉身石化,而是将自我的生命灌注在冰冷的石头当中,使石头在想象中成为一种新的事物,这种事物现在只与“我”有关、只与“今天”有关。诗人在想象中改造了那块石头。

如果说,舒婷的诗作是一种思索的话,那么任洪渊的诗作似乎是思索之后的行动:彻底走出“历史”,将这悲剧的石头当作“历史”死亡的纪念碑和新的自我诞生。“在这块土地上,我们生存的困境,不在于走不走得进历史,而在于走不走得出历史。……我们总是因为寻找今天的历史而失掉历史的今天……总是回到历史中完成自己,而不是进入今天实现自己。我们的生命在成为历史的形式的同时丧失了今天的形式。我们生命的一半,流浪在历史的乡愁里,另一半,漂泊在空幻的未来。就是没有今天。”任洪渊的“生命只是今天”的哲学可谓为喜欢沉浸在“历史”愁绪中的当代诗歌提供了一种新的个体经验,这种经验专注的是个体当下的生存状态、新的自我在写作的“现在时”中的实现、主语“我”的意识的突出。这种“走出”历史、以一种决绝的想象“改写”历史、完全以想象中的“今天”的生命状态为展现目标的诗歌,无论在意象、语言还是抒情方式上,都比许多缠绵于历史、文化的深度与细节的诗作读起来要气势逼人、简明易懂也更激动人心。

可能也是对这种生命哲学和个体经验的自信,使任洪渊站在文化和历史废墟上的写作和同时代一些以历史和文化为抒情契机的写作区别开来。有论者这样评价任洪渊的“女娲的语言”:“从朦胧诗中客观派一支‘呼唤史诗和‘远古梦想的‘文化诗,到‘新诗潮中的整体主义和新传统主义,中国远未发育的神话乃至传说被一再复写放大,对其中微言大义的发掘揣测和反复改写,成为诗人们文化寻根和重振传统的主要内容,甚至连太极、阴阳、五行、八卦之类,也给诗人以原型的灵感和智慧的快乐。个人与世界被纳入各种森然可畏的黑格尔主义或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体系图式之中。现代诗人们对必然的认识,让我们感到的不是自由,而是沉重和无望。……任洪渊对女娲神话的解读和解构,让我们松了一口气。……诗人所要找回的‘女娲的语言,不是‘发思古之幽情的玄想玄念,也不是某种神圣使命或终极关怀的‘新的宗教,而是一种比现象学还原更彻底、更纯净的‘人只还原自己就足够了的原生的存在状态,是剥离一切‘整体化原则的必然规律和外在时空限制的‘纯粹生命体验”。任洪渊本人对同时代诗人建立在“历史”“文化”基础上的写作持怀疑态度,譬如他质疑江河的组诗《太阳和他的反光》:“……回到东方远古的超越,始终是现代灵魂的一个冒险。也许,江河自己也不清楚,他达到的,到底是一种超越冲突的宁静和俯视苦难的庄严,还是淹没了现代人生命冲动的静止和寂灭?”他这样看待杨炼的诗歌成就:“杨炼在异国他乡写出了他半生最好的诗:‘回不去的时候回到了故乡,这是他在敦煌半坡龙山殷墟甚至八卦上永远写不出来的。”

江河、杨炼等的“历史—文化”之诗从诗学上来说,是当代诗歌由过去的与意识形态对抗向诗歌本体建设的转移,诗人试图在真实的世界之外创造另一个自足的世界,用杨炼的话说,这样的诗“是一个智力空间,是通过人为努力建立起来的自足的实体。一个诗人仅仅被动地反映个人情感是不够的,在现实表面滑来滑去……诗的能动性在于它的自足性,一首优秀的诗应当能够把现实中的复杂经验提升得更有普遍意义,使不同层次的感受并存,相反的因素互补,从而不必依赖诗之外的辅助说明即可独立”。这种诗歌写作试图建造新的诗歌话语空间,使当代诗歌的功能回到诗歌本身,脱离了曾经的社会、历史甚至个人对诗歌的较为功利性的要求。这种诗歌写作至少在当代诗歌回归本体的路途上是有意义的。我们不能因为它们涉及易经、八卦等传统文化中的命题就给予嘲讽。也许江河的《太阳和他的反光》在任洪渊眼里算不得好诗,但无论如何,这组曾经引起诗坛振奋的诗作即使在今天也是值得一读的:

上路的那天,他已经老了

否则他不去追太阳

青春本身就是太阳

上路的那天他做过祭祀

他在血中重见光辉,他听见

土里血里天上都是鼓声

他默念地站着扭着,一个人

一左,一右,跳了很久

仪式以外无非长年献技

他把蛇盘了挂在耳朵上

把蛇拉直拿在手上

疯疯癫癫地戏耍

太阳不喜欢寂寞

蛇芯子尖尖的火苗使他想到童年

蔓延地流窜到心里

传说他渴得喝干了渭水黄河

其实他是把自己斟满了递给太阳

其实他和太阳彼此早有醉意

他把自己在阳光中洗过又晒干

他把自己坎坎坷坷地铺在地上

有道路有皱纹有干枯的湖

太阳安顿在他心里的时候

他发觉太阳很软,软得发疼

可以摸一下了,他老了

手指抖得和阳光一样

可以离开了,随意把手杖扔向天边

有人在春天的草上拾到一根柴火

抬起头来,满山遍野滚动着桃子

有学者认为《太阳和他的反光》“以生命和宇宙的境界,宁静、朴质而又优雅的语言,把几千年历史与现实的对峙化作了一幅可以称得上辉煌的感性而又是形而上的图景”。“感性而又是形而上”,这是非常到位的评价,“感性”由诗人当下的生存感受而来,“形而上”意味来自诗人对“历史—文化”的想象。这里的“太阳”还是“夸父追日”神话中的那个太阳吗?为什么“老了”才去“追太阳”?“仪式以外无非长年献技”“太阳不喜好寂寞”“把自己斟满了递给太阳”是否暗示一种时代场景?而在真正追上太阳的时候,“他老了”,也发现其实“太阳很软”。“手杖”、“柴火”、那满山遍野的桃子是否暗示生命的疲倦、死亡与更新?这里的太阳是否有青春理性、时代权力的象征等多种含义?这里是否也是一种如北岛、顾城等人诗歌所言说的“一代人”的命运?任洪渊一直期望“我们”这一代“逐日”的人“还是抱起我们自己的,当然不是屈原曾经在崦嵫山上抱起的那个。太阳是今天的。”很难说在这首诗里就没有江河这“一代人”的自我和“今天”,只不过他是将个人的情感经验放在与“历史—文化”对话的语境中呈现的。倾心于古典“太阳”在现代的“反光”,确实是一种冒险,很可能被这“太阳”消融了当下的自我,但也未尝没有可能收获太阳及其反光之间的幽暗地带。而个体生命复杂的情感经验,也许在这种语言的幽暗地带能更好地传达出来。

三、诗与“诗学”的纠缠

确实,由于个人气质和哲学意识上的原因,任洪渊特别担心这种与“历史—文化”太靠近的写作会使个体生命“在成为历史的形式的同时丧失了今天的形式”。所以当他面对历史之时,他试图以自我在“今天”迫需的一种意识来重新“改写”历史,使历史呈现新的面貌。女娲的“创世”是第一次,他的组诗《司马迁的第二创世纪》则在讲述司马迁第二次进行“创世”。借着历史上一个个死难或残废的传奇人物,诗人想象在“今天”的、在死亡与新生之间、在时间空间消融状态中,获得自由的个体生命应有的状态。司马迁,这个被阉割的男人,用文字建造了一个生动而真实的历史世界,他“美丽了每一个女人”,也成了“真正的男子汉”;项羽的兵败乌江不再是耻辱,自杀只是让内心获得自由的一种方式:“他把头颅的沉重抛给那个/ 需要他沉重的头颅的胜利者”“ 心安放在任何空间都是自由的/……/ 可以长出百家的头/ 却只有一颗心”;逃亡在昭关门口一夜白头的伍子胥,度过了一生中最黑暗的岁月,但那“最黑的一夜辉煌了一生”;毁坏了面容的聂政,其实是“毁坏了死亡的脸”,那“毁灭完成的形象”,才是“最真实的自己面对自己”;高渐离,“挖掉眼睛的一刹,他洞见了一切”;腿的残疾没有使孙膑变得软弱,相反,“断足/ 他完全放逐了自己穷追/ 天下的男子没有一支大军/ 逃出他后设的/ 三十六计”;虞姬的歌声不是柔弱,更不是失败,恰恰相反,在她的歌唱中强大的秦帝国“崩溃的回声滚过月边/ 推倒了十二座金人/ 力全部静止/ 在她的曲线”;褒姒也不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女子,“等她一笑/ 一丛丛无花期的花开了/ 烽火// 男人的桃花//……等她烂漫/ 男人烽火桃花/ 嫣然的战争”……

一个个“历史”或“文化”中的人物在这里被重写,读者读到了一种少见的如此激进的历史和文化想象方式。可以看出,诗人走出“历史”专注“今天”,倾心于那种生死明暗交汇时空消融的生命极致状态。可能在诗人看来,这种极致状态才是生命的自由的真正实现。在一个个人物形象身上,我们可以看到那种二元对立的生命状态,但在对立的两种状态,产生了第三种境界:虽然生命充满死亡、残缺、悲伤和羞辱,但人物最终如蚕破蛹,摆脱这些看起来叫人痛苦不堪的状态,进入了瞬间的澄明之境。“痛苦/ 穿破痛苦的中心/ 一只红蝴蝶/ 伤口通明了所有的界限”,所有的生命最后均消融“在日神的光之上/ 在酒神的醉之上”,“无时空体验”“逍遥”,极乐,自由。这种绝望中诞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审美方式和想象方式,很容易让人想起鲁迅说过的“……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让人在这个一切价值面临着重估、充满文化碎片的“后现代文化”时代,多了一些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也许我们确实很乐于这个时代的个体命运真的就这样———“生命只在今天”,我们真的能摆脱历史因袭的重担,在一个个无时空体驗的瞬间,身体和生命自由地绽放。不过,如此地以“历史—今天”“绝望—希望”的对立方式来想象世界,是否对待历史真实、现实世界的把握有简单之嫌?毕竟这种决绝对待世界的方式总是让人生疑,鲁迅曾经告诉我们:“绝望之为虚妄,正如希望相同!”也许,我们还是应该在“绝望”和“希望”之间以更复杂的思忖来对付这人生、历史和世界的某种“虚妄”。

这种生命哲学使任洪渊诗为当代诗歌提供了一种重新书写历史、文化的视角和新的个体经验,使我们在阅读中有一种“改写”历史、实现“今天”的自我形象的心灵震颤。可能正因为这一点,有论者认为,“他的诗……有浓郁的浪漫主义气质”。但这种“浪漫主义”也使我们不能不承认,诗人对待历史的想象在“历史—今天”“绝望—希望”向度上的过于简明,省略了历史真实和现实世界的诸多复杂性,这让我们也不能不对任洪渊诗生出一些遗憾。而这种遗憾,很大程度上来自诗人更多将诗歌写作当作他的“哲学”“文化诗学”的另一种阐述。

有论者指出的,“任洪渊的诗和诗论,处于相互印证、阐释的‘互文性关系中。他的诗,基本上是在解释他的诗学理论,表达他对于如何使‘汉语诗歌获得生命活力的设想。因而,它们也可以被称作‘元诗歌,或者说是以诗的方式写的诗论。”问题正在这里,任洪渊的诗其实更是一种诗学理论,是关于汉语如何言说当下个体生命、如何建构个体生命的自由的一种构想。而伟大的诗学构想不等于优秀的诗篇。在任洪渊的诗与诗学相互阐释、相互印证的写作中,其实真正启人深思的是他的诗学理论。当任洪渊说:“我只喜欢记下已经变成感觉的汉字。我想试试,把‘观念变成‘经验,把‘思索变为‘经历,把‘论述变成‘叙述。”他确实做到了,我们在读他的《找回女娲的语言———一个诗人的哲学导言》《我生命中的三个文学世纪》等篇章,深感他的写作已经“把‘观念变成‘经验,把‘思索变为‘经历,把‘论述变成‘叙述”,但这是任洪渊的诗学理论的写作,不是他的诗歌写作,他的诗由于竭力想辅助阐述他的诗学理论,而陷入他的二元对立的哲学观念当中,尽管有许多令人叫绝的意象和语词,但仍有不少观念化的倾向。正如《女娲的语言》是他的第一本文集也是一本诗与诗学的合集一样,他的诗与诗学纠缠得太深,忽略了诗本身对待世界和自我的复杂性。他现在的诗更多的指向一种理想的汉语言说方式、语言效果,说是“元诗歌”不乏道理。“元诗歌”能挑起许多批评家、理论家的热情,但未必是真正好的诗。洪子诚先生的目光确实尖锐:“任洪渊的问题可能是,在用诗充分阐释他的诗学理论之后,诗歌写作将向何处,又如何进一步展开?”毫无疑问,任洪渊是当代中国最优秀的诗人之一,但他的许多诗作确实又尚未展开。

四、尚未“展开”的诗歌

事实上,对于诗歌写作,任洪渊一开始就比同时代人有着更为接近诗歌本体的认识。他反复提及从汉语本身入手变革汉语的言说方式。这种对汉语的自觉使他可以不依赖自身所处时代的那种在街头和广场附近游行、演讲获得激情,他完全可以在生命和语言相互发现、双向建构中营造一个自足的世界。也正因为这一点,使诗人完全有资本和“崛起的诗群”保持着距离,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侧身走过他们的身边”。由于独特的个人气质和“执着于对汉语陌生化效果的追求”,有文学史这样评述他:“任洪渊不是那种在时代的社会思潮里脱颖而出的诗人,相反,他游离于社会现象之外……多年间的社会思潮几乎没有在他的诗作中留下‘痕迹。他有自给自足的精神世界,对诗歌语言独特的认识。所以,诗人和他的诗,多少给人一种‘隔世的感觉。”专注于自己的诗歌世界的建立和汉语的独特追求,虽使人在漫长的历史时间里不够声名显赫,但这种“隔世”带来的却是他的文字的“传世”,很多人在他的诗学和诗面前一再驻足,并由之展开诗歌、语言、文化和美学等多方面的有意思的话题。

可以看到,任洪渊在他的写作中其实是一直贯穿在汉语文化的历史脉络的,他承认自己“在汉字书写的墨写的黄河中”。“墨写的黄河”,“黄河”依旧流淌在正在书写的血与墨之中,这是我们无法逃脱的命运,我们的写作注定无法与以“黄河”为象征的汉语文化体系和“现代—后现代”的历史语境脱离关系。在时间的向度上,尽管当下的生命状态和生存处境是最应当关注的,但能否因此认为“生命只在今天”?在诗学当中,任洪渊写道:“墨写的黄河永远流着今天,过去和未来都流进今天:在每一个汉字上,我侧身走过同时代人的身边,相问相答;在每一个汉字上,我既与过去的每一个书写者未期地相遇,又是对未来书写者的不期的期守,未来有多远,我的期守就有多长,是预约又是先期的回声。”专注于“汉字”,使他与“同时代人”区别开来,使他可以走入诗歌的本体建构自己的话语空间。而他的“汉字”,既是与“历史”未期的相遇,也是对“未来”不期的期守,“历史”和“未来”都凝聚在“今天”的现实经验的言说当中。应该说,这种对待生命、时间和历史的态度才是一个现代诗人最合宜的心态,它无疑比“哲学导言”中那“生命只是今天。/历史只是穷尽今天的经历。……生命在今天历尽。历史在今天重写一次。/……明天已在今天过完”容易令人误解、也让人心悸的宣告更适合当代诗歌。

当下的汉语诗歌写作不是历史意识的过

剩,而是这种意识太淡漠了,以至于许多诗歌成为一种单向度的东西,完全是当下肉身的一些口语化即兴随感。在这方面,北京师范大学在当代诗坛可谓风光无限,从伊沙到沈浩波等“下半身”诗人群体的主力,都出自这个学校。不知他们是否受到了任洪渊先生的影响(至少伊沙是非常尊敬任先生的),也不知他们是否真正领会任先生“在语言中改变世界”“生命只在今天”的哲学。伊沙、沈浩波等的口语诗在当代诗坛已是“一路狂奔”。而他们当中有人对肉身生存的膜拜也是到了极致,准确地说是对“肉体”的膜拜(甚至连“肉体”一词也羞于提及,干脆就说“肉”),沈浩波曾提出:“诗歌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在另一处,沈浩波解释说:“这里的‘肉体,说的就是我们自身的那‘一堆烂肉,即最纯粹的‘我、最本质的‘我、最原初的‘我、最动物性的‘我!”“沒有什么能拯救我们,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被拯救的,我们不过是一堆肉而已。”“最原初的‘我”“反对上半身”……这些说法似乎与任洪渊先生的“寻找生命的本源”,20 世纪以降是一个“心对头”“生命对理性”战争的时代大为相似。如果真的大有关联,也不知任先生对这些后辈的言语、行为有何感慨。

其实在任洪渊的诗集里,还是那种从个体生命的感性出发,将当下的个体感受放在与“历史”“明天”的对话中的诗作既触动人心又余味悠长。他的1985 年的诗作《她,永远的十八岁》即使今天看起来仍是一首汉语诗歌的经典之作:

十八年的周期

最美丽的圆

太阳下太阳外的轨迹都黯淡

如果这个圆再大一点爱情都老了

再小 男子汉又还没有长大

准备为她们打一场古典的战争的

男子汉 还没有长大

长大

力 血 性和诗

当这个圆满了的时候

二百一十六轮满月

同时升起

地平线弯曲 火山 海的潮汐

神秘的引力场 十八年

历史都会有一次青春的冲动

红楼梦里的梦

还要迷乱一次

桃花扇上的桃花

还要缤纷一次

圆的十八年 旋转

老去的时间 面容 记忆

纷纷飘落

陳旧的天空

在渐渐塌陷的眼窝 塌陷

十八岁的世界

第一次开始

年岁上升到雪线上的 智慧

因太高太冷 而冻结

因不能融化为河流的热情 而痛苦

等着雪崩

美丽的圆又满了

二百一十六轮满月

同时升起

诗人在写一个少女,以月为喻,但这却是一枚从未有过的新月、圆月。少女的美妙年岁、爱情的新鲜度、“青春的冲动”、“胜过”时间无情流逝的想象、对衰老的感叹……人生的诸般经历与情感体验在诗行中真实可感。“十八岁的少女”,这个最容易引起情感流露过度、容易陷入平庸的抒情模式的题材,在这里却有着新鲜而又令人震颤的言说。这美妙的年龄,正如那“最美丽的圆”,美丽得恰到好处,在未来的向度上,“再大一点爱情就老了”;在历史的向度上,“再小……/ 准备为她打一场古典战争的/ 男子汉还没有长大”。“……十八年/ 历史都会有一次青春的冲动”,“历史”在“今天”复活,“红楼梦”“桃花扇”,所有的爱情故事鸳梦重温,所有的时间向现在涌来。在“十八岁的世界”面前,时间“老去”,“陈旧的天空”塌陷,一切才刚刚开始。诗作的最后无疑是最打动人心的。人不可能不生活在时间使我们衰老的命运中,面对“她”的“十八岁”,“年岁上升到雪线上的智慧/ 因太高太冷而冻结”,而青春的心,希望生命永远只在“今天”,不为“历史”掩埋也不被“明天”欺骗的自我,为自己“不能融化为河流的热情而痛苦”,如果是一般沉醉于灵魂的感伤状态的诗人,也许就这样在“痛苦”处无能为力,而诗人任洪渊,却在想象一场生命的“雪崩”!

尽管诗人可能不满于T.S.艾略特的“历史意识”,但这首诗的魅力恰恰来自当下的个体感受与“历史”场景和“未来”时间想象的对话。诗人曾这样赞誉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一方方黑色的汉字,在一个个少女的红唇上吃尽胭脂,绯色地飞起,追着银河外的星群红移。语言的新空间。”对这首诗而言,许多词语也是饱蘸历史、文化的液汁,但重要的是,这些词语是向着当下的情感经验“飞起”的,“现在”这一瞬间凝聚着“过去”,也想象着“未来”,在时间里以语言创造着一个新的关于爱情关于少女关于人生的新空间。

任洪渊是个真正具有诗人的想象力和青春激情的写作者,面对他那以自由的语言释放身体的感性、寻求“生命的自由”的诗学意愿,面对他那些与诗学相互阐释的诗、那些诗文相合的诗学,虽然感到他的文字中有许多未能展开和过于激进的东西,但其中那种混合着“力血性和诗”的青春冲动和“东方智慧”弥足珍贵,尤其是诗人身上涌动的诗人激情和哲学家气质,更是当代中国诗人所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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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届扬子江诗学奖
诗人与花
两种翻译诗学观的异与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