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楠 刘诚
摘 要:良好的营商环境是吸引力、生产力、竞争力,可以提升市场和企业的资源配置效率,促进经济高质量发展。营商环境的范围较为广泛,一般包括商事制度改革和契约精神两个方面,分别属于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范畴。本文使用1998—2013年中国工业企业数据计算各城市的资源配置效率,采用是否为商事制度改革试点城市来度量改革情况,并利用携程网网上客房预订履约率表示契约精神,进而使用中国285个地级及以上城市数据进行计量检验。研究发现:(1)商事制度改革促进了各城市的资源配置效率;(2)契约精神对商事制度改革具有互补性,契约精神较好的地区商事制度改革对资源配置效率的作用更大;(3)使用各城市行政审批中心设立时长、世界银行调查报告的开办企业成本作为商事制度改革的工具变量进行检验,以上结论均保持稳健。本文的结论及政策建议对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和改善营商环境具有一定的启示。
关键词:营商环境;商事制度改革;契约精神;资源配置效率
中图分类号:F06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76X(2021)02-0003-10
一、问题的提出
2020年4月9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关于构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场化配置体制机制的意见》,就扩大要素市场化配置范围、促进要素自主有序流动、加快要素价格市场化改革、健全要素市场交易机制等方面进行部署。这对推进要素市场制度建设、提高资源配置效率、推动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具有重大意义。历史上,中国生产要素配置并未充分依靠市场,而是赋予了各级政府较大的微观管理权限,导致企业营商环境不够友好,这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张军扩等[1]认为,从高速增长转向高质量发展,既是经济增长方式和路径的转变,更是一个制度改革和体制转换的过程,因而中国需加快形成与高质量发展相适应、相配套的制度基础。
优化营商环境应致力于增加吸引力、解放生产力、提高综合竞争力。长期以来,中国商事制度一直不够完善,企业进入市场所要经历的审批时间、流程及费用远高于全球其他主要经济体。Djankov等[2-3]研究了全球85个国家或地区开办企业的程序、所需时间和费用,发现中国的制度门槛极高。2005年世界银行对中国30个省份1.2万多家企业的调查结果显示,企业平均每年要花费58天和4个主要政策职能部门(税务、公安、环保、劳动与社会保障)打交道。
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商事制度改革进入加速发展阶段。2013年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放宽工商登记条件;2014年工商登记制度改革在全国范围启动;2015年全面实施“三證合一”和“一照一码”制度;2016年推行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2018年党的十九届三中全会决定设立国家市场监管总局;2020年1月1日《优化营商环境条例》正式施行。受国内国际经济形势和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优化营商环境工作的重要性进一步提升。2020年《政府工作报告》强调,以公正监管维护公平竞争,持续打造市场化、法治化、国际化营商环境;2020年7月15日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进一步优化营商环境更好服务市场主体的实施意见》提出,受新冠肺炎疫情等影响,企业困难凸显,急需进一步聚焦市场主体关切,加强营商环境建设。与此同时,中国营商环境大幅改善,获得国内外一致肯定。徐现祥等[4]发现,2013—2018年中国企业注册所需时间从8.4天降至7.0天,交涉窗口数从2.6个降至1.9个,办理许可证数量从3.4个降至2.0个。世界银行调查发现,中国营商环境全球排名从2013年的第96位提高到2019年的第31位,超越法国、瑞士等发达国家。2020年7月,世界银行发布专题报告《中国优化营商环境的成功经验》,向全球推介中国商事制度改革经验。2009—2019年中国营商环境变化情况,如表1所示。
同时,营商环境除了涉及政府推动的商事制度改革之外,还包括一个地区的契约精神。前者是变数较大的“快变量”,属于正式制度范畴;后者是短期内相对稳定的“慢变量”,属于非正式制度范畴。李宏彬等[5]发现,企业家的创业和创新精神对经济增长至关重要,这依赖于企业家所处的营商制度环境。然而,在经济粗放增长阶段,一些企业缺乏基本的商业价值观,往往将套利作为目标,违约、造假、“山寨”、侵犯知识产权等现象屡见不鲜。同时,一些高科技产品和服务的违约成本很低,进一步提升了契约精神在营商环境中的重要性。中国经济进入高质量发展阶段,大量垂直细分领域蕴藏的分工和升级潜力以及前所未有的个性化需求的出现,是企业创新发展的机会,同时这也充满了不确定性,面临着用户可能低成本甚至零成本违约的风险。
那么,营商环境对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有什么影响呢?党的十九大报告将经济高质量发展界定为“转变发展方式、优化经济结构、转换增长动力”,并赋予了丰富的内涵和外延。究其本质,提升资源配置效率和全要素生产率是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应有之义。Hsieh和Klenow[6]发现,若假设企业全要素生产率差异完全来自于资源错配,那么彻底消除这种错配将使中国的全要素生产率在1998年上升115.1%,在2001年上升95.8%,在2005年上升86.6%。Baqaee和Farhi[7]在一般均衡的框架下通过放松新古典生产函数规模报酬不变、投入产出结构、扭曲楔子等假设构建理论分析框架,并以美国为例进行非参估计,研究发现,美国1997—2015年全要素生产率增长总量的一半来自配置效率的提升。Wu[8]研究发现,作为资源错配的关键方面,资本错配构成了生产效率下降的重要方面,而政策扭曲对资本错配的影响则占到了70%。Aghion等[9]采用1998—2007年中国工业企业数据研究发现,只有那些具有“维持或促进竞争”特征的政策设计才可以促进企业生产率的增长。徐朝阳和林毅夫[10]认为,产业结构内生于要素禀赋结构且随着要素禀赋结构的升级而升级,政府偏离要素禀赋结构优先发展重工业将导致资源配置的扭曲和经济发展的低效。基于此,经济发展的核心问题不是产业结构升级,而是创造环境和条件使企业可以基于要素禀赋自发合理地配置资源。Acemoglu和Ucer[11]将经济高质量增长定义为由生产率提高和技术升级所推动的经济增长,并发现高质量增长根源于经济和政治制度的改善。可见,通过制度改革和环境优化来提升资源配置效率是经济高质量发展的重要途径。基于此,本文旨在检验营商环境(商事制度改革、契约精神)对中国资源配置效率的作用。
本文可能的边际贡献体现在以下三点:第一,检验了制度改革对资源配置效率的影响。虽然社会各界早已认识到,改革始终是推动中国经济增长的重要力量,但改革的具体影响未得到充分的实证检验,尤其是对资源配置效率的影响方面。本文的研究对于当前大力推进的“放管服”改革和经济高质量发展具有双重的现实意义。第二,量化了商事制度改革。夏杰长和刘诚[12]在研究经济增长问题时,量化了各地区行政审批改革的进展程度,毕青苗等[13]在研究企业市场进入问题时,也采用了相似的方法对行政审批改革进行了评估,但目前对商事制度改革的量化分析仍然不足,本文的研究将添补这一空白。第三,利用携程网数据对中国各城市契约精神进行检验。与以往文献不同,本文并非从政府制度便利性、企业家个体特征、当地文化等角度测算商业环境,而是利用携程网客房预订数据观察履约率,以此度量契约精神,这是基于微观主体大样本作出的直接和客观的测算,其准确性更高。
二、理论分析与假设提出
营商环境是企业经营过程中所感知到的体制性、社会性因素的统称,主要包括市场准入门槛、注册登记便利度、税负、产权保护、融资成本、劳动者数量和素质、社会诚信和契约精神、社会治安等,是一个较为宽泛的概念,目前在理论和现实中均无明确定义。世界银行对全球营商环境的评价体系获得了近200个经济体的认可,共包括10项一级指标:即开办企业、办理施工许可、获得电力、登记财产、获得信贷、保护少数投资者、纳税、跨境贸易、执行合同和办理破产。尽量完善地设计这些具体评价指标,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但理论意义却不大。本文侧重对营商环境进行理论分析与实证检验,不苛求具体指标的全面性,而尽量试图从理论范畴上触及营商环境的实质内涵,以期达到从具体到抽象的理论升华。笔者认为,避开具体指标不谈,营商环境是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的集合,或者说是一个政府主导的商事制度改革和市场自发的契约精神的统一体,只有同时对二者进行深入研究,才能较为全面地洞察营商环境的精神实质。
(一)商事制度改革的理论渊源及相近研究
从理论渊源来看,商事制度改革尚不是严格的学术概念,大致可以归入“行政垄断”和“管制”的研究范畴。Stigler[14]对政府管制进行了深入探讨,成为管制、规制、市场准入、行政垄断等有关研究的重要理论源头。陈林和朱卫平[15]认为,行政垄断是指行政机关使用行政权力排除或限制竞争的行为,在中国具有广泛的内涵和外延。
与商事制度改革较近的概念是行政审批改革,二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黄群慧[16]认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最大的制度情境变化是市场化改革。厉以宁[17]认为,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首要工作是简政放权,使市场松绑,让企业成为名副其实的市场主体。近年来,一些学者在市场化改革大背景下对行政审批改革进行了专门细致的研究,夏杰长和刘诚[12]发现,行政审批改革显著促进了中国经济增长;毕青苗等[13]发现,行政审批改革有利于企业进入市场;王永进和冯笑[18]发现,行政审批改革推动了企业创新。这类文献涉及创业、创新、去产能、产业结构以及生产率等中国重大现实问题,肯定了行政审批改革对经济发展各方面的贡献。
商事制度改革和行政审批改革具有相似性,都属于市场化改革和简政放权改革的范畴,但改革出发点和具体内容上具有较大差异,前者更关注企业的事前准入和事后监管,后者则更侧重于政府对经济社会活动的管制行为,前者的范畴相对较小,内容指向性也相对明确。因此,有必要在汲取行政审批改革和政府规制相关文献的基础上,对商事制度改革进行专门细致的研究。
(二)商事制度改革与资源配置效率的研究
商事制度无疑是决定企业市场进入、获取生产要素以及配置资源的核心因素之一。企业设立(注册登记和获取执照等)、日常经营(投资项目和股权质押等)、扩容(经营范围扩大和注册资本增加等)、变更(企业性质和注册地变更等)、注销和破产等各环节都离不开商事制度。
国外对于商事制度改革的研究主要围绕企业创立、就业和经济增长展开,未关注产业结构和生产率问题。Aghion等[19]发现,印度废除许可证制度后,经济自由化程度高的地区发展优势被放大,地区增长差距拉大。Bruhn[20]对墨西哥2002年的快速开办企业制度改革进行了研究,发现改革促进了潜在企业进入和产出增长。Branstetter等[21]发现,葡萄牙设立一站式服务机构减少了企业的等待时间和成本。Amici等[22]对意大利商事制度改革的研究发现,改革提升了企业的进入率和存活率,但不影响退出率。Haidar[23]使用世界银行的营商環境数据实证研究发现,一国或地区每增加一项商事制度改革,可提升经济增长率0.15个百分点。这些研究基本都认为,更宽松的商事制度、更便利的准入环境可以促进企业进入市场,提高市场竞争力。
然而,国内对于商事制度改革的研究较少。夏杰长和刘诚[24]检验了商事制度改革对中国各城市创新发展的作用;黄亮雄等[25]发现,商事制度改革推动了企业创立;刘诚和杨继东[26]发现,商事制度改革可以提升产业专业化水平。这些研究只限于创新、创业和产业结构问题,未触及资源配置和生产率问题。这说明,尽管国内商事制度改革实践非常丰富,但研究强度弱于国外,而且缺少对商事制度改革和资源配置效率之间关系的深入系统性研究。
从上述研究结论和现实特征出发,我们基本可以肯定的是,商事制度改革(或行政审批改革)可以促进市场进入和降低制度性成本,这是商事制度改革最直接的作用。Foster等[27]研究表明,美国零售业中90%的增长都是通过新企业进入、旧企业退出这种资源重新配置的方式实现的。当然,也存在少数研究对此表示怀疑,认为仅仅是进入自由化并不代表结构的优化和效率的提高。Branstetter等[21]发现,葡萄牙的商事制度改革使“边缘企业”进入了市场,但它们通常由受教育程度较低的企业家所拥有,并在低技术领域运营。基于此,本文提出如下研究假设:
假设1:商事制度改革可以提升各地区的资源配置效率。
(三)契约精神与资源配置效率的研究
人们的行为是嵌入于社会关系中的,现实社会运转的基础是人与人之间的彼此信任以及良好的道德风尚。事实上,中国正在以中国人民银行征信系统、全国信用信息共享平台、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平台等为基础,搭建信用监管体系。无论是信任、信用还是信用监管体系都是较为宽泛的概念,2014年国务院印发的《社会信用体系建设规划纲要(2014—2020年)》囊括了政务诚信、商务诚信、社会诚信和司法公信建设四大领域。本文并不试图对这些概念进行辨析,而是选取契约精神这个视角进行深入的理论探讨和具体的实证检验。笔者认为,信用,归根到底,从道德上讲是诚信问题,从经济学或商业伦理上讲是一个契约精神问题。
现实中的契约并不是完全的,即缔约方难以在订立契约时就对未来可能发生的各种或然事件作出详尽规定。契约不完备使得履约具有了彈性,代理人就有了自由裁量权。Hart 和Moore[28]提出了参照点的思想以及契约执行的两种方式,将契约视为一个参照点,即为缔约各方提供了一个判断交易得失的参照标准。如果缔约方觉得在交易关系中自己享受到了基本权利,那么就愿意按照契约精神来履约,尽职尽责;相反,就会仅按照契约的字面意思履约,减少合作,采取机会主义行为。
实际上,如果社会普遍缺乏基本的商业价值观,而将套利甚至欺诈作为目标,将导致市场失灵,企业资源配置效率低下,一些商业机会无法及时把握,创新发展更加缓慢。而且,技术研发越重大、产业链越长、中间品越多,则资产专用性越强、契约密度越高、越是怕被“敲竹杠”,也就更加依赖社会各界对契约精神的尊重。Kaplan等[29]研究发现,墨西哥的商事改革只是促使已经存在的非正规部门转移到了正规部门完成注册,而对真正新创企业发掘市场机会的影响有限。基于上述分析,笔者认为,良好的契约精神有利于培育市场机会以及维系市场秩序,推动市场竞争,提升资源配置效率。基于此,本文提出如下研究假设:
假设2:契约精神可以提升各地区的资源配置效率。
进一步的问题是,契约精神对商事制度改革的交互作用如何?契约精神在直接推动资源配置效率的同时,各地区正在不同程度地推进商事制度改革,那么契约精神是否可以放大商事制度改革对资源配置效率的作用?现实中,很容易观察到的一个事实是,包括商事制度改革在内的各类改革在不同地区的实际效果千差万别,除了改革程度本身具有差异这个原因之外,还与各地区的政治经济社会条件有关,其中一个可能的因素就是各地区契约精神不同。
对于提升资源配置效率而言,仅仅放宽市场准入还不够,还要维系市场秩序,这在很大程度上依靠市场自发的契约精神。在政府降低准入门槛、强化契约执行效率的同时,市场和社会能否就不完全契约的剩余部分自发按契约精神去履约,就成为商事制度能否真正落地的重要机制性条件。即契约精神很重要,决定了实际履约的程度,当政府更多地放权时,契约的不完备性更大且更依赖契约精神。这表明,商事制度改革向市场放权,但市场能不能“接得住”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各地区的契约精神水平。地区契约精神水平的差异性可能导致各地区改革效果出现异质性。Aghion等[19]发现,社会信任度低会产生对政府规制的内生需求,缺乏契约精神的地区将不得不加强政府管制,在契约精神不足的情况下,放松管制的改革效果将大打折扣甚至完全失效。基于此,本文提出如下研究假设:
假设3:契约精神对商事制度改革具有互补性,契约精神较好的地区商事制度改革对资源配置效率的作用更大。
三、研究设计
本文主要检验商事制度改革对资源配置效率的影响,以及契约精神在其中的交互作用。限于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只更新到2013年,本文使用1998—2013年中国工业企业数据测算中国285个地级及以上城市的资源配置效率。这期间,商事制度随着改革进展呈现出地区和时间的差异性,据此计算各城市的改革程度。同时,考虑到一个地区的契约精神具有长期性,且数据可得性较差,本文使用2013年的截面数据。基本回归方程如下:
其中,TFP表示资源配置效率,reform表示商事制度改革,contract表示契约精神,X表示控制变 量,λ表示城市固定效应,ε表示随机扰动项。主要变量定义如下:
资源配置效率(TFP)。本文参考Olley和 Pakes[30]的做法,计算各城市的企业生产率离散程度来度量资源配置效率,离散程度越高,资源配置效率越低。首先,使用OP方法计算企业全要素生产率。由于OP方法采用半参数估计,规避了OLS方法的生产函数形式设定问题,并且解决了同时性偏差和选择性偏差问题。其次,计算各个城市两位数行业的生产率离散程度。进而,以城市各个行业的收入份额作为权重,将城市行业的生产率离散指标加总到城市层面,作为资源配置效率的代理变量,该值越大,说明该城市企业生产率差异越大、资源配置效率越低。需要说明的是,对企业生产率离散程度指标,常见的是使用生产率的标准差和分位差,本文选择标准差作为反映企业生产率离散程度的被解释变量。
商事制度改革(reform)。商事制度是针对市场主体开展经营活动的制度及政策规定,即市场主体开展经营活动前必须通过工商机关进行登记、核准并取得营业执照等。商事制度改革是一个经历了地方试点和全国推广的渐进过程。由于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库最新数据只截止到2013年,本文的主要解释变量商事制度改革也需要在2013年之前。实际上,2013年之前恰好是各地试点阶段,共有23个城市进行了试点,而2014年之后在全国铺开。本文将这23个城市作为实验组,各城市在不同年份陆续加入试点后,reform取值为1,否则为0;其他城市作为对照组,使用连续型DID方法进行计量检验。
契约精神(contract)。准确识别各城市的契约精神是计量难点。一些研究企业家精神、商帮文化、营商环境等方面的相关文献从企业家个体特征、文化、制度便利性等角度测算商业环境或制度软环境,本文则直接观察人们的履约行为,试图给契约精神一个更加直观的测度。一些新制度经济学和实验经济学的文献通过网络或田野实验来量化契约精神水平及其“敲竹杠”行为,然而,在具体操作中,实验对象可能存在一定的选择偏差,并且费时费力。幸运的是,互联网、大数据的兴起为相关研究提供了更加丰富的数据来源。本文使用携程网网上订房履约率来表示各城市的契约精神,用2013年携程网网上各城市“实际完成订单数量/订单总量”来表示。各城市的契约精神不仅包括当地人的履约情况,也包含来往当地的外地人(如商务差旅人员、游客、临时打工者等),且外地人对酒店、旅游等行业的实际影响较大。本文携程网客房入住数据显示,约40%的订单来自当地人(如郊区居民到市区酒店订房),其他订单来自外地人。本文在变量定义和计量检验时,不区分订单来自当地人还是外地人,认为只要订单在当地履约,就构成了当地的契约精神,就是当地营商环境的一部分。携程客房订单数据有三点好处:第一,大样本全方位度量观察所有城市的酒店在携程网网上订房的实际履约情况,不限于部分人群或地区。第二,由于网上订单可以低成本甚至零成本取消,可以更加真实地反映出人们对契约的自发尊重程度。第三,预订酒店已成为人们出行尤其是商旅的重要内容,行为虽小却实实在在地嵌入在商务和旅行活动中,可从细节中窥探商业环境。当然,从个体来看,取消订单可能出于行程变化等正当理由,并非不遵守契约,但从整个城市订单的加总数据及其地区比较来看,可以很大程度上反映出对契约的尊重差异,故可作为城市契约精神的代理变量。
控制变量(X)。本文控制了如下变量:地区生产总值(十亿元)的自然对数(gdp)、服务业占GDP比重(tgdp)、城市常住人口(万人)的自然对数(pop)、公共财政收入(万元)的自然对数(fisinc)、公共财政支出(万元)的自然对数(fisexp)、年末金融机构人民币各项贷款余额(万元)的自然对数(loan)、固定资产投资(万元)的自然对数(invest)、实际使用外资(万美元)的自然对数(fdi)、工业二氧化硫排放(吨)的自然对数(so2ind)、职工平均工资(元)的自然对数(wage)、接入互联网户数(万户)的自然对数(internet)。以上数据均来自《中国城市统计年鉴》。为了缓解内生性,以上变量均作了滞后一期处理,即使用上一期的城市数据。
四、计量结果分析
(一)商事制度改革对资源配置效率的影响
商事制度改革对资源配置效率的影响,如表2所示。从表2中可知,列(1)—列(4)商事制度改革变量的系数都显著为负,表明商事制度改革可以显著降低城市的企业生产率离散程度,提高资源配置效率。观察经济显著性可以看出,商事制度改革变量(是否为试点城市虚拟变量)的系数介于0.050—0.100,表明加入商事改革试点后,可以使城市的企业资源配置错配率降低0.050—0.100,大约是其均值(0.940)的5%—10%,说明商事制度改革可以在较大程度上解释企业配置效率的地区差异,提升资源配置效率,假设1得以验证。
(二)契约精神对资源配置效率的影响
契约精神对资源配置的影响,由表3所示。由表3列(1)和列(2)可知,仅用契约精神作为解释变量时,其系数显著为负,表明良好的契约精神可以有效降低资源错配程度、提高配置效率,假设2得以验证。需要说明的是,由于契约精神是2013年的截面数据,故表3前两列的观察值数据仅为当年的城市数,且由于个别城市的全要素生产率、契约精神或控制变量的数值缺失导致实际样本数少于285个。
表3列(3)和列(4)同时放入契约精神和商事制度改革及其二者的交互项,我们发现,契约精神与商事制度改革的交互项显著为负,表明二者具有互补性,说明城市的契约精神越好,商事制度改革对资源配置效率的作用越大,假设3得以验证。而且,表3列(4)显示,加入契约精神后,商事制度改革的系数不再显著,表明契约精神对商事制度改革具有一定的中介效应,从长期来看,商事制度改革还是需要依赖契约精神的改善来发挥优化资源配置的作用,当然这一论断还需要专门细致的分析,本文这里不再重点论述。我们关心的是,交互项contract×reform的系数依然显著为负,表明契约精神与商事制度改革可以共同降低资源错配率,提高资源配置效率。
(三)内生性讨论
企业可以“用脚投票”选择营商环境更好的地区,而且一些国有企业、大型企业或龙头企业对当地的制度改革具有很强的反作用,可能对地方乃至中央政府在商事改革的政策制定、时间选择、政策强度等方面施加一定的政治影响,因而上述计量检验可能存在内生性问题。基于此,
本文为商事制度改革变量选择了三个工具变量(IV):第一个工具变量是行政审批改革。用各城市行政审批中心设立时长(center)表示。第二个工具变量是2007年各地开办企业成本(start)。世界银行对中国各省份2007年营商环境作了测度,其中包括“开办企业成本=开办成本/省域人均GDP”指标,其可以较好地体现当地的商事制度情况。此外,为了体现时间上的差异性,将center×start作为第三个工具变量。工具变量2SLS回归结果如表4所示。
从表4中可知,使用三个工具变量后,列(1)、列(2)和列(3)商事制度改革虚拟变量reform依然显著为负,系数明显增大,表明商事制度改革可以降低资源错配程度、提高资源配置效率。列(4)引入商事制度改革与契约精神的交互项,不难发现,交互项系数也显著为负,表明商事制度改革与契约精神具有互补性,越是在契约精神好的城市,商事制度改革对资源配置效率的提升作用越大,这与上文结果一致,证明了研究结论的稳健性。而且,第一阶段回归结果较为显著,确保了三个工具变量与商事制度改革虚拟变量的相关性。Kleibergen-Paap rk Wald F统计量、Hansen J检验的P值分别显示不存在弱工具变量和过度识别问题。
(四)酒店履约情况作为契约精神的替代变量
上文对于契约精神(contract)的衡量是从消费者是否履约的角度测算的,这是因为大多数的服务业企业以及部分终端产品制造业的生产经营活动都高度依赖消费者履约情况,消费者履约率低甚至故意违约将加重这些企业的交易成本。当然,契约精神还应包括企业的履约情况,产品和服务的产业链越长、中间投入品越复杂、分工越细,则企业不能按照契约精神履约的机会主义冲动就越强烈,如低成本模仿竞争对手的专利产品扰乱市场秩序、拖欠中间产品供应商货款、虚假宣传欺骗消费者、恶意逃税规避政府监管等。且企业的违约行为较难被发现,加之企业和消费者的维权成本以及政府的监管成本较高,同时为了鼓励企业创新发展,政府往往给企业提供较为宽松的监管环境,这都导致企业履约情况更加依赖契约精神而非正式监管制度。
因此,本文将酒店履约情况作为契约精神的替代变量作稳健性检验。现实中,入住过程包括酒店在线上宣传(价格、位置、卫生、房型等信息)、用户根据自身需求与酒店宣传信息进行搜寻和匹配、实际入住、事后评价4个环节。不排除个别用户虚假高分、恶意低分等情况,大部分用户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基于酒店是否按照事前宣传提供满意服务作出评价的,日积月累的长期酒店评价数据在总体上是客观可信的。因此,酒店评分是酒店履约情况的有效映射,可以作为其代理变量。
本文使用携程网2013年各城市酒店评分(evaluation)作为契约精神的替代变量,回归结果如表5所示。值得一提的是,2013年各城市酒店评分的平均值为4.1分(满分为5分),表示酒店履约率约为82%,比同期用户订房履约率(contract)的均值61%高得多,可见企业端的履约情况比消费端要好一些。表5的显示,从表5中可知,酒店评分的系数显著为负,说明酒店履约情况越好,资源配置效率越高,這是对上文网上订房履约率(contract)的检验结果的有效补充,证明了契约精神确实可以提高资源配置效率。而且,契约精神与商事制度改革的交互项仍然显著为负,证明二者确有互补作用。
(五)对经济增长的进一步检验
提高资源配置效率,归根到底是为了经济高质量发展。根据已有相关研究,商事制度改革的推进、契约精神的培育会促进市场进入、创业、创新、产业结构优化,但同时也对一些在位企业造成冲击,如国有企业、产能过剩企业。那么,资源配置效率提升与经济增长是否可以相容?社会上普遍存在一种观点是,制度优化过程中需要牺牲一些增长以换取质量提升。也有人据此认为,高质量发展必然是中高速甚至低速的增长。这里,进一步检验的问题就是:营商环境改进资源配置效率的同时,是否推动了经济增长?
本文使用GDP自然对数(lngdp)对营商环境作以回归,结果如表6所示。不难发现,列(1)、列(2)和列(3)的商事制度改革全部在1%水平上显著为正,系数大小在0.700—0.800左右,说明加入商事制度改革试点将带动经济增长0.7%—0.8%,证明了商事制度改革可以促进经济增长。表6列(4)显示,契约精神与商事制度改革的交互项显著为正,说明二者在推动经济增长方面也是互补的,契约精神越好的地区,改革促进经济增长的作用越强。由此证明,营商环境的改善可以显著拉动经济增长,资源配置效率和经济增长之间并不矛盾,可实现高质量和高增长的共赢局面。
五、结论与政策启示
2020年5月18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关于新时代加快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意见》,将线上审批、投资承诺制等商事制度改革内容作为优化营商环境、改进资源配置效率的重要方式。何艳玲[31]研究表明,中国行政体制改革进程基本与市场化进程吻合,是行政主体自觉适应市场、社会环境的过程,可见制度改革、营商环境和市场化资源配置效率之间存在着必然的潜在关联。
近年来,中国商事制度改革实行了“多证合一”、大量前置审批改为后置审批、改注册资本实缴制为认缴制、放宽住所登记条件等多项举措,为企业自由进入市场、平等获取各类生产要素、享受公平竞争市场秩序创造了良好的营商环境。商事制度改革是全面深化改革的重要领域,需要高度重视商事制度改革对中国经济发展的影响。契约精神决定了当事人实际履约的程度,一个地区如果没有良好的契约精神,就无法真正对企业和人才产生吸引力,真正激发企业家的创新、创业热情,资源也就难以配置到更高效的用途上。本文通过携程网客房订单数据发现,中国各城市消费者和酒店履约率不是很高,违约情况较为普遍,可见需要进一步在新兴业态、新兴行业上注重契约精神的建立,以便促进资源要素更高效的流动和配置。
良好的营商环境是实现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的重要支撑。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营商环境只有更好,没有最好”。在新冠肺炎疫情背景下,优化营商环境更加必要。截至2020年11月,新冠肺炎疫情已在北京、新疆、辽宁、黑龙江、四川等地爆发第二波甚至第三波,常态化防控成为长期选择。与此同时,防控疫情成为一种长期的制度性成本,尤其是楼宇租赁、电影、旅游、餐饮、酒店等行业的管制措施较多,对营商环境造成重大冲击。创造良好营商环境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多方面协同发力,形成改革合力。总体上看,推进商事制度改革和培育契约精神两个方面是当前优化营商环境的重点内容。为了研究商事制度和契约精神对资源配置效率的影响,本文使用1998—2013年中国工业企业数据计算各城市的资源配置效率,采用是否为商事制度改革试点城市来度量改革情况,并利用携程网网上客房预订履约率表示契约精神,进而使用中国285个地级及以上城市数据进行计量检验。商事制度改革促进了各城市的资源配置效率;契约精神对商事制度改革具有互补性,契约精神较好地区改革对资源配置效率的作用更大;使用各城市行政审批中心设立时长、世界银行调查报告的开办企业成本作为商事制度改革的工具变量,以上结论保持稳健。研究发现,商事制度改革可以显著提升资源配置效率,城市加入商事制度改革试点可以降低当地企业资源错配率0.050—0.100;契约精神对商事制度改革具有互补性,城市的契约精神越好,商事制度改革对资源配置效率的作用越大;使用各城市行政审批中心设立时长、开办企业成本作为商事制度改革的工具变量,并采用酒店履约情况作为契约精神的替代变量,以上结论均保持稳健。
中国要提升资源配置效率、实现高质量发展,就要为企业创造更便利的营商环境,降低企业准入门槛、制度性交易成本和研发成本。本文的政策启示在于:一方面,商事制度改革应在工商登记、“多证合一”、市场监管等多方面不断加码,维持改革动态效果,并强化落实,切实推动各地提高制度便利性,进而改进资源配置效率。另一方面,诚信守约的人文环境是良好营商环境的应有之义。政府应进一步重视对履约精神的引导和培育,通过宣传、推广和必要的制度建设等方式建立诚信体系。对此,政府首先要作出表率,注重建设诚信政府,在招商引资过程中切实履行对落户企业的政策承诺,按照构建亲清新型政商关系的要求为企业主动提供各类商事服务。同时,市场化改革要与当地契约环境相结合,应进一步加大在契约精神较好地区的改革试点,并及时将好的经验推广到其他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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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雅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