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佳宜
2020年暑假,我和朱甜甜约好一起去初中母校。在火车站碰面的时候,我差点没有认出她来。我眯着眼望向阴影外炽热的阳光,一个女孩儿撑着阳伞走来,修长的身材,完美的腰线,素净的脸上没有化妆,那头长发散开在肩膀,清清爽爽。她还是高我半个头,看我时低头微笑。
我们排队取票。我说:“他们给茱丽叶立了碑,就在学校里面。”
朱甜甜一只手捂住嘴,做出很夸张的表情,仿佛不敢相信我说的话。
我说:“我也不信,刚好今天咱们去看看。”
从乐清站到雁荡山站坐动车只需要十几分钟,再打车去西门岛中学还要一个多小时。
我和朱甜甜从西门岛中学毕业之后,很少有机会再回去。学校偏僻,地处整个乐清湾的最北部,山路绵延,水路又不太发达。这里风景倒是秀美,这些年又规划了不少的旅游项目,小岛经济一片欣欣向荣。
十几分钟的动车车程,我有些心不在焉。朱甜甜坐在我旁边闭目养神,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轮廓和我记忆中的她完全不同。
比起朱甜甜,更让我在意的是一只苍蝇。我不明白动车上为什么会出现一只苍蝇,我坐过几十次动车都没有遇见过苍蝇。这是一只普通的家蝇,在打着冷气的车厢里横冲直撞,嗡嗡作响。它画着不规则的飞行曲线,头狠狠地撞在玻璃上,小憩一会儿又开始杂乱无章地飞行。苍蝇“嗡嗡”地飞着,最终停歇在朱甜甜白皙的额头上,我的视力突然变得极好,我看清了苍蝇那暗红色的复眼,它后腿抬起,自然地交叉,刮擦起腿上的细毛……
2019年早春,我在西门岛中学读初二。这所被大山和海湾包裹,独立在小岛上的中学,并不特别强调学习成绩。校长是个开明的年轻人,他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成为“有用之才”,而不只是成绩好,死读书。
我至今都认为,这应该是全世界最好的一所中学——每一个班级都有自己的耕地,每一棵果树都是我们共同的财产,它们给大家提供源源不断的应季食材。学校的西北面还有一片大池塘,以前会养一些螃蟹,现在也会养一些小龙虾、蛏子,用来丰富食堂的伙食。
我仍记得2019年4月1日的那个清晨,年轻的校长在主席台上笑得满面红光,他讲完一周总结后,缓缓地从身后的纸箱里抱出一只粉嫩的小猪崽。小猪哼哧着,居高临下地俯视台下——整个学校都沸腾了,台下议论纷纷。
校长干咳了两声,示意大家安静:“小猪崽是一名学生家长捐赠的礼物。经校委商议,我们打算饲养这只小猪,同学们都要尽自己的一份力,和小猪好好相处。”
大家都很高兴,除了朱甜甜。
朱甜甜是个大胖子。虽然她有很多优点,比如成绩好、皮肤白,可是真可惜,女生可以脾气差,可以贪玩,可以无理,就是不能胖。胖了,走路就像一堵屏障;胖了,就容易出汗,夏天衣服湿一大块,让人感觉周遭的空气都变得黏腻;胖了,还容易被人起外号。朱甜甜的外号包括但不限于“猪”“猪婆”“肥猪”,当然她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人缘,有女生和她亲昵,叫她“甜甜猪”,我那时和她还不熟,打招呼就叫她“朱甜甜”。
朱甜甜在主席台下看到小猪崽,没来由地害怕。她预想到在不久的将来,人们就会指着小猪崽戏谑“朱甜甜真可爱”“朱甜甜好能吃啊”“朱甜甜又变胖了”,她越想越怕,双腿绵软,眼冒金星,在一片欢呼声中,差点晕了过去。
小猪崽的名字叫作“茱丽叶”,这是投票得出的结果。谐音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当我们去刚建好的“猪屋”参观她时,确确实实有被她的美貌吸引。
“猪屋”建得“富丽堂皇”,虽然木材都是东拼西凑的,但学校细心地给墙壁刷上了白色,还安上了淡紫色的窗棂,和屋外的紫藤萝相得益彰。
第一次细看茱丽叶时那令人惊诧的场面还历历在目。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一只猪会长得如此秀气。茱丽叶的睫毛长长的,眼眸像黑珍珠一样,她的鼻子微微湿润,进食时,她总会小心翼翼地先嗅一嗅,然后一口一口地细细咀嚼,这和农业农村频道《致富经》上的画面截然不同。茱丽叶不会随地大小便,她有专门的厕所,她的粪便会变成果蔬的肥料,是校园生态养殖循环中重要的一环。
朱甜甜就站在我身后,她個子高,不用踮脚也能窥见全貌。她看着茱丽叶在窝里娇憨地打滚,露出圆滚滚、粉嫩嫩的肚皮,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茱丽叶似乎也在人群中发现了她,四目相对,是意味深长的亲切感。
自从那天以后,朱甜甜不仅经常去探望茱丽叶,给她带好吃的,还网购了《宠物猪饲养手册》《科学养猪法》这类书。我们总能在下午放学后看到这样的画面——小山一样的朱甜甜一蹦一跳地往“猪屋”跑去,她跑得气喘吁吁,嘴角却有止不住的笑意。
茱丽叶是肉猪,长得很快,没过多久就过了100斤。她变得更加圆润,但身姿依然优雅,她在自己的小屋里踱步,轻盈的脚步甚至让人误以为她有猫的血统。
学校运动会,有人提议让茱丽叶出来走方阵,这个奇怪的提案居然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
西门岛中学的操场跑道只有200米,如果所有学生都集中在操场上,就显得尤为拥挤,往年连运动会开幕式都只是派代表参加。可今年不同,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表现出惊人的热情,大家欢呼呐喊,为茱丽叶画海报,做横幅,班级口号都变得别开生面。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如何指挥这只从未出过门的猪。人们在苦恼:猪又不是狗,听不懂人话,万一失控乱跑,撞进人群怎么办。坐在最后一排的朱甜甜高高地举起手,举到最高处又张扬地挥舞了几下:“老师,我可以!我可以指挥茱丽叶,请你相信我!”
大家纷纷转身侧目,看见胖胖的朱甜甜眼睛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与坚定。她抿着嘴,额头汗津津的,再次坚定地重复:“我可以的!”
《运动员进行曲》响起,体型硕大的朱甜甜穿着带闪片的礼服,身上挂着鼓,一边敲击一边步履坚定地往前走,身边的茱丽叶反而显得娇小。茱丽叶脖子上挂着一朵大红布花,神情悠闲地四处张望。朱甜甜走在第二跑道上,茱丽叶走在第三跑道上,每当茱丽叶想要往外窜时,朱甜甜的鼓声一重,茱丽叶马上一个激灵,又老老实实走了起来。习惯了跑道和目光后,茱丽叶无师自通,化身为舞台上走秀的模特,昂着头迎接属于她的掌声和欢呼。
有人拍了短视频发到网上,还给茱丽叶一个夸张的特写,没想到一下子就收获无数点赞,人人都知道,西门岛中学有一只聪明的大猪。
这次运动会开得非常成功,好几个项目都打破了学校纪录。有人说这都归功于茱丽叶,因为她太可爱了,所以大家才会格外认真。
在班级里,原先嘲笑过朱甜甜的人也纷纷改变了对她的看法,甚至开始向她虚心请教“御猪大法”。一个曾经叫朱甜甜“肥猪”的男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本历史书,翻开唐代那一部分,到处和人说:“你们看唐代就是以胖为美的,杨贵妃是‘四大美女之一,也是个胖女孩儿,我觉得胖胖的女生会更可爱!”
朱甜甜听着心里甜,偷偷拿出抽屉深处的小镜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脸上的肉是不少,但明晰的五官并没有因为肉的挤压而变形,高挺的鼻梁和水灵的大眼睛自己都不缺,胖,反而多了些富态的韵味。
如果没有那场台风,2019年我和朱甜甜应该会安然进入初三,然后顺利毕业,各奔东西。但是命里总有一些东西,是我们无法躲避的。
8月10日那天,超强台风“利奇马”在浙江省温岭市沿海登陆。紧挨温岭的乐清每年都会来台风,我们也都习以为常了。西门岛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既要提防南面乐清湾带来的强降雨,又要预防西面雁荡山可能会发生的泥石流,如果有学生的家是住在山上的,按照惯例都会借用校舍来避台抗灾。
也就是那次,我和朱甜甜成了生死之交。
“利奇马”到来前的那个傍晚,我们帮着教工给树木绑上绳,在一扇扇教室窗户上,用胶带贴成“X”状。晚霞出来的时候,整个天空都被映得紫盈盈的。头顶的云彩奇形怪状,有丝状的,有块状的,它们变幻莫测,跑得很快,转眼间又是另一副模样。
我和朱甜甜分在一组。贴完一楼的窗户,朱甜甜局促不安的表情越发明显,她来回踱步,我仿佛能感受到地面微微的颤动。
“我想去看看茱丽叶,你要一起吗?”朱甜甜深吸一口气,才鼓起勇气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鬼使神差似的,我回了一声“好”。但事实上,我并不想答应朱甜甜的邀请,茱丽叶的住所相对危险,已经被封闭起来了,为了避免积水,老师在周围挖了渠,门板也用铁钉死死钉住。这套措施防风、防水,但也防人。
果然,我和朱甜甜只能远远望着那个有着紫色窗棂的木屋,通过极其细小的缝隙,看里面一闪而过的身影,来确定茱丽叶的状态。
风呼呼刮着,击打着木墙。
“她一定很害怕。”朱甜甜喃喃道。
她对着木屋高喊:“茱丽叶——不要怕——等明天太阳就升起来啦——茱丽叶——不要怕——等明天太阳就升起来啦——”这样重复了五六遍,我拽着朱甜甜的手腕,她才不舍地离开。
太阳落山,大地一下子陷入了漆黑的沉寂,外面下起了雨。我们铺上席子,坐在教室里,和我们一起的还有好些邻近的居民,教室里有个20英寸的小电视机,实时播报着关于台风的信息。
电视台的主持人一脸严肃地报道,台风从12级加强到15级,再加强到了17级。虽然在场的所有人都对“17级台风正面袭击”没有具体的概念,但外面骤然而起的狂风和铁钉一般投射在窗户上的雨点,都昭示着这场天灾和我们密切相关。
一开始老师还在安慰我们不要害怕,学校的防台措施做得非常充分,明早出门最多就是花花草草被损坏一些,重新种就好了。直到一声巨响,外面有什么庞然大物轰然倒地,紧接着教室里灯光急速闪烁,电视里主持人面容突然凝固,画面卡了一秒后,屏幕也随着灯管一起熄灭。
那一晚无人入睡。我和朱甜甜背靠背坐着,她那厚实的、充满肉感的后背在发抖,我想如果我把耳朵贴在她后背,一定能听到她急促的心跳声和不规则的呼吸声。她是在担心茱丽叶吧,这么大的风雨,茱丽叶独自在那间木屋里会害怕吗?漫起来的洪水会不会将她的小屋淹没?万一小屋扛不住大风倒塌,将她埋了怎么办?
窗外的世界哐当作响,常常有物体飞起又落下的声音。我们小心翼翼地去分辨是金屬、塑料还是木头,用最煎熬的方式度过漫漫长夜。
值得庆幸的是,超强台风的过境往往匆忙,第二天一早,阳光照常从窗外照射进来。或许是卷走了太多的云,台风过后的早晨异常炎热。
外面积水了,刚刚没过脚踝。校长带了几个大人要去看看茱丽叶,朱甜甜主动请缨,我也示意自己要去。
茱丽叶的木屋成了一片废墟,屋顶整个被掀翻,构成墙壁的木板也大多折成两截。朱甜甜当场就号啕大哭,她嘴里喊着茱丽叶的名字,步子往废墟上迈。校长急忙带人上去把朱甜甜拉开,并承诺一定会救茱丽叶出来。
就这样,台风之后的第一项任务,从清理校园变成了“救猪”。我想,是因为大家都对茱丽叶有了感情,才会做这件在旁人看来有点魔幻的事情,可爱的茱丽叶已经是西门岛中学的一员,她是我们的家人。
经历了半天救援后,人们终于发现了茱丽叶的踪迹。她被卡在角落里,掉下来的木板刚好构成一个三角区域,她没有大碍,只是一条腿被压断了。
校长请了岛上的兽医,给茱丽叶疗伤。
朱甜甜搬了张凳子坐在茱丽叶身边,肉肉的手轻轻抚摸着她漂亮的猪头。茱丽叶哼唧了两声,缓缓睁开眼,她的睫毛闪动,眼睛黑亮,让人感到舒心与坦然。
一只苍蝇落在了茱丽叶的睫毛上。它后腿抬起,自然地交叉,刮擦起腿上的细毛。朱甜甜挥了挥手,厌恶地将其赶走。
没过多久,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之下,西门岛中学恢复了往日的气象,这场台风作为重要的历史事件留在了我们的记忆中。
2020年初,学校因为疫情停课,只留下住校的校长和老校工。校长隔三岔五会给我们直播学校的情况,因为茱丽叶的可爱与配合,校长直播平台的粉丝数在那段时间里涨了好几十万。茱丽叶能吃能睡,只是因为交通管制,饲料运不到岛上,伙食都是利用学校现有食材加工的。
等到我们返校上课,朱甜甜还是像往常一样,每天下午放学后蹦跳着去找茱丽叶。只是那天的情况有所不同,当朱甜甜到的时候,并不见茱丽叶的身影。
墙上破了一个大洞,周遭的土堆也有被翻弄过的痕迹。她赶忙找来校长,校长联系了岛上的救助队,说学校里的猪丢了。这本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可西门岛就这么点地方,茱丽叶又在疫情期间名声大噪。救助队巡查了岛上几个茱丽叶可能去的地方,在一个偏僻的树林里找到了野炊的痕迹,又循着线索,找到几个外地来的游客。他们神色异样,眼神闪躲,看到有人检查,匆匆忙忙地想绕道而行。救助队拦下了他们,在他们的背包里找到了屠刀和还没处理好的猪肉。
茱丽叶终究没有活下来,只是没想到,那条因台风而断掉的腿,会成为死亡之后寻找到她的凭证。
动车朝着雁荡山方向行驶,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秀美的山水扑面而来。
手机上初中班级群里响起消息,喜欢摄影的同学在整理相册,顺便传一些当时的照片上来和大家分享。每每照片上出现茱丽叶的身影,大家就发出一阵叹息。我的目光被其中一张照片吸引,点开放大——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朱甜甜和茱丽叶在紫色窗棂前的合影。
太阳暖暖地照在体型硕大的她们身上。茱丽叶在笑,朱甜甜也在笑,她们眯着眼,咧着嘴,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恍惚间,我想起台风来袭的那个夜晚,朱甜甜对我说的一些话:“你知道吗?我深深爱着茱丽叶,我在她身上找到了我做梦都想要的东西。我一直无法接受自己的胖,胖让我变成了学校里的小丑……大家喜爱茱丽叶,也接纳了胖胖的我。如果可以,我想做永远快乐的女孩儿……”
我想,这些话里有朱甜甜最简单的愿望。
朱甜甜闭着眼,素净的脸上没有化妆,那头长发散开在肩膀,清清爽爽。瘦下来的朱甜甜变得更好看了,喜欢她的人一定也更多了,她会有精彩的高中生活。
只是我不知道,在未来的许多年里,我是否还有机会看到,她像那张照片上一样,露出15岁时欣喜的笑容。
雁荡山站马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