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四顾

2021-04-25 16:14宋静烽
中学生天地(B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书店博士疫情

宋静烽

去年9月底,那是英国没有封锁的时候,我孤身一人飞往伦敦攻读哲学本科。列车沿着机场线,向人烟熙攘处驶去。前来接站的学姐一手替我分担行李,另一手悬在车窗上活络地画圈:这一处是新建的大学区,那里有你时常可去的市集……陌生城市的灯火映在车窗玻璃上,现出一张戴着口罩、茫然四顾的脸。

这是异国他乡的第一晚,我的脚尖刚刚落地,心底的怕与盼远未醒来。真正开始知觉到新的生活就此开启,是在接下来的隔离期间。彼时英国政策相对宽松,隔离期的行动起居并无人监管。初来乍到,我只能窝在10平米的公寓房里,心痒时就看看新闻,疫情星星点点此消彼长的势头,让我又瑟缩起来,不敢越雷池一步。这一缩,竟也足不出户待满了14天。

隔离间的小窗正对公寓楼的天井,透不进雾都的阳光,也无风景可言。楼上住的是医学生,每日听到天花板上传来烧杯滴管之类发出的叮叮咣咣声,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两周的隔离期内,通往新世界的窗户只能从现实转为线上。我了解到,所谓的“大课”(lecture)已被提前制成视频挂在校园网上,每门功课的研讨会(seminar)便成为结交新友、讨论新知的少数通途。心善手辣的教授们一天几十页文献照旧流水般地派发,道理倒也光明正大:“病毒唯一不会侵扰的,是思想。”于是我终日浸在书页里,如此往复,不觉窗外叶落。

开学第一课——存在主义研讨会,那是大课之外的加餐,我们三五人一班,连线那位高眉深目、新染了一头红发的青年博士,在他的课题下修习哲学写作。这位博士看着大不了我几岁,但他老学究般带我们追本溯源,从哲学家胡塞尔开始讲起。

“如果隔离的时候实在感到寂寞,那就尝试描述你的生活。”博士讲着讲着,身上的激情突然间迸发出来,“通过描述每时每刻的经验世界来捕捉你的意识,从而试图把握某种确定性,某种在当下这个不确定的时刻里尤为重要的东西。”博士说得坦然,丝毫不为自己身上的书生气感到抱歉,那么理直气壮的浪漫——我笑着讨饶。家里硕果仅存的一卷厕纸,昨晚吃剩下霉在桌上的两片面包,这就是我的蜗居生活,它们背后会有什么确定性等着人们去捕捉?

在我神游的片刻,视窗那头的博士离开了。他像楼上那些医学生似的,叮叮咣咣地忙了好一阵,再次出现时,不无遗憾又心满意足地对我们说:“现在面对面是难了,但我还是为你们准备了点东西,算是庆祝这个不寻常的开始——”博士庄重地举起右手,手里拿着一杯刚调好的杏子鸡尾酒。

我们都笑了——这真是整个存在主义哲学史的开始——1933年雷蒙·阿隆就是如此对萨特说的:“你可以谈论这杯鸡尾酒,然后从中研究出哲学来。”

隔离结束,已经是10月中旬。我戴上口罩,迈出自己的小房间。天气尚好,路上行人在走,树下有白鸽徜徉。那些寻常风景,一如既往,但骤然落在一个重返自由的人眼里,却是非同寻常。整个世界扑面而来,那是真正现象学的观察时刻。在太阳冷冷清清的照耀下,连二手塑料袋都泛起生活的珠光。回头细想,那隔离半月的英伦三岛,从疫情到物候,都如同走在潜移默化的关头。我来到时明明秋色沉静,如今却好一个凛冬将至。

一路往前,才知道我所生活的街区,就是大名鼎鼎的布卢姆茨伯里。从1904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以伍尔夫旧居为毂,学人文友相往来,逐渐成派。1912年,年轻的维特根斯坦投奔罗素于此,经年积旧的文人气,终于迎来新风。这是伦敦西北一角,除了大英图书馆的红墙与博物馆的白砖外,民居学院错落,形制朴素,别无高楼。真正堪称惊喜的地方,是数量众多的独立书店,各有名目,不声不响地林立于道旁。光是我家门口的老街上,就有三家私人书店,老板就像电影里的人物那样,酷爱搬一架书梯终日爬高踩低。初见之时,我真是乐得头晕目眩,心想原来不必苦等疫情好转再去查令街朝圣,在布卢姆茨伯里行走的每一步,都已向我证实,此间即是爱书人的天堂。

这是他乡生活逐渐日常化的阶段。每日修完线上的功课,我都会步行十几分钟,选一座图书馆读书写字。累了就出馆,去大大小小的公园里荡,运气好时兴许还能撞见雾都的太阳。从道旁书店到街心花园,最后回到我的小房间,三点一线,少与人言。这样的生活看似单调,但我每日往返其间,知道那每一次的奔赴,对象都是不同的。从亚里士多德到诺齐克,他们整日在我的头脑里吵吵嚷嚷,声息从未停过。故国之外,疫情之下,我到底还拥有这般充实的学习生活,一切都是值得的。

入学以来,我与家人保持着每天至少半小时的通话,眼见着他们的关切,逐渐从疫情话题上移转,终于涉及生活中那些日常而更为永恒的细节。有一次,记得外婆问我,去国离乡,独身一人,心里头会不会感到“静”。在吴地方言里,单一个“静”字,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悄怆幽邃”之意。我笑起来,借了旧日街坊邻居伍尔夫的一句话安慰她,大概是说,静默是一种理想的状态,摆脱了一切身外附属之物的自我可以自由地从事最奇特的冒险,哪怕生活的活跃程度暂时减低了,但体验的领域却变得宽广起来。确实如此,虽然人在异国,住在一个看不见风景的小房间里,但我独而不孤,有家人支持为依,勉力与一篇篇论文较劲,写一点内心涌现出来的东西,一切都刚刚好,那还怕什么呢?

入冬后疫情严重起来,伦敦二度封锁。此地规矩,是只封城不锁人。即便添了居家工作的新规,但大城市车水马龙处,清早看去还是明明如昨。大学场馆照开,师生来去如常。只是书店一律关停,我的每日路线于是愈加简化。有时不留神在图书馆消磨晚了,黑夜里提着一颗心回家,走在堂堂伦敦城的大路上,世上却像没有人一样。

也不能说是全然无人。伦敦街角,四季有人横躺,用报纸和塑料袋扎扎实实裹满全身,经秋转冬,堪堪也能抵挡。现在,在这封锁的日子里,街面上这样的景象却多了起来。每日出门,实在难免相逢。那些畸零之人也有他们的惨淡年关要过,几次下来,只听其张口索要的数目,就知道是随新年将近而又见涨了。窘迫的只是我,带着那种在一个严峻的时刻中得以幸存的愧怍,伸手去掏钱包。“为你祝福。”他们都这样对我说,面无表情地祈求我的平安,从没有人祝我快乐。

某夜,我走过水石书店。那是学校附近最大的连锁书店,店里的书定价颇高,算是我可望不可即之处。四层砖砌小洋楼,看着就知店大气粗,哪怕在这不做生意的整整一个月里,灯火依旧不熄。往往深夜归家,眼见这一栋水石小楼灯影幢幢,知道书卷未眠,我的心里总会有光亮。而那一夜,大概实在很晚了,我接二连三在不同书店的檐下见到了睡熟的沦落人。他们三两相依,尤以水石書店门口为多。那里屋檐宽阔,门廊内陷,还有一张干燥柔软的地垫,像是天然的洞府。唯一不足之处,就是灯火不绝,照得人难以入眠。我看见流浪者们用报纸包头,背转身躯,以此抵抗那一室光亮。熟悉的窘迫感卷土重来,我低头快步,只想尽快逃离那个白日里可望不可即之处。

封锁还在继续。没有线下考试的期末季,舍友们一早拖着大小行李,预备返乡过节。公寓楼的格子窗灯一日日渐次熄灭,家人的忧虑与日俱增:楼里供暖还足吗?一人住宿可安全?食物药品能买到吗?……人文社科门下,种种结课作业全都堆在年末假期,其实早已焦头烂额。眼前心头,只有写作,不停写作。

直到新年前夕,人才跳将起来,如梦初醒地冲出大门,挤进囤积食品的队列。许久不和这个世界打照面了,只知道病毒变异、人心惶惶,听新闻里的口气总之不妙。在超市门口站定,一个社区小广场的中庭里,人们还是彼此间隔两米的距离,披头士主唱约翰·列侬乐呵呵地唱道:“你过得如何呢?旧年已逝,新岁将至……”音乐声中,队伍移动,缓慢,但是在向前。疫情还在继续,我们也还在说着“keep calm and carry on”,有条不紊,并不是假装生活里无事发生过,而是坦承发生过的一切皆是生活。

举目四顾,我得坦承一路走来的日子里,留学生活并不是时时刻刻泛珠光。可是伦敦的窗外、道旁、檐下、庭中,那种经验、那些现象,毕竟货真价实独此一家,使我想在其中把握些什么确确实实的东西,于是打开文档,切换输入法。这一次,只想用母语来维护我与生活的联系,哪怕只在这万籁俱寂的一瞬间,捕捉到些许确定性,窗外好像又有光亮生起,荧荧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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