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祥羽
呼,呼,呼……
春风裏挟着花草清香从远处吹来,经过田野,惊起一片飞鸟。天边云卷云舒,棉花团样的云朵,一半浸在夕阳里,一半没在阴影中。不远处,一缕炊烟袅袅升起,蜿蜒而上,像是在召唤我早点回家。
尚值8岁的我,此刻正紧跟在外公身后,蹦蹦跳跳地走在绵延的田埂上。碧绿的水田里,静静地卧着一头老牛。后来,我读到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发现别人21岁才见到的东西,我8岁就见识过了,不由得咧开嘴笑出了声。
“累了吧,快多吃点。”外婆笑眯眯地,又往我碗里夹了块红烧肉。我端着碗,狼吞虎咽地扒拉起来。天花板上垂下一盏暖黄色的灯,显得有些昏暗,但又很温暖。土灶里,木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散发出令人安心的柴火香气。年幼的我除了吃和玩,剩下的时间全都奉献给了睡眠。洗过澡,钻进被窝,明天又是活力十足、四处撒野的一天。
我不知道是每个乡村都会大风呼啸,还是外婆家的风特别大。总之,在我的记忆里,8岁那年春天,耳边总是充斥着呼啸的风声。春日游,没有杏花吹满头,也没有陌上年少足风流,但有伙伴和风筝相伴,对那时的我来说便足矣。也许每个人都有童年时和家中小辈们一起玩耍的记忆,印象里,我和哥哥弟弟们总是去到村后的一块小空地上放风筝。哥哥在后面拿着风筝,高举过头顶;弟弟在前面拉着线,一有风来就撒开脚丫奔跑;而我,负责蹲在一旁鼓掌大笑。蝴蝶形状的风筝终于成功地盘旋在蓝天白云之间,我的心也跟着飞向了云端。
放完风筝,我们总会骑一辆自行车,我坐在后座,哥哥骑着,大风呼啦啦地吹起翻飞的衣角。每遇到下坡路,我总是特别兴奋,特别是从桥上飞跃而下时,感觉自己仿佛展翅的鸟儿。说实话,每次回想起来时都觉得当时那么做很危险,幸亏我哥的车技高超,从没出过事,也真的是命大。
外婆家的前后都有一个小院,两个小院通过一间放置杂物的小屋连在一起。前院的边上有一块菜地,用篱笆围着。篱笆边上有一棵树,树下有一道矮墙。虽说是矮墙,但在当时也到了我肩膀的高度。小孩子总喜欢上蹿下跳,我也不例外。电视机里播放着咿咿呀呀不知道唱的是什么的古装戏,戏子们总是穿着戏服在台上走来走去,我便学着他们,攀上矮墙,在墙上走来走去,假装自己在表演。
这番情形若是给外婆撞见,肯定是要挨骂的。有时她在烧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出来,把正在“演戏”的我从墙头上揪下来;有时她从河边洗衣归来,远远地瞧见我在墙头上,也要放下水桶,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把我拽到里屋。可我仍是屡教不改,趁外婆不注意还是要去攀墙头。
后来,外婆似是觉得反正管不住我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会用方言叮嘱我几句。外婆这辈子认识的字也许只有她自己和外公的名字,也不会讲普通话,但她照顾着全家人的饮食起居,井井有条,丝毫不乱。若外婆早起出门,那么做早饭的任务便落到了外公身上。外公并不很会做饭,印象里他只会煮一碗清汤面,放点猪油和酱油,但我每次都会很捧场地吃完。
夏天很快来临,外婆总喜欢折一朵新鲜的栀子花挂在门上,很快整个房间都能闻到清新的香气。我觉得这花很衬外婆,于是几次想把花插在她鬓上,都被拒绝了。后来有一次趁外婆午睡时,我悄悄走到她身边,把栀子花戴到她头上。那时的她头发尚浓密乌黑,在雪白的栀子花瓣的映衬下,斜靠在躺椅上的外婆竟似回到了二八年华,像墙壁上贴的她与外公的结婚照一般恬静地微笑着。偶尔我会盯着他们的老照片发呆,诧异以前那么年轻的夫妇竟在岁月的打磨下变成如今苍老的模样,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其实我小时候特黏我妈,离开超过一定时间就会哭闹的那种。我并不记得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答应一个人住到外婆家,好像没住多久就回家了,但不知为什么这短短的几天老在我的记忆里盘旋打转。随着年纪渐长,但凡遇到什么不顺遂的事我就会回想小时候那段天真无虑的时光,渐渐把那些童年记忆编织成一个美好的梦境。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些事情到底是真实发生過的,还是出自我的幻想。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下去,我家离外婆家不过十几分钟车程,却总是没有空回去长住。开始的几年,我还去得比较勤,随着年龄渐长,只有过年的时候全家人才会再聚在一起。火苗跳动着喜庆的光,寒风被挡在窗外。小时候我会吵嚷着要放鞭炮,直到院子被火药气息填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担心起新买的大衣被不长眼的火星灼出洞来。坐在屋里用手机回复同学们新年问候的时候,我突然恍惚了一下:离那时,竟已过去十年了吧。
十年,对昆虫来说,是漫长的生死轮回,但对地球来说,只是眼皮颤动的瞬间。
十年前的春天,我在外婆家的小院里奔跑,感觉已经跑遍了全世界;十年前的夏天,我躺在外婆家的凉席上望天空,外婆用蒲扇给我扇风,我看见月亮跌进了烟囱。
我曾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孩子会慢慢长大,而大人们是不会变老的,但有一天我发现并不是这样。十年后,外公没有了矫健的身体,有天他骑车摔倒扭到了腰,被舅舅阿姨们勒令躺在床上养伤,哪都去不了,一个人生着闷气。十年后,外婆没有了烹调美味的厨艺,有次我们没打招呼就去看望她,留下来吃了晚饭,我曾经多喜欢吃外婆烧的糖醋排骨啊,现在尝了一口,寡淡无味,无比失落,但还是假装开心地继续吃。
十年后,我已长大,却把幼时的记忆冲刷成老式胶片,堆在了暗室里,不经意便想不起。只有风,不知从何而起,带来我的孩童记忆。有时候一个人穿行在偌大的校园里,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者是坐在教室里奋笔疾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我能看见,我真的能看见风从天边穿行而过,头也不回地向远方奔去。这时候,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回家去,是几乎快要落泪的那种想。我想回到外婆家那个安安静静的小村庄里去,和外公再下一次地,给外婆再戴一次花,与邻居家那个早早嫁人的姐姐再玩一次过家家。我的故乡常年有风,可惜我不能经常见到了。
我知道,那出现在天边的夕阳,还是十年前在小村庄的田间看到的那一抹;我知道,那悬在夜空中的月亮,不论是圆是缺,还是十年前在外婆家的院子里看到的那一个;我知道,不论我长大了多少,外公外婆眼中的慈爱依然同十年前对一个咧着嘴傻笑的小女孩表露出的一样,丝毫没有消减。不论世事变迁,卧在东南丘陵上的小村庄依然用最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永远等着我回家。
故乡是没有花朵的蔷薇,永开不败;故乡是回忆里的娉婷,盛满柔情。又是一年春来到,而今年秋天,我将离开家乡,开启新的人生。只愿南风能听闻我的心声,把一个少年最深挚的思念捎回她的故乡。
指导老师:万晓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