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雅乔
以践行博雅教育为办学理念,浮山书院渐渐成为青岛大学人文素质教育的领航者。
2016年的一个冬夜,寒风凛冽,浮山书院的读书会如期举行。
不到7点,当侯文蕙走进青岛大学博远楼115教室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本校的学生老师和一些校外人士,大家手捧当晚的阅读书目《沙乡的沉思》,纵论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思想。读书会原定9点结束,怎奈大家谈兴正浓,不忍离去。直到10点,学校教学楼统一关灯的时间到了,教室里霎时一片漆黑,一些人发出小声的惋惜。没过一会儿,几个机敏的学生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引得更多学生纷纷效仿,黑暗中亮起了点点星火……
这一幕令这位青岛大学国际关系系的老教授至今印象深刻,日后回忆起这天,侯文蕙写道:“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生动。斯时斯刻,我顿生感慨。”
温新鹏就是这点点星火中的其中一盏。
2016级舞蹈专业的温新鹏是浮山书院第10届的学生,他与浮山书院第一次相遇,是去旁听课程《礼仪与教养》。“卢老师是那门课的任教老师,气质娴雅,虽然声音温柔,但特别有力量。”任教老师不凡的气质和热烈的课堂氛围打动了温新鹏,因为错过了浮山书院一年一度的纳新选拔,他一直以旁听生的身份参加浮山书院的各类课程活动,这份渴望和笃定最终使得他被浮山书院“破格”录取。
温新鹏口中的“卢老师”名叫卢文丽,是浮山书院的主要创办者之一。
就叫“浮山书院”了
2006年,青岛大学成功获批教育部第二批国家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基地,刚从四川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进入青岛大学任职的卢文丽被调到国家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基地办公室工作。
初一开始,卢文丽对接下来要开展的工作没有太多头绪。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半层楼,年轻的卢文丽有些孤单又有些迷茫,“有时备课忘了时间,冬天天又黑得早,我抬起头一看,周围都黑了,走路的时候整层楼只听得见我自己的脚步声。”
一定要好好想想接下来做些什么了。
刚进入学校不久,卢文丽开了门晚上上课的现代诗歌赏析通识课,那时还不流行用PPT,老师都是现场讲。每次上课,卢文丽都会抱很多书到课堂上,在教室那块大黑板上洋洋洒洒地写,写满了全擦掉,再写满,上完课回到宿舍倒头就睡,“那是一种完全掏空的感觉,但是很享受。”卢文丽形容。
正是这门通识课,在卢文丽和学生们之间建立了最初的连接。课程结课了,有不少学生对她说,“老师,我们还挺想再跟您一块儿的。”卢文丽心想,正好国家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基地这边空空荡荡的,于是就邀请学生们过来,大家每周四聚在一起,读书畅聊。
那段和学生们玩在一起的时光天真美好,也是在那段时间,卢文丽阅读了大量介绍中国古代书院和近现代教育的书籍,其中,她深深记住了无锡国学专修学校。这所创办于上世纪20年代的专修学校以研究中国历史文化为己任,明体达用,发扬光大,培养出很多文史哲等方面的人才。卢文丽读到一个观点,说的是“晚清以降,中国大学全面移植西洋的教育制度,却未能很好地继承我们千年书院的文教传统”,于是想,是不是可以延续这种传统,办一个现代的书院,传承文化,敦民化俗。
带着这个想法,卢文丽拜访了几位老教授和校领导,大家一拍即合。书院叫什么名字呢?卢文丽提议,“既然书院在浮山脚下,叫浮山书院如何?”她去查阅《崂山县志》,作为崂山的余脉,浮山有灵气,也是青岛这座城市的绿肺,浮山上的花岗岩举世闻名,人民英雄纪念碑的碑心石即取自浮山。原来这是一座非常结实的石山,根本就不浮,那为何取名浮山呢?因为浮山离海太近,多雾的季节里,远远看上去就像9个山峰漂浮在海面上。“我们的书院崛起山海间,我们把这种山海气象注入到对学生的培养当中,那不是件很好的事情吗。”卢文丽心想。
“就叫浮山书院了!”
2007年重阳节,卢文丽陪同青岛大学文学院退休老院长、校歌词作者赵明教授登浮山,赵老下山后挥毫写下《浮山赋》,为构想中的浮山书院明确了教育宗旨:“古今中外,科技人文,博雅教育,陶铸全人。博为通识,雅在修身。天人物我,主客交融。向外驰鹜,知无止境。向内躬求,境界提升。”
以践行博雅教育为办学理念,浮山书院正式成立,渐渐成为青岛大学人文素质教育的领航者。
读书者不贱
去拜访卢文丽的前一天,正好是书院一位学生的生日,卢文丽挑了本克里夫顿·费迪曼写的《一生的读书计划》作为生日礼物,扉頁上,她用清秀的字体写下赠语:“读书者不贱。”
从2007年成立至今,浮山书院共招收了14届学生,每一位学生都是卢文丽的孩子,用她自己的形容,“是一种亲情的连接。”
学生们要通过竞争激烈的笔试和面试才能如愿成为书院学子,每一届的报名人数通常在二三百人左右,通过综合评估,最终选拔出60人左右,书院学子无须再修学校的其他通识课程。卢文丽有自己的考虑:“我会兼顾不同专业、地域、民族的学生,但是更看重他们的心性、志趣、思维以及对社会话题的关注。”而当谈到选拔的高标准时,她认真想了想,说:“我希望营造一个实验性的精神家园,把这群孩子当成一粒一粒种子去培养,他们得到了滋养,就可能去影响和带动更多的人。”
书院的教学形式也在一点一点的实验中逐渐清晰。
卢文丽回忆起书院第一届学生上课时的情景:“我按照自己编写的教学手册,一门门课程去找适合的老师,把我们学校最厉害的老师都请过来了。最初的课程形式像是拼课一样,你上论语,他上道德经,他上唐诗,他上宋词,走马灯似的,看上去丰富充实,但学生与老师缺少交流,每一门课也上得不深不透。”
她把学生找过来开座谈会,不少学生表示,希望能跟老师多一些深度交流,也愿意承担研究性的学习任务,而不是光坐在下面听老师灌输式的授课。
没有明确的参照目标,通过不断地跟学生交流,课程一路改革,形成了如今的四大课程模块:“经典研读与文化自觉”“科学精神与审辨思维”“琴棋书画与艺术审美”“自我塑造与社会行动”。
卢文丽对每一个模块都有明确定义且不断用具体的课程丰富其内涵,课越上越多,也越上越有意思。
她尤其注重培养学生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文化自觉,在她看来,大学阶段应该读些起码的典籍,比如以《老子》、《论语》、《诗经》为代表的中华元典,这也成为了浮山书院学子们的日课,大家分为不同的小组,每日抄经读书。
温新鹏从日课中获益良多。虽然已经毕业参加工作,他与其他三位好友组建了一个微信群,仍保持着每日读书打卡的习惯,对他们来说,这早已不是需要每天完成的功课,而是智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卢文丽擅长将培养人的理念贯穿于课程实践之中,这显然比滔滔不绝地灌输要有用得多。
戏剧实践课广受学生欢迎,学生一进来后就分成两个剧组,导演、编剧、演员、剧务……各司其职,一学期课程下来,两部戏在学校的剧院演出,场场座无虚席。有个学期,学生们排《倾城之恋》,剧组里有个女学生人长得又瘦又弱,声音甜美好听,但非常害怕当众讲话。卢文丽反复鼓励她去演戏,“她还没有看完剧本,就选了三太太这个角色。谁知剧里面三太太既装疯卖傻,又跟人针锋相对,还有摔倒在地的剧情,对她来说挑战太大了。”卢文丽说,“最后,《倾城之恋》在全校公开演出,她演得特别好,把原来身上的那些枷锁都放下了,从那之后,我就感觉她整个人都自信起来。”
如今,博雅班、浮山讲堂和读书会组成了浮山书院的三大教学维度。浮山讲堂作为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至今已举办了87期,讲堂不仅仅面向书院学子,更面向全校师生甚至整个青岛市的市民“浮山是青岛的浮山,青岛大学是青岛的大学,浮山讲堂就是我们服务于地方的一个重要载体。希望浮山书院的存在,能敦民化俗,让我们的城市变得更加美好。”卢文丽说。
市民崔明波不会错过每一期浮山讲堂,他在《最是浮山风景好》一文中写到:一座城市,需要拥有真正的、高品位的人文殿堂。一个人,在这个物欲的时代,同样需要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来存放人文的灵魂,让自己的心灵有所寄托,不断升华。而对于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市民来说,青岛大学面向市民开放的、公益的、引领社会人文精神的浮山讲堂,就是接受继续教育和启迪灵智的地方。
行不言之教
卢文丽带我去了博远楼115教室,书院人日常的读书会、生日会、纳新会、电影沙龙等大多数活动都是在这里举办的。走进115教室,三个学生正在为第二天期末考的科目进行最后的准备,看到卢老师带着我到处参观介绍,其中一个男生安静地倒了两杯热茶放在了教室长桌的一角。前一晚举行生日聚会所剩下的一些没开封的爆米花和薯片放在旁边,诉说着115教室昨晚的热闹非凡。
在温新鹏心里,书院是最有安全感的家。几乎每个周末,他都会约上三五个书院同学去海边,有时是去卢文丽家,卢文丽会做一大桌子菜招待他们。
“我们共同的记忆有好多,”卢文丽说。从每一届学子进入书院开始,大家会一起唱院歌,一起朗诵《浮山赋》,卢文丽会带着他们去爬浮山,走一遍青岛的海岸线,给他们颁发书院的院徽。书院的“咏而归”晚会在每年冬至时节举行,大家一起迎接刚刚进入书院的师弟师妹,也共同迎接新的一年。每年的6月的第一个周六则是书院的返校日,那一天,卢文丽会为毕业的书院学子举行毕业典礼和送别晚会。
去年是第10届书院学子毕业,由于疫情原因,大多数学生们不能回学校,卢文丽为他们举行了一个线上毕业仪式。她找来几个留在学校的学生,大家拿着摄像机从校园大门开始,走过每一个他们拥有共同回忆的地方,带着毕业学子们线上游览他们生活了四年的大学校园。毕业回来的学生,卢文丽都邀请到家里吃饭,去年的接待量最大,22个学生来到了卢文丽家里,两桌都坐不下。卢文丽做了22个菜,卢文丽的丈夫拿出了家里最好的酒,聚会结束,卢文丽的丈夫又一车一车把学生们送回学校。
“卢老师的那种亲和力以及对书院的投入,很有一种向心力。在这样一个环境下,整个书院上下,是像家人一样的感情。”温新鹏说。卢文丽对博雅教育的投入深深打动着他,也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教育的种子。
他把自己与书院的相遇形容成一个发现自我的过程,父母从事中医行业的他,从小在父母的引导下,接触了《山海经》《道德经》《周易》等等。“小时候只能说是一种兴趣,具体到一种深入的认知,是从大学开始的,而进入浮山书院更是促成了这样一种文化认同。”温新鹏说。
爱和被爱
很多年前,在卢文麗还没有成长为如今这个内心强大、不吝付出的卢文丽的时候,她过的是另外一种生活。
卢文丽祖上是书香之家,到了父亲一辈家道中落,生活困苦。卢文丽的父亲是家里的老大,也是较早出去闯荡讨生活的一个,去了贵州的煤矿上当矿工。上世纪70年代末,经人介绍认识了卢文丽的母亲,带着她一起上了贵州,没过多久,卢文丽的哥哥和小卢文丽在贵州出生。
生活本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稳步向前,然而没过多久,父亲患上了矽肺病,于是辞去了矿工的工作,与妻子一同开了家豆腐坊,一边做着小本生意,一边寻求治疗。
在当时的条件之下,父亲的病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卢文丽7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母亲一个人带着一双儿女生活。在卢文丽的印象里,那是家里最困难的一段时光。父亲走的头一个星期,母亲天天带着卢文丽和哥哥去父亲的坟前。家里的豆腐坊开不下去了,什么也做不了。
期望能够改善儿女的生活,母亲带着卢文丽改了嫁,卢文丽也转了学。
无论对于新学校还是新家,卢文丽都是“闯入者”。新学校的女同学喜欢拉帮结派,她们拉拢新来的卢文丽,卢文丽不想属于任何一派,于是遭遇了校园霸凌,成绩自然也不好。转学前老师送给卢文丽的《格林童话》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被继父的儿子拿去看弄丢了,卢文丽伤心了很久。
她最期待的就是周末的来临。每到周末,9岁的卢文丽会步行几公里回老家,一个人走在乡间的公路上,大客车从身边呼啸而过,但她知道自己的家就在前面,哥哥正坐在村头等她回去一起玩。
在母亲改嫁时,继父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做了隐瞒,婚后不久就生重病去世了,生活一下子又雪上加霜。
第二任丈夫的离世,令母亲没了信心:是不是自己一辈子就是这样的命了。尽管有人又过来说媒,母亲没有勇气了,卢文丽也没有勇气了。
媒人介绍的几个人中,有一个人经常来看母亲,卢文丽觉得他脾气性格都不错,特别慈爱,有种父亲的感觉。母親问卢文丽,“如果我们到他们家,怎么样?”卢文丽答应了,于是母亲带着她,去到了第三个家。
新的继父与卢文丽的生父年纪差不多,真心对卢文丽和母亲好。在为卢文丽联系新一次的转学时,继父对新学校的校长和班主任说,“这个孩子特别不容易,拜托一定好好地对她。”这成为了卢文丽童年生活的转折。到了新的学校,老师让卢文丽坐在全班最好的位置,还给了她很多锻炼的机会,帮老师抱作业、上课喊起立、给同学们听写,全是让她来做。卢文丽回忆,“那时候才感受到了一种老师的爱。”那年卢文丽刚满10岁,得到老师的关爱,学习上也就突然开了窍,成绩从以前班上垫底变成了前五名。新的班级同学之间相处很团结,班上只有8个女生,总是玩在一起,继父经常让卢文丽邀请同学到家里玩,卢文丽变得阳光了,性格也开朗了起来。
继父和母亲一起养了很多头猪,尽管很辛苦,但继父对母亲说,辛苦就辛苦一点,一定要培养孩子上学。转学后的卢文丽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初中和高中上的都是当地最好的学校。高考时,卢文丽选择了学费相对较低的广西师范大学,每星期,她骑着50元买来的二手自行车到处做家教,赚的钱够自己学费和生活的同时,还能买几本喜欢的书。到了卢文丽大三的时候,哥哥去当兵,有工资了,开始每月给妹妹一点支持,让她不要做这么多家教,生怕妹妹考不上研究生。
如今回忆起来,卢文丽牢牢记得那些关键时刻给予她爱和帮助的人,这份感激化作养分,滋养她也成为一个善于奉献爱的人。她时时教导学生,要激发起自己的爱,“当你能够去爱别人了,你就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你也被爱,这是一个爱的循环。”
没有围墙的书院
小时候最苦的那段日子里,卢文丽对母亲说:“我不想上学了,给我一块地,我去种地吧。”
母亲对她说:“我可以给你一块地,但你必须上学。”
母亲真的给了她一块地,卢文丽就在那块地上种上各种好看的花,那些花很争气,种上没多久就开花了,母亲又帮女儿一起在地上插上杆,种上黄瓜。卢文丽每天坐在自己的小花园里,跟花草聊天说话,花草茁壮的生命力有一种强大的治愈感,修复着她童年的缺失。
长大后,在书院的辛勤开垦,也同样滋养着卢文丽。
“我原来就是一个轻飘飘的大学毕业生,而现在我的生命变得厚重了,我觉得我有力量。”卢文丽说,“我的力量源于我的志向,就是一直做培养人的事业。”
学无止境,卢文丽每天也有自己的功课。自从女儿长大以来,卢文丽做了一个线上亲子读书会,带着家人以及女儿同学的家庭一起读书,读书会取名“亲范学堂”,意为读书是要由父母亲自去示范的,而不单是孩子的任务。“有的家庭里姥姥姥爷也参与了进来,孩子坚持得比爸爸妈妈还好,这是一个家庭氛围。”卢文丽说。
书院的可持续发展是卢文丽当下思考的问题。一路走来,她心怀感恩,用她的话来说,“全校的老师虽不为书院所有,但为书院所用。”只要对书院人才培养有帮助的老师,她都会登门拜访,诚挚地邀请老师们参与到书院的教育事业之中。“书院能够做成今天的规模,真的是举全校之力,每位老师都很帮忙。”
有时从忙忙碌碌中短暂地抽身出来,卢文丽会天马行空地想象未来书院的样子。“我希望我们不只是一个博雅班,只有这一小部分学生受益,我想做一个没有围墙的书院。”
她想了很多种可能,比如可以设立面向不同年龄段人群的相应课程,可以让大学生对小学生讲中华传统文化,也可以让老年人群走进大学校园与年轻人进行交流,以书院为平台,交流就循环起来了。
再比如可以带领学生们走近乡村留守儿童,可以招收留学生。卢文丽心里眼里,社会无限大,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我们尊重和而不同,书院不是画地为牢的一个圆,而像是一汪小泉水,源源不断地往外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