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同华
⊙ 年轻时的李鹤云
我与李鹤云先生有过一面之缘。
在我看来,泰州人在江那边的苏州以文而名的,前是陆文夫,后有李鹤云。只是知道陆文夫是泰州人的而今已很少,《美食家》《围墙》这些清隽秀逸的篇章,荡漾着浓郁的吴趋风情,其本人便成了享有盛名的“姑苏名士”。李鹤云先生则不然,他身上的泰州印记很深,即便到了晚年,客居吴下已逾半个世纪,其书法作品之署仍多以“海陵老鹤”示人,江南江北常相逐,一份乡情难以割舍。
作为一个书家,先生出道很早,成名却难比长安少年。苏州这个地方委实文风忒盛,我也有些苏州朋友,却不敢和他们侈谈,某某祖辈是周瘦鹃亲戚,某某父亲是范烟桥高足,至于贵潘富潘一族子弟更是远生敬意,如我等侧身此间多少有点类刘姥姥,初尝松鼠鱼,口中泛起的是阵阵茄鲞味道。李鹤云先生该也是如此,我没有与他谈过这个话题,然而从《平复帖》的陆机到草圣张旭,以至于明四家,苏州的人文星空中,浸润着多少翰墨馨香,已很难尽数。也是他勤于长进,数十年临池不辍,古人云“功成一笑惊头白”,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人生有很多际遇难以预料且不可期,在李鹤云先生这,也有印证。我曾听过一个故事,关于先生的工作。有说当年先生到苏州财校应聘教员,因名额有限被婉拒,正欲离开,主事者见其手书简历字迹精美,复询学校差一书法老师是否愿意从事,先生自是喜而应之。一生因一页纸而改变,李鹤云先生放弃了原本所修专业,改而从事书法创作与教学,并由此名书竹帛。我现在常把这故事讲给我的学生听,也就借此告诉他们艺不压身的道理,于自己而言,也不失为一种警醒,凡事未雨绸缪自然是好,更多的准备是在不经意间。
有意的准备也不可少,比如何时拜会李鹤云先生。
第一次的可能很快随秋风而至。蝉鸣,在叠翠流金中歌唱成熟与收获,聒噪之后沉淀下来的是一片宁静。我在小城宣传部门工作时,分管展览馆的艺术展览。展览馆设在一处古民居里,前后几进,沿着院墙长着竹子,间植桃梅,屋后还有几棵高大的泡桐树,于城市中独享静谧之美。展览年年不断,地方丹青名流乃至省城尉天池、孙晓云、徐培晨、高云诸君都曾在这里亮相,与先生熟谙的朋友跟我联系,想帮他在这里张罗一场书展,我自是十分乐意。出于对先生的礼敬,展览筹备期间,我将一些非紧要的案牍事务停了下来,全身心投入,从宣传到布展,再到开幕式的策划与观众的组织,乃至广告布设计时字体的选用,事无巨细,一一亲自安排,也是“惟恐他人不似我尽心也”。
展览的名称是李鹤云先生自己定的,取的杜诗“月是故乡明”,并亲题了展标,另嘱弟子冯雷专门治了一枚同题印附后。相关方面也很支持,展览规格挺高,先生工作的苏州大学与江苏省书协、泰州市政协联合主办,先生拿出了自己的四十五幅作品,再加上十幅弟子作品助展。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大批量地赏看他的书法,很安静,有文情,踉跄而将飞,联翩而欲下,无论手札尺牍,还是大幅长卷,气韵、节奏还有法度无不兼备。我崇文,略通书理,常常思索孙过庭《书谱》里讲的“通会之际人书俱老”该是何种模样,观李鹤云先生“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之书法,我想大概齐也就如此吧,书法本无定法,写到最后本身也便成为一种文化,如同武侠小说中的无招胜有招,练到了藏经阁无名老僧的境界,意象既出造化已极。人老书亦老,真正是唯观神采。记得布完展的那个黄昏,我泡了一杯猴魁,独自坐在展馆里,对着先生的字,如晤久违相逢之故人,窗外秋虫低吟至缠绵,相伴的只有风过竹林的沙沙作响声。
展览开幕在重阳前一天,时间是我定的,用意也就取的“人书俱老”的一个“老”字,先生其时九十六高龄,已算得上人瑞之称。可惜因为年高,李鹤云先生未能回乡参加活动,苏州大学的刘标副校长与先生的弟子王伟林主席赶至现场襄赞其事。还是要庆幸,少小离家老大回,人未归而笔墨归来,既谓“月是故乡明”,明的是月,明的更是心,先生曾书“老鹤万里心”以述志,一颗游子之心在纸上铺染开来又何止万里,“故乡逾万里,客思倍从来”,也是杜诗,不过这“杜”是杜审言,一种客怀代代相传。
明心见性,是真性情自感人。开幕以后,每天来展馆随喜的人络绎不绝,听着观众们的交口称赞,我心中亦为李鹤云先生高兴。展览很成功的消息传到先生那儿,他的心情可想而知,怎一个“老泪不胜挥”?为表示对我的感谢,先生递话说要送我一幅作品,不拂美意也是心之所愿,那几天正读《诗经》,遂择了“黍离”的一段: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李鹤云书法
传给先生之后,忽又想起先生年事已高,这段诗好像长了点,便又从“伐檀”中摘了一句“河水清且涟猗”,请嘱先生写后者即可。没几天工夫,一封快件到来,打开一看,是两幅!先生将我前后之托都写了,款署之中多俯拾之意,让人感动不已。我随即将“黍离”之书送去装裱,挂在书房一侧的小卧斋里,晨昏少憩,常对画轴思悠然。
书如其人,人如其书,这期间我又看了不少介绍李鹤云先生的文章,对其为人更觉钦佩,先生从教一生,于书学成就而言曾获书法兰亭奖教育奖的提名。然其丝毫无居奇之念,甚至多慷慨之举。苏大校园内的逸夫楼、尊师轩等都出自他的笔墨;老东吴留下的维格堂、子实堂等建筑物名都由他修复,均系义务所为;八十八米寿之际曾一次性给苏大博物馆捐赠了五十余幅墨宝。至于先生之同仁弟子,各有所得已不在话下,有人形容他是书法界的隐者,大隐隐于市,诚哉斯言。
去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带走了我的百岁祖母。就在之前的那个春天,我为老人做了一百岁的生日,小城里我的很多书画朋友送来了寿幛,寿庆期颐、国光人瑞、百福骈臻……想着请李鹤云先生写一幅悬于正堂,和他联系后才知道,身体不好正在住院,如此自然没有再作期待。不想几天后手机上就收到先生发来的短信,字已经写好——一幅大寿!上下款分别作“徐母缪太夫人百岁大庆”并“乡愚弟九六翁老鹤书贺”。细问之下方知是先生从医院抽空返家所书,先生询:“合汝意否?”我是哽然难语,殷勤厚意何以报?!
尽管交谊频多,然与李鹤云先生始终缘悭一面,总是件憾事。好在先生虽说年高,却也是个微信达人,朋友圈很活跃,经常会转发推荐我一些自认为好的帖子,以书法为主,旁及京昆围棋之类。我很满足,从一个已走过近一个世纪的老人那里,获取他对于这个纷繁社会的观后感,已作沉舟君勿叹,年来何止阅千帆,对晚辈的启发不言而喻。从另一层意义来说,虽无由亲炙,我这也算曾聆教诲了吧。
春风,往往都在一场雪后弥漫开来,披着浓浓的绿意,苏醒万物,催人开怀。还未从祖母去世之悲伤中走出来的我,心头总是萦绕着那几分料峭,更让人不安的是,经冬及春,很长时间都没了李鹤云先生的消息,朋友圈中也似遁去了一般。恰其时,省作协通知有个会议安排在苏州,本来要请假,想想还是去吧,开会其次,就去看看先生!
事先通禀先生为宜,不然显得过于冒昧了,请与先生熟谙的朋友去电打个招呼,及至先生再次住院的消息传来,让我心中一惊,先前的不安于此可解,前往探病的心情愈加急迫。人到苏州,开会的地点远在太湖会议中心,僻处西郊而近洞庭西山,去城颇为不便,等到前往探望先生,已经两天后散会之时。
太湖连接着浩渺与缥缈,古人云“震泽非尘世”,而苏州却是红尘中一二等风流富贵之地,坐着公交车,近一个半小时从湖滨来到姑苏城里,确有桃溪换世之感。这些年因为一些别样的情愫,我已很少到苏州了,然而绮丽繁冗未曾有变。苏大附一院的老院区仍在十梓街上,离苏大很近,是我很熟悉的一处所在。捧着花带着一点水果,当我寻到病房时,两张床位,外边的空着,靠里的则躺着一位老人,一手手背上打着点滴,一手按抓着被子,闭着双眼应是睡着了,尽管面容枯槁颜色憔悴,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李鹤云先生。
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先生的儿子赶紧迎了过来,接过我手上的东西,彼此间示意噤声。愈是如此,在我坐下的一刻,先生陡然睁开了双眼,目光仍旧炯炯,看到我微微一笑,“你来了!等你好几天了!”没待我自我介绍,甚至都没有称名道姓的环节,与先生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开始了,如同两个相熟很久的人重逢一般。示意儿子把床摇点起来,再在背后垫上半个枕头,稍稍侧过身,按着被子的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同华,你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啊!”随即又向儿子介绍我,“这是泰州的徐同华,文章写得好,诗词写得好,昆曲也唱得好。”一会儿工夫,脸上竟掠过一丝得意的神色,亲不亲故乡人,总归有些激动。
双手握住先生的手,我相询病情,只见他摇摇头,病重难医已多次被医院劝返回家了,回家又别无他法只能再入医院,如此往复几番,幸亏是苏大自己的医院,又有校长打过招呼,不然是万不能如此的,一句“来日无多”让我的眼湿润起来。连忙岔开话题,说起乔园里先生题写的“南窗寄傲”匾已高悬在正厅,并找出照片给他细看,他很高兴,兴致随之而来。那个下午我们聊了很多,他小时候日涉园的模样,旧居大林桥附近的邻居姓名,坡子街的热闹,周桥口的过往,小泰山的松影,打渔湾的渔唱……生仍冀得兮归桑梓,先生仿若要将对故里所有的怀念一下子诉与我听。
先生的身体其实已不能太费神,说一会话,就有一口浓痰涌上,这边赶紧上前帮忙处理掉,再在唇边润一点水,缓一会再继续。不忍打断先生的话头,我多半在倾听,间或补上几句,告诉他而今的现状。几乎没有提到书法,唯一的一次是与那幅“大寿”有关,先生问我的家庭情况,并向我祖母问好,我如实答曰两个多月前已去世了,先生吃了一惊,将那只打着点滴的手伸过来,在我的手背上轻轻缓缓地拍了两下,长长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往下说什么。夕阳晕黄地斜照进来,映在先生瘦骨嶙峋的脸上,我分明看到了他眼角两颗晶莹的泪珠。
及至我起身告辞时,苏州城早已华灯初上,窗外远远可见霓虹勾勒出的亭台形影。先生的儿子告诉我,两个多小时,父亲已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见我要走,先生用力欲坐起来却又不能,只好朝我挥了挥手,让我跟泰州的一众朋友带信问个好。而后又指指我带去的东西,直说下次不允许再带了,等到身体好些,下次请去家里,想写什么跟他说。心酸不已的我连连称是,赶紧道别,还未迈出病房门,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只是生离,何来死别之感?
电话与泰州的朋友,告知其先生近况,又问了一句前嘱请先生为《泰州竹枝词》的题签可否写好?答曰已有。
岁不我与!内心忐忑,甚至有了一种强烈的怯意。
十天之后,李鹤云先生去世的消息果真传来,其时我正在南京,带着一些政协委员在南大学习。那是个清晨,一夕雨后的石头城,阴沉沉的,不愿相信还得相信,不愿面对也得面对,李鹤云先生走了,一只老鹤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第二天清晨赶到苏州,殡仪馆就在太湖边不远的一座小山下,灵堂还在布置当中,显得有些忙乱。我与前来凭吊先生的亲朋故旧们静静地站在门外候着,低回的哀乐中,面露戚色的,悲伤不安的,还有失声痛哭的……院子里长满桃花,在阳光春风里倍显夭夭,落下的花瓣亦多,有些随风飘向了灵堂。
躺在鲜花丛中的李鹤云先生很安详,就如同我初见他时睡着的模样,绕灵一周时我的脚步很轻,生怕再次惊动了他。冥冥之中的安排,在先生故去前,我作为最后一个乡亲也是后学探望了他,他的嘱咐他的告诫他的垂示,言之谆谆意之殷殷,在那一刻全部涌至脑海,我想我这辈子不会忘记的。
月是故乡明,归来的那个夜晚辗转难寐,西窗一钩下弦月顾盼生辉,遂起身填了一阕《江城子》词:
江南三月最堪怜,碧连天,柳如烟。抚景伤心、抆泪太湖边。缥缈峰头春放鹤,云去去,影翩翩。人间多少老神仙,不逃禅,懒谈玄。谁似先生、鲐背砚池前。写下千行盈万字,酬素志,荐乡贤。
玉烛点上,诗笺付之一焚,扬手随风散去,如翩翩鹤舞隐入夜空,漫天的月华在那一刻都作了鹤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