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女孩周玥还记得2016 年婚礼前的一个细节。公公婆婆送来两万元以表心意,但被她的父亲拒绝了。“因为两头婚是不收彩礼的,可能我父亲也是不想我们欠着对方吧。”周玥告诉记者。周玥和丈夫是同村人,都是独生子女。在当地,两头婚又称为“并家”,男不言娶、女不叫嫁,意为两家并一家。
按照苏州两头婚传统,男女双方需要各自置办婚房。两人结婚后,周玥与丈夫采取轮换的方式,这周两人住在她的娘家,下周便住在婆婆家。而生育孩子后,按照婚前的口头约定,大孩随她姓,二孩随父姓,两小孩把外公外婆都喊为爷爷奶奶,由双方祖辈共同抚养。
这种传统在苏州当地已经延续多年。不过,对于来自甘肃省天水市的李江军来说,最初他感到很新奇。李江军与来自苏州的妻子在大学相识相爱,目前两人均在江苏省镇江市当老师。2006年,两人“并家”成婚。在双方父母的沟通下,他们很快达成一致:婚后如果只生一个孩子,就跟妻子家的姓,如果两个孩子,就各姓一方。“尽管我所在地区传统观念很重,不过我的父母都还比较开明,我也觉得这种婚姻模式很平等。”李江军告诉记者。
实际上,两头婚在江浙沪地区已不鲜见。早在学者费孝通1939 年出版的著作《中国农民的生活》(后在国内出版更名为《江村经济》)时,即已提到“两头挂花幡”的情况:父母没有儿子时,可要求女儿的一个男孩作为自己的孙子,在两个家的祖宗牌位上插两面花旗。记者采访发现,江浙沪的两头婚家庭所在地,以农村或就地城镇化地区为主,夫妇双方多为独生子女,或一方为独生女。其中,男女双方大多家境对等,家中有两到三套拆迁房,或者有自家民房对外出租。
而近年来,两头婚已远不止江浙沪。相关资料表明,从21 世纪初以来,两头婚以不同的名称存在于全国许多省份,在江苏苏州称“并家”,浙江嘉兴称“两头管”,浙江湖州称“半进半出”,上海浦东称“两面门头”,福建闽南称“半招娶”,广西瑶族称“两头扯”,湖南岳阳称“两头住”。
在武汉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刘燕舞看来,“遍地开花”的两头婚,一方面源于经济结构的变化,使农村人口开始大规模进城务工,婚姻圈向全国扩大;另一方面则是1982 年以来计划生育基本国策的严格实施,造成纯女户或独生子女户的情况大量存在。
现住在上海市临港新片区的顾易峰与妻子都是75 后的第一代独生子女。当时,女方父母强烈坚持“不嫁女儿”,而顾易峰的父母也不愿他入赘。综合考虑两个家庭的养老需求,双方父母达成口头约定,决定采用“两面门头”模式,无彩礼、无嫁妆,婚后小夫妻在父母两家每周轮住。“当时,家里还是会有点不情愿。”顾易峰说,“我爸和我妈说,我们孩子又不是娶不起媳妇。”
但他认为,这一婚姻模式是“先进”的,能体现男女在婚姻中的平等地位。目前,顾易峰家中只生养了一个女儿随父姓,在他看来,有无二孩、如何安排姓氏等问题均不是两头婚的重点,“它的诉求基于双方父母,尤其是女方父母的养老需求。”
家住上海市闵行区南部的孙晓芸对于“两头婚”也持相同的态度。她告诉记者:“从我中学开始,身边的人都是独生子女,父母就我一个,哪里舍得嫁出去?两头婚就是为了平等。”
不过,顾易峰、孙晓芸的经历,也只是两头婚里的一种观点。婚姻形态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内反映社会心理的文化符号,在1991年出生的周玥看来,无论是招赘还是两头婚,为的是一个姓氏,为的是传宗接代。她告诉记者,“女方家现在为什么不嫁女儿,一定要两家并一家呢?就是为了有一个和自己姓氏一样的小孩呀!”
在两头婚家庭中,很多人承认女性地位有所提高,但也不否认涉及传统家庭延续家族传承的功能。华东理工大学社会学专业硕士杨丽珍曾就福建省漳州市后村的婚姻模式进行长期调研,她告诉记者,自2017 年起,她发现两头婚在当地婚姻模式中占比三成以上,全都生两个孩子,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而这是因为女子没有离开“娘家”,也未离开父系所属的“宗”,族谱上的女子名字可以保留。
两头婚的缘起,从家庭养老的协商,逐渐过渡为一场生二孩引发的家族之争。而姓氏,是其中的关键。在张欣所在的陕西以及她丈夫所在的江西,两头婚都是稀罕物。张欣婆婆在听说她父亲要以两头婚为小辈办婚礼、并让两个孩子随女方姓时,她迅速召集亲戚,召开了一场家族大会。在当地,“男尊女卑”“同姓不婚”的观念非常深厚。最终,婆婆基于张欣父亲的想法做调整:第一个孩子如果是男孩子一定要随父姓,第二个无论男女随母姓。
这是一场姓氏之争。姓氏是血缘区分的重要标志,血缘区分又涉及家族继承。在一些受访的女方看来,这从来都是由父辈主导。而父辈之争,在周玥看来,会造成小家庭内部的分裂。“我父母对两个孩子都挺好的,但就是会经常提醒我:和谁姓今后就继承哪家的财产,警惕二孩长大后抢夺哥哥的财产。”周玥告诉记者。在强调财务分离的模式下,二孩奶粉钱在内的所有开支,周玥不得干涉。
孙晓芸现在育有一长子一幼女,长子随父姓,幼女随母姓。她告诉记者:“如果我生的第二个仍旧是儿子,虽然婚前说好第二个随我姓,但我仍旧会让他跟我老公姓。因为,两个儿子之间不会有问题,但两个媳妇之间就会有问题。”
李江军坦言,在大孩出生后他低落过一阵子,“自己的孩子不随自己姓,感觉挺没面子的”。但他也理解妻子和岳母。
尽管会面临父辈的一些压力,张欣认为自己还是幸运的。在传统婚姻模式中,孩子只能由婆婆来带。她记得,由于她表姐的婆婆过早去世,在生育孩子后面临无人看管的难题。表姐的母亲因此跑去给她带娃,却遭到了她儿子的指责。
这种家庭关系的改变,也反映到了亲戚称谓的争论上。家住浙江省湖州市吴兴区的钱洁告诉记者,“半进半出(当地说法)”已经在当地成为一种默认的嫁娶方式,“孩子都叫长辈为爷爷奶奶”。但是,爷爷奶奶之外的亲属,又该如何称呼?
生完大娃后,周玥和母亲带着孩子去表弟家,两人当时就孩子该如何称呼周玥表弟产生了争执。“我妈那时还挺生气的,她说:‘大的不就我们家的人吗?你不就相当于他的爸爸吗?叫爸爸的兄弟不就是叔叔吗?’”周玥向母亲反复强调,如果两个孩子以不同称谓称呼同一个人,会造成家庭分裂。母亲最后被说服了,让孩子叫“舅舅”。
华东师范大学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陈赟告诉记者:“亲属称谓很大程度上是双方家庭成员互动关系的一种体现。”称谓发生变化,个体所承担的义务、权利与责任以及今后的财产继承上也会发生相应变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称谓也是财产的体现。”陈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