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良
插画/张亮
父亲第一次由沈阳返回小城是去年仲夏,穿着短袖衬衫,喉头戴着金属气管,系着白纱布的脖子略显僵硬。母亲每天陪着他环小城内的街道遛弯三次,路遇熟人,他会从拎兜里取出夹压一叠白纸的板夹,摘下拴了棒线的圆珠笔,将板夹垫在大腿上,将一个无喉人的话变成白纸上的文字递给人家看。回答简单问题,他点头,或摆手。文字和白纸已成为他内心世界的显示屏,这块板夹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心情好,白纸上还会出现一番感慨:“我年轻那會儿,这座小城就像河边的一片小树林,几条羊肠小路连缀起树林内的每一个地方,井然有序。现在可好,乱糟糟一片。”从这段描述来看,父亲完全具备写一本回忆录的能力。
父亲会提起灯光球场吗?鄢波想。
鄢波十岁的时候,父亲是小城里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完小学历,写一手好字。小城里有一座露天灯光球场,经常有两伙身穿罗纹运动服的男青年有组织地在聚光灯下打篮球,惹来小城人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父亲就在打球的十个人当中,双手头顶投篮的神投手就是他。父亲还有一辆大金鹿牌自行车,经常像擦皮鞋油一样给自行车打蜡,保护车漆,让车子光亮美观,没事就驮着鄢波在小城里兜风。父亲穿着风衣,鄢波跟着风光。
母亲陪父亲遛弯三个月,父亲变得满面红光,沿街走出庆祝劫后余生的步态。阳光将染了黑与灰的云障踢出天空,天空蔚蓝如洗。鄢波看见父亲在街边给熟人写字,便知他在写“半年后去沈阳安装人工喉”。这是去年夏天父亲一直渴望的事情。一直感到焦虑的鄢波也松了一口气,认定父亲挺过来了。
父亲和母亲住在临街的一间由车库改成的门市里,室内放一张睡人的大床,靠墙四周停靠着灌满散白酒的塑料圆桶。近几年父亲每个季度用大罐车去外地进回成吨的散白酒,再用小货车运往乡下挨村逐屯推送,扭转了前些年生意上的亏空。不去乡下送酒的日子,父亲就骑着一辆小摩托一趟一趟为小城内的用户送酒,悠然自得。在父亲变成无喉人之后,送酒下乡的生意暂停,母亲负责在门市内零售。鄢波每隔几天就过来看看父亲,先拿起父亲放在床上的板夹翻一翻,透过文字了解一下父亲的近况,免得父亲费口舌。他见一页纸上写着:“我想抽空去见一见孙××。”随便问了一句,孙××是谁,怎么我没听说过?父亲抿笑,母亲不屑地说,是他的初恋。鄢波一时找不到感觉,五十年代初的初恋还没老?见父亲持开放态度,由抿笑变为合不拢嘴,他半开玩笑地说,爸,我妈要不愿意带你去,我可以带你去见孙阿姨。母亲赶紧断了他的念想,人家住在外地,老远山西的。父亲心情不错,又在白纸上写出一条:“我还想写一本回忆录呢。”鄢波像一位研究恐龙的古生物学家,推测家里先前的氛围充满阳光,父亲和母亲好像刚刚聊过青春,还牵扯出许多美好的回忆。
鄢波鼓励父亲说,爸,你要能把自己的经历写成回忆录留给我们,那太有意义了!他渴望父亲能够保持住这个状态,别反复。父亲若能像解密历史档案那样把自己的经历如实写出来,他乐见其成。这本回忆录或许能够回答一直以来缠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一个问题。在他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改变了他与父亲之间的关系,让他纠结至今。
满载秋白菜的人力车、机动车把小城搞得絮乱嘈杂,清洁工在人行道上、垃圾箱边不停地清扫零落的菜叶被丢弃的菜帮。父亲突然间晕倒在街上,鄢波闻讯赶来,见面色苍白的父亲被母亲扶坐在街边,白纸上已经写出一行字:“马上去沈阳。”
父亲的回忆录搁浅了。
板夹上的白纸是母亲用刀裁好的,统一32开。父亲写过字后母亲撤下来没有扔掉,用皮筋一沓一沓扎起来,一共七沓。鄢波在父亲留下的七沓遗札中发现了多条自己不曾见过的文字。其中之一:“叫你死你也死吗?”这是指谁说的呢?
父亲写这句话时鄢波不在场,不知父亲在什么情境下写下这句话。夜,渐深。鄢波越来越喜欢生活在深夜,非夜静更阑精力不能集中。只是这时候他不便打电话向母亲或弟弟询问相关情况,只能自己去想,去追往事。
死,让他想起十岁那年与父亲的一段对话。
那是春节过后,鄢波听小伙伴讲了一个白胡子老头飞檐走壁的故事,便想起父亲说过爷爷会隐身术,这是年三十晚上他给爷爷的牌位叩完头后父亲说的。白胡子老头杀富济贫,在江湖上时隐时现,他问父亲,我爷真的会隐身术吗?他会现身吗?
这一天小城飘起柔柔的春雪。父亲下班推着自行车,鄢波坐在后衣架上。父子俩迎着沙沙沙的雪粒往家走,说着话。鄢波是认真的,父亲像似跟儿子打趣。
当然能现身。父亲说。不过,你见不到你爷,我能见到。
鄢波觉得不公平,为什么你能见到我却见不到?
父亲说,你爷隐身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他现身了你也不认得。
鄢波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在他十岁的世界里,父亲知道全世界所有的事情。他想要知道什么事,就问父亲。
我爷怎么会隐身术呢?
老祖宗一代一代往下传的。
那你会吗?
我?父亲即兴往下说,我正在练。
鄢波叫起来,我怎么没看见你练呢?
这可不是练武把操!父亲说,这门功夫要内外兼修,吃饭,睡觉,走路,无时无刻都在练,但你看不出来。等你发现我有了白头发,那才练到一半。
那要什么时候才能练成?
至少要几十年时间,功到自然成。
到家了,鄢波跳下地,父亲在锁自行车,鄢波还不甘心,又问,你说隐身术一代一代往下传,你什么时候传给我呀?
父亲是问不倒的。他说,这门功夫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到时候你就明白了。掸了掸落在肩头上的雪花,跺跺鞋底的雪垢,走进房门。
鄢波追着父亲屁股问,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呀?
……
与父亲的这次对话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个十岁的孩子贪迷于传说中能将肉体藏伏起来又能随时现身的“隐身术”,父亲则借此喻人生,意释一个人如何在岁月中隐没消失。鄢波感叹,现在该是自己从父亲身上明白些什么的时候了。
十几年前一个秋雨潇潇的傍晚,鄢波接到一个电话,朋友在一家路边饭店里看见父亲大发脾气。父亲下了单的饭菜迟迟没有上桌,气得将胸前挎兜里的钱全部倒撒在饭桌上,冲着老板娘吼,嫌我没有钱吗?朋友连忙替父亲将桌上的一堆钞票拾掇回挎包,把他劝走。鄢波那几年一直为父亲操心,当初父亲要提前退休做生意全家都反对,父亲却痴迷先富起来的美梦,不惜一切放弃工作,卖掉家里的房子买下一辆二手小货车起早贪黑往乡下送货,倒卖蔬菜,水果和年货。他的易怒来自生意接连亏本,被卡被罚,还有还债的壓力。酒这时成为他的好友,帮助他摆脱烦恼的纠缠,囫囵于睡梦。鄢波想过,父亲若正常退休,退休金足够他生活,在家里养养花草,外出旅游,日子平顺而享受,不会挨那么多累,遭那么多罪。父亲积劳成疾的背后总能让鄢波看电影似的看到那辆二手小货车抛锚山路上、捂盖在棉被里的满车新鲜蔬菜全部被冻成青鼻涕、一个拎着酒瓶的人醉睡在驾驶室里。
父亲在鄢波十三岁那年就偷摸做起八小时之外的“倒爷”,鄢波则迷上了灯光球场。夏夜来得晚,看见吊在空中的三排钢盔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他悄悄溜出家门,在长方形的白线外占据一块能坐下屁股的地盘。灯光下白灰划线的夯土篮球场四周转眼之间人头攒动。前一层蹲着坐着,第二层站着,第三层扎在长条凳子上或骑脖梗。铁哨子声忽长忽短,嘭咚嘭咚的皮球声时急时缓,扣打篮板声,队员呼喊,观众欢呼,唏嘘……父亲已经不再来灯光下打球,鄢波则学起了父亲的样子,没想到父亲反倒看不上他,说你的个头长不过一米八,球打得再好也没用。八月节,父亲背着单位私下雇车去外地拉来一车鲜鱼到乡下贩卖,叫鄢波跟着去看堆儿,眼见一个村妇搂走一条鱼,鄢波矜持,既未喊叫制止也没有上去抓,白白让这个女人顺走一条鱼。气得父亲骂他废物一个,日后常用这件事奚落他。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让鄢波对父亲的态度大变,就像灯光球场被强行改成了长客站发车场。
父亲出差二十多天后,带回家一个陌生人,让鄢波叫叔叔。鄢波与脸上有一道划痕的叔叔在小道杂里同住几夜。父母突然接到噩耗去乡下奔丧,带去了年幼的弟弟。鄢波下午放学回家,见叔叔在家里。叔叔拿过家里的香皂盒为他做了一个表演,变戏法似的将一片剃须刀片丢进香皂水里,手一伸,薄薄的刀片已经夹在他食指与中指间。
叔叔给鄢波说,你来试试。
这练的是什么?鄢波问。
你别管。叔叔说,你爸叫我教你。
就是这句话让鄢波纠结至今。当时,他不知夹刀片是什么功夫,肯定不是传说中的隐身绝技。叔叔脸上那道划痕突然让他感到害怕,便撒了个慌躲了出去,再没敢回家,夜里讨宿住到同学家。星期天不上学,父母不回来他不敢回家,又不好再去同学家讨宿,就一个人在外面游荡,饿着肚子。大街深处传来一阵大喇叭的广播声,缓缓开来一辆游斗车,惹得街上的行人驻足围观。他跑过去看热闹,只瞥一眼即龟缩到人群后面。他在大卡车载来的游斗对象中发现了胸前挂着“扒手”大牌子的叔叔,广播现场揭露其身份:“地痞流氓,沈阳小河沿一带臭名昭著的扒手,教唆犯。捕前系……”
鄢波内心受到强烈的冲击,最大的恐怖来自父亲。父亲怎么会认识一个扒手,不仅把他带到家里与儿子同住,还让这家伙教儿子当扒手。心中那个靠山一般的父亲瞬间幻灭,换上一道可疑的阴影。他不知道父亲出差二十多天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不敢向父亲发问,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母亲,从此提防、抵触父亲。之后这些年,他始终觉得心里有事放不下,唯恐变生不测,根源就在这里。
人到中年,鄢波曾劝说负债累累的父亲放弃做生意。父亲说,你要能替我还上欠下的那么多债,我就洗手不干了。鄢波被叫住。妻子下岗,女儿上大学,他也开始在八小时之外找钱,跟头把式的。母亲曾在他非常需要钱的时候接济过他,从胸前的收款挎包里掏出一堆毛票,他曾在父亲第一次去沈阳时给父亲送去三千元钱表心意,母亲又按父亲的意思如数退给了他。鄢波现在明白了什么叫人到中年,而父亲已经进入生命的尾声。
父亲第二次去沈阳遭到沉重的打击。第一次去沈阳,父亲变成一个无喉人,鄢波和弟弟轮流陪父亲住在沈阳,一共三个月。每天,一批又一批人流窜各个病房散发小广告,父亲对这些人不屑一顾,暗中却私藏了几份小广告,返回小城后偷偷邮寄一种AB药,为进补只吃A类营养药,扔掉B类毒药,吃得满面红光,体内的敌人也迅速壮大,到了秋天已经占领全身,扼住三叉神经。医生说已经没必要再安装人工喉,父亲沉寂了。窗外,秋叶随秋风萧萧而下,严冬已经从远方动身而来。父亲决定留下来,在沈阳度过一个严酷的冬天。
沈阳换上雨加雪天气,落在大街上的雪被车轮辗轧成黑色的泥浆到处流淌。弟弟因公返回小城,鄢波在医院附近租下一间房,每天带父亲去做一次伽马刀放射手术。父亲每次上仪器如上刀山,躺下后凸起的脊椎骨疼痛难忍,他咬紧牙关,把叫声憋回肚子里,直至把疗程做完。鄢波从设备上扶下父亲,像从水里捞出一个人,父亲的头发如被洪水肆虐过的大片野草湿漉漉地贴在地皮上。鄢波不忍心父亲再这样下去,回到出租屋从背包里带出盒装五支杜冷丁,告诉父亲这是同学父亲用剩的,他带来为父亲应急。父亲扯过板夹,铿锵地写道:“我挺得住。杜冷丁会产生依赖,我坚决不用!”
腊月二十七,天寒地冻。父亲的第三个疗程差三次没有做完,医院放假,只能在正月初六接着做完。父亲决定留在出租屋过年,过完年完成那三次治疗后再回小城。母亲要过来陪父亲过年,父亲不要她来,出租屋住不下,只能由鄢波陪他过这个年。
年三十儿下午,鄢波从附近饭店订了饺子和两盘菜拎回出租屋。父亲望着鄢波,眼里汪了泪水,拉过笔在白纸上写了三个字:“去买酒。”父亲已经在春天里将酒戒掉,鄢波担心他喝了酒会产生不良反应,对身体不好。说,别喝了,我也不想喝。父亲又写:“过年了,你去买吧。一瓶白酒,两瓶啤酒。”鄢波看着父亲,仍在犹豫,怕父亲开了戒便一发不可收拾。父亲有点急恼,起身穿上衣服,要自己出去,被鄢波拦住。鄢波从父亲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凄凉,现实中的父亲似乎已经感觉到自己就像行将逝去的这个冬天正在被春风残溃,心事越来越重。或许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时间不多了,人到了这个时候内心在煎熬,局外人却体谅不到他内心的痛楚。过年了,他想喝点酒排遣苦闷,如果儿子不答应,阻挠他,也许他的负面情绪会大爆发。父亲已经作不了自己生命的主,想喝一点酒又被限制,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鄢波也想,如果有一天父亲不在了,他回头想一想,父亲过年了想喝一点酒都没喝到,自己也会后悔。于是,出去买了一瓶二锅头,两瓶啤酒。
父子二人喝白酒的时候,两瓶啤酒被鄢波放到暖气片上温着,东北人冬天不喝凉啤酒。父亲没有多喝,只喝了二两白酒,鄢波也喝了二两,然后每人一瓶啤酒。酒后,父子二人在酒精的作用下很快都睡着了。突听咔嚓一声,鄢波感觉两只手被扣住。抬头一看,自己被戴上手铐,面前站着一名警察。他惊问,为什么铐我?警察怒斥,你刚刚扒窃了一位老大爷的救命钱。他大喊冤枉,警察却笑了,转眼间变成脸上带一条划痕的叔叔。鄢波连日来根本睡不好,尽做些乱七八糟的梦。这个梦显然是他十三岁经历那件事留下的后遗症。他从梦中醒来,看见父亲在身边睡得正香。第二次来沈阳至今,父亲一门心思都在拯救自己剩余不多的生命,其它都是浮云。忍泪含悲的鄢波实在无力向正在与命运抗争的父亲发问:你怎么会叫一个陌生人教你十三岁的儿子夹香皂水中的刀片呢?
酒在父亲的身体里闯了祸。后半夜,大风不停地在大街上驱扫着一个冬天积淀在街上的尘垢和杂屑,轰天烈地。父亲的三叉神经也开始发作,像大风一样豪横,疼得他嗷嗷叫,用头撞墙。大风之后是断断续续的冷雨,疼痛过后父亲虚脱。
天亮后,鄢波害怕了,问父亲要不要用放在冰箱里的杜冷丁?父亲摇头。到了夜里,父亲已经无法躺下睡觉,躺下睡觉会引来枕大神经与枕小神经发作,只能坐在椅子上,要鄢波用绳子将坐在椅子上的他捆好,以免他睡着了栽倒在地。父亲坐在椅子上,三叉神经疼起来他几乎要发疯,咬牙咬得两腮肌肉凸起,青筋暴跳,后脑勺磕墙,痛叫声撕裂人心。鄢波手忙脚乱,还是无法保护父亲,急得用拳头一个劲地砸自己的脑袋。
父亲疼过了劲,瘫坐在椅子上,像死去了一样。
这时候,鄢波又想起父亲关于“隐身术”那番话。他肯定,小时候家里没有一本古代哲学、文学著作,父亲单位他常去玩,也没见卷柜里有什么书籍,都是账本之类的东西。由此推断,父亲关于“隐身术”这番话是从爷爷身上憬悟而来。年轻的父亲把厄境描述成寓言诗,带着神圣的仪式感和朦胧的诗意。现在他经历的却是痛楚、煎熬与抗争,体现在他身上的是不甘与不从。被绳子捆在椅子上睡觉的父亲让鄢波想起小时候崇拜的那些被五花大绑坐老虎凳,受尽折磨,英勇就义的人。鄢波看到父亲眼睛里始终没有熄灭渴望生命反转的光焰,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何能从负债累累的泥沼里重新站立起来。
读父亲的遗札至深夜,鄢波心潮难平,便从家里走出来,沿街行走,漫无目的,好像自己是一匹驮了一身重物的马,这样走下去能把身上多余的赘物颠簸掉。走到天亮,回家吃过早饭,他又去母亲那里,与母亲聊起父亲,叩问往事。
他问母亲,父亲在他十三岁前后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干部也不当了,篮球不打了,风衣也压了箱子底儿,一门心思做倒爷,做生意,这究竟是为什么?
母亲说,家里的孩子渐渐长大,花销越来越大。他不这样做日子就不好过,年轻时玩点漂儿,到这时就该转变,你现在不也到了这个阶段吗?
鄢波哑然。
他接着与母亲追惜父亲,夹刀片那件事怎么也绕不过去。
那个人是谁?鄢波问起脸上有划痕的叔叔。
和你爸一个号的。母亲说。
一个号的,什么号?
母亲这才告诉鄢波,当年父亲因“投机倒把”在沈阳被关了二十多天。鄢波吃惊,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母亲说,没让你知道。你问过我,我说你爸出差去新疆了。
哦?鄢波呼出一口气。
是我爸邀请那个人来咱家的?
他自个找上门来的。
为什么要留他在家里住?
他没地方吃饭,来了你能不让他吃饭?他没地方住,你能赶他走?
鄢波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对母亲说出了压在心头几十年的那件事。那个人教他用手指夹香皂水里的刀片,还说,是你爸让我教你的。
母亲说,你爸没跟我说过这件事。他活着的时候你怎么没有问问他?
鄢波一言难尽。想了想,他问母亲,妈,假如我问了爸,他会怎么回答我?
母亲也想了想,說,他叫你死你也死吗?
鄢波大为惊愕。母亲的话怎么与父亲遗札里那句话一模一样?他从父亲的遗札里找出写有“叫你死你也死吗”这张白纸给母亲看。问母亲这是父亲什么时候写的?母亲也不记得这句话父亲是什么时候写的,什么情况下写的,但确实是父亲的笔迹。这么说父亲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鄢波突然释怀地笑起来,他没有成为扒手,这已经说明了问题。
鄢波与母亲说起自己与父亲在一起的最后时刻,悔痛不已。
父亲第二次从沈阳返回小城是春节之后。三月的风依然冷峭,人走在街上不时被春风打脸,还感受不到阳光投在空气里的暖颗粒。父亲很快住进了小城医院,医生给他用了镇静药他并不知道。每当他从昏睡中醒来,眼里郁霭重重,一副恍惚隔世的样子。鄢波急忙上前与他打照面,先从床头柜里拿出一面椭圆形的镜子,他若点头,就是想照下镜子看看自己又发生了什么变化。他摇头,鄢波便摘下板夹上的圆珠笔往他手上递,他接下笔,迟疑不定,摇摇头又放下,转而躺在床上陷入沉思,反反复复掂量着什么。鄢波意识到父亲还有事情要交代,又在犹豫,似乎没有考虑好,或者还不到交代的时候。他想问父亲有什么话要说,却找不到精确的措辞。爸,你还有什么事要向家人交代?这样问有讨遗言之嫌,怕父亲沉心。父亲沉思的时候别人不能打断他,一旦他的思路被打断,半天也找不回原路。
斜阳照进来,病房内不再灰滞,父亲的脸上也有了光芒。他支撑着坐起来,示意要下床去厕所。鄢波从床下拿出医用便盆,他摇头,执意走着去。鄢波并没有意识到父亲这是要测试一下自己,看看自己还有多大能量。鄢波掺扶父亲一蹭一蹭由病房进入走廊,厕所与病房仅隔着两个门,父亲足足走了十分钟,与小便池差一步距离却怎么也迈不到地方,靠不了近前,鄢波从后边抱了他一步,父亲急恼地用两个胳膊拐向后截鄢波。鄢波才意识到父亲被抱疼了。这一抱让鄢波心惊,看似还算魁梧的父亲已经瘦成一副衣架子。
父亲从小便池前返回病房,变得急迫。他叫鄢波将床靠背摇起,靠在上面,要板夹。鄢波将板夹平放在他面前,将缠在圆珠笔上的棒线一圈一圈松开,将笔放到他手里。他先将笔尖摁到白纸上,吸气,再拉笔,手开始轻轻抖动,停不下来,笔尖在白纸上划起电圈线。鄢波托着板夹,却帮不了父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要写什么,鄢波在等待。父亲不停地喘息,手还是不听使唤,抖得越来越厉害,白纸上出现零乱线。叭嚓一声,父亲懊恼地将手中的笔掼在地上。鄢波猝不及防,本能地责怪父亲一句,你这是干什么?
父亲悲懑地仰倒在靠背上,无力地闭上眼睛,眼角溢出两行泪水。
鄢波这下慌了,不知父亲为何发脾气,又为何流泪?母亲这时候送饭来了,走进病房看见父亲眼角有泪,问鄢波怎么了?鄢波因为刚才那句话语气太重而内疚,支吾说,刚才要写什么,没写出来,就把笔掼到地上。母亲将装饺子的暖瓶放到床头柜上,给鄢波说,你回家洗个澡,歇两个小时,晚上再过来。鄢波欲走还留,等母亲给父亲喂饺子,看见父亲闭着眼睛吃下一个饺子才离开。这一幕他再也忘不掉,父亲吃饺子的时候眼角还挂着泪痕。
鄢波还没有走到家,一个护士打通了他的手机。他呆立在街边,幡然醒悟,刚刚他误解了父亲,父亲发现生命已经让自己再也写不出字的时候,他要说的话永远说不出来了,这才绝望地将笔摔在地上。父亲没能将自己最后的话留下来,鄢波后悔,如果他能揣摩到父亲的心思,可以上前问父亲什么事,问对了父亲还能点头,现在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妈,我真懊悔。没能让父亲把最后的话留下来。鄢波难过地说。
母亲说,不。你走后,你爸稍歇了一小会儿就跟我比划叫护士,又跟护士比划,叫护士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之后,他往白纸上写了些字,才闭上眼睛走了。
鄢波震惊,他最后写的什么?
母亲叫鄢波拿出父亲的遗札,从中找出一张递给鄢波,说,他最后写的就是这个。我不明白他写的是啥意思。
鄢波接在手里一看,两行字:
我想起你爷,他就现身
我把他忘了,他就隐身
责任编辑 程舒颖 张 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