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嘉年华

2021-04-22 11:08狮兔小花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玛丽安梅森沃尔特

狮兔 小花

加拿大作家A. C. 怀斯专辑

第一件证物出现在了沃尔特·艾克特的桌上,就在那间上锁的办公室里,只有他有钥匙。东西用牛皮纸包裹着,上面整齐地贴着他的名字,没有寄件地址。他小心翼翼地拆开。

一块廉价的胶合板,像是从建筑工地的墙上抠下来的,上面贴着一张传单大小的海报。它可能是镇上某个活动的广告—— 一支没人听说过的摇滚乐队、一场没人去看的前卫艺术展——但它似乎没打任何广告。

纸灰扑扑的,被煤烟、泥沙和城市的烟雾熏黑了。木板右下角刻着一行日期——1973 年10 月17 日—— 对于现在的沃尔特来说,这已经是41 年零1 个月又14 天前了。

上面的图像:一个脸涂得很白的小丑,双眼上画的黑色十字架稍微有些倾斜,看起来像“X”。他头戴一顶圆锥帽,黑色的绒球与松松垮垮的白色制服相映成趣。小丑的手里抱着一副婴儿骨架。

头骨是人类的,但有些不太对,似乎被放大了许多。有一道发丝粗细的裂缝,沿着头骨和脊柱的交接处越裂越宽,也越来越暗。在镜头的视野之外,你能想象在一次可怕的打击下碎掉、塌陷的骨头,以及裂缝之下的那片黑暗。胸腔肋骨看起来也像人类,但与头骨相比,小得不自然。

腰部以下的骨骸,完全不像人类。

沃尔特·艾克特在他的职业生涯里几乎调查过各种事件——家暴、出轨、保险欺诈、纵火、小偷小摸,甚至谋杀;但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案子。悬案。双亲,一个孩 子,被遗弃的房子。半杯咖啡;床,铺得一尘不染;衣服, 挂得整整齐齐;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嗡嗡作响地运转 着;电视,还开着。

房子好好的,日常生活的痕迹还在。而米勒一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沃尔特不确定是什么促使他去查这个案子。这甚 至都不是他的案子。过去还在警队时,他从搭档唐那里 继承了这份档案。沃尔特本该积极找寻新的客户,比如 在社交媒体上搜寻通奸和不正当行为的蛛丝马迹什么 的。但那张海报有点儿东西,那段日期也有点儿意思。它们让他想起了什么,两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萦绕在 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因此,沃尔特没去找寻新业务,而 是为四十多年前悬而未决的这桩案件追寻起了线索。

1973 年秋天,镇上迎来了一场嘉年华。米勒一家看着挺幸福,做着美国梦。嘉年华离开小镇之时,米勒一家也随之消失。

他们的房屋完好无损。唯一值得注意的是13 岁的查理·米勒的房间。他最喜欢的棒球运动员海报已经被 翻转面向墙壁;他收集的棒球卡片从塑料套里取出来, 正面朝下的分散在床上;壁橱里,他的毛绒小动物们都是小时候的玩具——全被摘掉了眼睛。

米勒一家失踪三天后,一群孩子聚在一块空旷的停车场玩耍。捉迷藏进行到一半,停车场的尘土微微向西扬去,露出两具完整的成人骨骸。骨骼已经老化,上面淡淡的颜色,仿佛是埋在沙土里多年留下的痕迹。两具遗骸并排躺着,手牵着手。最终通过牙科记录确认为贾斯珀·米勒和安妮塔·米勒夫妇。

查理·米勒至今下落不明。

第二件证物和第一件一样,就这么出现他上锁的办公室里,落进沃尔特·艾克特手里。就好像它一直在那儿,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这是一个扁平的灰色罐子,装着一卷旧胶片。沃尔特有些不知所措,直到他想起这栋楼地下室的储物柜。他在办公桌里找到钥匙,下到阴冷、昏暗的空间,挖出了前搭档唐留下的旧电影放映机。这人从来不会扔掉任何东西,看样子沃尔特也养成了他这个习惯。

影片是黑白的,画面有些抖动,和那些老电影一样时不时发出爆裂的声响。镜头定格在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手术台。一个男人走进来,从画面左侧走到右侧。他脱掉衣服,整齐地叠放在地上,然后脸朝上躺上手术台。他双手摩挲着双腿,舔了舔嘴唇,眨了眨眼。

他的手指在身体两侧不安地抽动。他睁着双眼,盯 着天花板,从未看过一眼镜头。影片继续噼啪跳动着, 几道幻影在场景中掠过,沃爾特不知道这是摄影技术的 瑕疵还是故意的拼接。

另一个男人从画面左侧进入,在手术台前站定,冲镜头笑了笑。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外科医生长袍,但没戴口罩或手套。他的动作粗鲁且夸张,就像默剧里的演员。他向左伸手,出了镜头,再收回来时手上拿了一把手术刀。他对着镜头展示,尽可能让刀刃在黑白画面中闪烁出光芒。做完这些,他便在手术台上的人胸口上划出一道精准的切口。他从男人的锁骨到盆骨间,画出一条黑白分明的线。手术开始了。在接下来的 15分钟影片里, 外科医生解剖了躺在手术台上的男人他看起来全程都很清醒。他的手指再次抽搐,敲打着手术台,接着他握紧拳头浑身僵硬,连脖子上的筋也紧绷起来。他的嘴定格在或许是痛苦、疯狂、谵妄的笑容里,但他完全没有试图逃开。外科医生割开了他的胳膊、腿,脸颊,甚至十根手指和脚趾。刀刃的运作每次都是笔直且真实的。每一刀过后,血迹都被一丝不苟地擦去。皮肤被剥开,钉住。外科医生的眼睛闪闪发光,嘴角的弧度没有丝毫动摇。影片没有配乐,但可以想象随着每个动作跳跃的欢快音符。

当皮肤和肌肉在胶片的间隙逐渐消失、只剩下骨头时,外科医生再次伸手到镜头左边,拿回一把银色的木槌——即便在不足的光线下,木槌也闪闪发光。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人的骨头,被一根接一根地彻底粉碎了。外科医生离开了画面,但或许没离开房间。这很难说。或许他在等待、呼吸,就在镜头之外。

又过了一分钟,镜头依旧牢牢地定格在曾经还是个 人的那堆残骸上。

这一分钟结束后,外科医生后退着进入画面里。从那里开始,影片就像在倒叙播放。尽管沃尔特检查了投影仪——同样是从唐那儿继承来的——仍在正常运 行。外科医生举起槌,骨头又恢复如初了。他把刀从盆骨往上划向锁骨,皮肤愈合了。

在影片结尾,死人从手术台上站起来。他没有穿衣服,但却拉着外科医生的手,他俩一起,一个微笑着,一个颤抖着,面对镜头鞠躬。然后依然手牵着手,走出了画面。

镜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又停留了30 秒。在影片最后5 秒,屏幕上有一段日期一闪而过:2015 年12 月14日——這是沃尔特·艾克特未来第3 个月零7 天后的日子。他在一个狭小的、光线不足的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一幕。屋里弥漫着陈旧的咖啡和香烟的味道,以及充斥着黑色幽默的陈词滥调与威士忌,最重要的,还有恐惧。

这些证物之间似乎没什么关联。沃尔特都还不确定这算不算证据。只有沃尔特的妈妈坚信它们一定是。沃尔特的妈妈有通灵能力,或者说自称有。她以前甚至有自己的广告电话。他童年的记忆里尽是嘈杂的电话铃声,就像热带的鸟整夜叽叽喳喳吵闹不停:迷失的灵魂来寻求劝慰和希望;令人头晕目眩的哭泣,迫切想要听到他们想听的东西。

沃尔特屏住呼吸,以免被听到。他偷听着:帕拉莫斯的珍妮询问他妈妈关于自己工作的事;他还听到来自丹佛的约翰担忧自己的身体健康;圣玛丽教堂的科克想知道自己能否找到真爱;还有来自哈佛城的蒂娜,她每天都买彩票,并愿意支付每分钟2.99 美金给他妈妈,只为买幸运数字。

2015 年12 月14 日,是沃尔特·艾克特未来的第2个月零27 天。他妈妈从养老院打来电话,告诉他那些证据——胶片和照片——是有联系的。有两件事沃尔 特从来不和他妈说——他的工作和梦。他和他妈通常只会聊聊《双峰镇》以及到底谁杀了劳拉·帕尔默①。

沃尔特从未真的相信他妈的通灵能力。但当他盯着夹在悬案卷宗上查理·米勒的照片时,他妈给他打来了电话,这让他的背脊发凉。

他没告诉过她任何关于米勒一家的事,也没告诉她此时此刻这个悬案卷宗就摊开在他桌上。那两件物证他只字未提,甚至没提过它们的存在。但她知道了,还告诉他它们是有关联的。

在他挂断之前,她说:“ 还会有更多。勒缪尔·梅森。这名字出现在我梦里。找到他。”

挂了电话,沃尔特把米勒的档案塞进公文包里。他把贴在那块胶合板上的小丑照片和那卷胶卷也塞了进去。按照他所谓的直觉和他妈所谓的预言,沃尔特冒着 9 月狂风大作的天气去了当地的图书馆,做了一些严肃又有些荒谬的搜索工作。

弗吉尼亚·梅森,1863 年至1887 年居住在宾夕法尼亚州的波茨敦,是牧师勒缪尔·梅森的妻子。众所周知她是一位非常虔诚的女人,协助丈夫履行牧师的职责,在他们的小镇上深受爱戴。她以组织妇女慈善活动和烘焙义卖而闻名,所有收入都用于支持克莱门特先生和他那所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对全镇来说,她一生最大的悲剧就是从未给牧师生过孩子。

①《双峰镇》是1989 年拍摄的惊悚电视剧,曾获金球奖。故事围绕居住在双峰镇的女高中生劳拉·帕尔梅的离奇死亡展开。后文的侏儒也是其中的一个角色。

故事就是这样。 人们都这么说。 但还有其他传言。

有些故事说,有那么一棵树,据说恶魔会在那里出现,然后弗吉尼亚会在夜里走来走去,焦躁不安,无法入睡。还有故事说,尽管她的丈夫不在身边,去了秘鲁传教,弗吉尼亚还是怀孕了。据说,弗吉尼亚确实生下了一个婴儿,这与镇上居民对梅森家无子无后的非议恰恰相反。但是什么样的孩子呢?是像谣言那样生来就充满了悲剧、疯狂、扭曲和畸形?孩子的父亲又是谁?

还有一些传言说,勒缪尔·梅森根本不是什么传教士,而是一位忠心耿耿的丈夫,很少离开妻子身边。

公共记录可以证实的是,弗吉尼亚·梅森英年早逝。或者说,至少有一块在教堂墓地边的墓碑,表明她是被基督徒埋葬的。她的死因不明,怀疑是得了某种可怕的疾病。因为在弗吉尼亚最后的日子里,除了她丈夫,几乎没人见过她。

勒缪尔·梅森伤心欲绝。镇上的一些好心人与他不 期而遇时,总听到他和弗吉尼亚讲话,即便在她死后。偶尔,还会听到他和一个孩子说话,他把孩子抱在空荡 荡的臂弯里,哼唱着摇篮曲。

有些谣言还说弗吉尼亚的坟墓遭到了亵渎,但也只是谣言。

还有更离奇的故事。弗吉尼亚的尸体是在一棵树上被发现的,只有零碎的几块布黏着骨头,头骨还挂着几缕头发。尸体被夹在树弯里,手臂和腿都蜷缩着,呈环抱姿态,臂弯中间有一处约莫孩子大小的空间。这具遗骸据说是弗吉尼亚·梅森下葬三天后发现的——如果那些确实是她的骨头的话,那这么短时间不足以让她腐烂到这种地步。

两个月后,刻有弗吉尼亚·梅森的墓碑在教堂的墓地里竖起,而发现尸体的那棵树出现了用白色粉笔写的字:谁把金妮放在了树上?

不管真相到底是什么,这也是一段被写入公开记录的事件,刊载在波茨敦当地的报纸上:在弗吉尼亚·梅森去世三个月后,勒缪尔·梅森消失了。

他完全无迹可寻,再没有出现过。

在他失踪前一天,嘉年华来到了小镇。而他消失后的第二天,嘉年华也离开了。

在勒缪尔·梅森失踪的新闻报道上,附带了一张小丑的照片,粗糙的颗粒状黑白图像让人很难判断抱着畸形孩子骨架的小丑是否是同一人。油彩过于厚重,他可能是任何一个隐藏在白色面具后,眼睛上画着黑色十字架的人。

谁会想到去对比这些照片呢?要不是他妈打电话告诉他,勒缪尔·梅森这个出现在她梦里的名字;如果不是报道勒缪尔·梅森失踪的报纸上恰好有一则“游乐集市”离镇的消息,沃尔特也不会去对比。

沃尔特认为,这些证据之间存在某种联系。这不是广告,这是一则邀请。

“它回来了。”沃尔特身后的一个声音说。

他转过椅子,掩饰自己受到的惊吓“,什么?”

图书管理员身材修长,神情紧张,像一匹小马驹。她的双手向着他面前散放的报纸挥动着——上面是关于嘉年华的故事,正如沃尔特所想的那个嘉年华,来了

又走。管理员双手停住,垂下来,紧握在身前。

“这个嘉年华,”她说“,我很确定在哪儿看到过。”她从沃尔特面前那堆报纸里拿起最上面那张,是今天的本地报纸。她匆匆扫了一眼,皱起眉头,又放了回去。

“或许是我想象出来的。”图书管理员耸了耸肩,但依然皱着眉。她的表情就像一个刚把拿着的东西放错了地方的人,一个他們发誓从未放过的东西。

那根他妈妈打电话来时触动沃尔特恐惧的手指似 乎又碰到了他。他忍下了想要抓住管理员肩膀的冲动, 他想摇晃她,要求她说出知道的关于嘉年华的一切。

沃尔特·艾克特尽可能平静地,尝试着露出最迷人的笑容。他望着图书管理员的眼睛,问道“:你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

第三件证据是迄今为止最古老的。它还算不上一件证据,但随着他的深入挖掘,追寻着薄弱的联系和无法解释的巧合,沃尔特将会在博物馆的目录上遇到一件光彩熠熠的全彩复制品,并将其归档。

原作现收藏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的玻璃罩下,是一件衬衫,发掘于游牧草原战士的墓葬品中。据考证这位战士生活在13 世纪上叶,窝阔台汗时期。衬衫保存完好,织物上绣着各种语言的文字,好像每一部分都是由不同的人缝制的。

上面的文字讲述了一则童话。一位女孩,训练一群乌鸦变戏法并听从简单的指令。就像所有美好的童话一样,它也掺杂着最残酷的黑暗。这个女孩,只知道是谁的女儿,没有名字。在她把所有的技巧都教给鸟儿们后,她让它们把母亲和继父给生吞活剥。

乌鸦们听从了指令。

乌鸦是饥饿的邪鸟。一旦完成了任务,它们会连无名女孩的眼睛也吞噬掉。不清楚它们这么做是为了惩罚她还是怜悯她。毕竟,谁愿意余生都背负着对父母剜肉剔骨的名声四处游荡呢?只有最没心没肺的生物才会像这样,原本长心的地方长着羽毛。

乌鸦吞掉女孩的眼睛和她所看到的一切后,它们带走了她。故事里从未提去了哪里,只说在之后的日子 里,女孩跟随着她驯养鸟儿翅膀的声音,行走于世上。 尽管故事会像乌鸦一样,四下周转,但尚未发现这个童话的其他版本。它是如何被缝在一位草原战士的衬衫上的,没人知道。

在童话结尾,有一个日期,远在游牧民族们不可能预测到的未来——1985 年6 月17 日。

“当然,这不是同一个嘉年华。”图书管理员的父母给她取名玛丽安,这似乎保证了她未来的职业发展。

她一边说着一边摆弄沙拉餐叉。沃尔特知道她很害羞,但他也很清楚,等第二杯葡萄酒下肚,她的脸颊泛起娇艳的光泽,她就会打开话匣子。

“这个嘉年华,我去过……一个……在我小时候。我爸带我去的,在我妈离开后。”

玛丽安迟疑了一下,沃尔特觉得自己该说点儿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顿了顿,玛丽安继续说了下去:

“我当时还太小,不记得任何一场秀了。我只记得 牵着爸爸的手,相信我们一定会在嘉年华上找到妈妈, 带她回家。”

玛丽安脸红了。这是她整晚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沃尔特呼出一口气,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憋气。他发现自己身体前倾,仿佛这样凑近就能引出更多话似 的,但却适得其反。玛丽安伸手拿过一根法棍,掰得稀 碎,却一片都没放进嘴里。

沃尔特靠向椅背,尽量不让失望的情绪显露出来。接下来,从他嘴里说出的话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我妈是个灵媒。”他说。

他的手指在抽动,他伸手去拿酒杯以掩藏这个动作。他不记得上次告诉别人是什么时候了,而且这不是他想说的。他愤世嫉俗的部分想知道自己是否在操控玛丽安,给她点自己的信息好让她接着说下去。但为了什么?对查理·米勒和勒缪尔·梅森来说已经太晚。他从来不是一个沉迷未解之谜的人。现实就是这样,悬案并不能支付账单。

但2015 年12 月14 日还在未来,还有可能;或许在他的未来还存在着希望。所以他得知道。

玛丽安抬起头,一脸警惕,似乎怀疑沃尔特在拿她开玩笑。

“我很抱歉。”沃尔特摇摇头。玛丽安的表情柔和下来。

“没事。”

接着,她又做了一个让他俩都很诧异的举动。她的手伸过桌子,碰了碰他的。这是件很温柔的事,十分短暂,她的手指只是轻轻敲了敲他的骨节,仅此而已,很快便收了回去。

内疚像一把刀。玛丽安身上打开一道裂痕,沃尔特 看到了她贯穿始终的渴望。突然间,他不在乎什么嘉年 华了。突然间,沃尔特想告诉玛丽安,他曾经屏住呼吸、紧贴电话,偷听妈妈对命运的预言。他想告诉她一件真 实的事,为连自己都不太确定的欺骗行为道歉。这种需 求在他心中涌动,让他的记忆清晰起来,他又回到了那 里。

雨水拍打着窗户,蒸腾而起的雾气在墙上留下奇怪的影子。沃尔特紧握着电话听筒,屏住呼吸,沉浸在一种他十岁的幼小心灵无法理解的共鸣之中。但他打从骨子里清楚,他和他妈以及她的委托人之间都有某种联系。雨水和电话线构成了一道屏障,将他们与世界隔开。他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可或缺的,他没法解释。如果他打破了连接,如果他呼出一口气,让他们知道他在那儿,那他妈妈的预言将永远不会实现。

这种感觉如此真实且压抑,沃尔特几乎无法呼吸。此时此刻,他仍在屏气凝神,倾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耳 语。这让他害怕。他吞下杯子里的一大口酒,冲刷掉记 忆。它们太具象了。他压下想要说话的冲动,把这种冲 动推得越来越远,直至消失殆尽。

他不会问玛丽安关于她爸的事,或者纠结她说出“妈妈”这个词时的语气。他也不会告诉她关于自己的生活琐事。随着这个决定,一种新的冲动涌上沃尔特心 头,他知道自己无法抗拒。在这个夜晚结束前,他要向 玛丽安展示一些可怕的东西,他会吓到她。

因为他很害怕。

多年来,他的工作让他明白,人有多么容易分崩离析——友情、亲情,即便是孑然一身。人类是脆弱的。如果他向玛丽安敞开心扉,而她也向他敞开,那他们就 得对彼此负责,这不是沃尔特想要或需要的。矛盾的 是,他之所以害怕,正是因为他不对任何人负责,也没人 对他负责。2015 年12 月14 日是在未来,但如果不是他的未来呢?如果他从来都不是关键人物,仅仅是个旁 观者,被困在外面呢?

玛丽安奇怪地看着他,沃尔特意识到自己的手在抖。他放下酒杯,很遗憾已经空了。他转而伸手去拿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即便如此,他说话时喉咙还是很干涩。

“你知道米勒一家吗?他们70 年代的时候住在这个区,后来消失了。”

当他说出这话时,沃尔特很清楚这样不对。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发生了变化,一根线断了。玛丽安把双手放回膝上,缩紧了肩膀。

“我的邻居,菲比格太太认识他们。”玛丽安盯着自己的手,声音有些尖利“,她91 岁了。”

“她对他们的遭遇有什么看法吗?”

“没有。”玛丽安几乎没吃面前的意大利面,只是用 叉子不停地转着面条。她的盘子就像一块雷区,用意面 搭了巢,里面缠着各种大块海鲜,被酱汁的河流包围着。

“菲比格太太告诉我,周围的人都怀疑那对夫妇虐待孩子,但没人说什么,因为那时的人们对这种事都闭口不谈。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对这种事保持沉默。”

玛丽安终于抬起了头,这几乎像一场控诉。在她直勾勾的目光中,沃尔特觉得有点呼吸困难。对他,对他俩来说,可怕的事情就要来了。沃尔特的头就像被重击了一下,他望着玛丽安,她看起来几乎不像人类。

她仿佛始终跑在他前面,双眼漆黑如墨,她的皮肤宛如上好的纸张。她指尖的螺纹散发着图书馆特有的灰尘味道,让他想起书的背脊,以及鲜有人翻阅的、被时间冲刷过的古老书目卡,上面依然一丝不苟地印着杜威十进制法数字。她是一位先知,一个神谕者。在她骨子里的某个地方,深埋着他所有问题的答案。

因为必须得二选一,善良或残忍。沃尔特赶紧抓住了玛丽安的手。

“我能给你看点儿东西吗?”

玛丽安把头转向一边,思索着。有那么一刻,沃尔特觉得她看透了自己,知道他很危险,在权衡风险和回报。

“行吧。”玛丽安伸手去拿钱包。

结完账,他俩走了两个街区到沃尔特的办公室。他关掉灯,打开放映机,看着玛丽安观看影片。沃尔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自己想要什么—— 一个伴侣,一个可以分担负担的人?或者确认自己没疯,有另一个人说“是的,我也看到了”?他的脉搏跳动着,望着玛丽安眼中反射出的光影。尽管屏幕上的画面很恐怖,但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她手指蜷缩起来,紧绷地靠着沃尔特的办公桌。即便握紧了手,她还是微微前倾,等待着。

就是这个,沃尔特想,尽管他不知道这个到底是什 么。空气发生了变化,就在一瞬间,充斥着咸甜的气味, 就像爆米花和苹果棒棒糖,尝起来像闪电。

不管是什么,从他身旁掠过,在舌头上留下了电流 的余味。日期闪过屏幕,玛丽安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她抬起手捂住了张圆的嘴。

“什么……?”沃尔特说,“不要。”他伸手去够她,但为时已晚。玛丽安碰到他的指关节,他抓住她的手。

“等等。”他说。

玛丽安越过他,撞上他的肩膀,让他失去了平衡。他追上去,只看到了出租车的门砰的一声关上。

街道上的水坑反射出交通灯和霓虹灯的光芒,夜里有刚下过雨的气息。出租车在一团尾气和红宝石般燃烧的车灯中驶离。空气中弥漫着汽笛般微弱嘈杂的叹息。沃尔特抬起手,但出租车没有减速。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

第二天,沃尔特回到图书馆。他询问玛丽安的状况,桌旁的年轻人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然后告诉他玛丽安今天不在。但他在说这话时,无意中把目光转向了磨砂玻璃门的办公室。于是,沃尔特在一张旧的借阅卡背面留下字条,塞到年轻人手里。

“帮我把这个给她,好吗?”

上面只写了两个字:抱歉。沃尔特在一张堆满了书本和纸张的桌前呆呆地站着。23 分钟后,玛丽安出现了。她彬彬有礼,很难接近。她给他带了几本书,帮他找到了深埋在档案室里的文章,却没做丝毫停留。他注视着她,但那个有着纸一样的皮肤和墨水般深邃双眸的野性生物已经消失了。溜进了角落,无影无踪,一去不复返。

或许,这一切都是他的想象;或许是他自作多情,伤害了一个只想和他做朋友的女人。

“玛丽安,关于昨晚……”他说道,而她把一本厚厚的城镇记录放在了他身旁。

“没什么好说的。”玛丽安紧抿双唇,和沃尔特追问玛丽安去向时,桌子后那个年轻人的表情一模一样。有学校专门教图书管理员这种表情吗?

沃尔特的手在自己和她之间犹豫徘徊。在玛丽安转身离开前,他垂下了手。这个话题彻底结束了。

困惑、不确定。沃尔特躲进了自己的墙后面。关于失踪和无法解释的故事围绕着他,就像前来栖息的鸟儿,就像嘉年华的帐篷拔地而起。

有这样一个故事:三男七女从养老院消失了。留在那里的医生和护士从那一刻起,只能倒着说话。

还有一个关于歌剧的故事,只上演过一次。讲的是莎乐美要求砍掉圣约翰头的事。主演在最后一幕途中走下舞台,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当茫然的观众还在试图弄清楚这次离场是否是表演的一部分时,乐池上方的照明设备脱落,指挥当场死亡。

在马里兰州的猪猪山上有一座骨坑,是新罕布什爾州斯普林菲尔德的一个藏骨殿。而在1757 年,印第安纳州盐田镇的居民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沃尔特做着研究。他梳理了新闻报道、阴谋论网站、出生和死亡记录。他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逃避什么,抑或是试图隐瞒什么。

沃尔特做了些梦,有时他想追上玛丽安,有时他想超越她,还有些时候他只是在害怕地奔跑。

这是沃尔特·艾克特根据研究得出的结论:镇上从未有过任何嘉年华的广告。只有一些故事报道称,说它曾到过哪里又消失了,收拾起行囊,继续下一站。

这也是沃尔特·艾克特打从骨子里就明白的道理: 如果你没被邀请,就不能参加。除非你愿意放弃一切, 放弃所有,让嘉年华把你带走。

而沃尔特·艾克特不知道的是:他自己是否足够渴望它?

从1983 年1 月至1985 年5 月,梅丽莎·安德森作为贝克曼、丹尼勒和莱特公司的顶级会计师之一,悄悄从雇主和客户那里挪用了近两百万美元。1985 年6 月16 日,贝克曼、丹尼勒和莱特公司收到了国税局即将进行审计的通知。

6 月17 日,梅丽莎乘电梯来到办公楼的34 层,从消防梯爬到楼顶。她脱下外套,整齐地叠放在门边,然后脱下鞋放在外套旁。她只穿着丝袜,爬上了楼顶的平台。风拉扯着她的衬衫和头发,她低头望向市场街上的车水马龙。

那一刻,她只能想象到摔下去的情景。她的肌肉忘记了如何转身走向门,如何下楼。电梯不存在了,如果她想回头,只能跳下去。她害怕极了。

她对风说“:我今天不想死。”

或许是远处的汽笛声传进了她耳朵里;或许仅仅因为飞翔的鸟儿转身的方式——这群散乱鸽子的俯冲看起来要比平常巨大且凶险得多;再或者,是爆米花飘出的香味、苹果棒棒糖、散落的木屑,以及路上闪烁的灯光。

不管是什么,梅丽莎想起了如何转身。她从平台上爬下来,穿过屋顶去取鞋子时,脚底精致的丝袜磨破了。她穿回外套,乘电梯到一楼。她没有回到办公桌前,而是走了三个街区,来到大学博物馆。

梅丽莎·安德森第二天没去上班,之后也没去。

6 月20 日,一辆载着美国国税局审计员的车,在前往贝克曼、丹尼勒和莱特公司途中,被城市公交撞了。司机和三名乘客全部罹难。

嘉年华离开了小镇。

爱上一个人要多长时间?7 分钟?5 个小时?2 个月、14 分钟、26 天?

沃尔特意识到,当读到关于“迷失”和“消失”的字眼时,自己的目光会飘向玛丽安,越来越难以移开。

也许这不是爱情。也许只是因为玛丽安就坐在他对面,却感觉距离如此遥远,连手都不能牵。

也许,在他问起米勒一家的那一刻,他就失去了她。他那时应该跟她聊聊自己过去那段屏住呼吸、偷听电话连线,灵媒预测的雨夜。

第四件证据……好吧,没人在数了,对吧?爱尔兰 立着一块刻着俄文的石碑。还有一具冻在冰里的遗体, 法医进行尸检后,推测这具尸体能追溯到18 世纪60 年代,尽管它斜斜的眉毛很有尼安德特人的特点。有些文 件是用代码写的,而能读取代码的设备还没发明出来。还有一组坐标,指向一颗尚未被人发现的星球。这些都 是用普通的信封寄来的,没有寄件地址,只有沃尔特的 名字。

无论什么样的证据,都是一样的。嘉年华进城,嘉年华离开,有人消失。

时钟滴答作响地从2015 年12 月13 日走到14 日, 沃尔特·艾克特在恐慌中醒来。这次是玛丽安,她走 了。当然是她,因为邀请函一开始就不是给沃尔特的。

他疯了似的开车去她的公寓—— 一个他本不该知道的地址,因为她从没给过他。但也不是很难找到。他告诉自己“以防万一”。以防什么万一?以防这个吧,他思索着,缩成一团继续往前开,车前挡风玻璃的雨刷在努力地跟上雨的节奏。他把车停在路边角落里,车门大敞,一步两级台阶地奔上去。他猛烈捶打着玛丽安的门,没有期待任何应答。最终,他一脚把门踹了开。

窗户是开着的,雨水吹进来打湿了窗台。空气中弥 漫着淡淡的霉味,就像玛丽安的公寓里已经下了很久的 雨。她可能出去了,去拜访朋友、度假、参加圣诞派对。但沃尔特知道她没有。他把玛丽安的公寓一间一间翻 了个遍。

她衣柜和抽屉里的衣服,她浴室里的毛巾,还有床单、窗帘——每一块玛丽安公寓里的布料都被小心翼翼地堆叠起来,留在原地。

在霉味之下,是闪电和爆米花的气味。

玛丽安消失了。

除夕夜,一场烟花引发的大火将图书馆夷为平地。“跟着她。”沃尔特的妈妈在他记忆中最大的暴风雪之夜打来了电话。

这是元旦第二天,他妈妈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天很黑,沃尔特不知道是因为冰霜覆盖了窗户遮挡住光线还是天色已晚。他一路光脚踢着空瓶子,摸索着走向床头钟的红光。

“妈?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沃尔特觉得自己有点大舌头,就好像他试图在梦里造句。或许侏儒很快就会出现,告诉他劳拉·帕尔默是怎么死的。

“快去追她。”他妈妈说,沃尔特握紧了电话。“我不知道怎么追,妈?”

只有静电般的嘶嘶声。宛如一道秘密的雨世界。就像电话线上结成的冰封住了他的话,他的世界。

“快去。”他妈妈鬼魅般的声音被掩埋在一片似雪非雪之下。电话断了。这时,沃尔特听到的不是挂断的忙音,而是低沉的汽笛声。

2016 年1 月4 日,沃尔特从梦中醒来。

这一定是一场梦。

这是梦,因为他去了嘉年华,但没有邀请函。他只有手中的证据——海报、衬衫、胶片。他被允许进入,尽管没有一张邀请函是给他的。它们是为查理米勒和梅丽莎·安德森准备的。还有给勒缪尔·梅森和玛丽安的。就是没有他的。

除非,他被视作和他们一起的,他们确实是。这些 证据编号还有待确定——档案袋、只有一半声音的对  话、新闻报道、微缩胶片、档案室、抽过的烟、喝剩的酒。或许这些就是沃尔特·艾克特的邀請函。那么来吧。

这很伤人,但沃尔特绝对不会承认这点。他在追逐什么?

这一定是一场梦。

沃尔特穿过旋转门,手里拽着一摞证据——照片、胶片、衬衫的复制品、石碑、尼安德特人。他把这些递给 售票处一位眼神空洞的男孩,男孩挥了挥手,挡在沃尔特和嘉年华之间的大门消失了。沃尔特走进去。

男孩不再茫然无措,跑在了他前面。沃尔特赶紧跟上。男孩不超过13 岁,赤身裸体,手脚并用地在帐篷间的满是尘土的地上爬行。他很瘦弱,肋骨和脊柱上有淡淡的瘀伤。沃尔特几乎快想起了男孩的名字。但每次他开口说话,名字都会溜走。

狭窄的道路两旁,一个个帐篷呼吸一般颤动着,文身刺针一样嗡嗡作响,有静电的刺痛感,像流着蜜的蜂巢一样等待他去品尝。沃尔特完全迷失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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