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1987 年电影剪辑

2021-04-22 11:08南瓜Renne摇开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乔治玛丽

南瓜 Renne 摇开

加拿大作家A. C. 怀斯专辑

银幕之梦影业,1987 年8 月乔治·哈伍德独自坐在办公室,屏幕上放着日间节目,而她就站在背景画面里。这么多年后重新见到这张脸,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或者是喝高了。此时,手边还摆着一杯拉弗格威士忌,因为放了许久,冰块开始融化破裂。但他清醒得很,她就在那儿,他的玛丽。乔治是个怀旧的人,用贝尔-豪威尔放映机和16 毫米胶片看电影。办公室空出来一面墙,家具全被挪开, 以免挡住视线。玛丽·伊芙琳·马歇尔。或者叫玛丽,或 者叫伊芙琳、伊芙、伊娃、莉莉安……她有一大堆名字可 供使用,就像每天不重样的礼裙。

他绕到桌子前面,凑近了看墙上的投影。影像是黑白的,让人想起旧时光,想起那些在高高的、方形的大银幕前度过的夜晚。画面里的女人笑起来,嘴唇是黑色的,男人压低帽檐偷看她们,眼里闪着白色的光。布景是一间酒馆,几对恋人在前景跳舞,他们后面是一群喝鸡尾酒的男男女女。而最后面,是玛丽,伊芙琳,伊娃……她站在背景里,几乎超出画面边缘。她没有理会伴奏乐队,也没看向跳舞的人们,她直直地看着他。

她死了快四十年了。一块浅坟是他能替她想到的最好的结局。她的尸体很有可能被塞进下水道、被抛进高速公路旁的某个沥青池、被碎成小块洒在废弃的火车道上……总之,藏在黑暗里,藏在某条小巷里,藏在某个终年被雨水浸泡的隐秘之地。

或者,她可能根本没有死。老实说,他并不知道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但此时,她就在眼前,像胶片噪点一样突然出现在他制作的最新一部电影里。他关掉放映机,拉出胶片,举起来对着光。看清楚了,不是某一帧出现异常,而是这一串都有问题。背景里总是有她,眼神空洞,直勾勾地望着他。

其他死去的女孩也在,一圈圈簇拥在玛丽周围,挤 在演员轮廓之间。乔治把胶片塞回放映机,再次放映, 鬼魂们的面目非常清晰,很奇怪为什么刚才没注意到。她们像雨后张开伞盖的蘑菇一样脆弱、柔软,生于腐败, 仿佛轻轻磕碰一下就会留下瘀青。看见她们之后,乔治 就再也没法忽略了。电影画面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 她们的脸成了唯一清晰的影像。

乔治伸手拿酒杯,手抖了一下,杯子被撞倒了地上。琥珀色的液体浸入地毯,他没有理会,转头从办公室角落的保险箱里拿出几大盒胶卷。《绿衣女人》1973 年,《蓝紫色的女孩》1967 年,《血玫瑰》1959 年,《白雀之歌》1946 年……他的罪行不断变换名字。他将胶片一卷卷放入放映机,但其实这么做没必要。他知道,每一部电影都有她。

手抖得厉害,整理胶片变得十分困难。他打开最后 一盒胶卷,也是保险箱最底下一盒。拍摄于1942 年。

玛丽·伊芙琳·马歇尔再次出现,但这次不是鬼魂,她当 时还活着。她坐在沙滩上试镜,这是大半辈子前的事 了。风吹拂着她的卷发,她抬起一只手,拢了拢头发。这段录像没有声音,但他依然读懂了她的口型。

“你要我说什么?”

彼时的他举着手持式摄影机。几十年后,在这间制片厂的办公室里,他依然记得当时的回答。

“ 什么都不用说。你就是完美的化身,你会成名的。”

她没有回答,但眼神和浅笑分明在说:我知道。

海浪无声拍打,她转头看海。她声称自己已经18 岁了,但他不相信。离家出走、怀揣成名梦想的女孩不 止她一个,几毛钱就能招来一群。她从很远的地方来, 皮肤上还留着远行的味道——公路、沙漠、松树林。她  肯定是横穿了整个国家,为了梦想——或者,为了逃离  身后的什么东西。

40 他会让她成名,这是实话。她有那种魅力——有点像饥饿,或者说是让人感到饥饿——那种让男人(以及部分女人)为之着迷,却不可名状的东西;那种让观众不顾一切想要去触碰一下的东西。

乔治看完录像,回放,又从头看起。

有一盒胶卷没放在保险箱里。它被牛皮纸包着,包裹没有落款。不知是谁寄送到他的办公室来的。这是快四十年前的事了,不知道是哪个外行的作品,转场频繁,总是过早切开镜头,最后几帧被烧坏了,面目全非。他点燃整卷胶片,一了百了。仿佛罪行会随着证据一起销毁。

仿佛胶卷化为灰烬,玛丽·伊芙琳就能活过来。

从他最新的一部电影开始一部一部看下去,倒转时 光,最终回到1942 年的海滩。乔治意识到,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魔法,那他只要这个咒语就够了。这是他的玛 丽,鲜活的光彩照人的玛丽,不需要死而复生之类的奇 迹。白墙上的画面闪了一下,玛丽咧嘴,露出一排牙齿, 仿佛要吞下整个世界。

喬治闻到了海洋的气息,舔了舔嘴唇,咸咸的。“对不起。”他轻轻说道。

他把脸埋进手里。这不够——他花了快四十年才意识到这一点。他不是她的全部。她缠住他不放不是 为了一个道歉,也不是为了让他拍几部廉价悬疑片来赎 罪。她甚至并不是在惩罚他。她一直以来唯一希望的, 是他能真正看见她,而不是把她的故事修修剪剪,变成 他的作品。

这个念头无比沉重,他感到胸口一滞,刺痛感从心 脏向左臂扩散。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很冷。他 总是看不见近在眼前的事,直到被现实猛地拍在脸上。现在,道歉和道别都太迟了。

他的眼皮往下垂,视野变窄,只剩下最后一点光,就 像一条能看到尽头的隧道。他不想这么快走到另一头, 但光点却向他飞来,就像一列疾驰的火车。他感到身体 被撞飞,向后跌倒,膝盖打弯,双手无力地抓了一把,只 抓住几条胶卷。胶卷盒被他一带,也跌在地上。带子发 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缠住了他的手指和双腿。每一帧都 有她的面容,重复上千次。玛丽·伊芙琳·马歇尔,或者 叫莉莉安,或者伊芙……放映机被卡住。墙上的影像消 失前,脑子里冒出最后一个念头:终于……终于……谢 天谢地。

犹他州纪念碑谷,1942 年4 月此地的景象恍如梦中之物。也可能是噩梦,取决于你怎么看。浩瀚的天空之下,岩石呈现出难以置信的颜色,若是有人依葫芦画瓢的话,一定会被当作是画错了。风在这片土地上刻出了一整座城市。远远看去,它们就像是童话里食人魔居住的城堡。

我希望妈妈能看见这些。她在内布拉斯加调头回去了。我知道她会的。就像她知道我会继续向前一样。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让我再回去那个家。

因为我能记得的第一件事——我意思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件事。那会儿我顶多两岁,站在婴儿床上看着客厅。一盏灯在头顶,灯光照在妈妈和爸爸身上,映得墙上两人的影子像一场画展。

爸爸双手掐着妈妈的脖子。她个头比爸爸要小,从各种意义上而言都更弱。他掐得她跪倒在地才终于松了手,任由她蜷缩在地板上。

我那时候吓得根本不敢哭。如果我弄出了声音,哪怕一点点声音,他就会把我也给掐死。

就在那一刻,我懂了。哪怕那时候的我没有完全明白,这认知也深深地烙进了我的心底。女孩们会遇见这样的事情;如果你没有反击、没有逃掉的话,比你更高大、强壮的人就会把你嚼碎,一走了之。他们会把你像垃圾一样扔在地上,而这世界根本不会知道你曾活过。

因此,不。我不会回家。

我想,也许等我们看到死去的女孩,妈妈就会改变她的想法。那死去的女孩正是一种证明,跟站在婴儿床上的我看墙上投影所觉察到的事别无二致。不过,她肯定已经懂了;哪怕没有这样的认知,她许久之前也早就做出了决定。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邻居魏玛·珍给自己生日买了 一双崭新的旱冰鞋,我在试玩的时候摔断了胳膊。妈妈 托着我的手,陪我坐在医生办公室里,而我哭个不停。等到我哭完,她侧身过来擦掉了我的眼泪。有的事情比 疼痛更糟,她告诉我。比如什么事,我问她,因为那会我 满脑子想的全是自己胳膊有多疼。我听见爸爸昨晚冲 她喊叫;无论我怎么努力遮耳朵,声音仍然源源不断地 透墙而来。他说,如果她真这么不开心,那直接离开得 了。我听见他把她的行李箱砸在了地上。他接下来肯 定把她的香水瓶子也砸了,因为我听见了玻璃破碎声; 各种香水的味道——玫瑰水、紫罗兰和山百合——全混在一块,从墙的那边飘过来,那浓烈的味道让我作呕。即便经历了如此事情之后,那天在医生办公室的时候, 妈妈看着我的眼睛和我悄悄话的样子,依然像是她在告 诉我这世界上最棒的什么秘密一样。她说,比如变得孤 单。

我们第一次看见死去的女孩是在奥加拉拉城外的 一家路边小餐馆里。我们开了一个通宵的车。好吧,开 车的是妈妈,而我负责在收音机里找一些大家能一块唱 的歌来帮助她保持清醒。于她而言,我们仍旧在度假, 正快活地行在探望好莱坞的乔伊斯表姐的路上。至少 她跟爸爸是这么说的;我们俩谁都没把离家出走这话大 声给讲出来。

我点的早餐很丰盛:鸡蛋、培根、香肠,还有吐司。全都油汪汪、香喷喷的,我狼吞虎咽起来,而妈妈却在一旁挑挑拣拣。她点的是炒鸡蛋,一直在盘子里给戳来戳去的,肩膀也一直驼着,一副等着什么重物掉下来的样子。

就是这个时候,柜台边的一个男的提到了死去的女 孩。他的声音很大,不像是在跟帮他倒咖啡的女服务员 讲话,倒像是想要告诉给餐馆里每个人听。他认识那位 死去的女孩,你瞧。叫南茜。很漂亮,而且清纯、甜美, 是那种大家都知道的邻家女孩。她家里是开加油站的, 有时候她会帮她爸爸给人加油。柜台边那男人声音透 着一股自豪感;就好像南茜如今出了名,丧了命,跟她沾 上点关系的自己也跟着特别了起来。

他四下挥舞着一份有她照片的报纸。凶手尚未伏 案,其他镇子里也发现了被害的女孩,似乎凶手在沿着 海岸线流窜作案。就好像路上旅行的我和妈妈一样。看看这图案,他说,大大的一条锯齿线,就像是涂在美国 脸上的血腥笑脸。

几个小孩发现南茜被扔在了路边。另一位女孩是在下水道里被找到的,还有一位在一辆空的轨道车里。

南茜的尸体被一块油布卷着,上面盖了些石头和泥土; 凶手没有埋掉她。凶手想要她被人找到。

我抬起头,发现妈妈盯着我的肩膀后面。我扭过身,想看看她在看什么,然后看见了死去的南茜,就在我们背后的亭子里。

我觉得只有妈妈和我看见了她。妈妈迅速埋下头, 我知道她绝对不会承认了。死去的女孩这种情况在于, 一旦你看到了她们,你就再也不能视而不见,而且你会 意识到她们无处不在。如果妈妈承认她看见了,那她就 得承认那些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情。可她没法让自己这么做。

于是,她移开了视线,而我则继续盯着南茜。虽然没看见柜台那男人说的那些伤口和瘀迹,不过我能看出来她是死了。她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于是我明白了她的遭遇。

我抓着妈妈的手,让她不得不看向我,而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甩开了我的手。

“我做不了這事。”她说。

泪水出现在她的眼里。无论爸爸多少次殴打她,她还是不知道离了他怎么办。“我很抱歉。”她说。

她扔了些钱在桌上,出了餐馆。车轮卷起一阵烟尘,她就这么离开了。

我本应该感到害怕或者悲伤,可我却只是松了一口气。看见她开车走掉,我唯一想到的词是:终于。

我知道这一切听着像什么样。有多少女孩怀揣去 好莱坞当明星的愚蠢梦想,离家出走?然而我又不蠢, 我是有计划的。我的乔伊斯表姐,就是妈妈和我打算去 投奔的那位,在电影里演过几个小角色。尽管是那种没 台词的角色,但她是上了大屏幕的。她可以帮我介绍 人,带我去合适的聚会。在这些聚会上,有许多事能让 女孩子得到别人的注意。明白吧?就像我说的那样,我 不蠢。

这并非是为了出名,真不是。我的观点在于,通过镜头看人,与我们平常看人不一样。镜头不会说谎。确实有摄影技巧,可它们全是人为的。摄像机看见什么就是什么,然后它会记录下来。而我正是这样。我的计划,我的梦想就是这样。我想永远活着——在大屏幕里。

格劳曼中国影城,1946 年9 月闪光灯此起彼伏,无数影子投在红毯上,就像慢慢 张开的蝴蝶翅膀。这是玛丽的银幕首秀《白雀之歌》。乔治本不该紧张,这是他的老本行。玛丽——现在叫伊  娃——是新人,该紧张的是她。但她落落大方,轻轻挽  着他的手臂,仿佛他需要被人搀扶才不至于跌跤。

她把卷发梳成了微微起伏的波浪形,唇红齿白,长裙完美包裹着她的身体,鞋跟又高又细,令人生畏。但她每一步都很稳,虽然在来这儿的车里喝过香槟。她的眼睛明亮而坚定,笑起来整张脸都在发光。只有他注意到,她每次微笑都会露出牙齿。

他在入口绊了一下,但玛丽稳稳扶住了他。她应该让他痛快摔下去的。这电影是个错误。从头到尾,整整四年。为了找到所谓的最合适的项目,他不断找借口应付玛丽,让她等了许久。敲定《白雀之歌》作为她的首秀后,又碰上一连串制作难题和延期拍摄。现在,他们终于坐车来到首映礼。她喝了三杯香槟,他喝了两杯威士忌。他的手放在她的腿上,手掌贴著她亮闪闪的丝质长裙。她转过头,干脆地抓起他的手,放回他自己腿上。

“我说过,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了,乔治。”这年他三十五岁,她只有二十岁,但责怪的语气却像他母亲,仿佛他刚刚干了什么坏事。

他羞愧地红了脸,但手再次抬起来,搭在她手臂上。捏得有点用力,他不是故意的。“拜托了,看在这几年的情分上。”这是他早就料到的。拖她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推迟这一刻吗?

但同时,他又希望她心软,像海滩派对上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靠在他怀里。他握着她的手,缓缓放在他的腿上。他已经能感到她温暖湿润的气息包裹着他,想象她事后重新涂上口红、整理头发的样子。

她抽回手。“不行。”她再次坚定地拒绝,不容他再说什么。

抓握留下了几道指印,车开到影城门口时差不多消 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甚至不需要用粉扑遮掩 一下。他恨自己,也恨她。为什么她能恢复得这么快? 他能感觉到她的皮肤不屈不挠的抗争,以及威士忌留在 嘴里的令人反胃的味道。

她引着他走进黑暗的放映厅,仿佛他是个还怕迷路的小孩。两人在第一排坐下。玛丽,伊娃,莉莉安,伊芙……他用眼角瞄了瞄她,一连串名字包裹着他的咽喉。她坐得很直,看得很专注,似乎等待着将银幕上的影像 吸进身体,装在肺里。其实他今天来不来都无所谓。但 他曾经是必不可少的。没有他当初发现她,看见她那独 特的魅力,她就没有今天。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些许安慰。但她早就不是他第一次举起摄影机时的那个女孩了。是他改变了她,还是她自身成长了?或许她本身就是干燥的火绒,而他只是一颗火星。一旦碰撞,就无法阻止她熊熊燃烧。

乔治想握住她的手,向她道歉。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不是这样的。她和别的女孩不同,但他依然用老一套 对待她。他从来都不满足,总是填不饱。玛丽,伊娃,伊 芙琳……像棉花糖一样在他舌尖融化,稍纵即逝,至少 他能触碰的部分是这样的。糖衣之下,不管是什么,都遥不可及。

帘幕升起,玛丽就在那儿,填满了银幕,散发着强大的生命力。戏中的她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向往成名——他当然会这么设计。她穿着晚礼服,等着上台亮相。她身体的曲线在半透明的布料下若隐若现,挑逗着观众,仿佛他们也能拥有她。以及——上帝啊——他绝 对让所有人都心满意足。

片头字幕还没放完,乔治眼前已经闪过一幕幕情节。她被人发掘,扶摇直上,她心怀嫉妒的情人,以及迷恋她的影迷……直到她四肢张开,被扔在冷巷里。镜头下,死亡看起来很美。她的喉咙被割开,仿佛在嘴唇之下咧开一个血腥的微笑。她的身体依然玲珑有致,鼓励着观众对她升起另一种兴味。这是一个警世故事,同时也是一次示范:像这样教训我们的女孩,让她们驯服;像这样让她们永葆青春;这就是离家出走的下场。

全错了。乔治冲进洗手间,威士忌和几小时前的早餐涌上喉咙。他呕出胆汁,也呕出愧疚。他滑坐在洗手间地上,双手扶墙。

他杀了她。因为无法拥有她,因为他不知道除此之 外应该怎样对待女孩。头开始痛了。玛丽·伊芙琳·马 歇尔坐在黑暗的放映厅,看着银幕上的自己。他有一种 无法忽略的预感:会有可怕的事情找上她,找上他们俩, 就像隧道里疾驰而来的火车一样无法阻挡,无处可逃。

好莱坞山,1942 年5 月我在城市的顶上抽着烟。乔伊斯告诉我说,好莱坞 所有迷人的女人都抽烟,所以我想我最好也加入她们 吧。我能看见下方各处通明的灯火,带给人一种宁静的 感觉。我从未到过离家如此之远的地方。以前我所待 的底特律,万事万物总是一副一成不变的样子;而这里, 这里的空气一股雨和电的味道,一切都在静候着改变。

明天有一场大的聚会,就在某个制片人的海滩别墅里,乔伊斯答应带上我。那里有游泳池,有许许多多的酒,也许甚至还会有点嗨药。乔伊斯说,我不用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她会照料好我的。她在撒谎,尽管并非出自本意;乔伊斯唯一会照料好的人只有她自己。我不怪她。我们都是在做自己得做的事。

像我这样的女孩子,甚至包括乔伊斯这样的,满大街都是。我们是如此之多,可这世界留给我们的空间却又如此之少。所以每个女孩都得为她自己着想。

我盘算着介绍自己为莉莉安,就想试试看会怎么样。

总之,死去的女孩也跟我一块来了。跟活着的女 孩不一样,鬼魂们不需要占任何空间,它们可以把自己 装在任何地方,把自己分散,再分散。现在不光有南茜, 还有另外好几十个鬼魂。正如餐馆里那个男人说的一 样,有个怪物在全国范围内大开杀戒。我猜我刚好跟在 了他后面,帮他擦了一路的屁股。这个该死的国家整个 都在闹鬼,每一步路上都在闹鬼。

银幕之梦影业,1947 年1 月乔治在桌前抬起头来。玛丽冲进了他的办公室,走路有些摇晃,看上去刚刚哭过,身上还散发着酒味比香槟便宜得多,也烈得多的酒。她啪的一声把报纸拍在桌上。

“是我们的错,乔治。”

他认出了头条(“血腥谋杀,杀手在逃”)下的照片:伊丽莎白·肖特。最近几天,她登上了各大报纸,她血肉 模糊的尸体在不到一星期前刚刚在里莫特公园被人发 现。

黑白照片里的她微笑着,头发带卷,又一个来好莱 坞寻梦的女孩。如果不是玛丽·伊芙琳正靠在他桌前, 手颤抖着捏成拳头,他甚至怀疑遇害的是她。

“是我们害了她,”玛丽说道,“不应该这样的,电影拍出来是为了帮她们,让她们被看见,被记住,让人们警醒。”

“你在说什——”他站了起来,但话说到一半,她的手啪地打在他脸上,留下几根指印。

接着她瘫软下去,倒在他桌前的地毯上,双手托着脑袋,手指捂着嘴,瓮声瓮气地说,“我们把这种事拍成电影,给大家看小巷里我的尸体,是为了让人们明白。” 乔治差点开口指正,伊丽莎白·肖特的尸体不是在小巷被发现的,是在公园里。一个博出位的小明星的死与她无关。他们拍摄的《白雀之歌》只是一部罪案片,不过是为了吸引眼球,赚一波快钱而已。但内心深处,乔治知道這事是谎言。他想拍的确实是罪案片,但玛丽让片子变了味。他穷尽一切努力,仍然无法阻止她在镜头前蜕变。玛丽是对的,这是他们的错,虽然这个因果关系他并不完全明白。电影是一种特殊的魔法,能取信于人,模糊真实与编造的界限。人性是完成魔法的另一要素。观众必须心甘情愿被骗,让银幕上飞快闪过的影像直达灵魂,完成转变。

他再次看向报纸上死去的女孩,又看了看玛丽,或者伊芙琳,或者伊芙。无数个名字。无数个女孩重叠成一个。头版死去的女孩也可以是她。他拿起桌上的威士忌,倒了一杯递给她。虽然她现在根本不该喝酒。

玛丽两大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他看着她的喉头上下滚动。她站起身,腿还不太利索,目光有些尖锐,站在阴影处直直投向他。她上前一步,汗味和酒味扑面而来,她的手指摆弄着他的衬衫纽扣。

“看在这几年的情分上。”她含糊地说。

她火热的嘴唇印在他的皮肤上,喃喃说着一些他听不清的话。手指不自觉移到她的衣服上,虽然内心希望自己没这么做。在他的犹豫和自责中,他的衬衫被扯开了,纽扣掉了一地。这不是他的本意,是玛丽在主导,他只是碰巧遇上了她无法安枕的一天。他应该拒绝的,他应该强硬一点。但两人之间,强者永远是她。

她粗暴地将他推到在桌上。疼痛从尾椎蔓延到脊柱。一页页剧本、一把开信刀和一块玻璃镇纸被推到地上。她身体的每一处都像烧红的熔炉一样滚烫,汗水涓涓流下。乔治任由自己在这黑暗和火热中沉沦。祈祷着他能一路下沉,一直沉到黑暗的另一头,再次见到光明。

好莱坞山,1947 年2 月我昨晚看见了伊丽莎白·肖特。她过来坐在旁边, 跟我一块儿看着外面的城市。我把抽了一半的烟递给 她。她接过来,放在唇间猛吸了一口,烟雾穿过她的身 体,又在她的皮肤之下盘旋。部分的她,蓝得就像头顶 的天空;部分的她又是银色的,就像银屏里的女神。部 分的她,看起来就像我。

不过,这只是我从正面看到的她。如果我从眼角看去,我就能看见她曾经遭受的那些:一直延伸至脸部边缘的笑脸,满身的伤口,还有将她一分两段的那条痕迹。我在想,是否殡仪馆的人在下葬之前,把她给缝了回去,让她看起来漂亮、有型。就像乔治把《白雀之歌》切了开来,以便让银幕上我的死漂亮起来。有没有人也 这样为南茜,为其他所有死去的女孩做过这样的事呢?

全世界都该看看伊丽莎白和南茜这样的女孩都遭遇了什么。他们不该这样视而不见。

所有那些无名无姓的,跟着我跋涉全国、形影不离的死去女孩们,全立在了伊丽莎白后面。她们在星光下呈现出模糊的轮廓,正是鬼魂本应有的样子。只有伊丽莎白的身形如此清楚明晰。

我很快就弄明白了原因。是他们让她变得这样的所有这些报纸、镜头,四下传播着她的形象,一遍又一遍。他们让她变成了明星:伊丽莎白·肖特,黑色大丽花。

我没有向她表达我的歉意。这有什么意义呢?再抱歉也不可能让死人复活。我发誓,我觉得自己是在帮忙,不过显然这并没有作用。死去的女孩出现在大屏幕上只是一种恐怖画面。我的身体能通过镜头过滤,这就是一句谎话。就像我说的——镜头讲的都是事实,可摄影技巧全是人为的。黑暗中,要将事实扭曲为安全的事物很容易。谢幕亮灯之后,人们能够揣着“并没有女孩真的死在巷子里,一切都是演戏”的想法,重新走回阳光下。

我还得更进一步才行。我不能光成为某一张脸或者一个名字,我得变成每一张脸,每一个名字。我得将它们全部糅合为一体。如果我能将所有这些鬼魂全都带进屏幕,人们就别无选择,只能直面了。

死去的女孩并无可爱可言。媒体试图让她们可爱起来,然而她们却只会是丢了命,堵塞住下水道,腐烂在铁轨上。

不过,我还是有了主意,或者至少说是开始有了主 意。伊丽莎白死时的情况,以及因为照片出现在每份报 纸的版面上,所以她也永远不会死去的情况——有可以借用的地方。我一直打算着要永远活在摄像机镜头里,活在闪光灯下,活在大屏幕上;而现在这个想法有意义了。我会带着所有其他死去的女孩一块,向世界展示真实的我们。

银幕之梦影业 1945 年10 月

“你什么意思,乔治?你要拍一部黄暴片?”

“不是,不是,你想到哪儿去了?你没懂我的意思。” 乔治的手在抖,于是他把双手藏在桌子下面,看着对面 的伦纳德。他们俩时不时搭档拍电影。

他不断回想起那一部不复存在的电影,包在牛皮纸里,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每天晚上合眼,一幕幕画面就会在眼皮下回放。玛丽想通过电影告诉他一些事情,他想不明白是什么。他要在锂光灯下重现那些恐怖的事情。对于那些死去的女孩,这是最好的道歉方式。

“我只是想再现拍摄过程。”乔治意识到他说得太快了,听起来有些含糊。但如果不一口气说完,他害怕自己被这些话噎住喉咙。

“主角是一个想拍黄暴片的制片人,动机不重要。他拍得越多,越觉得现实和虚构融为一体。最后他彻底 跨过边界——或者没跨过去,管他呢。总之主角无法判  断,所以观众也分不清。他迷失在了自己的作品里,这 是一个警世故事。”

“警世故事可不卖座。”伦纳德皱眉。乔治擦了擦掌心的汗。

“要不这样吧,电影套电影,观众有两层滤镜,可以毫无顾虑地享受性和暴力带来的兴奋感。每个镜头看上去都很真实,但又绝不可能是真的。”

乔治听着自己的声音,仿佛这些话是从另一个人的嘴里冒出来的。他想冲那人脸上狠狠来一拳,他想听到骨折的声音,看到血液染红白色的上衣。

伦纳德的表情变了。他舒展眉头,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乔治也想揍他一拳,但管住了手。

“你不是导演,乔治,你是制片人。你从来没当过导演。”伦纳德嚼着未点燃的雪茄,乔治从他眼底看到了飞快计算的美元。最后,他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好吧。如果你想拍这样的电影,钱你又出了大头,我凭什么说不呢?我会给你找一个文笔不错的年轻人来写剧本,再给你找个无知少女……”

乔治想说“不”,但喉咙似乎被堵住了。“你得把大头照拿给我过目。”乔治说。

“好吧。”伦纳德的语气有点刺耳,仿佛乔治刚刚承认了一件很羞耻的事。他差点脸红。

伦纳德站起来,但没有离开。

“你今晚几点开派对?”伦纳德咧了咧嘴,仿佛突然之间,在社交场合与乔治相处成了一件难受的事。乔治请他参加派对了吗?他不记得了。

“我的房子没锁。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总有人给 你开门的。”乔治蒙了一句,应该差不离。他在家开派对 一直是这样的,人们自出自如,陌生人来了一拨又一拨, 名字和脸他都对不上号,也没有心思去记。他们都想从 他身上得到点什么,像寄生虫一样围绕着他。当然,他 对他们同样依赖。

房门打开又关上。伦纳德走了,剩下乔治一人。如果他本人没出席派对,会有人在意吗?这个想法转瞬即逝。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好好组织派对是他的责任。今晚派对过后,伦纳德会再次来到他们办公室,送上一叠泛光的8 x 10 寸照片,让他从中选择喜欢的女孩。

他想象着自己把照片当成扑克牌洗来洗去,用它们占卜未来。但乔治很清楚自己的未来:和他的过去一模一样。

1959 年的《血玫瑰》也是这么选角的。那部电影讲的是一起人口失踪还是一场惊天谋杀案来着?分不清了。他的少女主角叫莉莉,谎报了自己的年龄,一看就是离家出走的。和玛丽非常像,但她身上没有沙漠、松树林和漫长旅途的气息。好吧,她的眼睛很亮,瞳孔里闪烁着无法扑灭的欲望。但和玛丽比起来还是差远了。乔治发誓,《蓝紫色女孩》他想拍点不一样的。他向后靠在桌子上,闭上眼睛,看着电影画面在脑中掠过。杀手留在受害者咽喉处的一圈淤青本是个比喻,让人想 起放在她们坟墓上的鲜花。他伸手去拿酒杯。这次他 没有选主角,而是安排了一连串美丽的被害的女孩。多 到让人无法忽略凶手的罪行。这将是一部悬疑片,一个 道歉。也许,大概,这次的努力算是够了。

眼皮下影像变换,变成莉莉被挫伤的咽喉,以及在她坟前放花的玛丽。乔治猛地睁开眼睛。瘀伤不是蓝紫色的,死亡是丑陋的。但他又一次试图模糊边界,给苦药包上糖衣,帮助观众们整颗吞下。

他掃了一眼办公室一角,有点期待玛丽或莉莉坐在那儿,却发现自己彻底孤独一人,说不出是不是有点失望。

他花了些钱,把孩子处理了。莉莉随即离开好莱 坞,回到不知是堪萨斯还是得克萨斯的家。《血玫瑰》大 获全胜,但她连超前点映都没参加。观众们非常买账, 这让他恶心,和《蓝紫色女孩》一样恶心,但他无法就此 放弃。

每次播放《血玫瑰》,他都在寻找着一些本不存在的东西,也许是突然的镜头抖动或黑屏。他想让玛丽的鬼魂缠上他。这个渴望如此强烈,让他心绞痛。如果能再次见面,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也许她会原谅他。

乔治伸手拿酒,发现酒杯空了。他从抽屉最里面抽出一瓶,直接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这一瓶也差不多喝光了。瓶子从桌上滚了下去,他懒得去管。玻璃砸在地面上,发出毫无意义的叮当声。

玛丽·伊芙琳已经消失了几十年,但怎么确定她已 经死了呢?他在山景公墓给玛丽立了一块墓碑,伊丽莎  白·肖特也埋在那儿。但墓碑下面是空的,没有尸体。她死亡的证据,只是一部结尾被毁的电影,一部被他一 把火烧掉的电影。有些日子,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所见到 的一切。另一些日子里,界限是模糊的,死亡又有了被 装点的空间,变得干净美丽。

他必须找到答案。乔治扶着桌沿站起来,笨手笨脚地拉开威士忌对面的那个抽屉,跪在地上,在摞得高高的纸页中翻找。他可真是个好孩子,除了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女孩,他什么东西都不会抛弃。

他终于找到了胶片盒,紧紧抱在胸前。他要招魂, 用玛丽、伊芙琳或者伊芙最后一部电影的灰烬,把她召 回来。他会跪下来求她原谅。然后一切都能回到从前, 玛丽会再次陪在他身边,他的女主角,他的巨星。

他环顾办公室,想找点东西。招魂仪式需要什么 呢?乔治嘴里发干,喉咙火辣辣的。他需要再喝一杯。

他需要观众,需要有人见证。对了,派对开始了。

他来到门前,把胶片盒夹在手臂下面。天黑了,但好莱坞大道上灯火通明,晃花了他本来就不太好使的眼睛。今夜天气晴朗,微风吹起他的衣角,吹散了他的头发。他想步行回家,但脚步沉重,最终叫了一辆车,坐进后座,手里紧紧抓着玛丽·伊芙琳的余烬。

乔治断片了——这是唯一的解释,虽然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有人把一杯酒塞进他手里,他才清醒过来。所有灯都开着,一切都亮闪闪的,让人想起大银幕背面①。也许是什么电影开场了,而他坐错了地方。他慌乱了一秒,接着意识到胶片盒依然夹在他的手臂里。一个阳光美丽的女孩从他面前轻快地跳过,在他脸颊留下一个吻,走向游泳池。她的鞋跟又细又长,却没有费心脱鞋,直接下了水,和其他阳光美丽的女孩一起戏水,水花四溅。

乔治一个都不认识。是他邀请的吗?他一口喝干手中的酒,呛得猛咳了几声。是香槟。

空酒瓶散落在桌子、椅子上,甚至漂在泳池里。玻璃碴在乔治得鞋底咯吱作响。他踢开一个细长的高脚杯,一脚踩碎。

“超棒的派对,乔治!”一个女孩喊道。

她赤着脚。乔治担心她会被玻璃割伤,但她转眼就滑进泳池不见了,像一颗淹死的流星。

“这不是派对,”他努力说道,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是守灵夜。”

花园很黑,唯一的光线来自泳池深处,水面上漂浮着暗色的人影。她们似乎都是女孩。她们总是这样,渴望被发现,渴望走红。但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她们可以是鲨鱼或美人鱼,海豹女或塞壬,或者别的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乔治看着她们在明暗交错的水中徜徉。莉莉安也 在其中吗?玛丽呢?伊娃?伊芙琳?伊芙?好吧,她已 经死了,证据就在他手中。他打开胶片盒,世界倒转了, 他也跟着天旋地转。盒子里的灰烬——玛丽的电影落入水中。他实现了诺言,把她打造成了明星,只是和他最初打算的不太一样。自从看了这部电影,受其①旧的电影银幕会在背后打光。

感染后,他制作的每一部电影都有意无意融入了这一部的一些片段。现在,它被播撒得更远,脚下游泳的女孩们也被感染。玛丽·伊芙琳不是一个人,她群星荟萃。

“该回家了。”他说。

他摇晃了一下,差点掉进水里,但在最后一刻站稳或者有什么东西扶了他一把?这里不需要他。没人欢迎他。这是玛利亚和女孩们的圣餐。她的余烬在深蓝的水中旋转,轻轻包裹着所有梦想成名的美丽女孩,让她们游玩其中,浸润着她的灵魂。

乔治无比渴望加入她们。他想跳入水中。他想淹 死。他到底做了什么?空胶片罐从指间滑落到地上。乔治随之双腿一软,倒在地上。他捂着脸,在泳池旁哭 泣。梦想成名的女孩们在他身旁游来游去,就像一个个 噩梦,一个个游魂。

好莱坞山,1947 年3 月我最近一直在阅读。片场里总有很长一段时间,除了抽烟、喝酒和等待之外无事可做。所以我一直在阅读历史和宗教,神话和天文,天气模式和农业。它们都是彼此关联的,万物都是。

我弄明白了关于伊丽莎白的一些事,还有她比其他鬼魂要更为清晰的原因。全是摄像机让她变得如此,是那些到处贴着的她的相片。画面成为了事物,又被不断传递,她也因此一次又一次地被复活过来。

就像是交感巫术。被送去沙漠、背负着全村罪孽的黑山羊;变成被钉在十字架上之人的血和肉的圣餐酒和圣饼;部落酋长吃掉敌人的肉来获得他们的力量。象征是有力量的。

在美国进行杀戮之旅也是某种魔法。一场杀戮会导致更多的杀戮,一次可怕的死亡会引出更多的效仿者。你要怎么去阻止这种事?

我也要成为象征,以此来阻止这种事。一位死于银幕中的女性,她代表着全国各地的其他女性;一位已经有其他女性容于其身,有鬼魂附于其肤的女性。电影前后传递,图像四下流转,再也不会有人能忘却这些鬼魂或者假装看不见它们。

银幕之梦影业 1972 年12 月乔治打开放映机,《绿衣女人》剪辑粗糙,灰暗的画面使房间变暗了。这次他讲了一个鬼故事。一个男人被他死去的愛人困扰,一个已婚女人在回到丈夫身边的路上死于车祸,尽管人们都知道他不是个好丈夫。

又一次尝试。

办公室白墙上的影像不断变换。镜头切到下着雨的洛杉矶的街道。汽车雨刷把雨滴甩到一边,但仍然不够。穿绿衣服的妻子急切想看清道路,可是她在哭。她会在这幕戏中死去。在接下来的场景中,她以幽灵的形象出现,神不知鬼不觉搭上便车,让司机们偏离道路,发生车祸。

乔治屏住呼吸,像戏中的女人一样倾身向前,努力透过雨帘凝视镜头远处,心脏剧烈地跳动。造雨机的电火花告诉他,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一个身影出现在路上,乔治几乎心脏骤停。电影似乎串场了,雨中突然闪过一帧后面鬼魂造成车祸的场景。接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车灯扫过,照亮了大雨中的人影——玛丽·伊芙琳。

玛丽。伊娃。莉莉安。伊芙。绿衣女人用力踩刹车,汽车打滑。她双手离开方向盘,举手挡在脸前。碎玻璃四处飞溅,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和女主角的尖叫声同时响起。这一切发生的同时,玛丽·伊芙琳一直直视着他。

乔治正要拿起桌上的电话,打给他的导演、他的助理,或者任何别的人,问问是不是——上帝啊——是不 是他杀了他的女主角。他的手悬在空中,没有碰到电话,又重新放回桌上,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电影不是这样的,他们从来没拍过这一幕。绿衣女人死了,变成了幽灵,而不是遇上幽灵然后死去。这部影片的时间线很清晰,没有倒叙。绿衣女人不是她自己的鬼魂吓死的。乔治当时就在片场——每天都在。他总是站在导演背后,透过镜头,检视每一场戏。投射在他办公室白墙上的一幕并不存在,这不是真的。

他站了起来,伸手去拿放映机时被地毯边缘绊倒了。机器没有停止,而是翻了一转,乔治也跟着绊了一下,被胶片缠住摔在地上。他想拉出卡住的胶片,但放映机却飞速往回转,像饿极了一样把胶卷吃回去。一缕缕难闻的烟刺痛了他的鼻子。

影片被烧成两半,边缘冒泡,变卷变脆。车祸消失了,他永远也无法确定刚才一幕是否是真的。这就是他想要的,不是吗?他七年前就这么销毁过一卷带子。但不该是这样的。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说不定此时玛丽·伊芙琳正在家里等他,或者他们俩从没相遇过。

他试图把烧焦的两半塞回放映机,但手抖得太厉害了。乔治最终放弃,握着带子被烧焦的两头。看来要补好被烧焦的部分,必须得重拍了。除了他,没人会知道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再怎么重拍,终究是不一样的。玛丽·伊芙琳下 次不会来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他让她从指缝间溜走, 再也找不回来了。

好莱坞大厦 1942 年5 月 “你真的能让我成名吗?”她单手托着下巴,低头望着他。

她的卷发乱蓬蓬的,口红被舔掉了,只在嘴唇上留下淡淡的痕迹。纯真,受了些小伤,隐约沾了些风尘气。享乐过后,这些想法在他迷乱的脑子里盘旋,在半梦半醒间不断闪过。她很可爱,身上散发着海滩上咸咸的味道。闭上眼睛,他能看到镜头前的她挥了挥手,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他听不到的话。

“当然了,这是我的工作。”他擦了两根火柴,点燃一支烟,也为她点了一根。

她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类似饥饿的东西。她 不应该在这里,他想道,这是个错误。她扑倒在枕头上, 头发散成一圈光晕。

“我真名不叫莉莉安。”她说。“啊?”

睡意渐浓,他想沉浸其中,沉浸在这令人满足的温暖光芒中,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感觉不到。

“是玛丽,”她说,“但我也叫伊芙琳,玛丽曾经是我母亲的名字。”

“曾经?”她语气中的某种东西让他突然清醒,现在轮到他用一只手撑着头看她了。

“她死了。我昨天才知道。是意外。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玛丽,伊芙琳,莉莉安……管她叫什么,他向天花板吹出一口烟。

床上的女孩掐灭了香烟,拉着床单站在那里,任他全身裸露躺在床上。床单在她身上垂下。她像一尊古罗马女神一样盯着他,目不转睛。他不由得感到这辈子的所见所闻都是谎言和作秀,只有她是真实的。她在的地方,电影永生。

“确实是一个简单的意外,对不对?”她眼神锐利。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房间里仿佛被抽走了空气。

他只能看着她,盯着她的嘴角。饥饿着,燃烧着。他抚摸过她,深入过她,但对她依然一无所知。棉花糖甜腻的味道在他的舌头上融化,夹杂着海水的盐味。他转过身去,两腿在床的一侧摆动。

“我叫辆车送你回家。”

“好。”她声音冰冷,让他脊背发凉“,你叫吧。”

好莱坞山,1947 年12 月成败在此一举。到这个星期结束的时候,我就会成为明星,比天上最耀眼的星星还要闪亮。自从离开乔治家的平安夜聚会后,我一直没合过眼。我一直醒着,一直抽着烟。

伊丽莎白陪我坐着。她也去了乔治的聚会,所有死去的女孩都去了。她们漂浮在泳池里,站在宾客们端着香槟的手臂上。她们注视着周遭的一切,除了我沒有别人能看见她们。

我们同抽一根烟,一起看着日出。我和丽兹、伊莉 莎、贝丝、贝蒂。在我们厌倦、疲惫、想要藏起来的时候, 我们有许多个名字、许多张面容能用来遮住自己。

凌晨四点左右,天空变得一片蔚蓝。我从未见过这 样的蓝色:像是天鹅绒,像是愈合之前的瘀伤;像是大峡 谷底部的阴影;像是那条我爸爸送给妈妈表达歉意的、她最爱的裙子。那条他用来埋葬她的裙子,至少我是这 么听说的。

这颜色跟伊莉莎的皮肤十分地般配。

我买了一把枪,这事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厨房里有几把刀,就是平常人们用来剔骨的那种。长袜在紧要关头可以当成绞索。我公寓里的任意物件都能造成钝器伤害。只要你是个女孩,能让你死在好莱坞、死在无论哪个地方的方法简直多不胜数。

我应该会害怕,可是我没有。

我从乔治那偷了一台摄像机。源片明早会寄去他的办公室。他是我的头一遭,是头一个接待我、把我放在大屏幕上的人。他也应该成为我的信使,这样似乎再合适不过。他将成为我的零点,成为向全世界散播鬼魂的涟漪的那个点。我必须坚信他会信守承诺。毕竟,如此轰轰烈烈的死亡,他怎么拒绝得了?

我并不害怕。在他看完我的电影之后,是否遵守见面那天给的承诺,让我变成明星,全在他一念之间。

银幕之梦影业,1947 年12 月圣诞节的第二天。乔治凝视着放在他桌子中央的包裹,包在牛皮纸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没有寄件地址。从包裹的形状能看出,里面包的是一卷胶片。

还不到上午十点,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没有兑水,直接喝了。喉咙里的酸味让酒难以下咽。放映机刚刚安装好,对着墙壁。他理好带子,关灯,坐下来欣赏只为他而复活的影像。

一个男人躺在一间窄小公寓的床上,看起来很像乔治。他看起来很饿,而且喝多了。他比乔治更穷,更潦倒,更粗野。但越看越觉得,他和这个男人可能是双胞胎。完美的选角。

场景也很真实。他从来没去过玛丽·伊芙琳住的公寓,但他肯定眼前这个就是。床单是丝质的,大概是仿丝绸把。床头灯有串珠装饰。床柱是黄铜的,上面搭着几条丝巾和长筒袜。散乱的衣物让人意识到这里发生过打斗。房间里的一切都令人不安,紧张的情绪拍打着他的皮肤。

床头灯底座能敲烂人的头盖骨,长筒袜很容易勒住人的脖子。这些想法从何而来?他没有暴力倾向,但还是不自觉地在脑海中勾勒出画面。影片继续播放,向着无可避免的结局发展。床头柜上有一把剃须刀,下面的抽屉微微打开,乔治确信他在里面看到了一把枪。

一个女人走进画面,背对着镜头,身形却眼熟得令人心痛。乔治屏住呼吸。女人半透明的睡袍滑落到地上,很可能是《白雀之歌》里,玛丽第一次拍戏时用过的那一件。

乔治倾身向前。就在那一瞬间——仅一次心跳,一帧画面——房间里突然出现了另外一个人,站在床头灯后面的角落里。是一个女人,眼部淤青。她咧开嘴,笑容从嘴角上一直延伸到脸颊,血从脸颊伤口边缘流出血来。

镜头抖动,唐突地切换场景。一个女人躺在公园里,四肢张开。她的身体被切成了两半,躯干在一处,腿被扔在另一处。肠子流出来,盘绕在她身下。乔治肚子里翻江倒海,恶心得几乎窒息。

转场,回到公寓卧室。无数鬼魂簇拥在床周围,占满了房间里每一寸地方。

转场,铁路轨道上,一个女人全身是伤,躺在血泊中。

转场,男人在床上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转场渐渐不再清晰,场景和场景之间渐渐融为一体,最后再也看不清画面里是什么地方,又发生了什么。一个黑暗逼仄的地方,似乎是塞满腐烂树叶的排水口。在充满噪点的灰暗画面中,出现了一道模糊的影子。他几乎看不见,也不想看。一只胳膊弯成可怕的角度。一条大腿。一条连着膝盖的小腿。一具像折纸一样折叠起来的身体,被塞进了混凝土的洞口。

玛丽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他无法移开目光?

场景拼接。乔治想穿过墙上影像,捅一捅床上男人的肩膀,叫他快跑。女人一步步走到床边,男人眼里闪烁着她的倒影。乔治想起他曾听一个老太婆讲过,一个人临死前看到的影像会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就像一张照片。

场景跳过。风吹开了防水布,吹起灰尘和垃圾。一只手从防水布后面伸出来,苍白的手指像蜘蛛腿一样弯曲着。

不要,乔治默念,拜托了,够了。他看不下去了,但无法闭眼。除了继续观看,他什么都做不了。

玛丽——或者伊芙琳,或者伊娃,或者伊芙——拉 开床沿的抽屉,把枪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乔治的心怦怦直跳。他用手抹了抹脸,胡茬在手掌上发出刺耳的摩擦。他该刮胡子了。他需要清醒一下,离开这里。他需要关掉放映机,不再看这部电影。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转场,视角变了。这次是雨后湿漉漉的街道,看起来无比眼熟。一个奔跑的女人,一头黑色的卷发在脑后起落跳动。他告诉自己,她可以是任何人。不一定是《白雀之歌》里的玛丽·伊芙琳,即使镜头、步调和拍摄节奏完全一样。

高跟鞋踩在人行道上,声音像枪响。她呼吸急促, 顾不上回头看一眼。她身后有东西——有人在追她。但乔治知道,除了他这个观众之外,这里没有任何人。她径直朝胡同的尽头跑去。

这出戏应该结束才对。《白雀之歌》在这里转到黑屏,没有交代那个渴望成名的女孩是怎么死的,让观众们尽情想象。但这一次,摄像机依然开着,跟着女孩進了小巷。没有灯光,两栋建筑物之间,一些微弱的光芒从高处洒下来。就像真的一样。乔治拼命想在瓢泼大雨中看个究竟。

转场,回到卧室。到处都是死去的女孩。挤满了每 一帧之间的缝隙。女人跨在床上的男人身上扭动臀部, 头向后仰,黑色卷发扫着她的肩胛骨。但她的脸一直在 镜头之外。

小巷里,肉体以另一种方式碰撞。一声刺耳的、湿漉漉的尖叫,令人心碎。

黑屏。墙上的影像颤抖着消失了。胶片在放映机上空转,发出空洞的咔嗒声。

乔治跳了起来。不该在这儿结束的,他必须知道结局。

他抓住卷筒,金属边旋转着划破了他的手。他猛地一拉,放映机轰隆一声倒下,玻璃碎了一地。胶卷末端烧坏了。不管最后的场景是什么,都被毁了。是他造成的,还是本来就是这样?

他任由卷筒落地,胶片噼里啪啦地飘落,散在他的 周围。电影依然在那儿,从胶片侵入现实。办公室里挤 满了女孩的鬼魂。到处都是空洞凹陷的眼眶,带着瘀伤 和割伤的皮肤,被切开的身体,被压出紫色指印的喉咙,被拔出的舌头,被砍掉的手指……

乔治试图后退,但无处可退。脚后跟撞上身后的桌 子,他转过身,拉开抽屉。被割伤的手掌在抽屉把手上 留下了一点血。他找到了那只专门定做的银色打火 机。打火轮嘶嘶一响,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擦出火花。他跪倒在地,把胶片的一头喂给嗷嗷待哺的火焰。

胶片被点燃,房间里很快刺鼻难闻。乔治被烟呛到,他从来没闻过比这更美好的气味。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但他却笑着—— 一边流泪,一边笑,贪婪呼吸着烟雾,看着玛丽、伊娃、莉莉安、伊芙和她所有的鬼魂熊熊燃烧。

好莱坞山这里一片蓝色,被漆黑包围着;我下方能看见的只有繁星。没人会在好莱坞睡觉,可他们会入梦。我想知道,如果妈妈选择留下,选择继续逃离而非掉头回家的话,她会怎么想。

这里一片宁静,有风儿带来松树、清泉和沙漠的气 息——便是那些我途经的闹鬼之地,让我来到了这里。于那山谷之下,在那万家灯火之中,我也在那里。我出 现在银幕中,被千万个相机的闪光灯所捕捉,被钉住、框 起来,如我所说一般出名。那散布于黑暗中的,是一整 个星座;而我是其中的一颗星。我将永存。你看。你 瞧。

作者的话

这个故事的部分灵感来自于我的祖母,这听起来有点怪。她不是演员,但她确实离家出走过一段时间,在好莱坞与她表弟住在一起。这是她人生轨迹中鲜有人注意的一段。另外,我也确实着迷于好莱坞老电影,以及整个电影史。我想让大家看到,一些遭遇不幸的女性角色常常在电影里被浪漫化,甚至一些血腥暴力的镜头也被裹上“红颜薄命”的糖衣。我希望我的主角能扭转这种叙事,讲述真实的故事,即使方式比较离奇。

责任编辑:钟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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