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遇到一片海

2021-04-22 16:21齐昕筠
少年文艺 2021年4期
关键词:沈老师

齐昕筠

程白在他十六岁那年的春天遇到了一片海。

新同学跟在班主任身后走进教室时,上一秒还人声鼎沸的教室顿时鸦雀无声,四十几双眼睛偷偷交换着眼神。

新同学高瘦、白净、清秀,脸圆圆的,刘海乖乖地盖在额头上,鬓角和脑后的头发向下延伸,显然比一般的男孩儿头发要长上不少。一双眼睛更是生得漂亮,兜了万千柔情的样子,眼尾上翘。程白看着那眼尾弧度,突然想起海鸥展翅滑行时形成的流畅又灵巧的线条。

新同学开口了,声音柔和清亮,但明显是男声:“大家好,我叫俞杨。”

全班“哄”的一下炸了,所有目光全都集中到程白身上,离得近的早笑到喘不过气,一个个大老远地也要伸过手拍程白的肩膀,“哎,哎,刚才谁说的啊,‘肯定是女的!”

小镇小而平静,一点新事物都会像投石入水般引起广泛注意。一早听说要来新同学,课间的时候男生们在窗边挤成一排,果然看到教导主任带了一个人在操场上走。

“教导主任亲自带啊,规格挺高。”

“听说是省城转过来的,校领导当宝看。听说……”说话人顿了顿,吊足了大家胃口才开腔,“是上清华、北大的苗子。”人群“嚯”的一下骚动起来。

“那干吗来我们这小地方啊?省城不好吗?”

又有人问:“哎,男的女的呀?”

男生们在窗边一个叠一个,研究了半天,只知道新同学白净文静,这下全陷入对新同学到底是“长得秀气的男生”还是“个头偏高的女生”的争论。

程白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看到一个显然不是寸头的发型,便不假思索地放话:“肯定是女的!”

此刻程白在全班的哄笑声中生无可恋,抬头却看到新同学也正看向他,眼睛亮亮的。程白在新同学向自己走来的倒计时里,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堆在隔壁空座上的书包、课本、篮球——班主任大手一挥,就这样,程白拥有了高一以来的第一个同桌。

一天下来,除了拉椅子坐下前说的一句“你好”,新同桌只说了“下节是物理课吗”和“可以借我看一下之前的笔记吗”。下午放学铃一响,新同桌东西收得比谁都快,“嗖”的一下就没影了。

从高一入学就没分到同桌,本来满心期待发展友谊的程白有点失望,但他宽慰自己,强扭的瓜不甜,算了算了。

结果程白走到路口一抬头,俞杨背着书包,手里提着一个琴盒,瘦高的身影杵在路上,看起来很迷茫的样子。程白犹豫要不要喊他,正巧对上俞杨转过来的目光,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程白凭借常年积攒的自来熟经验,一甩尴尬迎上去,“你在这儿等人吗?”

对方看了他一会儿,索性放弃了保持形象的挣扎,自暴自弃老实承认:“我迷路了。”带一点鼻音,语气像赌气耍赖的孩子,黏黏地拉出长长的糖丝来。

程白爽快地尽地主之谊:“你去哪儿?我带你吧。”

这是一座港口小镇,一路公交车便能串联起大小街道。房屋都不高,外墙刷成白色,阳台上晾着鱼干,窗口的风铃在裹着阳光的风里转,清泠泠地响。天气好的时候,蓝天下一座座小楼白得耀眼,一条笔直大路延伸下去,尽头,就是海。

“你拿的是啥啊?重吗?要不要我帮你提?”程白指了指俞杨的琴盒。

俞楊眨了眨眼,一副对他的提议有点惊异又觉得好玩的样子,“不重呀。”片刻,补了一句:“是小提琴。”

“你来上课带小提琴干吗啊?”

“哦……”俞杨踌躇了一下,“我妈让我带着琴去找音乐老师,看看学校里有没有乐团之类的……她不想让我把琴荒废了。”

程白用一个小步跳扶正了书包带子,开始滔滔不绝:“嗨呀,我们这小破地方哪有什么乐团啊,四重奏乐器都凑不齐……哎,你知道沈老师吗?一位很有修养的老太太,我小时候还跟她学过一阵子钢琴,说不定你们能聊点音乐,她住旧米仓宿舍楼,就是你要去的那个地方。”

俞杨开始有点蒙,听到最后“噗”地笑了,“那是我外婆。”

程白噎了一下。

大路转了个弯,两旁榕树夹道,尽头是宿舍区。程白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什么,“哎,俞杨,你名字是不是父母姓氏拼起来的啊?”还没等俞杨回答,程白就拍拍他的肩膀,“准吧?不要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我名字也是哈。”

俞杨的脚步明显地一顿,抬起头冲程白笑笑,“你父母感情应该很好吧?”

“啊?就那样嘛……我妈一边骂我爸一边照样给他做饭,我爸吵不过她但还是继续买米买菜。每家都这样,对吧?嘿,到了,沈老师住307,那个楼梯上去近。明天见哈。”

俞杨的眼睛像起了雾,浅浅笑了笑,“明天见。”

程白从此成了俞杨的专属导航。

从那个春天的傍晚看见背着大包、提着琴盒的俞杨站在路口茫然地张望开始,程白莫名地觉得自己对这位初来乍到的同桌负有某种责任。带过一次路,以后这职责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程白身上。程白得带着他,陪着他,和他站在一起。

小镇上所有人都习惯了看见这两个男孩子“捆绑出现”,沈老师家那个秀秀气气的省城男孩方圆五米之内,肯定能找得到嬉皮笑脸、上蹿下跳的程家小子。只要程白在侧,省城男孩就不用在路口纠结是否该在这里转弯,也不会在陌生的小卖部老板面前露出外乡人的局促。所有人都默认他们就是对方的代理人,“程白,这事儿你跟俞杨说下。”“俞杨,你顺便告诉程白一声。”班长拍拍程白的肩,“我看下学期补订校服的时候你俩只要订一条裤子就行。”

程白和这个年纪的大多数高中男生一样,再闹腾也觉日子平淡如水。可就像门锁找到匹配的钥匙,彩灯找到对应的开关,一个罐头突然被夹手从流水线上夹了出来,程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机缘。他发现自己的开关正握在俞杨手里,后者笑得眉眼弯弯,“啪”地一按,把他的生活点亮了。

每天下午最后一节短自习,高一生大多都在操场活动。俞杨不怎么会打球,每到这时候就坐在看台上。程白也不跟班上的男生们到操场上疯了,宁愿坐到他旁边,看着傍晚的风把他柔顺的刘海吹起来。路过的人有时会指指点点,“那个省城来的转校生。”“一班‘贾宝玉。”程白听到一次翻一次白眼,心说你们懂个啥啊,他这个人哪有一点点像贾宝玉。程白又因此没来由地开心:别人眼里那个礼貌又疏离的省城转校生只跟他话最多,只会在他面前笑得前仰后合。他也很享受俞杨和他斗嘴,和他在桌肚里偷偷交换零食,也只有他拉过俞杨的琴。他说“俞杨你教教我呗”,对面人真的耐心地给他讲曲子,亲自上手教他按把位,然后笑他拉琴像锯木头。

小镇最不缺风言风语。学校里有人背后议论,说俞杨的父亲是省城的大学教授,恋上了自己的女学生,母亲闹离婚,他因此才转到这小镇上的高中来。没有人见过俞杨的父母,只知道俞杨和外婆住在一起。程白不知道俞杨是否会听到这些八卦,他并不想求证。

入夏后有段时间俞杨崴了脚请假,程白有天给他送作业的时候发现307门开着,只拉着一层纱门,隐约看见厅里沈老师和俞杨面对面坐着。程白刚要敲门,却听见沈老师有些苍老但依然克制、柔和的声音:“杨杨,你跟外婆说心里话,爸爸和妈妈,你想跟谁呢?”

程白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闪到一旁。回答沈老师的,是长久的沉默。

他没有继续听,而是转身走向走廊另一头。走廊里很安静,他忽然想起前几天他放学去印刷室取卷子迟了,却没在校门口等到俞杨,转了一圈才发现后者正在球场外看得入神。球场里是一对父子,小男孩年纪不大,打球卖力;父亲移动的双手在抢断,却分明也在护着儿子。而球场的另一头,母亲拿着水壶坐在长椅上看着他们笑。程白低头看了眼手表的工夫,突然听见女人的惊叫,抬头看到俞杨已经抱着小男孩摔在地上,另一手还牢牢护着自己的琴盒。赶来的父亲一面扶人一面连声说谢谢,俞杨被冲过来的程白搀起来,他脸色煞白,却还摆手,“没事,小朋友没摔到就行。”

俞杨崴得不轻,一时间甚至头晕得站不住,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程白又好气又好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宝贝你的琴。”程白熟门熟路地从俞杨校服口袋里抽纸巾,擦掉他额头上的冷汗,不由分说接过他的琴盒,任由俞杨把大半重量都放在自己肩上,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家的方向挪。

“哎,怎么看球去了?”程白问,“想打啊?我教你啊。”

俞杨只是虚弱地笑,没有回答。

程白现在想起,俞杨看那一家三口的眼神,分明是向往的。

他在外面晃荡了好一会儿才往回走。再到307门口时,厅里只坐了俞杨一个人。见程白在门外,他笑起来,一瘸一拐地过来开门,“你来啦。”

“哎哎哎你别动,你脚好了没?”

“能走呀,没什么大事。”俞杨把他往房间里让,“你坐一会儿再走吧,我外婆说给你蒸了甜粿。”

“程白,你要听我练琴吗?”他慢慢地架好琴,开始拉一首练习曲。程白默然,双手始终垂在身边,他在俞杨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不能靠近的悲伤和困惑,此刻的俞杨身边好像有一层无形的阻隔,程白坐在那里,却不能触碰到他。

暑假里班上包了车去海边,大家都兴奋,像一窝叽叽喳喳的小雀儿。男孩女孩们在海滩上撒欢儿了一会儿,又一起去租自行车。程白想着俞杨不会骑车,却也没见他人影,转了半天,最后在海滩一角找到了他。

远处笑声模糊在海风里,他却一个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拿着一截树枝在沙滩上划拉。程白过去的时候俞杨也没有避讳,沙滩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海浪漫上来,转眼被冲刷殆尽。

“他们说的是真的。”俞杨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程白心一紧,而俞杨却顾自说下去:“我爸妈在闹离婚,在争我的抚养权。他们本来就经常吵,为各种事情。我妈让我学小提琴,我爸不喜欢;我爸想让我考他教书的大学,可是我妈觉得我能上更好的……”

大海的潮涌轰响在耳边,程白却觉得世界骤然安静得令人紧张。

“我本来在我爸那个大学的附中上学,学校里都在议论我爸的事,八卦嘛。”俞杨笑了一声,“我妈妈怕我被指指点点,受伤害,把我转到远一点的地方来。”

“但是其实……”他叹了口气,“我没什么感觉,真的。因为都很陌生,没什么感情,有什么好伤害的……从小到大,因为我爸工作调动,我们家搬来搬去,我一直在换学校,没有特别熟悉的朋友。我知道自己在每一个地方都不会待太久……”

在他们两人之间,第一次由俞杨主导了整个谈话。程白把手里的汽水递了一罐过去,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我不会说出去的。”

俞杨抬头看着他好一会儿,“噗”地笑出来,“我知道呀。”

“你在干吗?”程白冲沙滩扬了扬下巴。

俞杨划了两下沙,“你说,把不开心的事情写在沙滩上,海浪把字冲走的时候会不会把那些事情也冲走?”

程白一愣,故作轻松地捶了一下俞杨的肩膀,“能啊,肯定能。全冲走,一点儿不剩!”

俞杨定定地看着慢慢模糊的海平线,眼睛被海风吹得湿漉漉的,眼底一片雾气弥漫的海。他用树枝草草勾出个火柴人。“我真是……”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又像疲惫又像抽噎,“好傻啊……”

海滩上那个小火柴人孤零零的。程白没说话,拿过他手里的树枝,在那个单薄又寂寞的火柴人旁边补了一个小人,“那傻瓜再多我一个呗。”

傍晚的海岸被染成湿润的蓝色,潮声阵阵,他看见俞杨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起来。

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小镇上风一样地传着消息,说俞杨的母亲来了。程白见过一次,那是一个优雅的女人,有着和俞杨如出一辙的美丽眼睛,风韵犹存,却有几分心力交瘁的病态和过度敏感。但日子倒也如常,流水似的过,俞杨和程白還是每天一块儿放学,为一道物理大题伤神,分妈妈从省城带来的进口零食,在田径场看台上吹风聊天……好像少年时代本就应该是这样懵懵懂懂的。允许被虚掷的时光,像窗台上的风铃、吱呀转动的自行车轮,平淡无奇、无知无觉地滑过去了。

天暗得越来越早,放学时候的人群从校门口拥出来,像一条喧闹的河。吵吵嚷嚷的男孩们头挨着头地嘻嘻哈哈,正被程白逗笑的俞杨突然僵在原地,笑容凝固,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某处。

“你怎么了?”程白奇怪地问。

俞杨忽然回过神,匆忙往另一个方向走,“今天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儿,不跟你一块儿了。”

程白急了,“你去哪儿?就快下雨了,你没带伞啊!”

俞杨安抚似的按了按他的手腕,“这样,我晚一点去你家找你,好不好?”

还没等程白回答,俞杨就飞速消失在起落的人潮里。

入夜果真大雨滂沱,掷地有声,水汽和寒意都在升腾。程白在窗口转了转,回到书桌前算了会儿题,又跑下楼看了看猫眼。大雨打得屋檐窗台哗啦啦响,他刚又扒上窗户往外看,就听见自己的手机震了一下。

程白扑过去,看到一条新短信:“我到你家门口了。”

他匆匆跑下楼,也不顾会不会吵醒父母了。外面大风大雨,门外站着呼着白气的俞杨,拎着一把滴水的伞,被大雨打得湿透。程白赶紧一把将他拽进来,“你到我房间,我给你找条毛巾。”

程白跑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你吃过晚饭没有?”他到餐桌上掀开菜罩看了看,“我给你热稀饭?哎,没菜配,你不吃腌虾干……那要不然我给你煮碗粿条?”

俞杨摇了摇头,“我吃过了。”说着哆嗦了一下。

程白赶紧把他往楼上扯,翻了套自己的睡衣出来,“那你先洗澡,我去给你煮姜汤。”

程白姜汤倒是煮得很快,端上楼的时候洗完澡的俞杨正裹着毯子在他房间一角缩成一团,看起来比刚进门的时候好点。程白把姜汤递过去,凑近了看他,“你咋啦?今晚出什么事了吗?怎么这么晚啊?”

俞杨正哆哆嗦嗦喝姜汤,忽然呛了一下。程白赶紧给他顺气,“哎,我不是怪你来得晚的意思啊,真不是。”

俞杨呛出泪来,眼角红红的,“你煮的姜汤好难喝啊!”

程白乐了,“哪有好喝的姜汤啊?你煮一个?”

俞杨没理他,埋头又喝掉小半碗,“真的难喝。”

“那就不喝了。”程白接过碗放到一边,让俞杨进被子里焐着。程白的床不大,面对面塞下两个一米八的男孩有点挤。俞杨裹在被子里还在瑟瑟发抖——南方冬夜难熬的事情之一便是,刚刚裹上的被子还是冰的,竟还要反过来靠自己的体温暖它。

“我不想学琴了。”俞杨忽然闷闷地冒出来这么一句。他的头发很细,软软地贴在脑袋上,看起来很乖,眼角却有什么亮亮的,语气咬牙切齿:“我想去学法律。”

程白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原因,但知道肯定是气话,赶紧故作轻松地笑,“别啊,你琴拉得那么好,是吧……”

空气突然不知所措地沉默了片刻。

“我今天放学看见我爸了。”俞杨说,“在校门口,我知道他是来找我的……他请我吃了顿饭……谈了谈。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说可以带我出国,说不反对我学琴了,出国也可以让我继续好好学琴,还有很好的演出机会……他还说已经找好关系,抚养权十有八九是要判给他的……”

程白斟酌着字句,不太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人,也不知道能说什么,突然觉得自己像白痴一样。

“那你想去吗?”没等回答,程白又自己接下去,“校长应该舍不得放你走吧?不说清华、北大,双一流肯定没问题,对吧?我们学校的学生顶破天也只能考到省城……”

俞杨忽然悲哀地冷笑了一声,“我有得选吗?我不知道。”

他冷冷地说下去:“下雨了,他把伞给我,我不要,他也不接。我妈认出来这是他的伞……她就……歇斯底里起来,骂我是白眼狼,我顶了两句,然后就跑来找你了……”

他赌气似的说:“我不回去了,不回去了。”

窗外的雨还在响,像是要把整座房子淹没。俞杨整个人缩在被子里,手脚还是冰凉的,程白把自己的脚覆在俞杨脚上,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肩膀。“那就别回去了。”程白说,“今晚就住我家。”

片刻沉默之后,程白只感觉到被自己揽住的那方薄薄的肩膀慢慢地、慢慢地颤抖起来,越抖越厉害,俞杨终于失声痛哭。

那晚过去之后俞杨再没提过这件事,照样总被程白逗得前仰后合。只是程白偶尔想起,总觉得不安,那天到底是平静生活里一个小小浪花,还是海啸来临前的预警?

俞杨突然来找他也是一个很平常的傍晚。小镇已经很有盛夏的感觉,火烧云在大路的尽头连成一片。

“你疯啦?从镇上骑自行车去海边?你终于读疯啦?”程白差点跳起来,“骑自行车过去得一小时,还有你那个车技……你疯啦?”

俞杨气鼓鼓地转身就走,“你不去算了,我自己去。”

程白妥协,赶紧去追,“我去好吧?您这马路杀手别一个人上,出了什么事沈老师不炖了我我妈也会炖了我。”

那个傍晚,他们真的摇摇晃晃地上了路,仿佛出发追逐落日。沿着笔直无尽的公路向前,看夜色一点一点爬上天空,路灯在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刹那亮起,道路两旁的小楼变成平房,最后再没有建筑物,只剩下水泥路栏外一片空旷,和前方越来越近的、无限浩大的海。

程白向来是两人中不消停的那一个,可这一路也骑得心惊胆战。非机动车道很窄,而旁边动辄有工程车之类的庞然大物轰然开过。俞杨学自行车才不久,程白根本不敢骑快,始终落在俞杨后边半米,生怕他出什么差错。可俞杨看似前所未有地快活,他迎着风用力蹬车,把笑声抛进风里。他们把车停在路边,俞杨沿着沙滩的坡度一路冲下去,回头笑着喊:“程白,你怎么这么磨蹭啊!”

程白知道俞杨向来是一个多么执着于不失态,又惯于轻描淡写、善于假扮潇洒的人,他好像从未见过俞杨这样快乐,挣脱包袱和顾虑,却又那么决绝。俞杨穿着一件什么图案都没有的白T恤,跑出去几步又笑着回头看程白,眼里的光像月亮下的海,整个人和他弯弯的眼尾一样像极了在海面上展翼的海鸥。程白愣在那一个刹那,他想起学校里那些背后的议论,从未有一刻这样强烈地明白了它的荒唐——谁说男孩不能是美的呢?男孩明明也可以很美的。十七岁的俞杨漂亮得在黑夜里也发光。他眯起眼睛在月光下笑,头发在湿润的海风里被吹得绵绵涩涩的。那个晚上他们踏着浪潮追逐月亮,累了就头对头地躺在沙滩上,听得见呼吸声,听得见彼此因为奔跑而加速的心跳声,听得见远远漫上来的海潮声。

“你记不记得去年暑假我们在沙滩上画的火柴人?”程白说,“现在还真是那样。”

俞杨也笑了,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说:“这是开心的事,海浪带不走的。”

“该走了。”还没等程白反应过来,他已经站起来往公路上走,背影竟莫名地孤独又倔强。

深夜的公路上看不到车,只有一盏盏路灯寂寞地亮着,像很多很大的月亮。程白登上坡时只看到俞杨站在路边,正仰起头闭上眼睛,仿佛忘掉了整个世界,仿佛在用全身的力气去记住这一晚的海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转头看向程白,依然眉眼弯弯地笑,眼里倒映着坠落在公路上的这一排月亮,那么清澈,那么亮。

程白在他十六岁那年的春天遇到了一片海,又在十七岁的夏天丢失了它。

那晚他们都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突然要来海边的原因,程白心里已经有了预感。几周之后的某天当他走进教室,看到自己旁边的那个位置彻底空了的时候,他便知道有些东西消失了,像年少时的很多个夏天。

俞杨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再无一点音讯。

小镇的记忆很短,大家在短暂地把俞杨的到来和消失当作谈资之后,就将其忘在脑后。程白有时会恍惚,这世上真的存在过一个叫作俞杨的、眼睛很美的男孩吗?他还是每天和班上的男生们在操场上打球,在书堆里满头大汗地做题,可他知道有什么東西不一样了,夹起他的那柄抓手突然消失,他咣当一声掉回了流水线上。手机里那串属于俞杨的号码也不知道从哪年哪月起再也打不通,彻底丢失了它原本的作用和意义。程白去找过沈老师,即便沈老师也只知道俞杨被他父亲带走了,他还是请她无论何时有任何消息都务必告知自己。

十八岁的程白去了比省城更远、更好的大学,只是他再没有在人群里遇到那双熟悉的眼睛。有时路过故乡小镇的街头,看到那些说说笑笑拥出校园的高中生,他会想,他们是否也会遇到一个人,在兵荒马乱却又无所畏惧的少年时代,把彼此抓出流水线,用一个专属的开关,“啪”地把对方点亮。他会想起十六岁那年窗口边的练习曲,想起操场上的风,那时他们像抽芽的柳条,连风都是嫩青的颜色和气味。俞杨好像永远失落在他十六七岁的记忆里,变成一片温柔又残酷的海。

有些事物会偶然却忠实地出现在程白的梦里,让他在每一个回归现实的刹那如同面对被抽走了所有生活痕迹的房间,空空荡荡。梦里永远是那个夜晚无尽的海浪声,路灯的光圈模糊在身后,像坠落的月亮,路上的少年从时光的深处回头望着他笑,有一双清澈、湿润又明亮的眼睛。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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