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进
1
有一阵他像得了强迫症一样,总是会有意无意地绕到当时她出现的那条路上去,或者经过她下车时的那个小区。他相信他一定能再次遇上她。理论上,她可能会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再遇她的愿望就像春天里隐藏在泥土里的草芽,不可阻挡地向上生长。
他是一年前的那个黄昏载上她的。
带着一股凛冽寒气,她一屁股就坐在了后座上,车门随即很响地合上了。她是一个身材高挑,穿着一袭黑色羽绒大衣的女人,身上已经落了一层雪。在后视镜里,她发梢上的雪开始融化,脸色冻得有点红。戴建平思维有几秒钟的空白。外面的雪真大,她能坐上他的车真是很大的运气,因为在路边拦车的有好几个,而恰好车里的乘客就示意在她所站的位置停了下来。乘客是个胖子,呼哧呼哧地挤了出去。其实那人还没下车,她的一只手就已经搭在了车门的拉手上。他在后视镜里看到她钻进来时还皱了皱鼻子。车里有一股硫磺味,很奇怪。或者是消毒水的气味?
他想起了他的父亲,躺在病床上。白色的单薄被子里的身体很虚弱,他的身体很瘦,形销骨立。双目紧闭,颧骨突出,嘴巴空洞干瘪,枕上的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病房里很静。他很庆幸父亲现在认不出他了,没了知觉。他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消逝,就像病房窗外护栏上的雪花。雪花很粗暴地降落下来,雨刮需要不停地摇摆。整个城市都是黑白两色,树上和建筑物上都积了雪,而道路上的则化为污水,湿漉漉的。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混乱而臃肿。他每天只能抽空去看一次父亲,时间很短。有时也好几天才能去一次。他知道家里其他人对他是有意见的,连医生和护士看他的眼神都是充满了谴责的,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说了一个地名,他有些恍惚。路边树上不时有巨大的雪团落下来,掉在车顶上发出吓人的响声。道路上甚至有一些折断的细碎树枝。嗯,去哪?她重复了一遍。当然,那是他比较熟悉的路径。很快就是下班高峰了,这一路上会多少有些堵。尤其是在糟糕的天气里,交通总会一塌糊涂,红绿灯也变得毫无规则。他在后视镜里再次察看了她的那一张脸,是的,一定是在哪见过的。
戴建平开了这些年的出租有了一种特别的能力,就是只要拉过一次的客人,不管隔了多久再遇见时是一定能记起来的。对这一点,他有点自鸣得意。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种能力是先天的还是后来训练出来的,如果说是后天的他却并没有刻意去做。他喜欢猜谜,这是他喜欢的。他喜欢猜测客人的年龄和身份。坐他车子的各色人等,他很少有猜错的时候。开始时他还会有意识地去验证,后来他真的懒得去开口了。他心里像是装了一块智能芯片一样,只要客人低头一钻进出租车里,他心里立即就能显示他们的所有信息。有些客人说假话,他也从不去戳穿。他载过形形色色的人,心里明镜一样的。有两种人他是拉不到的,一种是真正有钱的大老板,还有一种就是真正的穷人。他也拉过工地上满身泥浆的民工。他接触的都是普通人,普通人的职业范围有限,好猜。
他那天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一定是曾经见过的,这点绝对不会错。他的大脑迅速地向后搜索,一帧帧地,混乱而模糊,却完全不能定格。车子拐过云南路,再上了人民桥,然后是城南大道。雪好像小了些,天色阴沉。她在后面不说话,眼睛看着车窗外。她有一种矜持,他想。他不再观察她。下的雪都是烂雪,积不住,尤其是落在路面上的,经过来来往往的车辆无数次的碾压和行人的踩踏,都化成了脏黑的污水。这样的天气,对出租车的生意是有利的。他看到沿路有许多渴求的眼神。转过了解放路,就到了梅花山庄。她示意在东门停靠。他找了她零钱,看着她下车。
他看到她脚上的高跟小皮靴小心地躲避着地上的水洼,黑色羽绒大衣的下摆撩起时露出了里面的花色长裙。这是个时尚女人。车子继续行驶,路上却突然沒了打车的人。生意有时毫无理由地突然消失。他的车子在石厂路掉头,绕上了上海路。他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个名字,宋妍。是的,是她。她和过去不一样了,变了,但眉眼的神情还在。她肯定也没认出他来。他也变了。
外面是湿冷的,街上的灯早就亮起来了。他看到许多出租车都载着客人,而只有他的车是空的。那些车的尾灯红红地闪烁着,从他前面远去,像在嘲笑着他的失落。他扭开收音机,听交通台播放最新路况。手机响起来,是儿子打来的。儿子在电话里叫了起来,充满了委屈与愤怒。儿子正是反叛的年龄,读初中二年级了,住校,逢到周末回家一次。每次都是他去接儿子。
儿子的学校在江北。
他几乎忘了。事实上他就是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2
每个人都会有一些禁忌,戴建平也有。作为一个出租车司机,他的禁忌是黑松林。十多年前,黑松林算是很偏远的郊区,这些年却几乎和主城连成一片了。黑松林一度很有名,因为那里有个驾校。
戴建平原来就在黑松林驾校做教练。
那是一段相当美好的日子,儿子刚出生不久。妻子在机械厂上班,比较辛苦。而他在驾校里的工作相对轻松,收入也好。妻子对他的工作相当满意,甚至有一种自豪感。妻子当时是厂里的漂亮姑娘。她喜欢他,更喜欢他的这份工作。她认为这份工作是体面的,让她感到骄傲。他那时候年轻,长得帅气,开车的技术好。当然,他有各种的好,不止是技术好,脾气也好,同事们都喜欢他。帮人代班或是调班是常有的事,他从不埋怨。食堂里的师傅、行政调度,谁都喜欢他。做财务的李大姐更是经常夸他,说整个驾校没有好人,只有他是规矩人。
戴建平知道李大姐的说法有些夸张了,但驾校里的人员的确很杂,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有。尤其是有些教练,酗酒打架的,向学员吃拿卡要的,都有。有些教练甚至和女学员发生不明不白的关系。戴建平不。他那时候刚进入驾校,但他对每个学员都很友好,尤其是对女学员。
余大能是和他搭班的,长得矮矮胖胖的,整天乐呵呵的,谈吐粗鄙。余大能的家就在黑松林边上的一个村子里。戴建平没问过他是怎么到这驾校来的,想必是有点社会关系的。他喜欢吹嘘,也喜欢结交学员中有点利用价值的人。那些人里有机关里的干部,也有社会上的小混混。他喜欢接受这些人的吃请,喜欢从他们手里得到一两条香烟。而他最津津乐道的,却是和一些女人的关系。戴建平不是很相信,但有次他真的看到余大能对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动手动脚。而那个女人只是嘴上骂着,眼梢上却在笑,佯装生气。戴建平知道他这样其实已经被人投诉过好几次了。有一次他上班时,脸上挂着彩。有人说他是被人打了。
“没事,”他依旧笑嘻嘻的,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这种事,小事。”
他甚至想要拉戴建平一起下水,为什么不呢?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和条件。他在心里甚至有些瞧不起戴建平的这种青涩。他觉得戴建平所以没有热衷这事,只是因为年轻。
戴建平相信他挨打是必然的。
戴建平喜欢自己的工作,不想有任何的麻烦。他得到这份工作当然不容易,当时他父亲托了许多人,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这份工作。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受到投诉,而且居然是说他非礼女学员。
事实上她并不是他的学员,而是余大能的。
那一阵子余大能三天两头地有事,经常把一些学员推给他。没人知道余大能忙什么,鬼鬼祟祟的。私下里代班或是更换学员,都是不合规矩的。但这样的事在驾校里,却又是再正常不过的。尤其对余大能来说,驾校像个游泳池,他就像是这池子里的泥鳅。他以此为乐。
那年特别热,真正的酷暑。戴建平也是忙得不行,妻子在厂里上班,孩子的接送全靠着他。每天他一大早赶到单位,衬衫后背就都是湿的。一切都是烫的,空气烫得让人窒息。一切也都明晃晃地刺眼,让人难以直视。教练车里是没有空调的,屁股底下的座椅都烫得人要跳起来了。学员们每过一个小时会轮换一次,而他却是一上路就是一整天。衬衫湿了干,干了又湿。学员们可以穿得很随意,而他却必须是衬衫和长裤。双脚在皮鞋里,就像是放在蒸笼里蒸。学员们有男有女,有老的,也有年轻的。而不管是年轻的还是上了岁数的,他们中有灵巧的,也有笨得要死的。很多时候他不需要多说话,他只要在教练位置上一坐下,学员就会自动地点火,松手刹,打左向灯,看后视镜,加油门……一气呵成。固定的路径,熟悉的场地……黑松林那一带相对是开阔空旷的,到了小石桥还能在树阴下的小路上开一段。那必须是绝对的新手。更多的学员需要他引导着开往外面的大路上去熟悉路况,感受来来往往的车流。遇到胆怯或是笨拙的学员还好,更有粗鲁和愚蠢的,那真的能让他抓狂。有好几次他遇到过险情,差点出大事故。有些教练就会破口大骂,甚至动手击打。他不会,即使有一次一个学员把车开掉进了河沟。但他也有情绪很恶劣的时候,恶劣得不想说一句话。尤其是晚上回到家里,陪孩子一会就打起呼噜,睡着了。
自己的学员都排得满满的,他更不愿意带别的学员。可是,他拿余大能没办法。
“兄弟,帮帮忙,帮帮忙,”他在电话里嬉笑着说,“这几天我有些麻烦事,帮我临时代一下。”
“一个漂亮姑娘,”他笑着说,好像这样就能诱惑到戴建平似的,“很漂亮的。”
“帮帮忙,兄弟,这几天我真的有事。”
“不过这丫头可是带刺的玫瑰。”见他答应了,余大能这样警告说。
戴建平觉得他这样的警告其实是多余的,因为他只是临时帮忙而已。而且,他是个正派人,不可能像余大能那样胡来的。
果然,她是个漂亮姑娘。他觉得他过去是看到过她一两次的。也许是要防晒的缘故,她经常穿着一身雪白的长纱裙,头上却扎着一条黑色的纱巾,就像什么电视剧里的人物,和现实生活多少有些不太协调。余大能埋怨过,说这个学员上课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她之所以不能正常上课,似乎和她的工作关系并不大,至少看上去她的工作并没紧张到难以安排这点时间的地步。她那天穿了一条水磨蓝的牛仔短裤出现在戴建平的教练车里,那双长腿白皙又匀称,戴建平心里一怔。
他多少有点不自在。
戴建平教过的漂亮女学员不在少数。在内心里,他并不喜欢教授这样的学员。他喜欢三四十岁的学员,哪怕笨拙一些,但說话可以随意些。他们能听懂他的意见,而年轻姑娘却往往因为紧张根本就忽视你的任何指点。也许按余大能的说法是因为自己还年轻,心思不在漂亮的年轻姑娘身上。而且说到底,他本质上是一个内向的人,不善于和年轻的陌生女性打交道。而那一天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他把她安排在下午的第二场练习。本来是安排在上午的最后一节,结果他却临时被叫去听训。驾校的法人换了,来了新的领导。学校管理上有些混乱,尤其是财务上不清不楚的已经有好些年了,可这和教练们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戴建平想:不管来了什么样的领导,自己只是一个教练而已。他是知道驾校里的复杂关系的,也有各种权力斗争,但那是领导们的事,和自己无关。
那个下午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戴建平记得他带上她开到黑松林后面的那条小路,身上的衬衫已经湿透了,贴在后背上。中途太热,他们不得不找个阴凉的地方休息。他们在草地上坐了一会。他看她脸上红红的,头发都湿得粘在了脸上。他让她在树阴的草地上再歇一会,自己去路口的一个小店买了两瓶冰镇的可乐。回来的时候,却看到她在哭。他心里一惊。他把冰凉的易拉罐放在她的手里,她却怎么也不肯接……
3
戴建平被驾校辞退了。
那时候要说戴建平这辈子最恨谁,那就是宋妍了。他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诬陷他。他真的什么也没做,他是冤枉的。他几乎年年被评为优秀教练,当然,余大能也是。但大家都知道余大能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余大能只有技术是好的,但品德差。他们完全是不一样的人。戴建平觉得自己是问心无愧的,即使算不上优秀,至少算得上是称职的。他工作是努力的,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但驾校的新领导偏偏就决定辞退他,毫无商量的余地。新领导是个瘦子,就像一根细长的铁钉一样,冰冷,坚决,毫不动摇。
李大姐为这事还和新领导吵了几句。新领导来时,正好是一茬人员的聘用合同到期。他们是三年一签,连续签满三次也就变成永久的了。戴建平已经签过两次了,而以往也都只是走形式罢了。再签这一次,他就变成永久的职工了。谁都认为他会是第一个被续签的,没有任何的问题。但他越是出色,新领导就越是有意要拿他开刀。
开刀,是为了立威。
戴建平被牺牲,相当于做祭旗的。
戴建平当然是不服的,多次去找新领导理论,可是领导却像是故意躲着他,甚至索性关门不见他。最后一次戴建平几乎绝望得要把门踹坏了,结果把保安和警察都招来了。影响大了,事情就更没退路了。甚至在警察的眼里,他也成了一个真正的坏蛋,无理取闹的不安定分子。
戴建平后来开车从不经过黑松林。他看到这三个字就本能地反感,像触电一样。万一要是有客人要到这地方,他会拒载。黑松林那地方偏僻,没人会打车去,连公交也只通到大约两站地外的红花地,一天两班。这些年城市在扩大,他越来越多地在某个地方看到黑松林的路标地名。那是他的伤心地。他被伤害得太重了,内心里的那份痛,外人是无法感知的。他成了他们家的耻辱,人人都知道他在驾校里犯了错误,而且是因为调戏女学员。他成了一个不道德的人。也就是第二年,他妈妈死了。他在心里都没来得及悲伤。妻子从那时起就一直对他怀着强烈的憎恨,她一直试图和他离婚,而他努力地挽救这承受重压的婚姻,就像行走在正在破裂的冰面上,那是一片湖。他退不回去,也无法肯定能走到对岸。他能清晰地听到越来越响的破裂声,看到冰面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像闪电一样地迅捷地绽放。他相信自己还没走到湖心,就会掉进冰面破裂的湖里……当妻子的工厂倒闭时,他一点也没有沮丧,反倒还有一些欣喜。他以为这样或许可以打消她离婚的念头,谁想她在当月就搬走了。
她住到娘家去了。
她是为了显示自己完全不依赖他。
她是个内心刚烈的女人。
戴建平跑起了出租,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和人合伙。有意思的是合伙人居然是他曾经的学员,一个刚离婚不久的女人,寇英。她原来是和丈夫做水果生意的,据说做得还相当不错,后来她却决定出来开出租。她喜欢开车。他记得她刚跟着他学车的样子,兴奋得不行,嘴里叽叽喳喳的像一只热闹的花喜鹊。她求知欲很强,啥都想知道。所以,她学车进步很快。
合伙是她主动提出的。
“你和我一起开车吧。”当她听说他离开了黑松林时,吃了一惊。当时几乎是不假犹豫地说,“正好我现在还不熟,算是你陪我。”
戴建平当时心里真的挺感动的。那段日子太灰暗了,他感受不到任何一点的温暖。原来他多少还有些不太喜欢她的叽叽喳喳,忽然间觉得她真是一个很好的女人。甚至觉得看上去,她还挺好看的。他相信她的合伙邀请是真诚的,因为她的技术的确也还不够好。于是他真的也就应承下了。当然,他也并不知道她已经离婚了。最初的一个多月里,他每天坐在副驾的位置上看着她开,就像还在驾校时一样。偶尔有乘客打车,会错以为他是她的男人。有天晚上她送了一个客人到江北,回来的时候她让他来开。在江北的那个小镇上,她坚持要请他吃饭。她兴致很高,提议喝酒。他不愿意。要是喝了,晚上就回不来了。她就一个人喝了有小半斤,脸上红红的,眼里放着光。
夜很深了,车子在沿江大堤上急驶。车灯像白亮的长剑,刺破夜幕的黑暗。他两眼直视着前方,突然感到有些异样。他看到了她眼神迷离地看着他,侧着身子用右手搭在了他的身上……江风浩荡,夜色里的长江是一条灰暗的长带。熄了灯的出租车静静地停在路边,四周一片黑暗。
戴建平后来想,也许当时不应该答应和她合伙。可是,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两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凑合到了一起。他是瞒着儿子的,而她的孩子却跟了她的前夫。
他开白班,寇英开夜班。她白天还经营着水果店的生意。她和前夫把水果生意一分两半,两人各做各的。
戴建平开车,算是生活有了保障。但内心里的屈辱一直像苍蝇一样在脑子里“嗡嗡”响,赶也赶不走。脑子里乱得很。有心事,就容易出错。他这个曾经的金牌教练,有一次开车撞上了护栏,还有一次前座正载着客人呢,追尾了一辆渣土车,客人的脑袋狠狠地撞上了前挡风玻璃。现在想起来他都有些后怕,他也解释不清为什么会发生那样严重的错误。
寇英骂他了。
他无语,认骂。
而这一切,都是当初那个宋妍造成的。他在心里对那个叫宋妍的女学员恨得要死,他甚至在心里发誓:如果再让他遇到她,他一定会掐死她。是的,他要狠狠地揍她,痛揍她。她为什么要那样诬陷他?也许算不上诬陷,但他绝对没有存心非礼她。她应该是清楚的。
“她脑子不正常。”余大能评价说。
戴建平不相信这样的评价。他心里隐隐觉得余大能和她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不愉快,或许她就把怒火转嫁到了他的身上。更或许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的投诉,会导致戴建平被辞退。不管怎么说,自己是一个倒霉蛋,撞到了一个正在寻找目标,手指已经在扳机上放得太久的孤独猎手的枪口上。校长那一声枪响,抠得相当的坚决。对于新领导来说,不管那猎物是一只兔子,还是一只画眉,甚至是一只猎狗,他都是要开枪的。
让戴建平感到不快的,是余大能并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仗义。许多朋友为他抱不平,都说他是为余大能背锅的。所以,当余大能后来自己开起了公司,当上了老板,邀请戴建平一起去干时,他一口就回绝了。
人,是要有一点骨气的,他在心里说。
他要找到宋妍,他要当面问清楚,他到底哪里得罪了她,她要这样害他?
最初的两年多时间里,戴建平就像一只猎犬一样嗅着她的气息,寻找她的踪迹。事实上他对她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除了她的名字。他不知道她的工作单位,也不知道她的实际住址。有一阵子他开车几乎不忽略每一个年轻苗条的背影,而每个背影看上去都有点像她。慢慢地,他觉得自己对她有点记不真切了。他甚至怀疑有一天,她真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但他相信他真的看到过一次的。那天下午下着小雨,他送客人到南平路。在广发大厦那边的路口,他仿佛看到了她和一个男人在并肩前行。事实上是他先注意到了那个男的,看上去背影有点像是余大能,但随即他就在心里否定了。那不可能是他。他隐约记得她那天曾经流露过,对余大能是很憎恶的。
戴建平想到那天她在哭。
他不知道她為什么会哭。她一哭,他的心里就有些软。他以为她的哭或许和学车有关。他安慰说,如果她觉得跟着余大能学车并不方便,以后可以一直跟着他。他相信她这样的年轻漂亮,余大能一定不规矩了。有时不能心太软,他想。好多事,都是自己心慈了,反而自己害了自己。
教训深刻。
4
寇英到底是个庸俗的女人,他想。
她把钱看得很重。所以,他们俩虽然合伙开车,但她对每一分钱都算计得特别精确。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内心特别渴望能自己买一台车,非常渴望。
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得出他想有自己的一台车,也包括寇英。
“别买。”她说,“说不定哪天我不高兴开了,就把这台车给你了。”
戴建平在心里是不相信的。
“真的,别买。”她说。
他相信她只是不想和他分开。他要开上自己的车了,她就要重新找一个二驾。还有谁会比他更适合呢?他不喜欢他们现在的这种关系,不尴不尬的。说是合伙人,又不是标准的合伙;说是情人,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情人。有时,他甚至在躲着她,晚上交了车就走。偶尔在一起,也是匆匆完事就分开。对他而言,就像是载客送客一样。
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无心,她居然并不相信戴建平那件事是完全清白的。他也不作分辩。分辩是徒劳的,他真的并不在乎她怎么看。戴建平知道自己在别人的眼里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想挽救婚姻,试着和妻子联系了好多次,可是她却明确表示没有再和好的可能。她完全不肯原谅他。他坚持着不肯离婚,她甚至宁愿就这样耗下去。他知道她所以这样耗着,也是为了儿子。他知道她的性格,一旦倔起来,会一条胡同走到黑。其实她一个人生活得很不易,她在一个不大的超市里做收银员。他有点疑心她是不是打算另外成家,可是却并没有发现她和别的男人有什么接触。
儿子对他们的这种状态,保持了沉默。他什么也不说,把心思藏得很深。到了周末,儿子会去外公家和妈妈团聚。有时是戴建平开车送他去,但更多的是自己坐车去。儿子长得像他妈妈,成绩在班上也还不错,中等偏上。
母亲去世的时候,戴建平特别伤心,但他却努力地掩饰和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觉得母亲的突然去世和自己被驾校除名有很大的关系。
内心里,他变得特别的敏感。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要找到宋妍的愿望也就不那样强烈了。她把他坑了。可是,她就生活得好吗?也许吧,他想,很多人生活得比他好。
三年多前,父亲又倒下了。其实父亲原来身体一向不错,退休在家经常忙这忙那的,闲不住。妈妈去世后,他还经常去不远处的那个小公园逛逛,看人家打拳,偶尔他也打打麻将。有天在公园里他却突然里跌倒了,中风。
照顾父亲的重担就落在了哥哥的肩上。哥嫂颇多怨言,戴建平心里是清楚的。在哥哥嫂子的眼里,他是一个不成器的人。戴建平是努力的,他想让自己变得更体面些。可是,他父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尤其是最近一年多,父亲差不多是完全躺在医院里了,戴建平只能抽空去探望,而且尽量承担更多的费用。每次医院月底结账,都是他赶过去付清。其实好多人劝说把老人接回家,这样在医院里耗着也并不见效,而且要花费好多钱。可是,他哥嫂就是不松口。用他嫂子的话说,就是他既然不能出力,那多出钱就是理所当然的了。亲人间有时也喜欢这样互相折磨和铰杀,他想。他认了,默默地承受。他把这样的承受,当成是对他的惩罚,这样的惩罚在逻辑上是行不通的,却让他荒谬地获得某种类似受虐的快感。
父亲大多数时间是睡着的,醒来时似乎也是痴痴的。戴建平一个晚上从寇英家出来,到医院去看他,感觉他似乎有话要和自己说。父亲瘦得厉害,颧骨突出,双颊深陷,只有两只黑眼珠在滴溜溜转,右手努力地向枕头下指。一边指,一边嘴里嘟哝着什么。他以为父亲是嫌枕头不舒服了,帮他重新调整了一下,可是父亲还是嘟哝着,似乎更着急了。他隐约有些懂了,翻了下父亲枕头底下,却什么也没发现。结果在底垫下,看到了一本皱皱的存折。
5
有一段时间,戴建平差不多已经忘记那件事了。
人还是要向前看,他想起了不知道是在电视上还是从哪听来的话,觉得有道理。他不能总在过去的泥淖里挣扎。事情都过去好些年了,他不能一直为此纠缠。就算他再找到宋妍,又能怎样呢?他当然可以痛骂她一顿,甚至打她两记耳光,然而对他现在的生活又能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他开上了自己的车的那段日子,感觉真的大不同了。其实他也可以承包那些出租车公司的车,但到底还是选择开自己的车。虽然在办营运的过程里遭遇了各种的麻烦,前前后后居然拖了有两个多月才办好,毕竟还是自己的车,跑起来不受制约。而且,他晚上也可以跑。有时夜里的生意甚至比白天还好一些。尤其是那些娱乐场所的夜场生意,好得不行。到了一点以后,各种香艳的美女从夜场出来,或是单身,或是结伴,她们对出租车的渴望,就像当时她们对客人的渴望。而司机们也恨不得像孙悟空一样能分身,多跑几趟。
他也遇到过寇英,有两次车上都载着客人,只是在红绿灯路口相遇时,摇下车窗互相打了个招呼。直到有天下午他们意外地在湖北路口相遇。她请他去了一家酒店。他们过去从没在酒店里约会过,所以那天他格外生猛。一切发生得都太突然,太意外。所以他们都没来得及打开房间里的空调。他额上的汗一粒粒地滴在她身上,她过去是喜欢闭着眼睛的,而那个下午却一直看着他。当他从淋浴间出来后,看到她还一动不动地躺在洁白的床单之上,听到了他的声音,才把一只枕头放在了自己的脸上。他盯着那具肉体看了一会,感觉有些陌生。其实他们那时不见才不过半年多时间,却仿佛已经隔了好几年。
窗帘被拉开了一条缝,阳光透进来,房间里更加地明亮。她的身体很白,很结实,左腿上有一道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伤痕,这是他过去从没注意到的。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房间。”他问。她是径直带他来的,直接开了房间。可见,这次见面并不是她事先准备好的。或者说,并不是为他准备的。她的这个举动,是反常的。
她拿开了脸上的枕头,笑了下,“本来是为一个客人准备的,让你先享用了。”
她示意他重新躺到了她的身邊。她告诉他,她现在不准备开出租车了。她的那股新鲜劲已经过去了。如果他当时要不是买了车,她就会把那车完全地转给他,她不要了。她很开心,现在赚了不少的钱。她准备开一个更大的水果超市。她是有信心的。超市的门面已经敲定了,水果批发商也都是老关系。而她这天开房要接待的是一位很大的水果批发商,那人从海南飞过来。
“这人是余大能的朋友。”她说。
“余大能现在是大老板。”她又说。
“人真是看不出。”她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他已经有些白发了,这是他这年龄不应该有的。就在几年前,他还是一头浓密的黑发。
戴建平不说话。他不在乎有一些白发。他一直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天花板上一无所有。他盯着那一无所有,希望能从上面看出点什么。他知道那根本不可能,但他却就是想要那样徒劳的努力。
“余大能说一直想约你。”她说。
“不,”他说,“没意思。”
“他不是一个坏人,挺好的。”她说。
他不这样想。
原来他不觉得余是坏人,而寇英觉得余是坏人。现在寇英觉得余不是坏人,他却觉得余真是一个坏人。是的,他对余大能有了重新的认识。
“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他有点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他和她分开,只是因为他真的不想和她合开一辆车了。
“前一阵总有一个女人打我电话。”她说,“我接通了,她又不说话。”
怎么会?他想。至少分居的妻子是不会打的。她有他的电话。她要是有什么想法,她会直接说,而不是打电话给寇英。除了这两个女人,他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瓜葛。就算有瓜葛,为什么是打给寇英呢?
“为什么你认为是找我的呢?”
“不会错的,”她很肯定地说,“我能感觉到,那是个女人。”
“我一说话,她就吓得不吭声了。”她说。
戴建平不说话,这太没道理了。他是不相信的。也许就是别人打错了。可是,她说那个电话打了好几次,都是在她接通后就又被迅速地挂断。难道是那个宋妍?不,这太没道理了。他把她想得太好了。就算是宋妍,怎么會打寇英的电话呢?或许她是把寇英的号码当成了他的?在他开的那辆车的车身上,是印有服务号码的。但那个号码是寇英的。就算是宋妍打的,她能找他有什么事?不,他这样想,真是太傻了。这说明他还是没把那件事放下。
它在心里成了一块结石了,一块铁疙瘩了。
“什么时候再见?”看他穿上衣服,准备要走,她搂住了他。
“再说吧。”
他知道她对他是真好。可是,他们真的到了要彻底结束的时候了。不是他无情,而是他无能。
6
不管风里雨里,戴建平每天开着出租车满城跑,跑遍了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有时还会出城,去某个不熟悉的地方。只要是赚钱,他都得跑。接到大单时,他会很开心,尤其是跑机场或是火车站。偶尔也会遇上麻烦,有的客人简直是不可理喻的,更有一些是小混子,地痞流氓。那时候只能认栽,甚至被讹钱。每个司机都会遇上,很正常,他想。
人只要会往宽处想,就不会太纠结。
戴建平现在感觉自己慢慢顺起来了,或者说他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儿子现在不麻烦了,住校了。只是到了周末,他都会去接一下。有时儿子有事,不愿意让他接。但只要有时间他都会去医院,探视一下老父亲。老父亲在回家半年多后,又一次被送进了医院。到了这一步,他就知道父亲的日子不多了。
生活就是这样,有许多的无奈,他想。现在他和哥嫂的关系不错,侄女考上了大学,他一下包了五万的红包。以后只要有可能,他还会出钱补贴。哥嫂不知道父亲补贴他的事。有些事情只能悄悄地瞒着,才能和谐。他也想明白了,等父亲有一天走了,在他的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他会再补贴五万给哥哥,这样当时他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十万块钱,就算是全给哥哥了。
妻子终于还是和他离了婚。一秒钟的工夫,她就已经是前妻了。他是努力挽回的,可是她的心不在他的身上了。就在他不再和寇英合伙后的第三天,他还特地去超市里找过她,告诉她说自己买了新车了,一个人开,生活会更辛苦些。他相信她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完全没有回转的迹象。他们去了民政局,拿了离婚证书。但这件事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瞒着儿子——这是他们俩的共识。他听她的意思是她不会另外结婚的。可是事实上也就是才过去半年多,他就听说她结婚了。男人是个开修理厂的,在城西干道那边。
这是一种讽刺吗?他是开车的,那人是修车的。可是就算他把车开烂了,他也不会去那个店修理的。免费为他修理也不行!他想,人活着,就是为了争一口气。也有一个让他高兴的消息,就是黑松林驾校的校长被抓了,也就是当时坚决辞退他的那个混蛋。据说他这些年贪污了上千万,还有更夸张的说法是贪污了上亿。戴建平对后面的这个数字不太相信,但贪污是一定的。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他希望他被重判,枪毙了才好。太可恨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年的年底了。寇英的超市真是开起来了,在市内还有好几个分店。规模超过了她原来计划。原来她只是自己想做一个比较大的水果铺面,结果见了那个水果批发商后,那人主动要求入股,而且愿意投入更多的钱。他们做成了连锁店,生意相当的好。除了零售,他们还尝试给大型的客户做配送。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戴建平想。在他眼里,寇英很出色吗?如果把她和前妻相比,前妻一点也不比她差。甚至可以说,前妻长得比她还漂亮些,只是不如她丰满。寇英后来是有变化的,他感觉,待他的态度和过去不太一样了。到底有什么差别他也说不好,但肯定和过去不一样。她原来的车子处理了,换了一辆银色的奔驰。C级,看上去还比较低调。她邀请他试开一下,但他谢绝了。他明白她的意思,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她笑了一下,说:“你这人,就是心眼小。”
那个晚上戴建平真的不想去参加那个饭局,可是寇英却坚持。她说是请了她过去在驾校一起学车时结识的朋友,也都是他过去的学员。那些学员对他是非常熟悉的,对他怀有特别的好感。他们中有的是公司职员,有的是中小学老师,还有无业的。寇英说他们已经提议过多次了,想见见他。话说到这份上,他只能应承。他也看得出来,寇英喜欢张罗这样的事。她比过去热衷于社交,希望由此扩大自己在生意上的影响。
嘻嘻哈哈地坐了一圆桌的人,在山西路锦湖饭店的一个包厢里。全是女学员。寇英笑着说是特意为他安排的。见了面,也都依稀认得,大体上还是过去的模样。她们笑称自己是“黄埔三期”。戴建平慢慢也就自在了起来,感觉和她们还是很亲近的。她们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好像过得都很不错。她们聚在一起,个个快活得很,叽叽喳喳,说起来没完没了。她们都记着他的好,说他是最好的教练。说他耐心,指导得法。她们说起自己过去学车的种种笨拙,惹出的一些麻烦与可笑的事。一个女学员说他当时批评她,“你红灯不走,绿灯也不走,你喜欢什么颜色?”语气模仿得还真像,逗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是的,他很少直接批评学员,只是偶尔来一次冷幽默。也正是这种冷幽默,让她们很喜欢他。她们似乎对于他和寇英的关系,也是心知肚明的,不时地作一些言语上的挑逗和暗示。幾乎是到了饭局用餐时间的一半了,戴建平才知道这天是寇英的生日。怪不得桌子的中间,摆了一大束鲜花。他突然想到这些年来,除了最初的两三年,他后来从没为她张罗过生日。
这个时候戴建平只能装糊涂,同时又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的,有人突然说起了他当年的那个冤案,席中居然有人仿佛认识宋妍,说她其实还是一个不错的人。说她当时挺苦的,在工厂里,工作很辛苦,工资又很低,她一心想改变她的工作环境。她学车是认真的。那时候她应该已经有男朋友了,好像是同厂的。当然,他们后来又分手了,好像是那个男的到南方去了,去了广州或是深圳。
他想到她那次的哭,或者那时已经分手了?应该是这样,他想。那他好心地请她喝可乐,做错了什么吗?他看到了一只蚂蚁顺着她的小腿往上爬。他把目光移向了别处。天气真是太热了,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树下的阴凉就变得格外难得了。有人要是胆敢在水泥马路上站二十分钟,肯定会虚脱。
如果自己当时不是对她有好感,为什么要去买冷饮呢?时间太久,他已经记不真切了。但他肯定没有坏想法,这一点他是坚决的。一只蚊子或是别的什么虫子在他们两人的中间飞着,他忽然就伸出手去想把它拍死,然后一下就打到了她的腿上。空气灼热,透明地蒸腾着,却一无所有。他在手上或草地上都没有看到那一个消灭后的黑点。这就尴尬了!她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当他试图要解释的时候,她站了起来。四下里很静,只有远远近近的树丛里的蝉拉长了声音,声嘶力竭地叫着。又一辆教练车正朝这里开过来,而上面的教练正是余大能。
“嗨,你们休息得不错嘛。”余大能向他打着招呼,挤眉弄眼的。学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细皮嫩肉的,这时的脸却热得像煮熟的虾子一样的红。
“扯,”他不喜欢余大能这样的调笑,“你怎么回来了?”
当余大能指挥着的车远去,戴建平喊宋妍开车时,却发现她一个人径直地在马路上行走。他连着叫了好几声,她却完全不理他。当他开上车子经过她身边时,停下,她却不再看他一眼。看上去她就像是一根雪糕,固执地行走在滚烫的马路上。阳光强烈得让人头晕。他生怕她像一根雪糕般地化掉,消失在空气里。以至后来他对她印象更深的一幕就是背影,而她的面孔反是模糊的。
强烈的阳光下,好多事物都失真了。
饭局接近尾声时,酒店的经理来敬酒。当那个经理一进门时,戴建平就愣住了。
她不是别人,正是他一直想要找到的宋妍。
7
这个冬天的生意要比往年好,干冷干冷的。绝大多数的日子都是晴冷的,连一场小雨都不曾下过,更不要说是下雪了。也就是因为干冷,市里交通状况好,多拉快跑,油耗也小了。
天气好,他每天跑的时间就长。人很辛苦,但是他很乐意。或者也谈不上是乐意,而是一种必须的努力。他希望自己在这个年龄段里能够多多地挣钱,等到了五十五岁后就不再跑了。他希望那笔钱能够足够支撑他养老。当然,这只是一种梦想。他知道事实上不太可能。儿子一天天大了,将来有许多要用钱的地方。他在努力挣钱的同时还要努力节省,一点也不敢奢侈。他希望自己身体一直好好的,不敢有个大病小灾的。这样一比较起来,事实上还是过去在驾校当教练好,朝九晚五,关键到老了有保障。
驾校教练的退休金不低。
但他从来只说自己喜欢开出租,自由。每个人都会说一些违心的话,他想。自由是真的,但他要有更多的付出也是真的。
那个晚上,没有一个人认出她来,只有他认出来了。而且,他相信她也知道他把她认出来了。事后她承认,她那一次打车时就已经认出了他。她说她当时心里慌得不得了,生怕他会粗暴地对付她。她在后座里一直是忐忑的,两眼望着窗外,泪水汪在眼眶里,都快流出来了。她努力地掩饰着。她很庆幸他当时没认出她。她承认自己的容貌有所改变了。
他在她递来的名片上,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宋珊珊。当然,宋珊珊就是宋妍,宋妍就是宋珊珊。他们当时并没有多说话。与他上一次看到的略有不同,她一身的职业装扮,脸上挂着的也是职业性的笑容。世上的事,有时很古怪。他想不到他们会在这样的场合相遇。她是这个酒店的餐饮经理,不过才应聘过来一年多。对于她来说,业绩很重要。所以,她尊重每个客人,尤其是潜在的大客户。寇英对她来说,就是可能的重要客户之一。她把寇英误当成了他的妻子,这引来桌上一阵哄笑。
他是尴尬的,却又是满足的。寇英一直认定在出租车行业里,他算是一个非常好的男人。
的确,在出租车司机里面什么人都有。戴建平认为自己至少还算是一个踏实的男人,是顾家的。顾家的男人当然也多,在他们中自己不算是最玩命的那种。他不早起,但他会晚收工。他喜欢夜里工作的感觉。当他接完最后一单,在昏黄的灯光里开车回到家里时,心里会感觉特别的踏实。最主要的,是他不胡来。
那个晚上他或许应该有所反应,当场说她的真名字,要她说出真相,要她道歉,还自己的清白。他甚至可以抽她两个耳光,大声地呵斥她,要她难堪。是的,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可以一雪前耻。他甚至可以要求她进行赔偿,精神赔偿。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刹那间在她的眼神里读到了无限的歉意和疲惫。他们两人内心的疲惫产生了一种共振。
不管多复杂曲折的人生,概括起来也就是一两句话,他想。他没有问她的情况,但大概也能猜到。她这样的角色也就是表面光鲜,本质上也还是糊口罢了。其实连光鲜都算不上,也就是比一般的服务员要强一些,不必端盘子上菜。她这样的工作能持续多久呢?他一点也不看好。当然,她比他要年轻,以后的路还长。一个人的变化是说不定的,就像寇英,谁能想到她会把一个水果生意做得这样红火呢。她从一个小商贩,真的做成了老板。
对于这个宋妍,戴建平突然就不恨她了。他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他发现她真的并没有过上好日子。是的,她让他倒霉后,她自己并没有变得比他更好。她远不如寇英,甚至比桌上別的那些学员还差。她现在不是原来的宋妍了,而是叫宋珊珊。是的,这个宋珊珊或许是另一个人了。
那天晚上已经是农历的腊月二十一了,寇英突然来到了医院看望了戴建平的父亲。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这是她第一次出现在医院里。过去她也提出过,但都被他谢绝了。他父亲睁着眼睛,张着嘴,躺在病床上却认不出任何人。他和父亲说话,父亲也什么都不知道。相当长的时间,他们俩就那样静静地守着一个植物人似的躯体。那个晚上,病房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三张病床,空了两张。偶尔有护士进来,默默地换了一个药,就又走了。护士的眼光在寇英的脸上飞快地掠过,大概以为她是儿媳一类的?
“这么冷的天,你不该来。”他说。
“他什么都不知道的。”他又说。
虽然老人还在喘气,可是,他还有灵魂吗?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似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能挺过这个年吗?戴建平有点担心。这个下午他的哥哥嫂子也来看过,一致意见还是把老父亲留在医院里。
哥哥愿意用更多的时间来医院陪伴。
老父亲的身体看上去轻得就像一根羽毛,也许一口气就能把他的生命吹走。
“下雪了,”寇英后来站到了窗边,看着窗外,“下得真大!”
他看到路灯的灯光里,大雪漫天飞舞。憋了一整个冬天了,终于是爆发了。它下得那样的恣意,疯狂,发泄式地扬扬洒洒。那挥洒的样子,简直有些吓人。天地间,迅速地就成了一片白色,在夜色里是一种浅浅的灰白。
它们在改变夜的颜色。
直到护士最后一次查房,要求他们离开,他们才重新置身到外面的寒冷里。外面一片寂静,只有大雪在无声地飘落。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每一脚踩下去都会淹没脚踝。
他们坐在车子里,有好长时间不说话。
寒气逼人。
车窗玻璃上也都是雪。
“真冷。”她说。
他发动了车子,打开了空调。他要让车身暖起来。
夜很深了,城市里很静。暴雪无声。它像是洪水,想把这城市整个淹没掉。
“你父亲……能捱过这个春节吗?”寇英幽幽地说。
他不讲话。
他的心情很沉重。
“……你知道吗,宋珊珊是老余的情人。”寇英突然说。
“我也是才知道。”她说,“可能也就是近两年的事。她是他的情人。”
戴建平像是没听到一样,有泪水从面颊上滚落。她看了他一眼,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她抚摸着他的脸,慢慢把手指插进了他渐渐变得花白又稀疏的头发里,梳理着。他低下脑袋,抽泣起来。
“别这样,别这样。”她小声地安慰说。
而她这样的安慰,才彻底地打开了他感情的闸门。悲痛的洪水,一下从他的胸底全涌了出来……
8
暴雪下了一夜。
他们的车一直停在那里。
戴建平头一回哭得那样伤心,而寇英一直搂着他的脑袋,就像他是她的孩子。他在她的胸前闻到了一股别样的气味,淡淡的。他的脑袋顶在她胸前。虽然她穿着棉衣,但他能感觉到。猛然间,他觉得那气味似乎有些熟悉。他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这气味,让他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某个情境正在构造。他想起来了,是的,想起来了。他想起那年他教宋妍开车。宋妍那天有点生气,已经走了,他却开车追上了她,重新把她拉回了车上。他想消除她对他的误解。她不肯,多少次甩开了他拉她的手。
那天他一定是热昏了。他坚持请她重新上车。他是一个认真的教练。他怕她误解他在车上的那个举动。当她重新开上车,脸上充满了愠色。当车子在小石桥那边再遇上余大能的教练车时,他猛地拉过了她的方向盘,脑袋重重地撞在了她的胸前……
戴建平平静后脑子里一直想一个问题,他要不要再见宋妍一次,也就是现在的宋珊珊。是的,他有必要告诉她,他是个好人。
“我们……结婚吧。”寇英对他说。
他心里多少有些吃惊。她现在这么有钱,为什么会看上他?他沉默着。车窗玻璃上全是雪,厚厚的,毛绒绒的一层。
当他醒来,看到车里一片白亮。他的脑袋很沉重,晕晕的,有些疼。他推了推身边的寇英。
他们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