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蓬尽杯

2021-04-19 10:25倪湛舸
山花 2021年4期
关键词:临安叔叔

倪湛舸

一、画是护身符

我是个稀里糊涂混日子的人,平日里不缺吃喝、无需玩乐,即便出门闲逛也不会花什么钱。路边摆画摊的两个少年挂起一幅月夜行舟图,我隔着老远望见,当即决心去买下来。其实我还挺懒,朋友要是多日不见,就压根想不起来。那幅画上的朗月清风和细浪碧波固然美,叫我心生欢喜的,却是工笔绘成的大船,那船在天水之间迎面而来,山水不如它生动,花鸟哪有这份雄奇。张敌万最喜欢的东西就是船,这船让我想起他,这画要是送給他,估摸着三五个月内他都不好意思跟我吵架。摆摊少年里穿青衣的那个看出来我是有心被宰的冤大头,就赶紧添油加醋:“这可是要下南洋的海船呢!我们去船坞写生,足足画了半个月!都不舍得卖!”

我捏着手算计了一下,丁捷是张敌万的跟班,这画要是挂在张家客厅,也就半个月吧,丁捷准能把海船的图纸给琢磨出来,我要是再带些茶叶糕点给他,他也能乐上三五个月。好吧,这画就是保我平安的护身符啊!可一转念,我要是卷了幅画回鄂州,张敌万和丁捷高兴了,陈粟怎么办?他原想进画院做学徒,却时运不济当了我爹的亲兵,我要是把画院学徒的习作买回去,想必他要冒着酸水批评人家这里运笔不好那里墨色太深,坏了大家的兴致。

怎么办呢?只能再多花钱了。我好声好气问低头整理厚厚一摞画稿的灰衣少年:“请问小哥哥,你们的笔墨纸砚都是在哪里买的?”既然现成的画要给张敌万和丁捷,适合陈粟的礼物自然就是作画工具,我是真心想看陈粟画大船。前些年丁捷学扶乩,非得瞎说见过天上神仙乘着彩云宝船载歌载舞,我们都不信,逼他讲云做的船到底啥样,丁捷要是能说出来,陈粟就能画出来,大家不用上天就能一睹仙姿,岂不妙哉。结果丁捷弯着腰缩着脖子嚷嚷:“我要是泄露天机会遭殃的,你们也一个都跑不掉!”

我是绍兴七年秋天跟着官家来的临安,在这里住了快一年,偶尔去宫里当值,平日里大多闲着,在军营独自练武练字,实在憋不住了,就遛到城里闲逛,把各处街市摸索得了如指掌。沉默寡言的灰衣少年是个好心人,见我买画买得爽快,抬头就把案上的石砚给我,他那青衣伙伴赶紧使眼色,他转而说身上的笔自己要用,叫我去专卖文房四宝的百花巷看看。我知道那巷子离这里有些路程,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练练脚力另加开开眼界,等回到鄂州好向张敌万那几个小泼皮吹嘘。

路程遥远多少有些坏处:走着走着,高照的艳阳就躲到了云翳后面,再走着走着,从层层叠叠的云里掉下来密密麻麻的雨点,我拔腿跑啊跑,还是被浇了个浑身湿透。幸好画有防水油布裹着,要不张敌万的船就要变成墨团团了,好险。可我没有雨具,原本去百花巷是想见识宣纸和狼毫,一见那些连成片的店铺哪顾得细看,直奔最近的那家就往里冲,几乎一头撞倒了伙计才认出是间茶楼。茶楼里冷冷清清,只有三四个书生围坐着说笑。我隔着几张桌子坐在窗边,听见他们在讲黄庭坚的故事,说他八岁那年送人赴举就能写诗—“青衫乌帽芦花鞭,送君归去明主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

念诗的是个枣红脸高颧骨的年轻人,念完了还不忘奚落大家:“好诗啊好诗,在座诸位怕是八十岁都写不出来。”我在一旁不敢笑,只是耐不住好奇伸长头颈想打量他手里握着的那卷书,却没逃过那人如炬的目光,他爽快地招手:“小兄弟,你也是来赶考的吧,过来一起聊!”我有些犹豫,我这从军营里跑出来的粗人,干嘛钻到文人堆里附庸风雅,要是被他们嘲笑了,岂不是自讨没趣。念诗的年轻人以为我害羞,索性起身过来给我看手中书卷的封面,原来是《道山清话》。“这里有许多苏轼和黄庭坚的故事,借你翻翻!”

二、跟你爹去讨饭

我在临安交了新朋友,他叫智浃,中了进士却不肯做官,终日出入酒肆茶楼结交文士,说是教人读《春秋》那些正经书,却最爱拖人下水讲志怪、读笔记,他自己更是有志于写话本做书会先生,见人就问:“你有什么故事说来听听?我来琢磨琢磨怎样讲得更有趣。”还好我爹不在,他要是知道我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哪怕冒着忤逆官家的险,都要把我抓回去管教。

智浃愿意跟我做朋友,还不是因为仰慕我爹的威名?我自幼练黄体,自然对黄庭坚的故事感兴趣,顺带着把讲故事的智浃当作良师益友,于是爱上了跑百花巷。智浃遇到捧场人也很受用,指点我读书写字分外费心费力。我不好意思瞒他,就老实说我在军营长大,被一群幕僚围着唠叨,如今跟着官家做近侍,其实就是游手好闲,眼看文武都要荒废了。

“小兄弟,你说过你姓岳,”智浃果然机灵,“你是岳宣抚家的衙内?”

我料到他接着要问岳家军有什么故事说来听听,便抢先一步开口:“我有几个好朋友,等我想想从哪里说起。”

智浃不想被我打岔,赶紧直奔主题:“令尊的英雄事迹……”

“啊对,绍兴元年正月里,我爹去讨伐李成,半路嫌行军太慢,就把家眷扔给张叔叔照看,自己带着军粮先跑了,把张叔叔给愁得啊,只好拎着我和张敌万去讨饭......”

张敌万比我小两岁,长得挺白净,小眼睛微微眯着,淡淡的眉毛总是有点皱,看起来就是满腹弯弯肠子的蔫坏模样。我不怎么像我爹,张敌万却是张叔叔的翻版。张叔叔看着小号的自己,认定这是只饭桶,除了吃喝拉撒睡这些不用学的,什么都学不会。我觉得张敌万一点都不蠢,虽然他写字像狗爬,打拳更像狗爬。一无是处的张敌万对我总是很不屑,他被他爹训了也不在意,恶狠狠又乐呵呵地爬到屋顶上坐着,两条腿悬在屋檐外晃荡,还拿身上的污垢和着瓦片间的黑泥搓成丸子砸我。

张敌万骂我是跟屁虫,活该做不了大人,也没有其他小孩一起玩。他还老梦想自己是捡来的。他瞎说自己可能是个别的什么人的魂灵,掉进了张敌万这套皮囊里,这辈子反正是出不来了,那就得过且过吧。我问他:“你要不是张敌万那你是谁?”他挠了一通脑袋:“那我就谁都不是,最快活。”其实不怎么快活的张敌万最恨被他爹从被窝里揪出来,斜着眼看到我跟在他爹屁股后头就更气。我快活地看他扭扭捏捏地套棉裤:“我们去找知州吧!”

十岁的张敌万越着急越尖声尖气:“去干吗?”

十二岁的我仗着个子比他高故意踮起脚往下瞅他:“跟你爹去讨饭!”

我爹脑筋活络脾气急,张叔叔心思细办事稳妥,他俩一起领兵相得益彰,可配合得再好,还是难为无米之炊。用张叔叔的话说:排兵布阵打金国人够难的吧,养活几千几万口人更难,天一下雨就梦想砸在头上的都是五谷杂粮。原先驻扎在宜兴还好,可为了讨伐李成,全军要去江南东路饶州集结,磨磨蹭蹭走到徽州,我爹把老弱病残和老少家眷扔给张叔叔,自己带着精兵和粮草先跑了,我躲在粮车上睡觉,被稀里糊涂带着上了路,又稀里糊涂地被伙头军发现,结果跟那人打了一架,闹到惊动了我爹。我爹看我那眼神,绝望得就像是张叔叔看着张敌万。他派陈粟把我连夜押回徽州,扔给张叔叔严加管教,张叔叔冷笑:“想从军是吧,正好有个任务。”

大清早的,张叔叔不给我和张敌万饭吃,也不给棉袄穿。我俩跟他走到知州的府衙,一路跌跌撞撞哼哼唧唧。朝廷的官见了朝廷的兵,全都跟防贼一样警惕。张叔叔说我们是仁义之师,不能把知州绑出来打一顿,那就只好装可怜去求他发慈悲。

张敌万抽着鼻涕直嘟囔:“这事我在行,我这么可怜不用装。”

我在马背上颠了一夜,浑身骨头疼得要散架,脸色当然也不会好看:“张叔叔你放心,我饿得没力气打架。”

知州是个白胡子老头,不用踮脚就能低眼瞅我和张敌万,他只扫了我们一眼就扭头专心骂张叔叔,翻来覆去也就是些兵匪不分家之类的套话。

张叔叔能忍,张敌万不干了:“他爹——” 他指指我,“不许大家抢东西,我爹——”他再去拽张叔叔的衣角,“不许我们打你,你凭什么乱骂人?”

三、念经有啥用

张敌万越长大越爱发愁,这可能是小时候讨饭留下的阴影。他的据理力争为我们换来三个月口粮,可白胡子老头还是限我们三日之内离开徽州。张敌万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回去揍他一顿,但没多久就忘了,他忙着替我爹和他爹发愁军饷和军粮呢。陈粟笑话他小小年纪就忧思伤怀,他反唇相讥:“像你这样长得好看的人才配忧思伤怀,我这种歪瓜裂枣不就到处讨人厌吗?”

张叔叔给他起名敌万,本意是期待他长成条膀大腰圆的大汉好去胖揍女真人,看谁还敢说什么“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可张敌万偏偏晕血,身板也不够硬朗,他还没心思读书写字,只想噼里啪啦玩算盘,整座军营里只有帐房先生喜欢他,其实是喜欢在算账的时候诓他干活。我好心提醒他,他郑重其事地拍我的肩:“我卖苦力给你啊,这岳家军将来还不是你的担子?”

我爹打败了李成,招降了张用,攻破了曹成,又平定了吉州和虔州的叛乱。绍兴三年,官家特意召见他,还嘱咐他带我一起去行在。听说我要出远门,家里弟弟哭得昏天黑地,我本就不想去面圣,正有意找个借口留下,没想到张敌万跳出来反对:“不能临阵脱逃!这是讨饭的大好机会!”他是这么解释的:知州給皇帝干活吧,不情不愿的知州要是能管三个月的军粮,那心情愉快的皇帝就能解决我们三年的问题。权当在知州面前装可怜有用,那去讨皇帝的欢心想必就是正道。

“你爹战功赫赫,官家喜欢,肯定要赏赐。”张敌万眯起他的小眼睛、皱着他的淡眉毛劝我,“你呢,收拾得像样点,行为乖巧点,官家更喜欢,没准就赏赐更多,那可是救命的真金白银!”

张敌万和我在马厩里拿草料搭了个窝,等战马都出去训练或巡逻了,我们就钻进窝里商量未来大计。我想着等赶跑了女真人就带弟弟回河北老家,张敌万说不管仗打得怎样,他都要乘船出海,贩卖些瓷器丝绸到南洋诸国。“给你挣军费是小事,真正要紧的是去看各地稀奇古怪的风土人情,没准还能遇见珍禽异兽灵怪神仙!生年不过百,我可不想被困在这个粪堆里。”他翘起脚指点周遭的马粪,没料想陈粟刚从外头办事回来,拴了马过来,正好一把抓住他的臭脚往上提。好在张敌万长了些个,不至于被陈粟提溜起来,却还是哎呦喂一通怪叫。

那会陈粟十八九岁光景,眼睛乌黑,腰杆笔挺,力气奇大不说,手还巧得很,能开弓舞剑,更会穿针引线。他把自己的破衣烂衫弄妥帖了,再去帮别人缝缝补补。姑娘媳妇们都围着他转,求他画各色图案拿回家去绣花剪纸。张敌万不爽,巴不得她们都去找一个相好的小伙子,这样就不会霸占“小米哥”,好叫他带着我们打水漂扎灯笼。我们叫他小米哥,因为他是陕西人,家里种粟米,农闲时给远近的村民画佛像。他爹娘都信佛,所以他跟着吃素,喜欢喝滚烫的小米粥,还教我们拿馒头蘸碗壁上的米油吃。张敌万曾问他会不会念经,他摇头:“念经有啥用,菩萨眼睁睁看着我爹娘被女真人杀了,又眼睁睁地任凭我师傅死在建康。拜菩萨还不如靠自己这双手。”

陈粟的手是用来杀敌的。别看他平日里吃素,每次出征前都要开荤,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说是吃饱了才有气力厮杀。他是建炎三年年底在建康投的军。我爹说驻守建康的大多是酒囊饭袋,为首的杜充尤其混账,听闻金兵南侵只知道逃跑,那他的手下人可不就树倒猢狲散了?我爹想要抵抗,当务之急就是稳定军心振奋士气,这时陈粟顶着他那张忧思伤怀的脸出现了。全副武装的兵想逃,手无寸铁的小米哥却逆流而动,在人群里直着脖子吼:“我找岳飞,我要杀敌!”

我爹见他年轻壮实,喜欢得不行,仔细盘问,才知道他老家早就被女真人攻陷了,他流落到太行山做山贼,山贼收留了从汴京城逃难出来的工匠,其中有位老画师听说他原先画过佛像,便试着教他些技法,没想到他实在聪明,学什么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画师便动了心思,说我们去南边吧,官家已经南渡,没准这画院也快重开了,我不忍心看你埋没啊。陈粟想着能用自己这双手凭空造一些好看的东西出来,打心眼里觉得快活,便兴冲冲地与老师傅一同上路,可刚到建康就赶上金兵又南下,老师傅受不了折腾一命呜呼,陈粟学画无门只能投军。他说:杀敌虽不是什么快活的事,但好歹能把心里的难受给硬压下去。

四、事与愿违

难受这个东西吧,陈粟说,它就像颗种子,要是把它扔进闭口罐子里,要是那罐子里有一撮土,哪怕只是水都成,它就能越长越大越长越大,直到从裂缝里探出头来。陈粟又说:我就是那罐子,总是被身子里的难受给撑着,想要伸手把它给扯出来,这一伸手,就想画画,画开春那会树上刚往外爆的芽,画秋风过去后炉子上方变得稀薄的热气,要是能把这些画下来,我就不再是闭口罐子,心里就没那么难受了,就能暂且安心地活在这天地之间,可师傅说前朝的大师们都画松竹画衣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入不了他们的法眼。所以啊,我命里注定要当山贼做兵痞,手上染不了墨,倒是沾满了血。

自打建康投军那会陈粟就跟着我爹,他被编进了踏白军,后来移师宜兴救援楚州都一马当先。我爹特别器重他,索性把他留在身边做了亲兵。好像就没人不喜欢陈粟,因为他对谁都体贴,尤其照顾弱小,比方说高秃子。高秃子其实长得很矮,头也不秃,他也是陕西人,也是在建康投的军,跟陈粟差不多年纪。陈粟以前是山贼,高秃子是被金国人抓的壮丁,他们剃秃了他的头,只在脑袋后面留一根奇丑无比的辫子,还逼着他随军养马做饭,高秃子天天挨揍,横下心逃出来找自家的军队打算回去报仇。那会我爹收了很多这样的“剃头签军”,靠着他们提供情报里应外合打了不少胜仗。高秃子太瘦小打不了仗,就留下来当伙头兵。他的头发慢慢长回来了,大伙却还是嘲笑他曾经秃过头,我也跟着叫他高秃子,结果被我爹当众训斥了一顿。

绍兴元年我的从军闹剧,也有高秃子的戏份。我原本真的只是在粮车上打个盹,没料想我爹走得急,带上了所有粮草连同睡得昏天黑地的我。我睡醒后发觉粮车已经跑了老远的路,倒是不怎么慌张,天又没下雨,我循着车轮印子往回走就是了。上路之前得先填饱肚子,我就跑去偷吃的,结果被高秃子逮个正着,他拿炒菜的木勺敲我的头,我气急败坏地骂他秃子,他敲得更起劲,这下把陈粟给招来了,陈粟非但没帮我,反倒摁住我让高秃子敲,我委屈得哭起来,这下把我爹给招来了,结果可想而知,我爹非但没帮我,反倒让陈粟摁住我,让高秃子更卖力地敲,还让军营里的人都来看热闹:“高宠已经被金国人欺负了,怎么你还要接着欺负他?”

张敌万经常抱怨他爹,但没抱怨几句就要转而同情我:“不过我爹没你爹狠。”

我当然要摆出他比我更值得同情的架势:“不对,你比我更没出息,你爹索性不指望了。”

他压根不生气,因为他自己都对自己没啥指望:“有道理,我爹喜欢管教你,你爹呢,没事就宠我。这说明啥呢?”

从军和讨饭的闹剧之后,我俩一起蹲在池塘边挖蚯蚓做鱼饵,一起陷入苦思冥想。张叔叔想要张敌万以一敌万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爹却歪打正着地给我起了个风流云散的名字,所以名字跟命都是反着来的吗?或者说张叔叔和我爹都是越想要什么越得不到什么?

“我是只软蛋没跑了,你是什么呢?”张敌万拿手指头捏着蚯蚓看它扭来扭去。

我笑话他傻:“连蚯蚓都不认识了啊?”

他想要把蚯蚓往我脸上甩:“我是说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觉得你就像个铁疙瘩,谁都想把你敲打出个形状来,可你偏偏除了铁疙瘩,什么都不是。”

我抓住他的手腕逼他把蚯蚓扔进竹篓:“什么都不是最快活,你说的。”

他赶紧伸脚把竹篓踢翻:“铁疙瘩!快活个屁!”

我一屁股坐倒看满地蚯蚓蠕动,心想陈粟的难受是种子,我却难受成了铁疙瘩,连个透气的口子都没有,这可怎么发芽开花?不行我得找陈粟去,我喜欢看他跟我爹的幕僚要来写过字的纸折成纸花纸鸟纸船。张敌万自作自受,自己踢翻的竹篓自己收拾。

我出发去临安那天,张敌万和陈粟都来送我。张敌万愁得不行,觉得没有他的指点我的讨饭之旅危机重重。陈粟想到官家那里的字画就两眼放光,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挂在我衣领上同往,还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留心画院的动静。

“我还以为你不是贪心的人呢!”张敌万小嘴一撅又开始放厥词。

“天地间好看的东西谁不喜欢?”小米哥伸手拍他脑袋。

“那些个有钱人的鬼把戏,你去凑啥热闹?”张敌万把身子扭得像条蚯蚓。

“有钱人懂个屁!净糟蹋好东西!”小米哥捏着张敌万的后颈看他扭。

五、说铁骑儿

陈粟看不上官家。我从临安回到军中,跟大家讲官家怎样斯文和气怎样带我看字画,陈粟听着听着就怒气冲天,骂他就知道卷着宝贝逃命却不肯救老百姓的命。

“那你為什么要学画呢?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而已。”张敌万又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你为什么想出海?”陈粟总是嘲笑张敌万异想天开。

“我要挣军费啊!官家那种人怎么靠得住,指望国库的钱还不如自己去做生意。”张敌万也看不上官家,别人对官家的赏赐感激涕零,他却继续愁眉不展,理由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哪怕我们原本就是朝廷的兵马,真要被官家捏在掌心,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埋汰官家这件事上,陈粟和张敌万倒是沆瀣一气,后来丁捷跟我们厮混在一起,也是这副腔调。他从杨幺那里投诚过来,见识过自封的土皇帝,说所谓的真皇帝不就是土皇帝坐稳了江山吗?雅致算什么,雅致是拿钱堆出来的,钱是拿别人的血汗堆出来的。天命又算什么,天命不就是个幌子,用来遮住种种见不得人的血腥。丁捷是个造船的工匠,陈粟唤他水寇,他管陈粟叫山贼,两人勾肩搭背甚是亲热。我爹想要把丁捷也收做亲兵,张敌万却不肯,非要丁捷跟着他爹,其实就是陪着自己玩。丁捷嫌张敌万烦,孤身跑去水军统制那里维修车船,张敌万还是牛皮糖一样天天黏着他,问他能不能造出海船来。

丁捷懒得搭理他:“你还是找陈粟给你画艘船吧。”

陈粟幸灾乐祸地笑:“你不是问我画画有啥用吗?这不派上用场了?”

智浃费心打听我爹怎样领兵,想要拿士马金鼓之事去给临安城里说铁骑儿的名家做话本,我却总把话题岔到小伙伴身上。他耐心教诲我说这样不行,要么把故事编得跌宕起伏,要么把故事讲得胡诌八扯,你们那些鸡零狗碎鸡飞狗跳的日常谁没见识过,谁会稀罕听?为了展示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山贼”“水寇”这对词,说戏台子上的大将要有两个跟班才威风。陈粟这个山贼呢浓眉大眼一身正气,算了别让他当山贼了,他该是李纲大人派去帮岳宣抚的。丁捷只是个瘦骨伶仃的小工匠?那让他做黄河上的艄公吧,使一根铜棍,专门打劫渡河人……你爹骑着马提着枪,他俩跟着一通瞎跑,跑了个马前马后,从此被叫做马前陈粟马后丁捷……哎这俩名字不够响亮,不如改成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你听听,张保王横,念起来得张圆了嘴,还得使劲哼气,多痛快!

我原以為军营里那几个已经够不着调了,没想到智浃大哥还能后来者居上。绍兴九年我终于借着护送皇叔去北方祭祀的机会回了鄂州,不着调的陈粟丁捷听说自己变成了张保王横,果然爆竹似的一蹦三尺高。

陈粟被气乐了:“我好端端的一个骑兵为啥要跟着马跑?我有病吗?”

丁捷大喜:“哎哟我可出息了,从洞庭湖跑去黄河边提着根棍子打劫!”

这下轮到张敌万不乐意了:“那什么夹子大哥为啥没编我的故事?你是不是藏着掖着张大衙内出征记不告诉他?嫉妒我是吧?”

平定杨幺那次,张敌万的确跟着我爹出征了。我爹说我们这俩大嘴巴吵吵嚷嚷了一路,害得他脑壳疼了一路。绍兴四年我爹带着我去随州攻城,还给我报了战功,张叔叔回家就去敲打张敌万,张敌万无动于衷,他个子大了不好意思再往屋顶上爬,只能找堵墙歪歪扭扭地靠着,哼自己编的小调骂我。绍兴五年我爹出发去洞庭湖,留张叔叔守御鄂州,张敌万果然事事逆反,他居然哭着喊着要与我同行。

“不要!”我坚决抗议,“吵一路的架累死我!”

“嫉妒我是吧?怕我抢了你的战功?”张敌万蹬鼻子上脸。

“你是听说杨幺那里有水军,想去抢人家的战船吧?”陈粟一语道破天机。

陈粟难得乐呵呵的,因为我爹既没叫他去潭州破贼,也没派他跟着张叔叔留守鄂州,他被委以重任,渡河去金人控制的地界侦察敌情联络义军。我爹说等清除了杨幺叛军这个朝廷心腹大患,我们就能放手北伐了。

陈粟好心摸张敌万的头:“咱们约好了,你俩在南边把水寇的老巢给端了,我先去北边探个虚实,总有会饮黄龙府的那天!”

六、 拜见两位衙内

丁捷是个怪人,走到哪里都头戴斗笠身着黑衣,两只手总拢在袖子里,就是不肯见光。我爹带着人马到了洞庭湖,也不急着开战,先招降了杨幺手下的黄佐,黄佐明白跟我爹混才有出路,忙不迭地又拉拢来他的兄弟杨钦还有更多人。张敌万跟我去看我爹设宴款待黄佐杨钦,那些人吃吃喝喝不亦乐乎,我爹戒了酒,招呼完他们就跟杨钦带来的怪人说话。天色见晚,怪人摘了斗笠,却原来是个形容苍白的年轻人。张敌万跟我觉得他有趣,直愣愣地盯着他瞅,他觉察了便胁肩谄笑。我爹跟他低声吩咐了什么,他点着头哈着腰往我们这里过来,把斗笠夹在肋下,双手作揖,口中说着拜见两位衙内之类的客套话。

“第一次见你可把我吓坏了,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跟鬼似的。”张敌万日后没少跟丁捷抱怨。

“我是条神棍啊,能跟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吗?”丁捷跟我们混熟了也就不再拘谨。他在军营里俨然比陈粟混得更开。普通的头痛脑热他能给开偏方,丢了东西他能给起卦指个寻找的方向,张敌万跟风找他看相,他趁机抱着张敌万的脑袋一通捏,最后郑重其事地说:“你这辈子啊,得偿所愿。”

张敌万边得意边翻白眼:“你糊弄我吧?”

我也忍不住求他捏脑袋,他捏完了揉着手抛下一句:“神仙下凡!”

“你个马屁精肯定在糊弄他!”张敌万在一旁哼唧,“小心我们扒了你的斗篷!”

丁捷见不得光,身上哪里见光哪里长疹子,据他说这是娘胎里带的毛病,怎么都治不好。他爹娘以为这孩子白养了,村里的神汉却说天生残缺正好学法术,便把他领了去,神汉家里还有人做工匠,他就法术和手艺一起练。这帮工匠原本给朝廷造车船,前年程昌寓领命剿匪,他们被调派到洞庭湖辅助官兵,谁知却被杨幺的水军给俘虏了,于是散落到各个寨子给水寇造车船,这些威风凛凛的大战舰回过头把官兵杀得丢盔弃甲,朝廷没辙了,只能又来求我爹。我爹先是招安杨幺的部将,再叫他们召集寨中造船的工匠,与丁捷说话那会,便是问他对付车船的办法。“往湖里撒草啊,叫船开不动啊!” 丁捷驼着背拢着手,一语道破天机。

车船上装着踏板和翼轮,踏板靠许多人踩,连带着翼轮破水行进。要是有草木卷进翼轮,踩踏板的人再卖力都使不上劲。当然,要是天旱水浅,这船自己就浮不起来。正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丁捷这么一解释,张敌万立马开窍:“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是去弄残了那些船,我们就是虾米?”丁捷吓得一哆嗦,还好我爹没走远,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拍张敌万后脑勺责怪他胡言乱语。张敌万自知失言,去抓丁捷的手:“小哥哥,我的意思是,我就是个虾米,所以我仰慕大船。这大船吧,在什么江里湖里都还是憋屈,还是得出海,也只有海什么都不怕,哪怕扔座山进去都给你吞得无影无踪,哪怕经年累月被太阳烤着都不见得会浅上分毫。还是海好,这辈子我一定要出海!”

我正想给张敌万泼盆冷水,听了这话忽然愣住了。

我爹纳闷:“你俩怎么不吵架了?”

张敌万不知好歹地拽了起来:“他说不过我!”

我心想你偶尔一屁放准了说了句大实话我犯不着为杠而杠,嘴上却不肯认输:“我肯陪你耍嘴皮子还不是因为你打不过我?”

我爹瞅瞅老张家的废物,再瞄瞄自家的宝货,慢悠悠地开口:“你俩不是想立功吗?正好有个任务。”

任务就是在三日之内,从营地里挑选出两千名伶牙俐齿的兵士,划着小船去水寨骂阵,等杨幺军中的车船出战了,再把这些庞然大物往撒满草束的水浅处引。我爹轻飘飘地吩咐了“三日”“两千名”这些数字,张敌万和我累得脱了一层皮,就连哀嚎着自己见不了光的丁捷都被我们押去帮忙挑人。我爹带来一万多人,此外还有三四路别家兵马统共五万人,我们跑去一个个营地叫大家顶着日头列队,互相指认平日里那些嘴皮溜和嗓门大的,好不容易凑满了人数,还得以身作则教这些人骂架。张敌万跟我两个人呱噪就能烦死我爹,这两千人兴高采烈地叫骂是怎样的壮观场面,大家可想而知吧。

七、 我不稀罕

等破了最后一个水寨,我爹言而有信,要给我和张敌万记头功。

张敌万转转小眼睛,清清他那早就累垮了的喉咙,故意慢条斯理地说:“骂架骂来的…咳…咳…战功,我不稀罕。”

我在旁摊手:“张敌万不稀罕的战功,我也不稀罕。”

我爹看见我俩就烦:“行,你俩都是实在人,去高宠那里,拿战功换肉包吃吧。”

张敌万岂是肉包就能打发的小狗,他坚定地摇头:“我要大船。”我觉得突然严肃起来的张敌万顿时不讨人厌了,于是跟着摇头:“他说他要船。”

我爹问他身边的幕僚这次统共缴获了多少艘车船,听到数目满意地点头:“我们有水军了!”

张敌万继续摇头:“我不要当水军,我要出海做买卖。”

我揽着他的肩膀继续帮腔:“他说他要出海挣军费。”

我爹哦了一声。他叫幕僚给张俊和韩世忠写信,说是要送模样齐整的战舰给他们,又吩咐送信人去到张俊那里打听派人出海的准备事宜,据说这些年来张俊靠着海上贸易赚得盆满钵盈。

我爹着急打发张敌万,挥挥手叫他吃肉包去:“以后有机会,你先找个出过海的人学起来。”

张敌万扯着破喉咙嚷嚷:“我早就学着了,我会看星相看海图,还能盘货算账…”

我爹为了打断他转头数落我:“你看看张家弟弟,从小就有远大志向!”

我不知该怎样反驳,只能顺着他话锋叹气:“是啊,我好羡慕他。”

我不光羡慕张敌万想出海,还羡慕陈粟爱画图,就连新来的丁捷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说他想要的很简单,就是不想看什么就看不到什么,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丁捷明明二十来岁的模样,眼神闪烁之际却多少透着些阴森。我总觉得他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神叨叨的他却什么都不肯说。我们离开洞庭湖的时候,他抱个莲蓬头在怀里,一路歪七扭八地走,边走边掏莲子啃,被苦得龇牙咧嘴却只是讪笑:“说起我的命,那是客死他乡啊。”

“那是因为你要跟着我出海!”张敌万在一旁叉着腰蹦蹦跳跳。

“你们要是都走了……”我心里忽然一凉,好比被细刀片划拉了一下。

陈粟、丁捷、张敌万再加上我,在军营里总是厮混在一起。我爹起初看不顺眼,拎我回去临字帖练骑术。要是写字,张敌万就跟来,陪着我画乌龟;要是骑马,自告奋勇当陪练的是陈粟。我爹见识了我们这几张狗皮膏药撕都撕不开的黏糊劲,索性将计就计放任自流。我成日里都跟伙伴们疯玩,要是被我爹撞见,他倒也不骂我,只是叫我晚上去他房里问话。他都问些什么呢?无外乎陈粟最近又跟哪些原先的义军来往;张敌万爱泡在新建的水军那里,有何见闻;丁捷不是给人算命吗,都有谁去找他,求些什么事?我便说投诚过来的义军急着北伐恨不得明日就出征,像是有些私自渡江的打算;水军那里多是杨幺旧部,有朝廷的军饷拿倒是没什么怨言;找丁捷算命的大多想要找因战乱失散的亲人,要不就是怕死,问自己命里的劫啊煞啊啥的在哪,怎么破解。

我爹眯着眼瞅我:“你不去问问那小神棍?”

我愤愤然:“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就拿什么‘神仙下凡糊弄我!”

我爹继续瞅我:“你别是以为做神仙挺神气的吧,下凡那可是历劫,是来吃苦的。”

我想翻白眼却不敢:“我懂,我就连交朋友都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事事关心替爹掌管军营。”

我爹也是一副想翻白眼却强忍着的表情:“是你闹着要从军,怎么现在教你领军,你又不情愿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那时我倒真是使劲想了想,想得脑壳生疼——陈粟想要画图,张敌万想要出海,丁捷想要知足常乐,我想要什么呢?总不能说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才有耐心听朋友们唠叨,而就是因为听多了朋友们想要的这个那个,我更加不知道什么才能填满心里的空洞吧。是啊,我不光是块铁疙瘩,这块铁疙瘩还是空心的。好在我脑筋转得还算快,能揣摩着我爹的心思编排:“我想要大家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想要打胜仗,赶走女真人!”此言一出,我如释重负,这可算是能让他满意的漂亮话了吧!

谁知他老人家终于翻出那个忍无可忍的白眼:“这种空话,你糊弄谁呢?”

八、领头的你猜是谁?

讲故事这事,我做不来。我爹和智浃都认定我不是这块料。听了我讲的故事,我爹会追问人物身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这事又该如何处理才算妥善。我嘛自然一问三不知,我爹也自有办法整我。他命我再去打听,打听来详情去找幕僚商议,商议完了拿着几个对策再来见他。假以时日,我遇事决断的能力不至于停滞不前,讲故事的本领却还是没什么长进 。

智浃说得好:讲故事的妙处在于添油加醋,要把俏皮话双关语拟声词全都用上,明明就是“我揍了张敌万”这等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那也得一口气说上一炷香半盏茶的工夫,让人哈哈直乐最终回过神来才发觉屁事没有——张敌万不就是被揍大的吗——这才是消遣的境界。智浃给说书人写本子,那些人男男女女都有,大多不识字,得先听他从头到尾讲一遍,自己硬生生背下来,日后再去说,每次还都能翻出些新鲜的噱头,博得满场喝彩。

我虽也喜欢听,但还是跟智浃抱怨:“这世上果然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闲的闲死忙的忙死, 要是报军情的人虚头滑脑油嘴滑舌,这仗还打不打了?”

智浃正往茶碗里倒水,便逮着这个机会发牢骚:“眼下这不是议着和嘛,官家不想打仗,你也正好跟着他偏安享福。”

绍兴七年,官家原本有意北伐,却闹出了淮西兵变,我爹怒上庐山,好不容易被劝下来,为表忠心,把我留在官家身边,我跟着官家从建康退守临安,在临安活生生憋了一年多,要不是有智浃领着去听说书,日子想必更难过。熬到绍兴九年春天,金人归还了河南、陕西的失地,官家赶紧派他家远房叔叔和兵部侍郎去祭扫西京河南府的皇陵,因为途中必经鄂州,他这才想起我来,叫我一路护送皇叔,到了鄂州再听从我爹安排。

又能见到军营的伙伴们真叫人高兴,可我挺舍不得智浃的,只能恳请他今后有机会来家里做客。他不由分说地把那卷《道山清话》塞给我:“这可是我最宝贝的书,借你翻翻,日后一定当面讨回来!”

我揣着他给我的书,背着为狐朋狗友准备的礼物,恨不得插翅飞回鄂州,可皇叔和张侍郎不管骑马还是坐车都走得慢悠悠的,他俩还非要听岳家军的故事,智浃的编排倒是派上了用场,他们尤其喜欢陈粟,说到了鄂州要指名道姓叫小米哥一同北上。那时我却不知道陈粟差点跑了,我爹差点伤了心,那架势就像小米哥才是他亲儿子似的,我嘛,大约就同张敌万那般是用來嫌弃的。

皇叔大驾光临军营,我爹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来迎接,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好生热闹,可就是找不到张敌万和丁捷,陈粟倒是紧跟着我爹,他俩不说话,偶尔眼对眼那神情奇奇怪怪的,敢情我倒成了外人。张叔叔说张敌万拖着丁捷坐船去镇江了,张敌万非得去找出过海的商队学做生意,那就随他去呗,我家这废物没法以一敌万,那就指望他一本万利吧。

张叔叔又说,历年来好多豪杰从北边来投军,他们都跟女真人有血海深仇,自己单打独斗不成气候,又苦于朝廷不作为,于是纷纷跑来鄂州,可年复一年,没等来北伐,倒是眼睁睁看着朝廷讲和了。虽说你爹还在一封封奏疏地苦苦请战,这些人可不想再等了,窝藏了兵刃马匹准备渡江,结果被你爹逮了个正着,领头的你猜是谁?

这还用猜,最先背着陈粟向我爹告密的可不就是我?我以为他不过发发牢骚,没想到他动了真格私下结党,事发后独自顶罪,我爹啥都没说,亲自送这帮人渡江,又是封官又是给钱,嘱咐他们联络各地义军,牵制金人兵力,等待主力北伐。陈粟本已牵着马上了船,起锚的那一刻却跳了回来,连战马都不要了。还好他改主意了,要不我这个冤大头买来的画笔和砚台送给谁?陈粟见了画笔和砚台果然眉开眼笑,可他哪有工夫画什么云上飞舟?我爹打算亲自领兵保护皇叔一行北上,陈粟是他宠信的亲兵,自然诸多要务在身。

官家明白我爹的用意是刺探军情乃至挑衅生事,忙不迭地发来诏札,一不准多带兵马招摇,二不许高阶统制随行。我爹自打淮西那事之后就看穿了官家的套路,他不去就不去,换张叔叔带着陈粟那帮精兵去。

张叔叔板着脸:“你赌气上庐山那会,这里全由我扛,怎么又来劳烦我?”

我爹陪着笑:“不就是看中你能扛事吗?你出面,比我还要隆重。”

张叔叔昂起头:“我可是前军统制,你就不怕官家怪罪?”

我爹笑眯眯假装没听见:“这次把岳云也带上?”

九、什么鬼东西?!

陈粟跟我从西京回到鄂州是三个月后的事,赶巧张敌万和丁捷也在那会从镇江回来,两年多没见,我差点没认出他来。张敌万不光变得又黑又瘦,居然还蹿了个子,我再不能趾高气昂地低头瞅他,而今换他小人得志,故意挺直腰板撸起袖子斜眼瞥我。想来是刚从外头办事回来,他难得穿了件像模像样的圆领长袍,只可惜天气炎热,下摆被撩起来胡乱往腰带里塞,到底是暴露了这人不正经的本性。这副不正经的架势配上他棱角分明的脸和寒光凛凛的眼睛,叫人忍不住赞一声好少年,但我怎么可能夸他,他越是登样,我就越是看他不顺眼。他瞥我,我就瞪他,他撸起袖子挑衅,我也撸起袖子炫耀肌肉,他开口骂我这么久都不写信给他,我回骂他这么久都不在家看不见客厅里挂着的大船图。

丁捷看不惯我俩的腻歪样,顶着头上的斗笠去看陈粟在院子里拼起几张桌子画图。这些年陈粟一直在江北跑东跑西,把从川陕到淮东的地形和驻军摸了个门清,我爹命他画地图,还非得要我陪着端茶磨墨。陈粟不能白被我伺候,他那张嘴怎能闲着,得把各地的风土人情交代给我。哪里的义军尤为骁勇,哪里的士绅苦等王师,哪里的烧酒可以浇愁,哪里的峰峦最能忘情——他想起啥就讲啥,横七竖八却趣味丛生,倒也不比临安的说书先生差劲。书场里的故事听了就忘,小米哥的杂谈却得刻在心里。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爹却为北伐厉兵秣马筹备了快十年,这十年里,他逼我苦练骑射操演兵法,为的是斩杀女真大将,挞懒和兀朮哪个都行。陈粟郑重其事地说我爹把我当宝,我心想活宝也是宝啊!

自从做“逃兵”失败,陈粟就留起了络腮胡,起初是因为羞愧而懒得打理,后来大家都觉得小米哥沧桑的俊脸更有威严,就连皇叔都夸他相貌堂堂,他颇为得意。“张保!”丁捷扶着头上的斗笠去撞陈粟的肩膀,他喜欢智浃给他俩改的名字,还笑陈粟越长越像那个编出来的马前张保。

陈粟放下笔拿手指戳丁捷的胸:“马后王横,你的一身横肉哪儿去了?”

丁捷改不了弓着背的赖皮样:“什么肉不肉的,我本就是风雅之人,来看你作画,哟,这就是云哥儿从临安弄回来的砚台吧,精致!你倒是画幅山水让我们开开眼啊。”

陈粟一时兴起,也不管桌上早就没有剩余的纸张,索性在地图上一番泼墨。张敌万边围观边点评:“小米哥这是画画还是打架?一个人一只手能弄出群魔乱舞的气魄,佩服!”

我也去看小米哥笔下那堆群魔乱舞的东西,琢磨着这是哪里的奇峰怪石,有生之年能否去游历一番。绍兴四年,吴玠吴璘在仙人关借山势大败兀朮,我爹每次赞赏人家都要盯着我跟上一句:“我就等在平原上跟女真人短兵相接!”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好吧他得运筹帷幄,那冲锋陷阵的就是我了,我头脑空空不假,但年轻气盛一身蛮力还是有的,应该改名叫做“敌万”。真正叫作敌万的人也在看那墨色淋漓的层峦叠嶂,我问陈粟这是哪里的山,张敌万连连摇头:“这分明是波涛汹涌!这是海!”

“要我说啊,”在一旁伸长脖子的丁捷也来畅所欲言,“这是云,有风起云涌,就有风流云散。就好比这纸上忽然着了墨,这墨嘛,假以时日总要褪尽,不管这纸还在不在,终究只有一片白。”

陳粟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转腕两三笔竟添了艘小船,在那山那海那云的上方凭空悬着,孤零零的也不知要往何处去。

张敌万捧着自己的脑袋做痛苦状:“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我却恍然大悟:“这就是丁捷胡诌的什么宝船吧?”

“这是个什么鬼东西!”丁捷矢口否认,“哪里有半点仙气!”

陈粟满意地甩手:“我一介俗人,仙气与我何干?这就是个鬼东西,我画了它,心里舒坦!”

陈粟舒坦了,叫我们几个去把用吊桶浸在井里的西瓜给提上来,一拳一个砸开了用手掏着吃。天色渐晚,凉风绕梁,大家伙席地围坐,吃得浑身狼狈。桌上地图被涂鸦糟蹋了,又被砚台压住一角,在风里蠢蠢欲动。我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恍惚间起身走了过去,挪开镇纸的砚台,让那纸跟活了似的随风飞起。

陈粟笑着拱手道谢,丁捷摘了斗笠罩在胸前欲言又止,张敌万那个没心没肺的居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十、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爹的执念是北伐。我跟着皇叔在女真人归还的地盘跑了一圈,回来又被小米哥继续灌输这些年做探子的见闻,就连吃饭都不能懈怠,我爹叫人把女真将领的画像挂在窗前光亮处,逼我端着碗面边吸溜边打量。

我嘴里发苦,心里嘀咕:他们太丑了,害得我倒胃口! 那什么挞懒什么兀朮什么阿离补什么撒离喝,清一色瘦长脸眯缝眼拖着条细辫子,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我爹谆谆教诲:“记住这些脸,战场上撞见了赶紧去砍,砍倒头狼事半功倍!”

我放下碗筷抱怨:“啥时候才能上战场啊?”

我爹一挥手把挞懒的画像扯下来撕了:“金国内斗,这老贼已经被贬,他主持的和议很快就要作废了。”

数日后,陈粟果然来报信:“挞懒全家都被兀朮杀了!”都以为我爹会欣喜若狂,他却只是哦了一声,头都不抬接着练字,这些年他的苏体写得益发娴熟,我的字却越写越烂,追根溯源,当然要怪自己耽于骑马射箭舞枪弄棒。他写完了把笔递给我,我硬着头皮写黄庭坚的那句“青衫乌帽芦花鞭,送君归去明主前”,自己都没脸看,暗自思忖他若要骂,那我就挨着吧。

谁知我爹笑着提起金国那个与我一般年纪的小皇帝合剌。听闻合剌读书写诗文雅若汉儿——他语气讥讽——我家儿子字虽写得差,却能跃马冲杀以一敌万,才十几年光景,金与宋这就颠倒过来了。他拍拍手悠哉闲哉地点评局势:挞懒颇有心计,兀朮骁勇凶残,这俩不管谁替小皇帝掌权,撕毁和约都是迟早的事,兀朮宰了挞懒,坏了他休养生息后再大举南下的长远计划——这是给你送来大好机会。被我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我顿时就明白了——杀兀朮,虏合剌,然后我就能卸甲归田好好练字了!可练字多无聊,还是同狐朋狗友吃喝玩乐有趣,要是能有智浃编排的故事听就更妙了!

我爹传令下去,大军作好准备随时出征,这一准备就是快一年。绍兴十年初夏,金兵终于南下了。陈粟跑去高宠那里,要他在伙房门外烤些野味帮自己开荤。丁捷也去凑热闹,怀里抱着大桶酒肋间夹着大碗肉身后还背着大包袱,说这些都是军营里找他算命的人送的,伙伴们一起享用才快活。跟在他屁股后头的是张敌万和我。我闻到酒香忍不住想遛进伙房顺个碗出来,身子还没动呢,蹲在地上的高宠就吆喝起来:“赢官人,你爹指望你建功立业,你要是醉酒误事可怎么办?”我烦恼这个小厨子总是狐假虎威欺负我,但他确实没胡说,我便只能按捺下怒气和馋虫,眼睁睁地看着张敌万闪身进了伙房。

张敌万往头上扣个大海碗跳出来,挤到丁捷身边跟他讨酒喝,再使劲吐着舌头感慨好辣好香:“你们骑着马去跟金国人的拐子马硬碰硬,这种事我帮不上忙,但出海赚钱包在我身上!”他见丁捷那里还有五花肉,忙不迭拿手抓起来吃,快活得把小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相比之下,等着高宠手里那烤鸡的陈粟倒是脸色阴沉,一碗又一碗地灌自己酒。

我们知道他有酒量而且把走南闯北当家常便饭,所以都不去劝他,只有丁捷拿他打趣:“我说张保啊,你该不是舍不得这里的大姑娘和小媳妇吧?”

陈粟果然没醉:“是她们放不下我,找到你给我送吃喝的吧?”

张敌万死死盯着正在滴油的烤鸡,舔一下手指往陈粟的方向戳:“吃喝我来负责,你继续忧思伤怀!”

丁捷解开包袱把东西抖落一地:“糕点是大姑娘小媳妇送你的,酒肉是今天找我算命的人凑钱买的。今天乌泱泱的人都来问卦,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陈粟捡起一块枣糕扔给我:“我倒是想问,我们能不能出得去?”

没等我开口,张敌万抢着回答:“临安来人了,官家叫我们按兵不动,可你们觉得他爹跟我爹会听吗?”

陈粟又灌了自己一碗酒:“你们就不发愁吗?有这样的官家?王横!赶紧起个卦,今后这仗该怎么打?”

丁捷连连摆手:“可别,我就是个骗吃骗喝的神棍,说些好话鼓舞士气而已。真要窥见了天机,那也是屁都不敢放一个,这世间的糟心事之所以糟心,还不是因为命数早已注定?既然天命难违,何必自寻烦恼,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来来来,空了这坛子!”

“我没酒喝!” 我见他们撇下我吃酒,不由心中生堵。

丁捷也学陈粟的样扔点心给我:“云哥儿命里注定在云上,别跟我们俗人一般见识。”

这时倒是高宠仗义,撕下刚烤好的鸡腿给我,我还没来得及道谢,他便头一偏对着丁捷满脸陪笑:“大仙也给我算一个吧。”

丁捷已有几分醉意,大着舌头嚷嚷:“我看你面相好,没准能做成流芳百世的大英雄!”

十一、转了个大圈

丁捷果然是个骗子。高宠怎么可能是英雄,他稀里糊涂地死在了郾城。

战场上死人太多本不是什么事,但陈粟临走的时候忽然提起乱军中被投石砸烂脑袋的伙头兵,我竟哇的哭出声来,就像是多年前被小米哥按住被高秃子敲打的那次。我们在郾城跟兀朮的主力军遭遇,他们没占到便宜便转攻颍昌,我爹派我领兵驰援,他们又没占到便宜,眼看着金人疲乏,我们收复汴京有望,官家那里卻送来了退兵的诏令。

我哭是因为要离开的其实并不是小米哥而是我爹的北伐军。陈粟留在河朔投奔他那些义军朋友,这与其说是他的决定,倒不如说源自我爹的恳请。陈粟原想跟着我爹撤回江南,继续做忠肝义胆的马前张保,我爹却铁了心赶他回去做山贼。陈粟不肯,我爹便劝他:“你想揍女真人,我也想。我被捆绑住手脚,你却不必。你留下继续联络义军,女真人要是找老百姓的麻烦,你们就打,省得我远水解不了近渴干着急。”陈粟还是不乐意,我爹劝累了,开始骂他矫情,于是换我陪他。

再其实并不是我陪陈粟而是他来看我,颍昌之战后我死猪似的睡了很久,究竟多久我也不清楚,陈粟说三天三夜那我就姑且信他。我没觉得自己伤得有多重,就是太累,累得根本睁不开眼,连做梦都是接连梦见自己在睡觉,就像从山崖上往下掉好不容易触了底结果身下又开始崩塌于是再次往下掉,反反复复掉了又掉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能抬起身子冲着满脸忧思伤怀的陈粟哼哼:“小米哥,我好饿。”

干粮自然是有的,陈粟也没忘告诉我高宠死了。我委屈地哭了起来,那意思是你就不能等我缓过劲来另行施虐?

陈粟看出我的心思赶忙解释:“我就要走了,不对,你们就要走了,不赶紧跟你讲,以后谁还记得蒸包子的高秃子?”

我哭得更委屈了,不光高秃子死了,就连小米哥都要走,不对,是我们要往回撤,没粮草没援军外加死伤惨重,我在颍昌拼命打退兀朮全都白搭了。

陈粟又做回了山贼,岳家军退守鄂州,大家都是转了个大圈,回到原地。也许丁捷并不是个骗子?我们曾问他未卜先知料事如神到底是咋回事,他哼了一声:“我瞎算,不准的。不过神仙不用算,都说天上一日人间千年,神仙要是无聊了,就撅着屁股看人折腾,好比我们无聊了,就撅着屁股看蚂蚁打架。神仙一眼看过来,我们这里就是好几十好几百年光景,他们什么都看在眼里,当然什么都知道。啥,为啥神仙不来主持人间公道?你会在乎两伙蚂蚁打架谁正谁邪?你吃饱了撑的啊?”

所以啊,叫做高宠的蚂蚁被砸烂了脑袋也是不会有人在意的,还有更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蚂蚁被碾成了粉齑,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我果然没有气力多想什么。我還活着,谢天谢地。可在神仙眼里,活蚂蚁跟死蚂蚁想必也没太大分别,我哭着哭着,忽然明白哭也没啥用,只能擦干眼泪翻身下床去找我爹。我爹以北伐为执念,他又脾气暴躁,平生最恨半途而废,退兵这事,他断然不能泰然处之,我怎么可能不担心。陈粟拦我,说是我爹吩咐他照看我老老实实喝粥吃馕:“就你那榆木脑瓜能想通的道理,你爹还能不明白?”是啊,我爹什么都明白,只是有些东西,他放不开也根本就不打算放开。

陈粟走的那会暴雨如注。晌午过后天上就慢慢堆满了黑云,先是呼啦啦地刮风,又有一层层鸽蛋大小的冰雹往下砸,等到沉甸甸的雨水把远近的城廓都搅成一团泥浆,来接陈粟的人方才赶到。这就是早些时候跟着他渡江的那群义军,连同那匹被抛弃在渡船上的马。我爹叫陈粟拿些铠甲兵器走,还给了他面军旗,他骑来北伐的马也继续跟着他。

风雨实在凶猛,我本想与陈粟的义军朋友叙旧,却根本张不开嘴,他们打着手势道了谢才去抱起堆在地上的铠甲、弓箭和环子枪。陈粟牵着这匹马的缰绳去摸那匹马的鬃毛,拍完那匹马的屁股又来与这匹马头碰头,左拥右抱不亦乐乎。该死的女真骑手作战都有两匹马可替换,陈粟可算是体会到了那份奢侈。我双手合拢在嘴前喊他,怎么使劲都不够响亮,最后灵机一动扯着嗓子叫张保,他终于听见了,隔着厚厚的雨帘向我挥手。

大家都是落汤鸡的狼狈模样,小米哥却还是那么好看,眼睛乌黑,腰杆笔挺,就连浸透了雨水的破衣烂衫都不失整齐妥帖,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举过头顶给我看——那意思是你这礼物我可宝贝了——只见天地间的雨都急着奔向这方砚台,化作蝼蚁命中的浓墨重彩。

十二、三只猴子

我回到鄂州,终日垂头丧气,张敌万觉得我可怜,就钓鱼给我吃。我感激他仗义,陪他盘腿坐在江边钓鱼。他叫我挖蚯蚓做鱼饵,我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被伺候的滋味真好,我还没享受够。张敌万哼着新学的小调骂我,这么多年了,他不管学会什么歌谣都要改了词来骂我。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他钓鱼,我打坐,把心里头乱七八糟的杂念一丝一缕地揪起来往外扔,让空洞还是那个空空的洞,让自己这块铁疙瘩能勉勉强强飘起来。

绍兴七年我爹跟官家赌气,带着我在庐山东林寺住了好久。他听和尚讲经,我学和尚打坐,他早就看穿我只是借机睡觉,可又奢望我梦中得道,于是睁一眼闭一眼。后来他被官家派来的人劝回建康,索性把我扔给官家算是放任自流,我跟着官家从建康去了临安,在临安憋闷了一年多光景,好不容易回到了鄂州,好不容易等来了北伐,结果倒好,转了个大圈,终于又能盘腿打坐借机睡觉,恍然不知身在庐山上,还是长江边,庐山上有和尚拿戒尺敲我脑袋,长江边的张敌万更狠,拿鱼竿抽我的背疼得我眼冒金星。

“你气力这么大,怎么不跟我去抓兀朮?”我跳起来抢他的鱼竿,鱼线连着还没来得及收到筐里的鲫鱼,眼看着就要落回滚滚波涛。

“那你怎么不跟你爹去淮西抓兀朮?”他一通手舞足蹈好不容易才把猎物又攥在掌心。

我们在北边的硬仗没白打,兀朮退回老巢窝了小半年,开春后才又蠢蠢欲动,他不敢来长江中游,便去攻打淮西,官家调我爹去援助,我爹说那里没有骑兵的用武之地,把我甩在鄂州,吩咐张敌万陪我解闷。

丁捷和其他几个工匠被韩世忠借去修战船,整个冬天都不在,开春后也没消息。张敌万在城里的酒楼帮工,闲时只能拿我解闷,边钓鱼边跟我讲从商队那里听来的海外诸蕃国奇闻逸事,说天竺人拜的神仙浑身靛蓝,大食国的精灵殷红似火,海上的彩虹是活的长虫,船只被它吸进肚里是莫大的福分,那虫的每节身子都是一层寰宇,船上人漂流在三千大千世界,乐不思蜀更无心饮食,最后全都慢慢笑着饿死,先是剩下满船的白骨,后来连船都烂成铁屑木碎,满船的货倒是完好,若是海上风雨大作,那便是彩虹虫在吐这些俗物,把它们沉到海底再也不见天日。

“呸呸呸,我还等着你挣钱回来给我们发军饷呢。”我知道张敌万跟我爹要了本钱正在进货,等到丝绸瓷器茶叶都齐全了就要沿江而下,是真的准备出海了。他倒是什么都不忌讳,想怎么胡说八道就怎么胡说八道。

我们回到家吃红烧鱼,他吃光了上面的肉伸出筷子就要翻鱼身,我赶紧打他的手背:“你缺心眼吗?”

他一脸不耐烦地吐刺:“在乎这些有用吗?世事要是真有定数,我是个什么熊样不也是定数?”

我卸了鱼骨头,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吃,听他这么说我又愣了,张敌万究竟是谁的魂灵落进了这副皮囊?

反正是谁都行只要不是自己的张敌万继续没头没脑地说:“你等着,别看我打不过你,我要去南毗国抓两只猴子回来养,取名叫做敌百和敌千,我们仨一起揍你。”

我目瞪口呆:“你要认猴子当哥?”

他边吐刺边唠叨:“我又寻思着,还是把敌百和敌千放了吧,敌万已经生做敌万,敌百和敌千却不必做敌百和敌千,猴子嘛,就该回到山里野。”

我只恨自己眼睛生得不够大瞪不死他:“你还没抓到猴子呢就要放了?”

其实我爹也信算命,他知道丁捷不敢说啥,就去问东林寺的和尚,得知自己福薄,承受不起高官厚禄,顿时觉得辞官上庐山才是他的人生归宿,为此才迟迟不肯回建康,结果惹恼了官家,那是绍兴七年的事。十一年春,兀朮在淮西转了一圈,仍旧没占到便宜,灰溜溜地滚回去了。官家自以为调兵卓有成效,把我爹和其他人都叫去临安论功行赏。我爹想起和尚的话,认定官越高祸越大,长吁短叹不肯动身,张叔叔开导他:“赶紧去,别再惹恼官家,这样辞官才有希望!”我爹只能又把军营托付给张叔叔,为报答他的苦劳,带走了我和张敌万两张大嘴巴。我是官家指名道姓要他带着的,张敌万打算去淮东找到丁捷拉他一起出海。

“你俩有个任务。”我爹瞥了一眼鲜衣怒马人模狗样的我俩,脸上一点得意的神色都没有,“路上闭嘴。”

十三、哭哭笑笑喘口气

我爹话少,大半时间都在冷眼看人,剩下的工夫用来低头想事。他年少投军屡建奇功,麾下兵士越来越多,官也越做越大,这次去临安,官家给了他个枢密副使的头衔,还赐了座宅子给我们住。我得跑腿置辦东西,卷起袖子扫洒也是我的分内事,忙里忙外腰酸背痛不说,偷闲坐在门槛上啃个桃子望个天都会被我爹数落。

“讨厌临安!”我狠狠地再咬一口果肉,被酸得龇牙咧嘴,“我要回鄂州!”

临安是行在,官家住这儿,还有一堆唧唧歪歪的大臣,他们围着我爹和另外几个来论功行赏的武将一通吃吃喝喝,结果武将倒是升官了,他们手下的统制却全都直接听命于官家了。简而言之,我爹调不动鄂州的张叔叔他们了。兵权没了,打个鬼啊。我爹无事一身轻,换了身文绉绉的衣裳去找韩伯伯喝茶,扔我在空荡荡的新家里待着练字。我想不明白自己为啥要来临安受罪:我爹生闷气,我更是憋得慌,我俩大眼瞪小眼何苦呢?

问起为何又带着我,我爹一脸无奈地答:“要怨就怨官家去,我也不明白他怎么总惦记着你。”被官家惦记害得我浑身不自在,我爹看我愁眉苦脸,索性抬脚就走,他反正潇洒得很,有湖光山色怡情,有韩伯伯陪着喝茶聊天,眼不见为净。既然他都出门了,那我也往外跑,去百花巷找智浃,谁知跑遍了那一带的茶楼书场都不见他的人影,倒是街头刚说完书正在数铜钱的吴三娘子一眼认出了我:“小衙内回来了!我总惦记着没看够你!”

我讲不好故事,却最会听故事。智浃说他就喜欢我这样的看官,安安静静地躲在角落里,该笑的时候赶紧发笑,该惊的时候知道受惊,遇见伤心事大家都伤心欲绝,我也照本宣科地伤心。“你这双眼睛生得特别,被你盯着,我就忍不住地挖心掏肺,想把什么都讲给你听。”智浃感慨,“难怪你身边有那么多朋友。”

我在临安只有智浃这个朋友,特意出来找他,不曾想他听说我爹来了临安,特意登门拜访,两边生生走岔了。智浃没找到我,留了字条,我爹见我居然结交了读书人朋友,甚是欣慰,说要请他来讲解春秋左传。

给人泼冷水想来是我的能耐:“他不务正业写话本。”

出其不意是我爹的能耐:“那更要请!”

其实吧我爹也爱听说书,他喜欢三国,尤爱关羽。我听书好生投入,把心思全都揉进别人的悲欢离合,自己跟着跌宕起伏死去活来,可说书人话音一落,我就跟睡醒了似的身子一震,那些个缠绵悱恻荡气回肠梦魂般纷纷散落飘逝,镜中本无花,水里何曾有过月。我爹不一样,他偶尔听闻些忠义故事,就牢牢记在心里,每每念叨起来,说自己也想要做英雄。小时候的我满眼热忱地问他英雄是个什么东西,他却笑笑避而不谈,急得我直跺脚。急也没用,我都二十出头了,我爹还是会偶尔说起做英雄,原先的语气还算激昂,而今却倦怠多于嘲讽。

临安四月,柳色青青,我爹看着好风景也没心思,私下跟我抱怨:官家好不容易捡了这皇位,仰仗着群臣辛苦经营这些年,终于有了这套还说得过去的家业——他怎么可能舍得拿出去跟女真人硬碰硬。朝里盘根错节的都是些江南士族,他们也犯不着为了跟自己不沾边的北方流民出头。君臣都想议和,我们打退了兀朮正好给了他们筹码,现在卸磨杀驴的时机到了,赶紧辞官才能全身而退。只是苦了老家众人,没渡河的被女真人蹂躏,来了这里的流离失所勉强度日,还是苦不堪言。

“这临安城里的百姓,都爱听些怎样的故事?”我爹见了衣冠楚楚彬彬有礼的智浃果然高兴,高兴得赶紧直奔主题。智浃偷偷在背后向我比手势,怪我出卖朋友。我倒并不觉得过意不去,那是我爹啊,你们同我讲什么不就得告诉了他?智浃毕竟是大方之人,心里并没有高雅低俗的障碍,把市井趣味讲解得如同六经般庄重。他反问我爹是不是爱读经史,我爹实话实说爱读却不甚懂,他便笑言书场里有说经的也有讲史的,这经是佛经故事,这史是前朝兴亡。说经讲史固然风行,可更还有那银字儿和铁骑儿。银字儿是配着小曲的故事,演绎男欢女爱、舞刀弄棒、神仙灵怪。寻常百姓终日操劳,就指望靠这些哭哭笑笑喘口气。可如今乱世,大家心里太苦,竟嫌银字儿轻巧,就都催促着说书的说铁骑儿,岳枢密去年的征战故事谁人不爱,都有书会编排出了直捣黄龙的好结局!

“要是能让大伙哭哭笑笑喘口气,也就够了。”我爹伸手拍飘到他肩上的柳絮,“功名尘与土啊。”

十四、跟我走

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心里都憋屈,都找不着地出气,就指望着故事里的英雄尚义任侠,那还是太平年头。如今战乱,大家都恨女真人,就最爱大破金兵的故事——韩世忠的黄天荡水战,吴玠吴璘苦守仙人关,还有你爹大破拐子马铁浮屠——这些都是说铁骑儿的看家本领,满城的老百姓想到金兵就担惊受怕,在自家地盘上艰难度日又吃苦受气,只有躲进这些士马金鼓之事图个痛快。

智浃说得如此头头是道,我便不依不饶地追问:“那我去哪里图痛快?”

他生了张枣红脸, 脸再红也看不出:“哎哟衙内啊,我知道这世道害得你也憋屈,要不领你吃酒去?”

我摇头:“不去。你能编个故事,让高宠当大英雄吗?”郾城颍昌我们虽胜了,但伤亡惨重,后来又匆忙退兵,活下来的幸运儿都觉得对不起回不来的倒霉蛋。要是伙头军高秃子能在智浃的话本里当大英雄,那小骗子丁捷也能翻身继续做神算子。

智浃满口答应:“你想要高宠有多厉害?”

我想起木勺敲头的惨痛往事:“比我还要厉害吧,岳家军最强战力就是他了。”

智浹上下打量我:“那你做个白袍银甲的英俊小将?”

我知道他见我穿白心有所感,赶紧把头摇成拨浪鼓:“打仗穿白?我有病吗?”

平日里我总是乱穿些颜色灰暗的粗布衣裳,上战场的军服是深红色,来临安后被逼着换成素净的白衣,我爹说白衣不耐脏,只要乱跑乱动就会一目了然,这分明是挖空心思管制我。我讨厌白衣就跟讨厌临安一个道理,讨厌临安与讨厌官家也是一回事,十五岁那年跟着我爹来临安见官家穿的就是束手束脚一身白,难受得好比坐牢。我也渴望自己是个别的什么人的魂灵,只是暂且困在这副皮囊里,假以时日,我不再是我,就当是老天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先前独自在临安憋着,现在跟我爹一起憋着,要不是舍不得他,我倒真想跟张敌万和丁捷一走了之。五月里我爹跟着张俊去淮东帮韩世忠整顿军队,回来时带着张敌万和丁捷,他俩在海州盘桓数月出入船坞,这会来临安等海船装完货就走。

智浃急着尽地主之谊,提议带大家去西湖赏荷花;张敌万不领情,非要去钱塘江边看官家逃命用的船队。智浃早就从我这里听了许多张敌万的奇闻逸事,知道他除了长得还算周正,整个人就只能用旁逸斜出漫无边际这种词来形容,所以见怪不怪,路上只管细细打量张敌万和丁捷,跟我的粗略描述比较一番,看能不能用三言两语把这俩的鬼样给勾画出来。他说张敌万是个机灵鬼,见人就笑,笑起来眼睛闪闪亮,下唇还往外努显得特亲切。至于丁捷嘛,他跟人说话喜欢压低头上的斗笠不想被看见脸上的神情,那双手还不老实,幸好有斗笠让他又摸又拽化解尴尬。我同智浃讲,那不是尴尬,丁捷漂泊惯了,跟谁混都心不在焉,既然飘然世外,就得自己想办法找点乐子。

我们这里忙着臧否人物,张敌万和丁捷也没闲着,一会嘀嘀咕咕一会四目相对,张敌万没少叹气,丁捷也破天荒地抬起斗笠远远望我。他俩是在担心我,因为淮东那里差点出事了。

有人告发韩世忠的亲兵谋反——张敌万一到临安就噼里啪啦地向我通报险情——韩世忠的亲兵!就好比你爹身边的小米哥!就好比有人要害小米哥再整他身后的你爹!还好你爹听闻传言赶紧叫我跟丁捷跑去给韩伯伯报信。我俩谁都不是啊所以没人防着啊再加上跑得快又嘴皮子溜啊!

丁捷向来说张敌万的反话,这次却赶紧接茬:老韩赶紧快马加鞭赶回临安求官家,你爹不紧不慢办完事才带着我们过来,我们来了才打听到老韩仗着先前救过官家躲过一劫,可这都什么事啊太吓人了,云哥儿跟我们走吧?

张敌万点头如捣蒜:就朝廷这粪堆,我们又不是苍蝇,犯不着往上扑。韩伯伯为啥求官家管用?我看这事原本就是官家的意思!

嫌弃西湖是个臭水坑却非要跑来钱塘江边看船队,张敌万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警醒我这个不开窍的。你看看你看看——他把手背在身后仰面吹风——时刻不忘自己逃命,宁可给这些闲置的船只披金戴银也不愿多发些军饷,为了自己大权在握更是什么腌臜事都做得出,就这种东西,我向他讨饭都觉得丢脸,哪怕只有个小舢板我都要出海挣钱,我张敌万偏不受这窝囊气。说到慷慨激昂处,他情不自禁伸手抓我:“云哥,跟我走!”我苦笑着挣脱他的手掌:“干嘛,去讨饭?”

十五、颠倒妄想

海上没遮没挡,日光劈头盖脸地往下泼,撞上汹涌的波浪又被往上抛,于是加倍毒辣,丁捷这种见不得光的怎么活?丁捷对我的关怀不以为然,说自己是属耗子的,白天在船舱里窝着,天黑才上甲板透气。张敌万更是笑我杞人忧天,他那意思是,丁捷要是老老实实待在鄂州,过的不也是这种日子,坐船出海虽苦,却能见到不一样的世界,何乐而不为?

我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丁捷向来活得昼夜颠倒,白天要睡到未时才肯起,每到深更半夜,别人都东倒西歪,他却点着根蜡烛读《易经》《葬书》,调息观想他也干,掐手诀剪纸人那些邪门歪道他也玩,总是忙得不亦乐乎。我爹原先想收他做亲兵,也是觉得有他守夜放哨挺好,只可惜水战近年里像是打不起来,别说水战了,朝廷又开始同金人和谈,骑兵都赋闲着,还不如学陈粟落草为寇。

住在临安我家的新宅子里,丁捷果然还是昼伏夜出,大半夜溜进伙房吃剩饭剩菜不说,还拿到院子里同翻墙进来的野猫分享。张敌万想看十几只野猫陪丁捷吃饭的盛况,拉着我爬起来看戏,可他嫌那些猫全都是歪瓜裂枣,没一只登样的,蹲了片刻就失望地跑回去睡觉了,留下睡不着的我跟丁捷一起评点丑猫——这个瘸腿,那个缺耳朵;这个斑秃,那个断尾巴;这个脏得看不出毛色,那个太凶,见到谁都哈气——果然全都不堪入目,难怪张敌万跑得快。

“两位衙内是有追求的人,不像我,看到这些丑猫才觉得亲切。” 丁捷啃完了冷包子正搓手,“属耗子的我,比它们还不如呢。”

我想起我爹打听的事,自己也的确好奇,便问丁捷:“你跟过程昌寓,也跟过杨幺,现今同我们混在一起,这么多年来,找你算命的都是些怎样的人?”

丁捷双手撑着双膝仰面转头,也只有在月光下,他才能舒展开身子:“四方亡命乐纵嗜杀之徒啊,大伙格局都差不多,烂命一条凑合着过,达官贵人的八字我怎么看得到。”

我坐在他身边,拿膝盖碰他膝盖:“神棍哥,我的烂命到底是怎样的?”

丁捷赶紧挪开身子:“献殷勤也没用。我劝你跟我们走,你不会放在心上,这就是你的命。要是能改得了躲得过,命还是命吗?”

我知道他又想避开这话题,索性单刀直入:“你明知道高秃子烂命一条,为什么说他能成为大英雄?”

丁捷扑哧一声乐了:“我造口孽啊,我就是胡说八道,该怎么报应我都认了。但你别小看这胡说八道,一念发动,无论虚实,都是因果,既是前因的后果,又是后果的前因。我说高秃子是大英雄,就好比推了个雪球下山,等着它越滚越大越滚越大……”

“可是,这雪球跟高秃子有什么相干呢?”

“那你说,你的命跟我们的命相不相干?”

被丁捷反问,我使劲想了想,想得脑壳生疼——陈粟留在河北做山贼,张敌万丁捷就要出海远航,只有智浃留在临安,他们各有各的活法,让我羡慕不已,就好像自己凭空多出好几条命来。我看不清自己的命,却把这些别人的命都看在眼里,看得好生投入,就好像他们都在为我活着,用自己的命编成一张网把我层层套住。我们谁都不会独自沉到水底,因为我们的命彼此交织彼此牵挂。所以,我们也能把高秃子捞起来?

野猫吃饱了,躺了一地,满意地打起了呼噜。我像是明白了什么。丁捷看我这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得意地趁热打铁:“你再琢磨琢磨,既然一花一世界,雪球到底是什么?”

我竖起耳朵细听厢房那边传来的呼噜声,那是张敌万。他不想做自己,也不想活在这个屎坑一样的世界,他想去全然陌生的地方,他不会在任何地方长久停留,如果可能,就连三千大千世界他都想看遍,如果可能,三千大千世界里,总有那么一处属于大英雄高宠,既然我们这个世界原本就是颠扑不破的颠倒妄想,丁捷随口说出的颠倒妄想又何尝不能成为另一个颠扑不破的世界?

“口孽可凶了!开辟鸿蒙,掌管生死……”丁捷跟着遍地野猫一同呼吸,他的眼睛也像猫,滴溜滚圆,瞳孔色若琥珀。

“可是,此时此刻,我们又能如何?”想到暗潮汹涌的朝廷,想到岌岌可危的我爹,想到自己又被困在临安,我顿时泄了气。

十六、我来给你讲故事

张敌万和丁捷走后,我爹也走了。下海的下海,上山的上山,留我在临安坐牢,不是打比方,是真的坐牢。

九月中,曾经共事的宫中侍卫叫我去聚会,我虽与他们不是很熟,但难以拂却人家的情面,于是自投罗网,结果被直接押进了大理寺。管事的官员起初倒也客氣,问我与张叔叔是否有信件来往,我说有啊,张敌万走得匆忙,嘱咐我把他的临安见闻和临行感想都交待给张叔叔,他以前一练字就画乌龟,现在总不能画一堆乌龟去气死他爹吧。张敌万知道我不情愿,就拿他伺候我爹的事迹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确,他出发之前忙得团团转,可再忙都忘不了向我爹献殷勤,每日里买烧饼献鱼羹还得陪我爹聊天解闷,害得我爹更不待见我了。张敌万这样同我理论:你爹我来孝敬,我爹你来搞定。我无言以对,只能咬着笔杆替他写家书。

管事的官员又问我可曾唆使张宪将鄂州大军移至襄阳?我唆使张叔叔?就我这种混吃混喝的饭桶哪来的头脑和胆量对着张叔叔指手画脚?我听管事的官员唠叨个没完,便好心提醒他们:“睁眼说瞎话,造什么口孽呢?”哦对了,他们那意思是我爹唆使张叔叔兵变,可我爹凭什么要从我这里再多绕一圈?再说了,我爹上个月就离开临安去了江州庐山,他本想带我同行,可官家不许我出城,我爹还说我果然命里没有海也没有山,既不愿跟着张敌万下海,又不能跟着他上山,只好困在城里。我之所以单名一个云字,奢望的显然是浮云的逍遥。

丁捷说口孽凶险,我算是领教了。大理寺里原先只有张叔叔跟我,后来我爹也来了,他的幕僚和部将横七竖八地跟来了一大堆。这是要将岳家军的势力一网打尽。大家虽然都被单独关押,但总有办法互通消息,我四下打听,终于搞明白了张叔叔是去镇江府述职被抓的,我的用处是把张叔叔和我爹拴在一起,我爹是担心我这个宝货才被丞相写信骗来的,他的那些心腹但凡有点良心就只能跟着进来,于是我们这里就越来越热闹,一大家子挨着打受着气却还是其乐融融。

张叔叔被打得最惨受的气也最重,他手下有几个统制受人指使合伙诬告他策划兵变,大家都担心他,他却借着狱卒的好心给大家传话,说自己得意得很,他家废物儿子才是有大智慧的那个,偏偏就在出事之前扬帆远去。我爹不服,说自家活宝儿子比他家的强,以军营为家,甭管出啥事都绝不一走了之。我爹的幕僚们擅长和稀泥谁都不得罪,他们说俩衙内走的走、留的留,两全其美。伙伴们七零八落天各一方,我原本心里有点堵,这时候却豁然开朗:他们都走了,幸好他们走了,他们走得真好啊,他们走了才能替我这井底之蛙看三千大千世界。

更叫我开心却也内疚的是,智浃竟然来了。我在临安仅有这一个玩伴,他带着我吃吃喝喝听说书看杂戏,虽说做过我爹的宾客,却到底与我爹只有寥寥几面之缘。谁都没想到这个外人竟去衙门公然喊冤,于是被送来与我们团聚。大理寺里做官的也不都是混账东西,我爹幕僚李若虚的兄弟李若朴就一直暗中帮忙,他明白智浃的心意,安排智浃住我隔壁,牢里墙壁年久失修,我俩动手抽掉几块砖以求隔墙闲聊,狱卒看见了也就睁一眼闭一眼。

智浃问这算不算是就此跻身于我爹幕僚的行列了,我笑他吃力不讨好,哪有争着抢着来坐牢的。他说我拿了他的《道山清话》不还他只能来讨债,又叹口气说知道我是个泼皮,债是讨不回了,还得拿新编的故事讲给我听,太亏。我赶紧问他又写了什么话本给城里的说书人。他倚墙坐下,说城里都在传说金国惧怕岳家军,所以逼官家出手替他们解决这个麻烦,官家也忌惮我爹的威望,甚至连带着担忧我这个不言而喻的继承人。

智浃又说自己写了故事剖析官家和丞相的为人处事,也都细细讲解给说书人,原本想要这些故事在城里广为流传,可这样一来,朝廷定然来查,说书的听书的都会被连累。权衡利弊,倒不如让大家暗地里记住,他自己出面喊冤。现在这样不是更好?他体谅我憋屈,特意过来讲大英雄高宠的故事……话说那高宠想着兀朮武艺高强,急着去会,他下山时兀朮正冲上山来,劈头撞见。高宠劈面一枪,兀朮抬斧招架。谁知枪重,招架不住,把头一低,被高宠把枪一拎,发断冠坠,吓得兀朮魂不附体,回马就走。高宠大喝一声,随后赶来,撞进番营。这一杆碗口粗的枪,带挑带打,那些番兵番将,人亡马倒,死者不计其数……

十七、被碾得稀扁

转眼十二月了,我再头脑空空,也心知肚明这一大家子生机渺茫。智浃说喊冤的不只他这个市井游民,张叔叔陪着去扫墓的皇叔也是条有情有义的汉子,竟要以全家老小的性命保我们这些人平安。上上下下群情激愤,官家却丝毫不为所动,丞相更是加紧了严刑拷打。他们自有他们的深谋远虑,可这口孽毕竟不好造,无中生有那是大罗金仙都想要的能耐,凡人想要颠倒黑白,说易也易,说难也难。仗着权势确实能使鬼推磨,可再有权势,能叫日头西出黄河倒流吗?他们就算把我打成肉泥,我替张敌万写的家书也不会凭空化作挑唆兵变的密信。

智浃隔着墙听我转述丁捷的那套歪理,使劲扯他这几个月来长出的一大把胡子:“小神棍说得轻巧,他舌灿莲花抛个雪球,真要把这球滚周全滚结实了,那可是我们这些书会先生的苦差事。”我想着口孽有善有恶,善业是智浃的故事,恶业是这桩子虚乌有的谋反案,可无论善恶,口孽总得像模像样。智浃再天马行空也不能指鹿为马,就像大理寺这边哪怕明知官家的心意,却还得遵循章程制度。要不我们为何被审了这么久,直接推出去砍了岂不痛快?智浃对我的荒唐比拟哭笑不得,却也只能承认我的歪理也是理,越是荒诞不经的故事越讲究有板有眼。

就拿大英雄高宠的故事来说吧——我还偏就较真了——高秃子什么样我哪能忘得了,智浃真造了个神勇盖世的大英雄出来,我固然喜欢,却还是要问:此高宠与彼高宠有何相干?此高宠再耀武扬威,彼高宠还是被砸烂了脑袋。智浃被我问住了,连声抱怨现今的看官咋这么难伺候。我被拖出去挨打,他便蹲在墙角苦思冥想,我的手脚断了又断,他却终于把故事给接上了,隔着墙洞绘声绘色地讲高宠单枪匹马闯入敌阵,遇见金人的铁滑车,一口气连挑十一辆,真好比楚霸王重生。到得第十二辆,高宠又是一枪,谁知坐下那匹马力尽筋疲,口吐鲜血,蹲将下来,把高宠掀翻在地,早被铁滑车碾得稀扁了。

“啥?高宠被碾得稀扁? ”我想一蹦三尺高却只能瘫在墙边哼唧。

“高秃子不是被砸烂了头吗?”智浃仿佛小米哥上身,语重心长地提醒我残酷真相。

“夹子哥你何必如此狠毒?高宠是我的英雄梦啊,我还等他生擒了兀朮,好叫我爹的扫北大军所向披靡。”我边哼唧边强忍眼泪。

“高宠被金人的铁滑车碾死,总比你在自家朝廷挨打强吧?”智浃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知道怎样的故事最揪心吗?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本以为天意眷顾夙愿得偿,却原来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小伙夫也好,大英雄也罢,谁不是来去匆匆一场空?”

我回想几个月来智浃同我编排的故事,故事里,张敌万周游海外列国,我领着家里弟弟修仙伏魔,张保王横扛着大刀提着哨棒走南闯北行侠仗义,大伙都意气风发豪情万丈,谁知智浃忽然推倒油灯烧光了这遍地幻影。誰不是来去匆匆一场空?早知如此,又何苦兴致盎然地造那么多口孽?

智浃见我低头不语,也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到头来一场空,才更显得彩云飘逸、琉璃精美,要不陈粟为何想学画,你们再嘲弄他,对好物都还是向往的。要是陈粟果真进了画院,画些苍松怪石、秋山红叶传世怎样?”

我想要摇头,却痛得浑身不能动弹,只好扯着嗓子低吼:“去哪儿也不进画院!我宁愿小米哥做山贼,也不要他去伺候官家 !”

智浃赶紧附和:“不去不去。我们这些故事,要是印成册子,再配上陈粟的插画,从此世代流传,为各地贩夫走卒消遣逗乐所用,这总该满意了吧?”

我吼累了,瘫在地上,喘着粗气想,谁要听高宠被碾得稀扁的故事,谁不曾被各式各样的铁滑车碾得稀扁,谁会情愿好好听着故事没来由地被碾得稀扁。智浃可算是完蛋了,硬着头皮编个啥故事啊,老老实实读书做官不好吗?唉,都怪他不思进取,耽于低俗趣味,朝里那么多饱读诗书的文士他不去结交,非得跟着我这种粗鲁武夫一同堕落。绍兴八年我就不该跑百花巷撞见他,去湖边闲逛就不该看到别人画的船,归根结底,都怪张敌万异想天开喜欢大船想要出海,事已至此,果然都是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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