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韵
跟王尔德握过手的人都说他的手软得像枕头,有气无力地像一摊橡皮泥,跟他握完手会让你莫名生出一种脏脏怪怪的感觉。他的皮肤不算好,说话时还有个坏毛病:使劲儿挤压拉扯自己的双下巴。不论是否自带偏见,大部分人都承认,第一眼看到王尔德实在喜欢不起来,直到——他开始说话,就好像施了咒语,让听众彻底忘掉第一眼印象,代之以崇拜和喜爱。即便是后来把王尔德告进大牢的昆斯伯里侯爵,第一次遇见王尔德时,也不禁为之倾倒,要知道他当时可是打算兴师问罪,要让儿子道格拉斯(昵称“波西”)远离王尔德的坏影响。谁知道,才十分钟不到,这位满怀仇恨和轻蔑的父亲,就对王尔德“俯首帖耳”,第二天还给儿子捎信说他撤回一切之前说过的坏话:“现在我明白你为何如此喜爱他了,他棒极了。”
不过这好印象没持续多久,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王尔德和昆斯伯里侯爵互相提起诉讼,最后王尔德以声名扫地锒铛入狱完败。监狱苦役不仅毁了他的健康和志气,他出狱后几乎放弃了写作事业,仅有一首诗《雷丁监狱之歌》问世。他去世后,才由友人代为出版他在狱中给波西写的长信《自深深处》(一译《来自深渊》)。
说实话,《自深深处》跟怨妇吐槽也没有太多区别,都是些拿不上台面的事,比如波西如何霸占了他的写作时间:
但无论你能否理解,皆不会改变我俩友谊的丑恶真相:只要你在我身旁,就能把我的创作毁灭殆尽,而更让我自责不已和引以为耻的是,自己居然还允许你干预我的创作艺术。你不会知道,也无法明白,更不懂得欣赏,我无权对你抱有任何期待,毕竟你只在乎美食和心情,空有玩乐的欲望,追求庸俗低下的愉悦。这些皆是你天性的需求,或者认为是当下的需要。我早该禁止你未受邀请就进来我家或我的房间,只能恨自己太过软弱。这纯粹是软弱所造成的……对艺术家而言,倘若软弱摧残了想象力,不啻形同于一桩重罪。
以及在波西身上花了多少钱:
你坚持要过挥霍的生活,对于金钱需索无度,即使我根本不在场亦然,因此没过多久我便陷入财务困境。而随着你对我生活的掌控越发强烈,我也越发受不了你一成不变的铺张行为,因为几乎全是吃喝玩乐的花费。当然,餐桌上偶有红酒与玫瑰装点确实是乐事一桩,但你不知节制。你要求得理所当然,拿了又不懂感谢。你逐渐养成要不得的心态,以为我理应供养你的生活,纵然你过去并不习惯如此奢靡,胃口却是越养越大。到后来,你只要在阿尔及尔的某间赌场输了钱,隔天一早就会发电报到伦敦,要我把你输掉的金额汇到你的银行户头,而且事后竟当作没有这回事。
还有各种吵架细节(虽然王尔德自称最怕面对冲突),爱看《老娘舅》的人应该很熟悉这些场景。文学评论家对《自深深处》的批评,集中于其“近视”,未经沉淀和提炼的情绪,即便语言天才如王尔德,下笔也难免琐碎。又因为怨气太深,不见了睿智与幽默。
王尔德的软,可能跟他的原生家庭有关。他的母亲王尔德夫人是爱尔兰活動家、诗人,她对第二个孩子又是一个儿子非常失望,她可想要个女儿了,于是从小就爱把王尔德打扮成小姑娘。不过后来王尔德长成了壮汉,据说他在牛津读书时,四个莫德林学院的学生喝醉了酒到他的宿舍去寻开心,企图毁掉这位爱尔兰骄子珍爱的唯美瓷器,结果一个接一个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昆斯伯里侯爵是位业余轻量级拳击手,他有一次邀请了一位职业拳击冠军一起去王尔德府上,想“说服”后者放过自己的儿子。王尔德叫来了身形迷你明显不是对手的管家,说:“这位是昆斯伯里侯爵,伦敦最臭名远扬的粗人。你不许让他再踏进我的家门一步。”职业拳击手似乎是个有教养的好心人,两位绅士争吵时他并未插手。昆斯伯里侯爵除了爱好拳击,还热爱打猎,以至于王尔德觉得自己像这父子二人的猎物,父亲猎的是他的名誉和自由,儿子猎的是他的金钱和时间。
小说家福特·马多克斯·福特说过一个王尔德的段子,真实性待考。王尔德出狱后去了巴黎,每次穿过蒙马特公墓区都会被一群小流氓戏弄。一个小流氓会走过来说看中了王尔德的乌木手杖(镶着象牙,手柄是大象形状),如果不马上交出来,就准备横死路边吧。福特绘声绘色地说,这时王尔德会开始抽泣,眼泪流下他松垮的面颊,然后乖乖交出手杖。第二天早上,小流氓会把手杖还回他的旅馆,过几天再逼他交出来。
王尔德在狱中做了两年苦力,出狱后他更聋了,皮肤更差了(“蛤贝中毒”引起的瘙痒令他不得不时常当众挠痒),胖得脱了形,走路很费力,整个人就在混吃等死。他唯一没有丧失的是聊天能力,跟他聊过天的人都说他讲的故事比他写的剧本和诗更精彩。有他在的社交场合,旁人只有听的份。他妙语连珠,风趣敏捷,用现在脱口秀明星的话,“三十秒一个包袱”大概可以形容王尔德的控场能力。当然,像脱口秀明星一样,他也经常被指控抄袭,好多金句都是萧伯纳、惠斯勒、佩特之前就说过的,不过没办法,这些金句只有从王尔德的嘴里说出来才香。此外,名气太大,也会有许多俗不可耐的话被归入他名下,在忠粉眼中,这是莫大的亵渎。如假包换的王尔德金句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删掉了一个逗号,下午又把它放了回去。”
虽然许多人乐于把王尔德奉为同性恋运动的早期殉道者,但其实他是不折不扣的双性恋。他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坊间传闻他从妓女那儿染上了梅毒(导致他英年早逝)。有意思的是他年轻时还苦苦追求过一个爱尔兰姑娘,后来她嫁给了布莱姆·斯托克。我们不禁要佩服这姑娘的重口味和胆识——要在未来写出《道连·格雷的肖像》和《德古拉》的作者之间挑选,毕竟永生吸血鬼的日子要比道连·格雷好过多了。
世人对王尔德的妻子知之甚少,她在文学史里恐怕连注脚都进不了,无非就是又一个生活在天才男人阴影下的可怜女人,要承受男人不计后果的行为带来的后果。相比之下,波西可是王尔德生平中浓墨重彩的乐章。波西无疑是个美男子,作为王尔德口中毫无才情、好吃懒做、薄情寡义的落魄贵族,如果不是长得美,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能让王尔德为他付出那么多,哪怕他们早就不做爱了,波西张口要钱的时候王尔德也会给(太太养孩子需要钱的时候王尔德躲得比谁都快)。波西年轻时就有头发长见识短的名声,他活得挺长(75岁),老了以后没了秀丽的长卷发,可惜智力也并未见长。王尔德入狱后他居然写文章说:“今天,我为自己曾经被一位伟大诗人爱过而骄傲,他敬重我也许是因为,他意识到除了美丽的身体之外,我还拥有美丽的灵魂。”这是何等的自信啊。至于波西爱王尔德什么,王尔德也写过:“我很清楚,我在文艺界的地位、性格的魅力、财富、优渥的生活,以及千百种令人钦羡又不真实的条件,每一项都是让你迷恋又缠着我的因素。”
王尔德去世两年后,波西娶了位女诗人,看来他对诗人这个身份的确有执念。这时最让他头疼的是罗伯特·罗斯。罗斯手里有王尔德在狱中写给波西的长信原稿,也就是后来出版的《自深深处》。其实王尔德在信里洋洋洒洒吐槽宣泄完毕后,心里也原谅了波西。出狱后没多久他就不顾家人朋友的劝阻,又跟波西恢复联系了。罗斯在王尔德死后遵照他的嘱托出版了《自深深处》,波西开始不断攻击罗斯,罗斯受压郁郁而终。后来波西因为跟丘吉尔打官司败诉,自己也蹲了半年大牢,写了十四行组诗《在高处》,要和《自深深处》别苗头。他还多次公开表示,王尔德的杰作都是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写的,离开他王尔德便才思枯竭。
出狱后王尔德一贫如洗,如果能交出任何一部喜剧或是小说,都能立刻重新过上舒适的生活。可是他既没有力气也没有意愿再动笔,写那些博人一笑的东西,“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不可撤销”。去世前,他还写道:“生活种种皆有价,我们付无穷大的代价去买最惨痛的教训。” 王尔德一定是有自毁倾向的,大部分时间,他肯定知道怎么做是正确的、符合法理人情的,但他就是不想去做。他一定要亲自陷入最不堪的情境,去切身体验世人的羞辱、讥嘲、冷眼,践行“生活的秘密就是受苦”。1900年他在巴黎去世,年仅46岁,先是耳部感染,然后扩散到全身,痛苦的过程持续了两个月,据说临死前他叫了一瓶香槟,“我死也要寅吃卯粮一回”。
王尔德草草下葬,但他的墓前直至今日,从来不缺鲜花。今天的英国同志影星都以能出演王尔德为荣,“油炸叔”斯蒂芬·弗莱出演了1997年的传记电影《王尔德》,据说过了好久才走出人物的影子。2018年鲁伯特·艾弗雷特自编自导自演了《快乐王子》,因为迷恋,拍完电影还不过瘾,去年还出了一本回忆录《陪奥斯卡·王尔德到世界尽头》(To the End of the World: Travels With Oscar Wilde)。如果只读一篇聊王尔德的文章,那一定是科尔姆·托宾的《黑暗时代的爱》,同为作家、同志、爱尔兰人,没有人比托宾更懂王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