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四都镇还是个简陋的皖北小镇,狗吠两省,鸡鸣三县,国道穿境而过。由于交通便利,此处贩皮风盛,外地皮商慕名而来,久而久之,路边的西街遂成皮市。县志说四都是全国九大皮毛集散地之一,镇领导就把西街整修一新,趁势请视察的省长题上“安徽皮都”四个金光大字。一时之间,这里成了投资的热土,冒险家的“乐园”,繁复多变的财富传奇也在这里你方唱罢我登场地不断上演着精彩的戏码,在小镇编年史的河流中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浪花。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前浪每每被拍死在沙滩上,而今天故事的主人公赖脸,那时候还算是不折不扣的后浪。
赖脸家住在小镇西街东北角,靠国道。矮矮的几间砖房,几近倾颓的院墙歪歪斜斜地站着,显得分外窝憋。接生婆从铺在地上的雨布里捡起赖脸的时候,掂量了一下,不由叹了口气,约莫五斤半,天生弱质。当地俗话说得好:“烂眼子肯招灰”。这孩子三岁上得了一场大病,差点没报销小命,病愈后的童年,再没有过大的头疼脑热。老人们指着他说,看到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这后福还没等来,娘就已经跟人走了。
赖脸的娘在生产后,风韵不减且更丰腴。她生在东街,嫁在西街,街面上眉高眼低的见得多了。人前人后,颇懂几分奉承,搽脂抹粉,自有一段风流,非一般农村少妇可比。有腥的地方,就有猫。一个月黑风高夜,她丢下六岁的赖脸和这个破败不堪的家,跟温州皮商黄鹤跑了。爹一气之下,折断秤杆,不再做行务,跟着人家到处收皮子,希望发财致富,挽回面子。然而他生性驽钝,屡战屡败,后来,索性去干票大的,帮人带大烟,用安全套装了那货,硬生生吞下肚子,捧着肚子上了车,从瑞丽一程一程往回赶。可惜流年不利,刚出昆明就被逮个正着,毫无意外地蹲了大牢。命运呀,命运没有给他任何和自己扳手腕的机会。
爹有牢饭吃,可苦了没爹没娘的小赖脸。十二岁的他,顶门立户,自做自吃,无人过问。老辈人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做咱咋做。种麦了,他一个人套了牛,三天犁完了一亩半地。手上的水泡“新摞新,陈摞陈”,新的压着旧的,都是血泡,殷红发紫,让人瘆得慌。撒上麦种,又耙了一遍。过了重阳,稀不愣登的几棵苗不情不愿地露出头来。赖脸不管,洗把脸去上学。开了春,打药除草,一派农忙景象。别人家的田地里,麦苗都整齐地一排一排比个子,像整整齐齐列队等待出征的士兵;而赖脸家的地里,麦苗稀杂草盛。赖脸只好旷了课,在白花花的日头底下蹲了一天。早上进地,出来时已是漫天星斗。啃几口干馍,就点儿凉水,躺在路边麦秸垛头上就睡着了。
割完麦,去找人帮忙拉回来碾。二叔躺在病床上哼哼唧唧,三叔四叔忙,叔婶的脸都一样的难看,仿佛他是甩不掉的牛皮癣。赖脸看不得人家的脸色,就一个人拉着架子车,半车半车地拉到国道的沥青路面上碾。派出所的胖所长恰好路过,骂骂咧咧地斥责他违法,掏出火机,作势要烧他麦子。赖脸的脸腾地涨红,眼睛也红了,端上丈二长的铁叉就冲所长扎来。
“瞧你个龟孙子敢!”所长骂着,但他肥硕的身躯还是不由自主地躲开了,此时赖脸已全不是往日任人宰割的小孩子了,在第二叉捅过来的时候,所长拔脚就跑,赖脸居然挺叉就追。胖所长看到孩子追不上来,方才立住脚,回过脸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说:“你……你你你,你小子,还……撵吗?王八羔子……不想活了,造反了……这街上都是熟人,给我点面子不中吗……”说着拔出手枪,将乌黑的枪口对着赖脸。可怜赖脸小小年纪,历经风霜,早就看破了一切,竟毫不躲閃,胖所长就朝半空里低垂的日头上打了一枪。五月的日头火辣辣地照着大地上的一切,赖脸岂能容忍这一枪,挺叉又上,所长又急跑。赖脸就钻进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追,嘴里还不干不净:“恁些人碾麦你不管,为啥光点我的麦?”见平时飞扬跋扈的胖所长如此狼狈,一街人掩嘴而笑,这真是一人拼命,十将难当。从此,赖脸这个名字在小镇人的唠嗑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没人敢随便欺负他,所以他的脾气一日坏于一日。
不知道是哪个酷热的夏天,赖脸中考居然过了县一中的分数线。老师们都说,赖脸有出息,是大学坯子。但他拗着脖子不去,就在镇上歪歪斜斜的中学里读书。书又不好生读,常常和同学打架,还和几个少年结成“斧头帮”,大家歃血为盟,说要同生共死,患难与共。他们个个臂刺青龙,书包里揣着铁青铁青的板斧,一发的难改恶性,斗殴成习。多行不义必自毙,终于在一次群架中,有个人断了一条腿,四人旋即被开除。那年赖脸十四岁,身体已经发育得十八岁般的壮实,脸上偶尔有三十岁的神情。
由于赖脸能打,每打不伤,且多胜,在镇上便也不老实。逢集时,趿拉着破鞋,在街上溜达。看梨好就捡一袋,见肉鲜就割二斤,从不付钱。有不识抬举的登门讨账者,轻则鼻青脸肿,重则流血而出。许是营养丰富了,赖脸长得愈发夯实,顶捶。
镇上浮浪子弟嗜赌,常有倾家荡产者。赖脸认为赌博没意思,常聚众豪饮,在饭店也常在野地里,西瓜、花生米、红薯片子皆能成席。众人划拳常出老千,独独他一五一十,从不偷奸耍滑。他好饮,且每饮必醉。这一伙多是尚未成家立业者,鲜有经济来源,常常入不敷出。赖脸卖掉老牛半年后,大家就时常去邻省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几次得手,无人过问,胆子渐渐大了,半夜里,就在镇北十里外拦车要钱。
一个清明后的晴天,镇上旅馆里一个湖北皮商的两万元现金被抢,传言是赖脸那一伙干的。胖所长还是所长,还是那么胖,他发誓要把赖脸摁到大牢里。副所长怕他出政绩,左牵右掣,致其行动每次都不成功。所长明白就里,也只好作罢。恐怕面子上不好看,便放出风去,要出了人命必枪毙赖脸。于是小镇内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接下来的几年,外地皮商人人自危,来此地多绕道而行。赖脸也没有闹出人命大案,和胖所长倒也相安无事。
忽一晚,赖脸在破败的家里备了一桌子酒菜,招了几个贴心的哥们儿。说是七点开始,六点半人全到了。赖脸端起酒盅子,大声说:“来,今儿个是哥儿们二十岁生日,请大家喝几杯。”几个街痞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赖脸不是说不记得生日吗?再说,赖脸今年都二十四了呀?看今天一切怪怪的,也不便作声,只好随着干杯。很快又像往常一样,你哥我弟,推杯换盏,吆五喝六地灌了起来,一时都醉了八九成。这时赖脸放下酒盅,从厨房里端出一盆净水,水是提前打好的,盆是镀铜的那种。大家都好奇地站了起来,只见赖脸抱起双拳来:“弟兄们,哥儿们今天对不起了,我要金盆洗手。”
天刚拂晓,拾粪的狗蛋爹就看到赖脸背着铺盖,锁了院子,在薄雾中离开了。对街上人来说,赖脸就像一个噩梦被黎明的鸡叫声冲得烟消云散。每天要操心的鸡零狗碎多如牛毛,谁还会记得一个爹不亲娘不疼的浪荡子呢?只有那个破落的院落,日复一日地破败下去,仿佛在诉说着小小院落里曾经有过的种种幸福和诸般无奈。
时光的镜头一下子推到了八年后,夏天的午后,街口屠户家的狗耷拉着脑袋,慵懒地躺在檐下的阴影里。一个胡子拉碴、头发花白的糟老头子,提着一个带着补丁的蛇皮袋,来到这个被世人遗忘的小镇。下了车,径直朝赖脸家走来,一个抱着西瓜的鞣皮子的老人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是赖脸的爹。赖脸爹见锁了门,锁已经锈死了,就用颤抖的手捡起一块裹满青苔的半截老砖,狠狠去砸那锁。第一砖没砸开,砖头碎了,碎屑四散溅开,有一块崩到了他的嘴里。他吐了一口痰到地上,拿起第二块砖,举起来,不提防背后一声断喝:
“谁?”
“妈的!谁这么横?不要命了?”
这一吓非同小可,赖脸爹手里的砖头落在了脚面上,忙蹲下去捂住脚,转过来,一对时髦的男女立在面前。
男的三十岁上下,西装革履,一手提着打电话的话匣子,一手拎一个大包。女的二十多岁模样,嘴唇红得像春节写门联的纸,又像刚刚喝过生血,妖艳非常,斜背一小包,豇豆秧子似的缠在男人身上。
男的瞪着赖脸爹愣了一会儿,突然大叫一声“大”,扔下包,甩开女人,去扶地上蹲着的老人,赖脸爹傻了。
“我是赖脸呀,大!”
“大,我呀!我就是那个五斤半的赖脸呀,大!”
两行浊泪顺着老人干枯蜡黄的脸淌了下来,冲走了十几年的疑惑和猜测。
赖脸告诉他爹,他在深圳街头饿了几天后,就跟人去了一家工地,粗活笨活脏活累活都干。由于能干又会混,渐渐地从小工升到师傅再到领工。第四年就自己承包了一座大楼的主体工程,请工程师、找师傅、雇小工,最后挣了十几万。此后,工程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慢慢地落了一个诨号“赖百万”。这两年经济危机,外边的钱不好赚,他便想起了老家的皮都来。
爹见赖脸有了出息,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父子俩找人翻盖了房子,建成了亮堂的三层别墅。爹监督着盖房子,赖脸也没闲着,他带着被他称为“秘书”的女人到了镇长家谈建皮革厂的项目。镇长正是当年的胖所长,当年的副所长也扶了正,各得其所。些微的尴尬之后,二人都大度地一笑置之。镇长预感到他出政绩的时候到了,二人一拍即合。不出一个月,镇长坐警车亲自登门送来了一切手续,当然,他也揣回了一叠或多或少的钞票。
天时地利与人和,皮革厂很快投入了运营。赖脸门路活,又请了上海的专家,产品经历了和市场短暂的磨合后,很快打开了销路。当年实现盈利,第二年就有了大笔的收入。赖脸收购了邻镇一家同类的厂子,打通上下游,一条龙生产,一个集团公司隐隐浮现。这个偏僻地方的乡镇企业能发展到这个地步,很不容易。市里县里争相报道,赖总成了乡镇企业家,他开拓了一条贫困地区发财致富的金光大道。县长来了,市长来了,最后,新任的省长也来了。
省长对赖脸回乡创业大加赞赏,称他是“乡镇企业的脊梁”。赖脸,这时候叫赖金鑫,觍着脸请省长题写厂名。省长毫不推辞,挽袖挥毫,刷刷点点,宣纸上留下了“桑梓皮革集团”几个大字,书法遒劲有力,大家不禁大声叫好。在喝彩声里,省长抬起头从围观人群的头顶看过去,晚霞中,前任题写的“安徽皮都”字样已经斑驳不堪,签名更是缺胳膊断腿,惨不忍睹。不由得顿生悔意,但不便作声,掷了笔,不再签名,众人莫名其妙。
有了省长的扶持,赖总的桑梓集团更火了,业务蒸蒸日上。赖脸爹拿了一包烟,蹲在厂门口,乜斜着眼,看那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
美好的日子总是稍纵即逝,俗话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一日,忽有一辆警车,疾驰而来,没响警笛,一直开到办公室楼下,拷上赖总就走。赖总一边挣扎一边大嚷:“我他妈犯了什么罪了?”一个警察说:“喊什么?到了公安局你就知道了。”边说边捣了他两电棍。
等赖脸爹反应过来,警车已经开走了。街上的人们都看到痴情的一幕,女秘书哭着追出了好远,高跟鞋不方便跑,跌了一个又一个跟头,直摔得頭破血流。赖总在车里张嘴大喊,茶色玻璃紧紧关着,外边根本听不到。
几个月后,消息传来,赖金鑫坐实了抢劫罪、行贿罪、盗窃罪等一大把罪名。他和当年的同伙各得年数不等的刑期,还连累镇长被免职。在东街和西街人的嘴里,赖总、赖金鑫又变成了赖脸,是一个英雄落难的赖脸,小镇上古往今来似乎并不缺乏这样的落难英雄。
赖脸爹病了一场后,死去。三个弟弟找了一张草席,用一口薄棺将他入了黄土。女秘书在探了一次监后,不知去向。
翻过年来,派出所所长因有立功表现,擢升为县局副局长。不久,局长退居二线,他主持了全面工作。乡镇企业局派了一个科长来桑梓集团任总经理,主持整顿这家产权不明的企业。三折腾两折腾,好端端一个厂子,几个月后就破产了。宽大的厂房让东街的王老二养了猪,集团公司烫金的牌子用来堵了猪圈。
许多年后,随着一波又一波城镇化的潮流,小镇变成了大镇。镇上的老人偶尔谈起那个局长和派来的总经理,还是愤愤不平,忍不住要骂一声“狗日的!”
至于赖脸,他也许会像他父亲一样回来,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但谁又在乎这个呢?
后记: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在党的领导下,四都镇家家户户已过上了小康生活,人们共享着平安幸福的生活。随着人事代谢,往事凋零,很少有人再提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了。后浪变成了前浪,前浪在老人糊里糊涂的梦里偶然翻腾而过。老人早上醒来,在大减价的高音大喇叭声里,一切如镜花水月,如梦幻泡影,真真假假竟也是不能分辨了。
作者简介:李支援,笔名路人癸,1978年生,高校副教授,系安徽省诗词学会理事,阜阳诗词学会副秘书长,公开发表诗文数十篇。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