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英雄的归乡之路

2021-04-18 23:45王亚雯
文教资料 2021年1期
关键词:章回体通俗性悲剧性

王亚雯

摘   要: 《人生海海》是麦家转型路上的一次创新实验。小说中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和英勇,带有悲剧色彩的英雄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对晚清通俗文学的借鉴,也是对传统叙事结构的一次回望。作者主动放弃“宏大”的历史叙事,使作品中充满人心与命运、偶然与必然的纠缠,借由独特的叙事视角,写出了对命运裹挟下赤子英雄孤独归乡之路的悲悯。

关键词: 通俗性   章回体   英雄叙事   悲剧性

麦家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小说家,他的小说《解密》《暗算》《刀尖》等都具有较强的可读性。他用很强的叙事耐心及严密的逻辑,将读者带入一个个神秘的密码世界。在新作《人生海海》中,我们能看到麦家一如既往地沉迷于故事性与戏剧性,為了“说好中国故事”,有意借鉴古典文学资源完成通俗形式的构造,向古典通俗叙事模式靠拢。这一次麦家放弃了宏大的历史叙事,不再选择他一贯热衷的“天才”人物,而是塑造了一个想要回归普通生活的“传奇”英雄。还乡英雄在被迫卷入时代的洪流之中后苦苦挣扎,在人性与命运的冲击下不得不退回孩童状态,让读者在这让人欲罢不能的故事中发出“人生海海”的叹息。

一、潜在章回体叙事的影响

麦家的小说有较强的可读性,他的《风声》《刀尖》等作品被改编为电视剧,引起了“谍战”风潮。但是麦家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潜心沉寂,完成了一次创作风格的自我转变,走向了以乡土叙事、家族史为依托的“多数文学”。作为一个有着当代责任感的作家,麦家的写作为何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麦家曾多次表示,他不愿意待在“安乐窝吃老本”,一度尝试走出舒适圈,试图以文学的创新“在公共经验的丛林里,找到一块属于我自己的地方,以及一个属于我自己的观察世界的角度和深度”①(112-113)。我认为,正是这种创新精神推动着麦家一路试险,不仅鼓足勇气回到过去、回到曾经让他充满伤痛的故乡,和过去做告别,而且让他在叙事语言及技巧等方面大胆迈步,吸收了章回体小说优秀的创作经验,在文学创作道路上完成了“自我转变”。

《人生海海》充分展现了麦家的语言能力和叙事技巧,让故事呈现出神秘莫测又跌宕起伏的特点。文章由三个部分构成,值得注意的是,麦家在这三个部分中,是通过“我”的叙述,加之周围人的零散补充,拼凑出“上校”充满磨难又传奇的一生。但是,麦家的叙事魅力不止于此,解密的动力来自秘密,围绕秘密讲故事一直是麦家难以摆脱的叙事冲动。上校小腹的刺字对他来说是一辈子难以启齿又充满伤痛的秘密,为了守住秘密他“甘愿当太监、当光棍、当罪犯”。麦家的高明之处在于,不仅让“我”承担了主要“说书人”的角色,而且让老保长、“上校”这些听故事的人终究成为讲故事的人。作者不再依靠单一的叙事视角,而是通过不同人之口将“上校”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归乡英雄的一生拼凑完整,一步步带领读者解密故事的真相。某种意义上说,麦家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古典章回体小说的影响,有意恢复民间“说书人”的传统,在叙事过程中不自觉地向章回体小说靠拢。

传统章回小说起源于古代的说部,即说话的口头文学艺术样式。为了吸引观众的好奇心,说书人不仅要有传奇的故事,还要能满足观众的审美要求,正如金圣叹说:“每每看书,要图奇肆之篇,以为快意。”②由此形成了章回体小说故事性强、情节完整、语言通俗易懂、人物形象突出等特点。正如承继于晚清通俗小说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就是以趣味性、娱乐性、消遣性极强集结了一批具有初步阅读能力的市民阶层为读者。不管是上校、爷爷还是父亲、老保长、小瞎子,麦家都写得各有脾气秉性,有些行为举止看似怪异,令人摸不着头脑,但是当真相逐渐被解密后,又能为人们所理解。

巴人曾说道:“中国旧文学的遗产,是否全都应该抛弃呢?不,我们可以坚决地说,其间有很多的优秀的作品,是值得我们学习的。……《红楼梦》,《水浒》,《儒林外史》描写人物的逼真与记述的生动……是我们应该继承的遗产。”③(83-93+96)细读文章,我们在看到麦家继承中国小说传统写法的同时还能感受到新的戏剧性的创作。作者有意向章回小说的叙事方式靠拢,运用平实质朴的白描手法,意味深长的意象叙事,以及大量反衬村庄中暗流涌动的景物描写,夹杂着浓郁的民族色彩与历史韵味,魅力可见一斑。

麦家在《人生海海》中致力于与读者达成和解,在语言运用上明白如话,使读者和“我”一样在听故事时激动、疑惑、愤怒、悲哀,会情不自禁地带入故事中的“我”,希望能一探“上校”小腹之谜的真相。但是,作者在讲故事时有意打断,当老保长为了治好爷爷的心病,道出隐藏心中多年的关于“上校”的秘密时,每当说到最精彩的地方时,老保长不是起身去撒尿,就是嚷嚷:“没烟了,抽完了。好事成双,再来一包。”④故事在高潮处戛然而止。那么“上校”小腹上到底刻的什么字?为何英雄会回到“双家村”?让人好奇,带动了读者读下去的探索欲望,这和古典章回体小说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生海海》在情节上借鉴了古典章回体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中“绝处逢生”“无巧不成书”等跌宕起伏的情节,如“上校”作为国民党却救了解放军首长的命,差点进入鬼门关时被首长救了下来,以及“上校”因为莫须有的罪名阴差阳错地回到故乡,故事“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事件,情节起伏,波波折折,听起来津津有味,诱得蟋蟀都闭拢嘴不叫,默默地流口水”④。更让人觉得惊叹的是,《人生海海》在艺术上做到了雅俗共赏,凸显了稳定的民间文化空间中幽微的人性。“一身志气和骨气——也是国气”④的上校,作为故乡的“他者”,牵动了同处于这一文化空间中的“乡亲”,使这一文化空间内的个体都直接或间接地推动着暴力对上校的伤害。作者在注重故事可读性的同时,让读者在审美接受的同时看到人形象塑造的复杂性与鲜活性,以此完成对历史的思考。

二、“英雄美人”模式的继承与改写

“英雄”是一个固定的文化概念,以大无畏的气概和敢于冒险的精神及特有的悲情色彩,成为文学创作中备受关注的焦点。《人生海海》中的“传奇”英雄上校,参加过国民党打红军,后来参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在多次战争中,积极地进行作为“英雄人物”这个自我主体的建构。

在我国的神话及章回体小说中,总是不乏英雄人物的塑造,且在塑造英雄的同时,还会有美人相伴。英雄为了荣誉或爱情为美人效劳,或用美人拯救或慰藉失意的英雄。这些神话传说中的婚姻往往是相对而立的一个英雄和一个美人。最早的神话传说中的伏羲女蜗,娥皇、女英与舜,是传统文化中“美人救英雄”的典范。这种“英雄美人”模式最典型的是“霸王别姬”中的项羽和虞姬,以美人慰藉失意的英雄。晚清写情小说中,大都采取了“拾取当时战局,纬以美人壮士”⑤的叙事策略,以儿女私情写天下兴亡,为“英雄血”辅以蕴藉雅驯的“美人泪”⑤。这“美人泪”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英雄形象的悲壮,为英雄而死的美人减弱了英雄扼腕的悲剧性,更多地引发人们对美好爱情消亡的同情与悲悯。

在“英雄美人”模式中,“英雄”總是英勇、俊朗、雄壮的,是力量的代表,“美人”则是美丽、温柔、聪颖、纤弱的,是女性美的化身。“骨头太硬,心气太傲,仗着聪明能干,由着性子活,对老天爷也不肯低头”的上校,娇小、美丽、爱慕上校的林阿姨,这样的人物形象的塑造,是符合传统的“美人”配“英雄”的路子的。在《人生海海》中,麦家对于传统“英雄美人”模式的反叛在于:英雄的传奇色彩被弱化,其日常脆弱的一面却被置于叙述的中心。人们以“太监”的绰号嘲笑他“残缺”的身体,但他却毫不在意,甚至和村民们谈论女人、谈性,喝酒吃肉,爱猫如命,似乎想沉溺于世俗的世界中。回到故乡的“上校”过着平淡的生活,企图以“日常化”消解心中的耻辱,但仍然被拽入动荡的充满伤痛的历史漩涡中。潜逃的上校被抓回村后,自己苦苦隐藏的耻辱与罪过赤裸裸地展现在人们面前,上校终于崩溃,回归儿童的痴癫,“英雄形象”成为人们反复咀嚼的谈资。英雄人物上校并没有在清醒时和林阿姨结成夫妻,甚至由于林阿姨的举报背负沉重的道德秘密回到不能容纳他的故乡,从这一点来看,麦家对传统的“英雄美人”的大团圆模式进行了改写。但是当上校作为男性尊严受到挑战,秘密被当众揭开后,一身傲骨的上校回到了痴儿的状态。此时,林阿姨却以拯救者的形象回到上校身边,用婚姻完成对上校的救赎,这是从另一方面对古代“英雄美人”模式的一种回归。

林阿姨在“上校”发疯时被称为“小观音”来到了乡村,包容接纳了内心满是伤痕的“上校”,人性的善与美和人性的恶相互撕扯使林阿姨成为一个充满矛盾的个体。“观音”在我国传统叙事中一直是一个拯救者的正面角色,但是回顾上校与林阿姨在战争中的短暂时光,人性的私欲曾使她暂离崇高光辉的人格,她对上校的爱被恨意与报复所取代,异化成背叛者。正是因为她的检举,上校才不得不回到故乡,背负着沉重的秘密深陷命运的漩涡。作为背叛者与拯救者,林阿姨背负着对上校的沉重的愧疚来到“双家村”,在爱情中寻求到自我价值,在用爱救赎“上校”的同时,也拯救了异化的人性。借由与“美人”的再会,通过他反复设计、由林阿姨亲手纹制的文身,上校终于不再害怕面对自己的身体,与“命”达成了和解——在人生的最后,英雄找到了修改过去的方式,这修改,其实在他愿意让林阿姨纹下第一针时,就已完成了。

三、悲剧性叙事的延续

麦家曾说:“我笔下的英雄都是悲剧性、不完美、不成功,没有一个笑到最后的。”⑥麦家的小说叙述到最后,几乎都是走向毁灭的。《人生海海》写了一个归乡的英雄,虽然他脱离了神秘的谍战密码,但仍然无法摆脱悲剧命运的安排。

上校这个人物,从离乡开始,一直处在暴力之中。他是英雄也是耻辱,内里还藏着更深的耻辱,“太监”是“上校”最不堪的耻辱。连“上校”自己都不敢面对的耻辱,他一直在隐瞒,害怕被别人看到。仅仅是怀疑小瞎子看到,“上校”就要弄死小瞎子。麦家在写一个人深重的耻辱时,有意用玩笑的笔法,甚至不惜用粗俗的玩笑的笔法写:怎么就没有了家伙,或者据说刻了字在肚脐下。看上去一向严肃的麦家,这回要对人的痛点开玩笑。作者将一个背负着耻辱秘密的英雄人物放置在与之格格不入的村庄中,在特殊的环境里不断地碰触人性的自私与悲凉,在孤独与无助中,英雄的命运只能是悲剧性的。

想要回到故乡的英雄只能在变为痴儿后完成自我的救赎与生命的和解,英雄与美人的爱情故事并没有获得传统意义上的“大团圆”结局,悲剧为什么会发生?归乡的英雄为何会被一再裹挟进命运的漩涡之中无法逃脱?或许这当中确实有中国神话传说中“宿命论”的缘故。作者借爷爷、老保长、“我”等人的口,反复地、不容置喙地给上校下过“命苦”的判词,“一切都是命”这句在小说中被反复提及的话,既是小说的主题之一,又是叙事的重要基调。尽管上校是一个天才般的人物,半生漂泊的生活充满传奇色彩,但是回到故乡后的上校,终究躲不过命运的安排在直面不堪耻辱时崩溃失忆。

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总是带着浓烈的悲剧色彩,不仅与中国古代的传统道德伦理价值相关,而且反映出整个中国文学“以悲为美”的审美倾向。中国通俗文学中不乏大悲剧,如《三国志通俗演义》《水浒传》,继之后的《金瓶梅》《儒林外史》《红楼梦》,甚至连普遍以大团圆结局的才子佳人小说,也或多或少带有悲剧色彩。在这些中国古典文学中,英雄人物的命运是注定的,无论怎样挣扎,终究无法摆脱宿命的制约。这种对于天命的顺从与屈服产生的悲剧,在使读者产生同情心的同时,也会给他们带来凝重的阅读感受。

作为英雄的上校,面对命运的磨难,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但是在他一次次顽强抵抗失败后,最终不得不与命运和解。自始至终,虽然上校都在与命运抗争,但是纵观上校的一生,他并未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背负着难以启齿的秘密的上校,归乡后独自承受孤独与磨难,“硬骨头”的上校终究敌不过命运二字,最终竟回归了痴儿的失忆状态,才得到看似大团圆的结局。伴随着林阿姨的出现,上校的秘密终于被揭开,但是我们在得知真相后仍然对英雄的悲剧命运难以释怀。麦家英雄悲剧意识的延续,不仅能引起读者的共情,而且能感受在沧桑裹挟下的现实与人性。在他的笔下,那承载着伤害、被离奇、被玷辱、被罪与罚的性器官,表现的是一种生命的难堪与悲悯。

《人生海海》中的故事不止卷土重来,而且变本加厉。麦家以通俗的外观吸引普通读者阅读,用严肃的内容形塑他们的审美世界,他充分尊重人们阅读时的猎奇心理和消遣娱乐的需要,并将这种猎奇和消遣视为人性的震撼与教益的前提。跟随着归乡英雄上校的脚步,我们徘徊在寻找真相的旅途中的同时,也在不断思考人生与人性、命运之间的关系。麦家不满足讲一个好看的故事,而是在讲故事的同时让读者思考故事,这也是麦家在写作时一直探索并试图有所突破的地方。

注释:

①麦家.文学的创新[J].文艺争鸣,2008(02).

②陈洪.中国古代小说艺术论发微[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7.07.

③张蕾.章回体小说的现代际遇[J].云南大学学报,2010(01)

④麦家.人生海海[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04.

⑤林纾.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01.

⑥麦家:文学的价值最终是温暖人心[N].文艺报,2012-12-12.

参考文献:

[1]麦家.人生海海[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04.

[2]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01.

[3]陈洪.中国古代小说艺术论发微[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7.07.

[4]麦家:文学的价值最终是温暖人心[N].文艺报,2012-12-12.

[5]笔下是生命的难堪与命运的悲悯[N].新京报,2019-6-25.

[6]麦家.文学的创新[J].文艺争鸣,2008(02):112-113.

[7]张蕾.章回体小说的现代际遇[J].云南大学学报,2010(01):83-93+96.

[8]谢有顺,岑攀.英雄歸来之后——评麦家的《人生海海》[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04):50-57.

[9]范伯群.论历史学家对鸳鸯蝴蝶派的评价——以研究“上海学”的史家论述为中心[J].现代中文学刊,2010(07):11-21.

[10]汤哲声.“五四”新文学与“鸳鸯蝴蝶派”文学究竟是什么关系[J].文艺争鸣,2009(05):55-59.

[11]陈晓明.耻之重与归家的解脱[J].南方文坛,2019(05):88-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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