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永峰
林海观日出
去了甘肃庆阳子午岭,才发觉跟我想象中的黄土高原大不一樣。林海覆盖了的大块大块的黄土大地,人会被层层绿波感染。林海中,人像是一棵树,一下子有了生机。
早晨五点刚过,天还没有完全放亮,一座座山林被薄雾笼罩着。满眼灰蒙蒙一片。山底下,只见绵延的大山,不见林。
天色渐渐泛白,眼前的树林逐渐露出树梢。远处,仍然看不见林木,只有一座座高低不一的大山。
我们沿附近建有瞭望台的大山爬行而上,低处的山沟彻底被晨雾笼罩,像是浓雾中朦朦胧胧的水面,与天际接壤。听说林区每隔一程,山顶上就有座瞭望台。每座瞭望台都建在高山顶上。登上了瞭望台,就会一览众山小。瞭望台成了观林海日出的绝佳之地。
在山顶,登上五层楼那么高的瞭望台,环绕一圈,除了眼皮底下的树梢露出头来,远处仍然白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头,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我沿瞭望台环顾四周,北边的视线比其他方位都露出白色要早,接着是西边亮了许多,南边与东边仍然如梦如幻,深深地陷入厚重的雾中。
日出前夕,眼前的画面是一幅水墨画。
太阳才露出一点月牙状,我看见一条条光芒,直射下来,搭在远处的树梢上。顷刻,周围一片通红,像是晚霞,在周围的林海中铺开来。待太阳渐渐露出半边脸来,沿太阳散发的光芒荡漾成了圆弧状的光晕,向远处一点一点扩散开来。林海中的光晕,像是水晕,很圆。
林海中日出的轨迹,适合摄影师拍摄延时镜头,经过后期剪辑,画面的动感十足,会跃然眼前。等到太阳彻底从林海中跳出来,这番美妙的情景,便荡然无存。我想,不仅仅是在林海观日出,登临高山之顶、面朝大海观日出也是一样,美妙处就这么几十秒而已。
晨曦初露,雾从高处一点点褪去,眼前的密林从清晨大山的轮廓中渐渐苏醒了过来,人被林海紧紧地包裹着。霞光,几乎一下子就照亮了每一棵树和所有的叶子。据说树上叶子的重量,在一天之中是不同的,晚上最重。清晨的叶子,在阳光普照之前,应该一点也不轻。新的一天开启,一棵树,一座山,一轮太阳,共同承接着塬上森林的生命之重。
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林海中最高的地方不是山,也不是瞭望台,而是树。
北京丁香
之前,在北方村庄,各种开花的树,我见过不少。桃花、杏花,开得早,花尽管繁,但是香气不足;杨树、核桃树的花呈絮状,像一条条毛毛虫爬满树枝,不怎么香不说,观赏性也差;至于柳树,花还没有来得及全部绽放,柳絮已经随风四处飞扬,令人生烦。
在村庄,能够在夏季散发出浓烈的花香的树,真的很少。此次在子午岭见到的北京丁香,让人感觉北京丁香的花,就是为香而生、为香而开的。
微风轻拂,北京丁香花的香气围绕着一层层山林四溢,惹得一群群蜜蜂绕树。
六月份,正值丁香花期。林间开得早的花蕾已经枯黄,正在开放的花朵,远远看去,像是一束束洋槐花,把一棵棵树装点得一身素装。近观才知道,北京丁香的花朵不大,比洋槐花的花还要小。尤其是还未开放的黄色粒状花苞,稠密得像一串串米粒。
若不是北京丁香开了花,单从叶子看,我会把北京丁香树当成北方村庄的杏树。同行的林场老职工赵亚宁说,杏树的叶子纹路粗,叶面薄,叶边有锯齿。而北京丁香的叶面厚,纹路细少,叶子周边光滑。他随手采集到林间几枚杏树和北京丁香的叶子摊到我面前作比较,果然如其所言。我惊叹不已的是,一个林场老职工,把林场的一草一木融入了自己的记忆里,他们对草木的了解就像是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
由表及里,表里如一,我觉得以此概括和形容北京丁香的木质再也恰当不过。正是叶子厚而柔软的缘故,北京丁香的木质柔性极好,过去人们多用于加工扁担。我看见过大人挑的扁担能够在肩上弹起来,压到肩膀的重量似乎减轻了许多。北方弹性极好的扁担,多是用北京丁香的木料制作的。
我走近一棵幼树观察,发觉北京丁香的深褐色的树皮呈层状,有些像白桦树的外皮,我轻轻地剥下一层,树身露出的仍然是褐色的皮层,摸上去极其光滑,让人不忍心再揭掉一层。幼树旁有几棵老树,也是北京丁香树。树上的花儿开得正繁,树皮粗糙,顺着树身纵向排布的裂纹明显。与幼树相比,老北京丁香粗糙的树皮里面藏着的木头,它的木质又会怎么样呢,是柔,是硬?
老北京丁香的皮肤已经那么老了,想必它们的树龄也已经很大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是有的。一座森林的生命力,正是靠一棵棵树支撑着。作为一种本地化树种,北京丁香一定乐意长久地待在塬上的森林里。
树皮是树的衣裳,北京丁香是穿着多层衣裳的树。藏在一层层衣裳深处的木头,一定会像它的枝杈上绽开的花朵一样,香气绕身,香渗大地。
林中之鸟
啾啾啾——
算黄算收——
姑姑等——
鸟声脆亮,直抵耳朵。林子里的声音,唯有鸟鸣声传得最远。
穿越树林,并没有看到鸟儿从眼前掠过。有时候,甚至一只鸟儿也碰不到。但树林里的鸟声的确很繁、很稠,鸟声像是树枝上稠密的叶子,满满地罩住了头顶的天空。
唐代诗人王维在《画》中写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不知道王维偶遇的是哪类鸟儿,它们见了人仍然大大方方,伫立枝头,或者碎步草地,我行我素。可是,到了塬上的森林里,不管哪种鸟儿,我总是难得一见。它们是不是受到我的惊扰而迅即隐藏了起来。密林不见鸟,鸟鸣却从林中来。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清晨,鸟叫得最热闹的时候,树林里所有的鸟儿像是一下子集合了起来,拉开架势,各叫各的。让人不由放慢脚步,屏息聆听。有的鸟声婉转,有的鸟声低沉,有的鸟声间隔时间长,猛地鸣叫一两声,压过所有鸟声。
根据我童年的观鸟经验判断,发出“啾啾啾”叫声的是麻雀。麻雀的叫声重叠的最多,周围的鸟类,一定是麻雀的数量最多。麻雀喜欢群起群落。“姑姑,等!”,在许多北方农村,人们把发出这类叫声的鸟儿就干脆叫“咕咕等”,这应该是依据叫声的谐音命名的鸟儿,长大后我知道它的学名叫斑鸠,仔细听听,它叫声还真像“咕咕等”的谐音。只是它的叫声少了些欢快,低沉,哀伤,像是唤一个人。据说它的一条腿上有毛,一条腿上没有。事实如何,我至今不得而知。
“算黄算收——”是四声一度的杜鹃的鸣叫声。杜鹃的种类不同,叫声不同。三声一度的杜鹃叫声为“布布布——”,两声一度的杜鹃叫声为“布谷,布谷”。鸟语悦耳,但鸟语不好懂。四声一度的杜鹃叫开的时候,准是遍地起伏的小麦该搭镰刀收割了。我琢磨,塬上的森林里除了麻雀叫得较稠密外,接下来就该算杜鹃了。不过,杜鹃不会像麻雀一样成群“啾啾啾”,它们喜欢独自栖落枝头鸣叫。一只杜鹃的叫声,就能够从村庄的这一头传到另一头。一天下来,它反反复复地鸣叫声估计会传遍整个村庄大地。森林里没有一块麦田,它们一准是把重重叠叠的密林当成了绿浪涌动的麦田呢!
在森林里,我近距离偶遇了啄木鸟。循着声音望去,它正在一棵树身上狠狠地啄。只听到这只啄木鸟频频的啄木声,却没有听到它的鸣叫声。啄木鸟的啄木声胜过鸣叫声。这么大的森林里,树皮之下隐藏的虫子一定成千上万,啄木鸟不会像别的鸟儿,有那么多闲工夫落在一棵棵树上,扯开嗓子鸣叫。
行走在森林里,两只耳朵被鸟声装得满满的,这是原汁原味的自然声乐。除过麻雀、斑鸠、杜鹃,别的鸟儿的鸣叫,我是只知其鸣,而不知其名字的。人融入了鸟的世界里,对鸟的认知竟然如此浅薄,实在算是一桩憾事。
来到山顶,登上高高的瞭望台,鸟声突然浅了下去,听起来比较遥远。人都喜欢登高望远,难道鸟喜欢待在低处。鸟在自然环境的选择上,为何与人恰恰相反呢?
捉过蛇的人
蛇出现在庄院里,俗称“庄蛇”。对于庄蛇,是绝对不能伤害的。若是发现了,最好还是将它端在铁锹上,送走。
不知是蛇有复仇记忆还是别的缘故,故意伤害了庄蛇,后果非常糟糕。村庄人曾经说,蛇被人打死或者铲断,它在月亮下是能够复活的,复活后要干的重要事情之一,就是找先前伤害过它的人算账。我怕蛇,对于村庄人的话,我宁可当真。
赵亚宁是一位林场老职工,少年时期常捉蛇、打蛇,造成的后果怎么样呢,他说,那些年无时不刻地感觉蛇像是笼罩了自己一样。严重的时候,他的梦里都是蛇。家里猫叼着蛇四处乱窜。崖畔上的蛇突然掉到院子里,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有一次,一条蛇从晾衣绳上吊下来,吐着信子。
蛇遇到人,一旦吐出了长长的信子,人若继续靠近,它或将会攻击人。捉过蛇、打过蛇的赵亚宁,心里虚,总是认为这些蛇都是冲着自己来“算账”的。他对于蛇的态度,彻底转变,并像大人一样承认,人不打蛇,蛇不咬人。遇到人,蛇会自觉远去。自那以后,他在林场工作二十多年间,很少再遇到过蛇。
他讲,刚刚到林场的那几年,林场外界有人嗜喝蛇血酒和吃蛇肉,有人潜进林场捉蛇。后来有座山沟里竟然出现大量蛇,向靠近它们的人吐着信子,气势汹汹地逼退了一个个前去捉蛇的人。
对于蛇吐出的信子是不是攻击人的一种信号,我查阅一些科普书籍了解到,信子是蛇吐出的舌头,功能是收集周围的信息。蛇类的视力不好,它们凭借惊人的感知能力生存。蛇擅于探测运动的物体。它们利用舌头产生嗅觉,蛇如果需要侦测周遭环境,会利用快速吐舌的方式收集空气中的“气味颗粒”。这轻巧的小舌和人类的鼻子相比之下,要灵敏得多。分岔的舌头,让蛇的嗅觉立体化,可以收集来自不同方向的气味。
一天午后,我沿着林场一处人工湖畔散步。同行的董奉平是个典型的“林二代”,他的父母亲是林场职工,他出生在林场,长在林场,长大后成了林场的一位护林员。他坦言,在林场多年,他并不经常性遇到蛇。直接原因归结于,他从没有打过蛇、伤过蛇。
夏日,蛇多在午后出没,说是褪壳,褪了壳,好长大。外出前,林场居住地的护林员也这样提醒过我们。
果然,那天我们走到吊桥附近,水泥路上趴着一条黑蛇。如果不是董奉平提醒,我全然不知面前有条蛇。我先是听到了“沙沙沙”的声音,极像是竹扫帚扫地之声。抬头一看,竟然是条蛇。不过,我们退后了好几步,蛇也是朝我們相反的方向迅速爬去。
蛇在水泥路上的爬行速度并不快,它的整条身体不断地折来折去,速度极快,声音极响。整个过程,我不确定它是否向我们吐出过信子,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遇到人的时候,蛇真的像是在逃离。
森林里的树
进了林海,一定要到林下去走走。唯有林下,才能真正感受一棵树的高大。
一棵树,到了森林里,似乎才能无拘无束地生长。树与树相遇,一点也不拥挤。它们谁也不会阻挡谁,也没有人故意用斧头或者锯子去掉打开的树枝。森林里所有树枝如同伞的形状打开,枝繁叶茂。
一棵树在森林里展开的形状,是最自然最原生态的。树在奔波中承受到的外力,除了风、雨、雷电、阳光、露珠和鸟的起落,鸟筑在树上的巢,剩下来的力量都隐藏在大地的深处,谁也看不见。一棵树能否长成参天大树,秘密正是隐藏在大地之下。树的根须展开的力量,如同枝叶的力量在风中释放的声音。在大地之下能够展开多大范围的根须,树上的枝叶就能够展开得多大。终有一天,一棵树会把隐藏在地下的所有秘密,都交给蓝天下婆娑的枝叶。
自然界里,许多人对树干、树枝、枝桠分叉交错的倒锥形熟若无睹,极少有人像列奥纳多·达·芬奇那样,细心探究其中的规律所在。达·芬奇观察发现,同一高度所有树枝粗度的总和等于树干的粗度。他发现的这条规律对绝大多数树种都是适用的。
然而,在不少城市,树的生长似乎无法遵循这样的规律,由于建筑、电线、拖把的影响,树在生长中被一次次无端去枝,或者树身像墙面一样被人光明正大地钉上一枚枚钉子,挂上拖把,让人间的污秽之物贴着树身流淌。在街区,常常可见粗壮的树身,但仅有的树枝粗度的总和与树身的粗度极为不相称。如果达·芬奇偶遇的是这类树,关于树的成长定律还会不会发现。树有乔木灌木之分,还有,电线线路可以改造,至于挂在树上的那一把把拖把,都该向一棵树让路。各行其路,树的路在空中,人与树争什么呢?人的任性和贪婪,对于一棵树的态度,可以窥见一斑。
黄土高原,缺少参天大树。在塬上森林里,我所见的不少参天大树都多生长在河边。近些年,沿河建了水坝或者鱼塘,聚集的大河成了景观人工湖,曾经河边的树生长在了水中。黄土高原的树,没有哪一棵树的根部埋在水里常绿。水中的树,几年之内就会干枯而死。枯树如同一棵松的姿势,耸立不动。在夏秋两季,周围草木威旺,唯独水中的枯树,树梢上的枝头开始枯落,掉落的枯枝横卧在树下,或者水中。树的主干之上,只留下粗枝,暴露着,撑开了,像一个老者干枯的手掌。
枯树的存留,是自然生态的印证,是山林走过大地留下来的脚印。
年复一年,枯树从树梢到树身、树根,慢慢脱落,一点一点融入泥土。水给予枯树另一番生命。被水埋没的树根、树身并不会很快腐烂。如果水的深度越深,枯树在水中留存下来的时间就会越久。凝望水中的几棵枯树,我发现枯树在林海之中,一点儿也不显得多余,它的生命,仍然弥留在塬上森林绿色的萦绕之中。
不多几年,枯树附近的泥土中总会生发出几枝新绿,扯开枝叶,沿着枯树主干一样的高度,长起来。这或将是一棵棵树逃离人间束缚,探寻自然修复的另一种路径。
羊的嘴唇
在黄土高原,每一棵树都长了脚,有的树踩在别的树身上,有的树踩在别的树梢上,风一吹,“哗啦啦”跑到了山顶上。
村庄里跑得最快的不是树,也不是风,而是羊。
伫立在村庄一道道山梁上,一块块像白云一样浮动着的羊群,把天边的白云和大地紧密地连接了起来,没留出一丝缝隙,让人很难分得清楚,哪一块是云,哪一块是羊。
羊用叫声和嘴唇接近村庄的角角落落。春天,羊群齐刷刷地低着头,向着暖融融的大地挪动,向着眼前抽出新芽的草木挪动。那么多的羊,迈出的步子轻盈,从牙缝里挤出“咩咩”的叫声绵软又欢快。夹杂在羊群里,我能够听见每一只羊咀嚼草木的声音。
草木一秋的疼痛,便是从羊群的牙齿里挤出的。羊的牙齿,连长满刺的沙棘也不怕,刺越长,吃得越欢。从大地上新冒出的草木,再硬硬不过羊的牙齿。
在村庄,我不止一次看到,在大地上冒出一茬接一茬的新绿,在羊群的牙齿下枯萎。我也不止一次强烈地感觉到,羊的嘴里钳着一把锯子,蹄子上绑着四把斧子。羊用锯子和斧子,放倒了大地上将要长起来的一棵棵大树。
一块冒着热气的幼林地,植被还没有恢复起来的时候,羊的破坏力是致命的。羊的嘴唇靠近一株株幼苗,它们分不清楚哪是树的侧枝,哪是树的主枝,叼食了主枝,树再顽强,终了也是一棵小矮树。羊啃过幼树的树皮,树身上一生都会留下羊齿的痕迹。羊的蹄子,尖而硬,踩踏在哪儿,哪儿便深陷下去,哪儿便寸草不生,更别指望能够长出郁郁葱葱的大树来。
羊是最会挑食的家畜,它们对村庄比谁都熟悉,哪里是山梁,哪里是陡坡,哪里是塬面,哪里是山泉,它们都熟悉。日子久了,村庄便有了许许多多的羊道。隔着一条沟望去,弯弯曲曲,宛如一条白色的布带子缠绕山间。羊对草木的破坏程度,取决于羊的进食量、放牧时间长短等因素。羊群很享受被人放养的感觉,它们似乎并不满足眼前嫩绿的草草芽芽。它们不停地挪动着步子,挑三拣四,把一座座大山也不搁在眼里。
除了草,树木的皮层和叶子都深受羊的喜食。一亩山地栽植两三百株树苗,一只羊在这块林地上进食,一亩林地用不了一年时间,轻易被毁。一群羊呢,一旦拥进一座山,会让本该草木葱绿的大山,在天地之间矮了一大截。
藏于暗处的力量
树活着,不仅能活好自己,还能包容别的树。子午岭上的三棵老槐树,长着长着,一棵树杈里长出一棵两米多高的侧柏;一棵树杈里长出了两棵桑树;另一棵树杈里长出了桑树、杏树、花椒树。一棵棵老槐树的树杈上长出了别的树,让我们见证了从一粒种子到一棵树的神奇力量。投去树的种子的,或许是风,或许是鸟。树老了,它想把所有的树抱在怀中,亲亲热热地像是一大家人。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纯天然油松林,生长在一起,挨挨挤挤,树梢并不大,它们都在抢头顶的阳光。生长得慢了,就被别的松树树梢挡住去路,弯弯曲曲的,毫无生气,直至枯死在半路上。争抢到阳光的松树,像是长了脚一样,一个劲朝上窜,有三四十米高,而且树身非常直。笔直的树身,靠树自己生长,也靠阳光给予。树的高度和直度,也是被别的树逼出来的。高大的油松,都是边长边脱枝的,它们朝着阳光,掌握自身的平衡,周身朝下照不到阳光的枝头自然脱落。底部的枝条脱落了,树的高度自然长了起来。
与松树一样,白桦树自然脱落的枝条,在树身上留下一处处黑色的树节,像是黑色的眼睛,与白桦树的表皮黑白分明,十分好看。白桦树是长了眼睛的树,白桦树长在一起,大多都会长得端端正正,高耸挺拔。靠近地面的树皮脱落,有三十至六十厘米高,像是穿着黑靴子一样。白桦树的皮呈多层,剥一层下来,上面既可以写字,也可以点燃。小时候,我們结伴剥了白桦树的皮,冬天里点着取暖。坚硬的白桦树,它们周身被一团火围拢着,并没有因为我们剥皮而枯死。
一棵自然生长的树,树冠与树根等大。树冠越大,树的枝梢和叶子的重量都聚拢到树身上。“立木顶千斤”的民间认知皆源于树。立于大地之上的大树,根深扎大地之下,树身紧随日月下沉。无论是阔叶树还是针叶树,百年千年古树树身不再那么高挺。核桃树、杨树、楸树、梨树、柿子树、槐树、柏树、松树,一旦有几百年的树龄,它们的树身,似乎藏匿于巨大的树冠之中。
树的抗力,都在暗处。藏于皮层与木质层之间的韧皮层,是一棵树养分自给自足的输导层。无论什么树,最坚硬的地方,不是木质层,也不是皮层,而是韧皮层。村庄东头有一棵千年之久的皂荚树,以前主干分为三枝杈,一枝杈被砍伐,后主干近一半又遭人破坏掏空,如今这棵树仅靠树皮支撑。还有村庄西头的老榆树,树干基部露出一大洞,透着光,透着我们穿梭树洞时忽明忽暗的身体。树洞外两旁遗留下来的树皮,纹路更加扭曲、粗糙。这两棵树,已经成了我们的村庄树。
藏于暗处的力还在根部。村庄崖边的几棵槐树,黄土几经坍塌,一半的根裸露了出来。不出几年,裸露的根部像树身一样扎入黄土之中,与树身一道,稳稳地托举着硕大的树冠。树自身具备的抗力能力,超过人类。
树的年龄
同样是生长在大地上的一棵树,有的树树龄几百甚至上千年,有的树却仅仅几十年。决定一棵树的树龄,有诸多外在因素左右其中。相对而言,针叶树的树龄普遍较长,阔叶树树龄较短。阔叶树速生,几十年后就会逐渐枯死;针叶树长得慢,吸收大地的养分多。
想让树像人一样颐养千年,无疾而终,还得加强养护和管护。养护得好,病虫害相对少,树的寿命也会延长。在黄土高原的森林里,我在大山深处看到一座名叫“连家砭林场老马场森林资源管护站”。该站有五名职工,常年坚守大山。管护站至今没有通水电,下山拉一趟水往返60多公里;站上用电,靠安装的太阳能发电板。除了照明,他们很少打开电视。一旦遇到阴雨天,电耗尽了只能摸黑。充电宝、手电筒,是每个人的必备用品。
在管护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管护区。行走在山间,冬春两季踩踏积雪,夏秋常常有马蜂、蛇出没,胆战心惊。偶尔有进山的人惊叹黄土高原上竟然有如此美好的风景。对于脚下的林海,早已融入他们每个人的生命之中。他们五个人就像是五棵松,常年伫立在林海山巅。
深山有老林。一棵再多么古老的树,都忘不了长出新枝。新露出来的枝叶,都出现在树梢上。树梢的顶部冒出来的绿色,像是一个个鸟巢。多年的老枝,古气森森,早已失去生机。我在想,一棵百年千年老树,它们到了枯死的那一天,到底是从根部还是树梢枯萎呢?蓝天,大地,还有众多树邻,绝不忍心一棵树那么快离去。
树的自愈能力很强。锯子过后,留下的疤痕,很快痊愈,多年之后,很少从疤痕处发病。树瘿,一块块疤,多是生长在古树身上,满是树凸显出来的树骨,把一生的病痛封存起来。树瘿匝绕的古树,树身多是一人高的个,展开老枝,为大地撑开一片绿阴。无论哪一块林区,对于一棵老枯树,谁都乐意让它在大地上站下去。让树从梢部一点一点脱落,融入泥土。树在黄土高原的大地上,活出了骨气。
一棵树的成长,对气候影响也特别敏感。遭受冻灾的树,枝条蔫了,耷拉着脑袋,一点精神没有。特别是春季的冻害,树经过一个冬天的睡眠刚刚苏醒,树还没有准备好,叶子、花蕾均受到挫败。若是遭遇干旱天气,蚜虫、螨虫、红蜘蛛异常活跃。对于虫害防治,新生药物恰恰需要一定潮湿的环境,而干旱天气的影响,这类药物难以发挥正常作用。
獨木不成林。沟畔或者半崖上,风一旦与哪一棵树较上了劲,树一辈子便被风掀成了歪树,直不起身来。待深秋落叶落尽,树与村庄一下子矮了下去。山沟对面,那一孔孔被废弃的黄土窑,成了撑在黄土高原上一只只干涸的眼睛。秋风冬雪中,它们像是呆呆地凝望着村庄远去的人们,更像是期盼着春天里万木勃发的草木。
草木之疼,是生命之疼。无论哪一株草木,站在黄土高原,便是一种奇迹。它们以自己的方式,站出了生命的高度。这高度,高过黄土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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