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焕才,海南省儋州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长江文艺》《黄河文学》《天涯》《芳草》等刊物,已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及文艺专著多部。曾获“奥林匹克花园”长篇小说大奖赛、“椰颂”散文大奖、南海文艺奖、海南文学双年奖等多种奖项。《青龙湾》入围第十届“矛盾文学奖”。
一
我姐嫁那年十七岁,我姐夫七十岁。
我姐天生漂亮,一张瓜子脸,一双杏仁眼,一个樱桃小嘴。更招人喜爱的是她那两条小辫子,左甩右甩,甩出一身的活潑。读小学二年级起,姐姐便梳两条小辫子。读完三年级,姐姐不读了,那两条小辫子仍然甩在她身后,一直甩到她出嫁那天。我姐是个好姑娘,机灵、勤快、懂事、听话。我有两个大哥。村里的男孩都很野,不做家务。有我姐,我娘闲多了。我姐的出色,使我无法做成一个乖女孩。我娘动不动就拿我和姐姐比,嗨,你看你,有你姐的一半就好了!咦,懒死了,以后谁也不娶你!
我姐出嫁那天好风光。
我们村前这条土路不很宽,有些弯曲,人和牛的脚板踩出来的,偶尔也有单车和胶轮牛车辗过。这天一口气开来三辆汽车。前面那辆是小轿车,贼亮,辗过地面一点声响也没有;后边两辆是中巴,好大,像两间移动的大房子。三辆汽车一下子把我们村吓坏了,村口顿时围着好多看新奇的人。村里人来看汽车,当然也看新郎。这个新郎很特别,从台湾来,年纪比我爹我娘还要大好多。众目睽睽下,新郎从那轿车里钻出来了,穿条丅恤衫,打领带,梳个油头。呵呵的声音马上从村里人的喉管里蹦出来,接着是嘀嘀咕咕的议论声。有人撇嘴说,咦,一个老头。有人却说,不,这样看着,不觉很老。又有人说,他们吃好穿好住好,多老也不显老呢。
我姐穿一条好宽大的白色婚纱,脸也糊得很白,还画了眉毛,打了口红,那两条小辫子很可惜地剪掉了,头发弄得好复杂,高高地拢在头顶上。我怎么看,我姐都不像我姐了,至少不如原来好看。昨晚有两个人从县城赶到我家来,说是化妆师,姐夫专门从一家照相馆请来给我姐打扮。两个人又是糊,又是画,七手八脚弄了一夜,把我姐弄成这般模样。当时我就在旁边皱着眉头看,很想叫我姐别给她们弄了,可我不敢。我娘分明也看不顺,可只眨两下眼睛。她说,这婚纱,咦,白白的,不吉利,能换成红色的吗?两个化妆师都不高兴,骂我娘没见识,又强硬地说,红色俗气,白色才好呢!
走出家门口,目光便噼里啪啦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交织在我姐身上。那目光好像牵着一根根无形的丝线,随着我姐的一举一动,她们的脸色和眼神都复杂地变化着。我的表情也在变化,随着我姐一步一步走出去,我的脸在发凉。但是,我惊奇地发觉,我姐的表情一点也没变化,可能她脸上的脂粉糊得太厚,遮盖了她的表情,也可能她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
我姐被那老头牵进小轿车了。
村口那些目光失望地移开,移向那两辆中巴车,迟疑地瞧着。
媒人走过来喊,呆啥,送嫁去呀!
又说,坐大车去,拿大红包!
又笑吟吟说,台湾爷爷,钱多啊!
站在村口的人骚动了,呼啦涌过来,都爬上车去。
二
我姐夫是一个台湾爷爷。
这些年,好多台湾爷爷从台湾回来。以前,这些人都活在传说中,突然回来了,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好新鲜。每个村的台湾爷爷回来,都热闹好几天。台湾爷爷其实也是很普通的人。那时他们当国民党的兵,国民党败退了,他们逃到台湾去。我姐夫家在我们村南面那个梁屋村。听他们村人说,我姐夫家穷,娶不上媳妇,打算去当兵挣钱回来娶个媳妇,不想,一去便回不来了。那天国民党兵被解放军追着跑,呼啦啦跑到洋浦港来,乘船逃去台湾。船刚离开码头不久,有几艘船被折腾沉了。人们都以为我姐夫已经葬身海底了,四十多年来杳无音讯,可是,突然他又回来了。
三
大是金,小是银,中间是过路的。我姐生出来就尴尬,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是个过路的。我娘连生两个儿子后,求菩萨要个女孩。我娘说,女孩好,和娘贴心。其实谁都明,已经有两个儿子了,没个女孩做本钱,将来儿子就难找媳妇。后来,我娘生了我姐,又生了我。
我最小,是银。可我娘依然很喜欢我姐。村里人都说,我姐是我娘的小肚兜。我娘去哪都拉我姐一块去。她俩在一起,嘴就闲不住,有说不完的话。那次,我姑妈家的一个堂叔从台湾回来,我娘拉我姐到长坡村姑妈家来走亲戚。走台湾爷爷家的亲戚是时尚。谁家有台湾爷爷回来,五亲六戚都屁颠屁颠来认亲,热闹地听台湾爷爷讲他去台湾之前的那些陈年旧事,讲台湾那边的新奇事。其实,大家心里都兜着一个企求,就是拿到一样贵重的礼物,比如衣物、戒指、项链、电器什么的。台湾爷爷的钱像树叶一样多,出手又大方,送礼物像颁发小广告似的。这天全部人挤在姑妈家旁边那间旧堂屋里,等堂屋的主人介绍亲戚关系。这位主人比那台湾爷爷还老,是台湾爷爷的亲哥。我姑妈家和他家隔着一个“堂”字,关系远了些,和我们的关系更远,我娘和我姐心里虚,不敢挤近去,躲在人家的身后。那主人把一个个人介绍给台湾爷爷,台湾爷爷都热情地点头。连续介绍了两遍,都没介绍我娘和我姐。我娘侧头来瞧我姑妈。我姑妈作不了主,很为难,把头别向一边。我娘尴尬地呆着。我姐突然拽我娘的衣襟,小声说,我们走吧。我娘无奈地点头。两人不声不息地退出旧堂屋。
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我娘拉我姐去认亲戚,就是想得到一枚金戒指。一枚金戒指值几百块钱,多么了不起!更重要的是,人家都知道我家有个台湾爷爷亲戚,啊——情况就不一样了。我哥戴枚金戒指走出去,就招来很多目光,还愁找不到媳妇吗?我大哥25岁了,二哥也22岁了。家里丢人现眼堆着两个娶不上媳妇的大男孩,愁死人了!我娘天天唠叨,说我爹没本事,说我的两个哥哥没能耐,也说我和我姐的不是。我们都不怪我娘。我娘其实也在怪自己,经常自叹她的命不好。
时来运转,我娘的命突然好了。那天,一个媒婆突然登门来,为一个刚回来的台湾爷爷说亲。媒婆真行,闭口不说亲事,一进门就夸我娘命好,又夸我姐命好。夸完了,媒婆突然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六枚金戒指亮灿灿的。她笑眯着眼说,一人一枚,你家六口人。她抓一枚递给我娘戴,又招手叫我的两个哥哥过来戴戒指,转过来,又要亲手给我姐戴戒指。我姐没戴。媒婆咧嘴一笑,说,哎哟,戴戒指有啥不好意思?她斜眼去瞧我那两个哥哥。戒指已经套在我两个哥哥的手指上,他们正喜滋滋地舔口水抹那戒指,左瞧右瞧。媒婆太精明了,马上顺着斜坡滚西瓜,喊道,台湾爷爷说,等你俩娶媳妇时,再给你们金项链!两个哥哥的脸上顿时泛起喜色,嘿嘿笑着。用不着多费口舌,一门亲事就算说成了。接受了人家送来的重礼,就是答应亲事了。媒婆把剩下的戒指包好,塞给我娘,喜洋洋地走了。
媒婆一离开,姐姐又哭又闹,说打死也不嫁台湾爷爷!我娘说,哭啥?你命好呢!以后日不晒,雨不淋,伸直腿坐在家里,想吃啥吃啥,笑都笑不过来啊!我姐说,吃龙肝凤胆也不愿意!我很同情我姐,说,咦——嫁一个老头!我娘说,你懂啥?老头才会疼媳妇呢!我想说,老头不久就死啦!我娘瞪大眼睛,把我的话堵在嘴里。我娘又转头去对我姐喝道,还哭啥?你就忍心让一家人老住这间破屋?忍心看着两个哥哥打一辈子光棍?我姐咬住嘴唇不哭了,可身子还在搐动,泪水仍往外涌。那天后,我姐像换了一个人,脸无表情,说话也少了。那个台湾爷爷好急,让媒婆送来五万块聘金,择个吉日良时,把我姐娶走了。
四
按习俗,女儿嫁出去三天,要回娘家探亲。我娘天天等,不见我姐回来。我爹很着急,对我娘说,她不回来,你去看她啊!我娘白我爹一眼,说,你懂啥!
我娘也很着急,可心里有数。我姐不肯回来,说明她的心情很糟糕,这个时候绝不能去看她。姑娘的心都高高地悬着,云里雾里,突然硬摘下来,就跳得很猛烈。这个时候去触摸,心会很疼,又反弹得激烈。只有等云消雾散了,她的心彻底落地了,沾满泥沙跳不起来了,那时她就死心踏地了,再去看她,也就没事了。我娘不肯马上去还有原因。那女婿比她这个丈母娘还大好多,上门去看女儿,多尴尬。
终于打听到那个台湾爷爷回台湾去了。
我姐夫的父母已经去世好多年了,家里没了亲人。姐夫把那年久失修已经崩塌成一堆瓦砾的老屋清除掉,重新盖成一栋平顶房,买来好多家具和电器,就风风光光把我姐娶进门来。姐夫从台湾回来娶亲,对那边人说是回来探亲。我姐嫁过来一个月,探亲假超期了,姐夫得赶紧回台湾去。
我姐没能跟着去台湾。姐夫对我姐说,没办法啊!我姐送姐夫出村口,姐夫又说,你一个人在家里,心里闷,就回娘家去住。我姐没有回娘家来。那天她走出娘家的门口时,突然有被卖掉的感觉,上了轿车,心里空空的,接着眼前一片黑。这些日子来,她的心一直飘忽,每想到那个娘家,心里就冷,家里的人突然都变得模糊,甚至很陌生了。送走姐夫,折回那间平顶房来,我姐便把房门反关,脚不再踏出门。我姐不想回娘家,其实也不想见这个村里的人。这里的人的目光都怪怪的,好像会说话,有的在说她贪财,一个小姑娘居然嫁给一个老头;有的却在夸她命好,不用出力出汗,就有吃有穿了。
我娘拉上我,走进梁屋村来。我娘反复叮嘱,见到我姐,千万别乱说话,看着,听着,就行了!踏进那平顶房,我姐的表情很僵硬,朝我们点一下头,很客气地请我们坐在沙发椅上,接着摁风扇吹我们,然后转身打开冰箱,拿出鱼,拿出肉,到厨房忙去了。
我姐嫁过来才一个多月,就生分了,把我们当客人?气氛很窘迫。我不说话。我娘的嘴也锁紧。我偷眼瞧我娘,她的眉头一会舒展一会紧锁,表情也不自然。
我姐一个劲地在厨房里忙。
一会后,我发觉我娘的神情不再那样局促了,她的注意力已经从我姐身上移开,眼睛很忙碌,贪婪地左瞧右瞧,瞧这间屋子和屋里的东西。这个客厅不很大,摆设却很齐全,有茶几,有沙发,有一个金鱼缸和两瓶塑料花,更吸引眼球的是那些家电。我娘的眼睛一眨一眨,目光在那电视机、电冰箱、电风扇上来回摩擦。她那只手无意识地动来动去,忍不住走近去摸一摸。每摸一下,她就吸一口气。我娘进卫生间小便,踩进来,脚却迈不动了。她缩鼻子嗅,没臭味,突然没尿感了,屙不出。她敲一敲那洗衣机,又敲一敲那热水器,走出来,拐向厨房,站在门边瞧那喷着火煮饭的煤气灶。看了一遍,摸了一遍,我娘的表情活泼起来,莫名其妙地说,啊——不亏呢!
有煤气灶,饭很快做好了。吃完饭,我姐在客厅陪我们坐。我姐只是坐着,不说话。今天我娘特意来陪我姐说话,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我娘的目光又在那些家电上来回溜达。她想从这些家电上找话头,可我姐的神情平静得像金鱼缸里的水一样,话头粘在她的嘴唇边,跳不出来。我姐的嘴巴仍紧闭,她伸手按那风扇一下,让它转得更起劲。我娘的嘴唇终于翕动了,说,这么多电器,小心啊,弄不好触电死人呢。我姐的神情依然木木的,好像听不见,不答话。我娘的目光跑开了,说,闲着,就回家去看你爹呀。我姐很疼我爹。我姐的眼睛一闪,轻轻地点了点头。来时,我娘打算在我姐家过一晚,母女俩好好聊一聊,此刻她犹豫了。我姐突然对我说,妺子,你跟我过个夜好吗,让娘回去。我娘愣愣地瞧着我姐,眼皮坠下,自个回家去了。
天黑了,我姐没开电视机。我和她坐在客厅里,像石佛一样。我姐突然说,小翠,姐的命苦啊!我心里一颤,看着她那张没有血色的脸说,让你嫁给一个老头……我姐打断说,你还小,不懂,姐是命中注定呢。我感觉全身冷飕飕的。我想起我娘说的话:她的心彻底落地了,沾滿泥沙跳不起来了,那时……我姐没有死心踏地啊!我姐又说,嘿,拿人家那么多的钱,做牛做马也还不了呢!
晚上我和我姐睡在一张床上,两人都睡不着,可不说话。早上我要走时,我姐说,得闲,常来看姐姐!
五
姐夫从台湾来时,坐飞机去香港,再从香港飞来海口。回去同样麻烦,坐车去海口,又从海口飞去香港,再转机飞台湾。姐夫曾牢骚说,憋气,直道不走,偏走弯路!因为超期了,回到台湾,姐夫赶紧到有关部门说明原因。从那栋楼里走出来,姐夫轻松了,赶紧跑到一家小酒馆去见同乡们。姐夫在这个新竹县里有几个同乡,都是那个时候从家乡跑到台湾来。现在大家老了,都闲着,经常凑在一起,操着同样的口音,说一样的方言,一边吃酒一边聊家乡那边的事情。家书抵万金。这些日子,家乡那边的信息尤为入耳入心。
几个同乡很亲密。同是天涯沦落人,一样的经历,一样的命运,手携在一起,心也挨在一起。姐夫跑到台湾来后,仍当兵,薪金不多,时间长了,也积攒了一笔钱。这点钱不够买房,更不够娶媳妇。这里男多女少,女人都鬼精,只盯上那些当官或者做生意的。成不了家,人就漂泊,心也漂泊,姐夫经常进出舞厅酒楼赌馆挥霍时光,钱也挥霍光了。没有钱,心里反而平静了,啥都不想,靠着养老保险金过一天算一天。心如死灰时,天却突然好了,老兵可以回魂牵梦绕的家乡探亲了。姐夫在兴奋中犯愁。两手空空的,怎么回千里迢迢的家乡去呀?只能节食省用等着。一批批老兵回去了,又回来了,眉飞色舞说家乡人很亲热,把他们当财神爷下凡。不少人一抖钱袋子,就有了媳妇,有家有屋了。姐夫的心情澎湃,可自己的钱袋子还很瘪。几个同乡把姐夫叫来,每人从口袋里掏一把钱塞给他,说,赶紧回去娶个媳妇,别等老掉牙了,摘到了沙梨,却咬不开啦!
同乡们都知道姐夫今天回台湾来,早在小酒馆的包厢里等着。姐夫走进来,几双眼睛都聚焦过来,搜索一番后,有的咂咂嘴说,瘦了!有的摇头说,没瘦!有的说,更年轻了呢!我姑妈家那个台湾爷爷说,你们懂个屁,老牛吃嫩草,长膘了呢!都咧开嘴笑,酸酸地笑。银村没笑,他不爱听。银村岔开话题问,梁屋老弟,钱都花光了吧?这位叫“银村”的老乡,是银村人。“梁屋”就是我姐夫。平时他们不叫对方的姓名,叫家乡的村名。村名比姓名更亲切。长坡说,要回去,就别提钱了,有多少花多少。长坡就是我姑妈家那个堂叔。姐夫下意识捏一下口袋,苦笑说,啥都花钱,一转身钱就不见了。长坡说,别心疼那些钱,值得。又问,一切都顺利吧?姐夫的眼里闪烁着感激的光芒,说,真该感谢你!长坡嘎嘎笑。姐夫娶我姐,就是长坡出的主意。长坡回台湾来,兴奋地告诉我姐夫,说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有个姑娘长得很水灵,叫媒人去说,就抓到了!那天我娘和我姐去认亲戚,虽受冷落,可长坡已经注意我姐。他从我娘那复杂的眼神看出,我娘很想让我姐嫁给一个台湾爷爷。可惜那时已经有人在镇上给他物色一个条件更好的了。在长坡的指引下,姐夫很顺利便娶到我姐了。长坡说,咱俩是亲戚啦!姐夫点头应允,却又开玩笑说,你这位亲戚也做得出啊,人家母女俩跑去认你这个台湾爷爷,礼物没给,也不答理人家。长坡哈哈笑,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当时要是送她母女俩一人一枚戒指,说不定你媳妇的哥哥就找到媳妇了,她就不肯嫁给你了呢!姐夫说,有这个可能。银村见他们找媳妇像上市场买荔枝似的,左瞧右看,挑挑拣拣,心里不是滋味,骂道,都是遭天杀的!能够回家乡去了,以为很好的事,可七老八老了,也不积点德,拿几个钱吓唬人,抢着争着找媳妇,糟蹋家乡的姑娘。银村为人很正直,说话也直。长坡说,银村兄,把话说反啦,我们回去做好事呢。家乡人缺钱,我们使钱,不是吓唬人,施恩啊。我姐夫很认真,说,怎么是糟蹋呀?又不是拿姑娘去卖,结成夫妻,生男育女,传宗接代呢!听见“传宗接代”四个字,银村心里咯噔响,感觉自己的话说过了。他又说,的确不能怪你们,大家的命不好,打了几十年光棍,折腾到今天,才有机会娶上个媳妇做人啊!
六
长坡很有眼光。我姐和我娘去他家那天,我姐穿一条黑褐色大襟衫,土土的,他一眼却看出我姐水灵。我姐的脸型很顺,五官端正,长相自然,身材匀称,人家都觉得好看,没人说她水灵。我姐嫁后,遮遮掩掩的,不想展现出漂亮。漂亮对她来说很多余,甚至残忍。可是漂亮藏不住。用不着下地晒日头干重活后,阳光蹂躏风雨磨砺留在我姐脸上的粗糙痕迹褪去了,肤色脱颖出光亮和白皙,鲜嫩得像刚掰开壳的熟鸡蛋,穿上姐夫从台湾买来的时新衣裙,水灵而又秀气,活脱脱从银幕里走下来的美人儿。
一个老头,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媳妇。瞧着我姐,姐夫心里泛起得意。姐夫鼓励说,出去走走,整天待在家里,像腌咸菜一样,不闷吗?我姐调皮地说,不是腌咸菜,是窝豆芽呢。我姐也觉得不该整天闷在家里。嫁个台湾爷爷,不是偷,不是抢,没必要害怕那些抛过来的目光。我姐在平顶房前面那棵酸梅树下搭间铁皮小屋,开个小卖部。姐夫不赞成开小卖部,说费这个劲干嘛,村里人少,又穷,小卖部能赚多少钱?我姐说,赚多少就多少,总比天天闲着,一分钱不赚强呢。我姐开小卖部,主要是为了有事做。一个年轻女人天天闲着,比什么都难受。姐夫吃台湾的养老保险金,要台湾、海南两头跑,来两三个月,就回去个把月。姐夫回台湾去,就剩下我姐,忙个小卖部,时间就过得快了。
姐夫回台湾去了,我来看我姐。那小卖部很热闹。村里人买糖果饼干,买烟买酒打酱油都来小卖部。村里的姑娘有事没事都到小卖部来,或买块毛巾、买只发夹、买瓶头油,或者什么也不买,只是来和我姐说话。小伙子们也喜欢跑到这里来,买盒香烟,买个打火机,为的是要瞟我姐一眼,或者说一句俏皮话。中午时,小伙子们干脆向我姐买一副扑克牌,坐在那酸梅树下热闹地打牌,让嚷声和笑声泼进小卖部来。
这天是中元节。我姐割一刀肉,杀一只鸡,买一条鱼,凑成“三牲”,在那平顶房里烧香点烛拜祖。在娘家时,我姐没做这些。我好奇地站在一旁瞧我姐在神桌上摆茶杯摆酒盅摆饭碗、碟子和筷子。我姐见我很惊讶,她的表情依旧平静,说,做个媳妇,啥都要懂呢。香烛点燃了,我姐跪在神桌前磕头,又一边烧纸钱一边叨念:祖宗们,老梁在外头,心里仍惦记你们呢。要护持保佑他,让他行在吉方,坐在吉位,康泰平安……叨念完,我姐回头来对我说,做人家的媳妇,要懂得敬重人家的祖宗,关爱自己的男人。我心里想:姐姐完全进入角色了,在努力做好一个媳妇呢!我逗趣说,你不点姐夫的名,叫“老梁”,祖宗知道“老梁”是谁不?我姐迟疑一下,脸泛红,瞪着我说,你懂啥!
我姐又到镇上进货。石板街拐角那间商店的货物花样多,价格也相对便宜,女店主又热情,笑容总是灿烂在脸上,尤其她对我姐格外亲热。女店主叫阿花,很年轻,可人家都叫她“台湾婆”。她就是长坡的媳妇。她不仅漂亮,也聪明,可生意总做不好,本亏光了,还欠债。她嫁给了长坡,又有钱做生意了,风光地开了这家商店。阿花见到我姐,就亲热地叫妹妹,停下手头的活,拉我姐到屋里去说话。阿花每次都把我姐弄成重感冒似的,头晕脑胀,寒热往来。阿花说话总是分三个步骤:开始是热腾腾的一番家长里短,让人心里很熨帖。再是满脸忧愁长吁短叹,让人的心里很紧了,就说,唉,年纪轻轻就交给一个老头,命不好啊!最后又换成很亲切的样子,语重心长却莫名其妙地说,妹子,他們的日子短,咱们的日子长呢,别傻啊!
阿花执着我姐的手从屋里走出来,我姐仍云里雾里,阿花却一脸笑容。
阿花的弟弟已经给我姐点好货物,打包好了。她这个弟弟叫阿松,年龄稍比我姐大,长得像阿花,好看,可打扮怪怪的。一头长发盖在他脖子上,穿条女人的花衬衫,挂一条牛绳一样粗的金项链,嘴上总咬着一根牙签。阿松笑嘻嘻地迎过来说,阿翠,难得上镇来一趟,回去这么早干嘛!我姐的名叫“大翠”。我姐不喜欢阿松的打扮,也不喜欢他。我姐说,不早啦。阿松把货物绑在一辆摩托车的后边,要亲自送我姐和货物回村去。我姐不肯上车。那货包已经占据摩托车后座的一半,她上车,只能窄窄地夹在中间,趴在阿松的背脊上。阿花笑着说,难得啊,阿松从不给别人送货,咱俩是姐妹,亲着,对你特殊呢!我姐不好意思了,跨上了摩托。摩托车呼一声跳起,左拐右拐歪歪扭扭向前冲。我姐惊慌,急忙伸手抓阿松的肩头,叫,别开这么快啊!摩托车慢下来了,却慢悠悠的。阿松笑着说,看得出,你很胆小啊!我姐问,怎么胆小?阿松说,夜晚镇上的舞厅、卡拉0K热闹死了,从不见你来过!我姐说,我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呢。阿松说,我教你。我姐说,我不喜欢。阿松说,这么漂亮的姑娘,谁见谁爱,不跳舞,不唱歌,太浪费了!我姐不说话了。摩托车拐向梁屋村那条窄小的沙土路后,开得更慢。阿松说,路这么难走,怎么开店在乡下?我姐说,开店在村里方便呢。阿松说,要这么点货,能赚多少钱!我姐说,开大店,大本钱,哪有这么多钱。阿松说,台湾佬有钱,可很狡猾,找媳妇时出手很大方,媳妇娶到手了,就装穷,把钱攥得很紧。我姐说,过日子,钱攥紧好呢。阿松说,嫁台湾佬,就是嫁给钱。把青春全交给他了,他的钱不拿出来,不公平!我姐说,他的钱也是我的钱呐。阿松说,这么想不对,钱不在你的手上,就不是你的钱。太老实要吃亏的,看来,只有我和你配合,把台湾佬的钱挖出来。我姐不爱听,尤其阿松开口闭口叫“台湾佬”,很扎耳,不再答话。摩托车驶进梁屋村。我姐把货包卸下。阿松说,下次要货,我进村来接你!
七
我姐仍然很少回娘家来。理由很简单,她一个人看店,走不开。
一天天过去,时间把人的心里磨粗糙了,我们家里人也不惦念我姐了。再说,我姐夫好多次从台湾回来,都没带来礼物,我姐回娘家,都空着手,她回不回来,我们不很在意了。
现在我们的家门已经兴旺了。拿到姐夫五万元聘金,我家那破房子毫无可惜地全部拆掉,新盖一栋漂亮的大堂屋。大堂屋在我们村里并不新鲜,很久以前的人就是这么盖。新鲜的是几十年来没人盖得起了,而且两边厢房又开着两扇很大的铝合金玻璃窗。那光亮的铝合金玻璃窗反射出耀眼的光线,显示出这栋大堂屋的新景象。新景象就是与众不同,我们家自然与众不同了。更与众不同的就是那台电视机。我家的大堂屋盖成后,家声大振,一个识时务的姑娘慷慨地和我大哥定亲。一直被我们全家人暗地里骂做吝啬鬼的姐夫,突然很大方,满腔热情买一台21寸日立牌彩色电视机送到我家来。我家大堂屋前面那空地蓦地竖起一根很长的竹竿,上边支着一副很特别的鱼骨架天线,招摇在村里人的眼睛里。这是我们村第一台电视机。每天日头一下地,村里人就屁颠屁颠来到我家门前,眯着眼望那鱼骨架天线,再瞪大眼睛瞧那尊贵地蹲坐在大堂屋里的电视机。我爹得意洋洋,捋起衣袖,以千钧一发之力摁那开关一下。噗的一声,雪花便沙沙纷飞,里边的人就渐渐从雪花里走出来,热闹在村里人的面前。这时,全村人的眼睛都绿绿的,鸦雀无声。不一会,雪花又沙沙纷飞,电视里边的人又隐去了。马上就有人喊,快,快去转天线!就有自告奋勇的人跑去抓那竹竿转动。屋里的人就瞪着电视屏幕一阵喊:行了,行了,嘿,不行,好,行了……每个晚上,我家都热闹在这叫喊声中。
这台电视机就是我们家的颜面。我们家的人走出门去,身上都挂着人家投过来的羡慕的目光。我们全家人都珍爱这台电视机。但是,我大哥瞧那电视机,目光总要乜斜着,眼角好像缭绕着几丝诡秘的阴霾。原委我们家里人都明白。问题就出在我姐夫送来电视机时,在我家大堂屋建成之后,在我大哥成亲的日子之前。非常不好办啊!弄不明白是送给大堂屋,还是送给我大哥?为大堂屋落成之庆,电视机就是全家人的;为我大哥新婚之庆,电视机只能是我大哥的。我大哥那目光很具杀伤力,几天下来,把我们全家人都灼伤了,谁坐在那电视机前,全身都不自在。我爹是个老实人,见村里人涌来看电视,很为难,左顾右盼,证实我大哥不在家了,才大胆地走过去,轻轻按那电视机的开关。我娘很闹心。她要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这天,我娘把我姐叫回娘家来。全家人围着饭桌吃午饭的时候,我娘突然问我姐,这电视机,是送给娘家,还是送给你大哥?全部人息声敛气等我姐回答,又猜测她怎样回答。我姐怔住,筷子含在嘴里忘记拔出来。我想我姐一定说是送给娘家的,因为我娘的问话有明显的倾向性,而且答案好像已经给我姐暗示了。我姐把筷子从嘴里拔出来,眨眼睛扫视我们,吞吞吐吐说,送电视机来时没说明白,现在,更不明白了。天啊,这是最糟糕的回答。全家人都不满意。我姐也不满意,搁下筷子,愣着。稍许,我姐不再愣了,端起饭碗,低着头吃饭。我爹也端起饭碗说,都吃饭吧。全部人的目光渐渐疲软,都收回去了。我仍盯着我姐。我的眼睛突然亮起来,觉得我姐这个回答最聪明!我向我姐投去佩服的目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姐姐呀,你这老实坯子才嫁出去不久,怎么变得这样聪明了啊!
大哥成亲的日子到了。姐夫没有从台湾回来。尽管我姐已经解释,说姐夫有些手续没办好,那边不让他登机。我们全家人仍不高兴。我娘说,哼,这些有钱人,娶个媳妇像买去一样,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我大哥说得更直接,娘的,这个台湾佬狡猾,故意躲着不回来,怕花钱买礼物!
大哥成亲前一天,我姐回娘家来。全家人对我姐都冷淡。我姐却表现得很自然,像平常一样,该忙啥就忙啥。事情都打理得差不多了,全家人缓下来时,我姐从裤兜里掏出两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我娘说,老梁以前说过,两个哥哥成亲时,送给他们金项链,今天我都拿来了。我娘接过两只小盒子,抬头来,瞧着我两个哥哥。大哥从我娘手里把两只小盒子都抓过来,打开其中一只,喜滋滋将一条金项链挂在自己脖子上,手上抓着另一只小盒子说,明天,我要亲手把这一条项链给我媳妇戴上!全家人都不说话,望着大哥。我娘侧头问我姐,两条金项链都送给你大哥,还是……我姐说,老梁说,送给两个哥哥。我大哥索性把那只小盒子塞进裤袋,说,这个台湾人老糊涂啦,好事成双,哪有只送一条项链的?我娘又看着我姐。我姐不看我娘,嚅嚅说,反正那时老梁就是这么说的,金项链我都交给你了。事情复杂起来。我们的眼睛转来转去,看我大哥,又看二哥。二哥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我是老二,好办啊,今天大哥怎样,以后我就怎样!我姐说,没有了。二哥不再从容了,气咻咻问,没有了?人家都说,有个台湾妹夫,就是有棵摇钱树,你不是我妹妹吗?我姐说,老梁没啥钱呢。二哥说,没钱就别嫁那老不死的!娘的,娶个年轻媳妇,却舍不得花钱,你还一口一个老梁叫他!二哥见我姐斜眼瞧着他,又说,我说的不是吗?嫁一个老头,丢人现眼,连我们的脸也丢光了呢!按你这模样,嫁给一个当官的,或者嫁老板,哼,要啥就有啥!我姐勾下头,咬住嘴唇,眼睛发红。我想为我姐说句话,我娘的目光及时扫射过来,噼里啪啦打在我身上。我娘又回头制止二哥,说,家里有喜事,应该高兴,你胡说个啥?二哥哼一声,撇开腿,抱着双手侧身站在我娘身旁,那目光仍扎在我姐身上。我娘又安慰我姐说,你二哥说话就是这个样子,别在意!我姐仍咬住嘴唇。我娘又说,你二哥的话难听,也在理哩。女孩大了,嫁出去,不是卖出去,心还要向着娘家啊!我爹一直在旁边看着听着。他突然说,大翠,你干脆抓把菜刀把自己的肉割成一塊块,分给他们算了!顿时,愤怒的目光从几个方向射来,辣辣的。我爹招架不住了,受伤似的耷拉下头,嘴巴立刻锁上。
八
姐夫回来的日子,我姐的生活无波无纹。早上,吃过早餐,一块到小卖部;中午吃饭后,姐夫睡午觉,我姐就守在小卖部里;吃完晚饭,小卖部就关门了,那间平顶房的门也闭紧,两人在里边看电视;电视机关了,屋里的电灯也随着关了,一天的日子也就关闭了。这样的日子好不好?各人有各人的认识。村里人很羡慕,说,幸福啊,坐坐就吃,神仙才这样呢!我姐也觉得好,有吃有穿有住,就是好生活。老梁虽老,习惯了,没啥。
姐夫回台湾去了,我姐那小卖部又热闹起来。一些女人没事就到小卖部来,和我姐说笑聊天。天黑了,就有许多人进屋来,和我姐一起看电视。开始来的是一些女人和孩子,渐渐地一些男人和老人也挤进来。我姐很热情,给人家端茶送水,还开电风扇给人家吹。每个晚上,那间平顶房里都热闹到很深夜。
渐渐地,这热闹里出现了异常。小卖部里的人多起来时,老梁那个堂弟就背着手从门前走过去,走回来。晚上那平顶房里热闹了,对面那酸梅树下就蹲着一个人。一直到电视机关了,屋里的人都走出来了,平顶房也关门了,那个蹲着的人才悄悄离开。那个人是老梁的堂弟。我姐知道他为什么在那蹲。我姐嫁过来后,这个堂弟那张老脸都冷冷的,像是我姐欠了他什么似的。我姐问姐夫为什么?姐夫说,没啥。后来我姐弄明白了。开始时,每次姐夫回来都给他礼物,我姐嫁来后,很少给他送东西了。我姐堵了他的财路。现在姐夫每次从台湾回来,他都躲着我姐和姐夫叽里咕噜一番,姐夫要回台湾去前,他又和姐夫嘟嘟哝哝一阵子。我姐走出屋来,请这位堂弟进里边看电视。这位堂弟仍蹲着不动。后来,这位堂弟不再蹲在酸梅树下了,变换位置,或在房前屋后,或者躲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
一双眼睛老在背后盯着,有芒刺在背的感觉,可我姐没办法。这天,我姐说电视机坏了。天黑后,没人来了。我姐早早熄灯睡觉。我姐的房前屋后不见有人蹲着了。半夜时,却听见房屋周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一会,就见一个人影躲在窗外,伸个头往屋里窥视。我姐烦透了。此后,每晚睡前,我姐都把四面的窗帘挂得很严实。
我姐的日子很沉闷,要出去透透气,三两天就到镇上要一次货。这天,阿松又骑摩托车送我姐回梁屋村来。刚下车,老梁的堂弟走了过来,问阿松,你是什么人?阿松一时不知所措,瞥他一眼,不答话,踩响摩托跑了。老梁的堂弟马上转过来问我姐,他是谁,为啥载你回来?我姐说,他是批发店老板,给我送货。老梁的堂弟说,以后……我姐不搭理他,走进屋里去。
姐夫又从台湾回来。
半夜里,姐夫悄悄摸回家来,掏钥匙开门,马上拉开灯。屋里突然亮起来。我姐惊叫一声,从床上爬起,抓起床边一把菜刀,喊,谁?连喊了两声,姐夫才应道,是我,嚷个啥呀?我姐全身一软,菜刀扔下,得一声坐在地上。
我姐缓过神来了,骂道,你发神经吗,不叫一声,我以为是贼呢!姐夫说,我就是来抓贼呢。我姐听明白了:老梁早回来了,躲起来,特意到半夜才摸回家,要抓奸。我姐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接着喊道,贼在哪,谁是贼?呸,你怕有贼,就别回台湾去!
姐夫回来后,我姐的生活又重复原来的平静。两个月后,姐夫又回台湾去。
姐夫回去第二天,我姐就回娘家来住。我姐为什么回来,她没说。晚上我姐和我睡在一起。半夜的时候,姐姐就悄悄爬起来,坐在床边发呆。
这个晚上天边挂着一颗歪月亮,淡淡的月光把我家庭前的水泥地板抹成灰白色。我和我姐坐在庭前晒月光。我们刚进房睡,我家那条狗闹了起来,接着听见急促的敲门声。我要出去开门。我姐拉住我,说,别开,让他敲。我娘也被吵醒了,从堂屋里走出来开门。天那,进来的居然是我姐夫。姐夫不等我娘反應过来,问,大翠回家来吗?我姐急忙从房里走出来。看见我姐,姐夫脸上的着急抹掉了。可我姐却羞得哆嗦着。姐夫解释说他去到海口,发觉家门的钥匙不见了,急坏了,只好赶回来。我娘看出了蹊跷,顺着姐夫的话说,是呀,钥匙不见了,要小心那贼进屋偷东西啊!
我姐和姐夫连夜赶回梁屋村去。
明摆着,姐夫假装回台湾去,躲起来,半夜三更跑回家来抓奸。家里没找见我姐,慌了,赶到我家来找……走出村口,我姐和姐夫吵了起来。我姐说,丢人啊,抓奸抓到我娘家来了,没留一张脸给我做人!姐夫好像想说:丢脸事小,掉了人就事大啦!可他没这么说。他叫我姐别嚷,外人听见了不好。
九
每次都是长坡和我姐夫一起从台湾回来,一起回台湾去。近来姐夫总是拖泥带水的,长坡回去几天了,他还拖拖拉拉回不到台湾。
几个老乡还是经常凑在小酒馆里。姐夫很少来了,回到台湾,就闷闷地躲在公寓房里。长坡去叫他,他就推托说不舒服。长坡不高兴,说,咱们几个老乡能够熬到今天,就是经常在一起说话排谴心里的苦闷,不能有了媳妇就疏远了兄弟们。姐夫说他没有疏远兄弟们,而是媳妇让他闹心。每次回来后,心里都不踏实,太折磨人了。长坡说,难得你有这个心情,说明你对媳妇很上心。不过,这不叫“折磨”,是惦挂。我们回去找个媳妇,其实就是要找个念想,好事呢。
姐夫还是没去那小酒馆。他和长坡到公寓楼旁边那茶坊喝茶。
姐夫坐下,脸上还抹着愁色。他端起茶杯呷一口,目光划在长坡的脸上,黯然神伤叹息说,老兄,以为有个媳妇了,就好了,唉!长坡问,你感觉啥不好?姐夫手抓拿空茶杯转来转去,说,你说心里话,你担不担心你的媳妇?长坡警惕地问,担心她啥?姐夫说,隔山隔水远在千里,你不担心她闹出什么事来?长坡明白了,我姐夫就是为这个闹心。他说,好几十岁的人了,啥事都经过了,还操心这个事,傻了吗?姐夫说,你真的不担心她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长坡骂道,什么是对不起我们的事?你细想,难道我们就对得起人家?我们甩出一把钱,就把人家买来了。人家还很年轻呢,我们就很心安理得?姐夫急起来,说,我们有个家错吗?为了这个家,身上的钱全押上去了!长坡说,有个家没错,而且是应该的,可是,我们不仅仅为了有个家,还要挑肥拣瘦找年轻的、漂亮的。你想过没有,我们都是快死的人了,找一个姑娘做媳妇,和人家夫妻相对,人家心里怎么样感受,你能体会吗?嘿,我的梁老弟,要将心比心,看开点,悠着点,别太苛刻!我姐夫更急,说,我的长坡老兄,你说的是什么话,什么是看开点,什么是苛刻?既然她们嫁了我们,就是夫妻,就得认真,除非不把人家当作妻子!长坡怔怔地看着我姐夫,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十
我姐很苦闷,有话不知找谁说。阿花是同路人,上镇来要货时,我姐把心里的苦闷全抖了出来。阿花很气愤,骂道,这些老不死的,死了干净!她又说,别理他,爱干啥干啥,我们又不是卖给他们了!
这天傍晚,阿花亲自骑摩托车到梁屋村来,接我姐到镇上跳舞。阿花告诉我姐,她心里也苦闷,跳舞就好了。
镇上的舞厅是露天的,准确说应该叫舞场。在一块空地铺上水泥地板,周边砌围墙圈住,上边挂着各色彩灯,四面摆许多桌椅,天黑时,进来的人坐在椅子上,灯亮了起来,舞曲也响起来,人就在灯光下搂着转,也就热闹起来了。
来到舞厅,早有一个穿着很时髦的男人等着阿花。阿花叫那人去找个舞女,她要教我姐跳。阿花很会跳,也很会教。我姐拘谨,手脚放不开。阿花鼓励说,跳舞很文明,别怕,大胆就会了。你这身材就是生来跳舞的,放开了,保证比谁都跳得好。连跳了几支舞曲,我姐会跳了。阿花回头去找那个人,把我姐交给阿松。几个朋友和阿松在一起,他们都叫阿松“台湾舅舅”,众星捧月一样捧着阿松。他們大口喝啤酒,很爽快,抽烟却很计较。有的把烟藏在口袋里,伸手摸出一根,自个抽。有的只带打火机,不带香烟,别人抽烟时,伸手讨,再掏火机给人家点火。他们不叫舞女,轮流和我姐这个“台湾婆”跳。我姐的舞步还忐忑,任由这些人操作,搂搂转转,碰碰撞撞,冷不防又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老吃咸鱼,真傻;浪费资源,太可惜了!跳完一曲舞,我姐就脸红耳赤头晕目眩。那些人像馋猫嗅到了鱼腥,嘴没着落地痒,瞅着我姐嘀咕……多好的姑娘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台湾爷爷有几个臭钱,就回来糟蹋家乡的姑娘,该拉去枪毙……女人也太贱了,贪几个钱,把自己的一生……好呀,就给她钱,让她……呸,太欺负人了!嫁个台湾爷爷就那么犯贱,那么另类!我姐很生气,又难受。
跳完舞,那些人邀请我姐到舞厅旁边的小食店去吃夜宵。这些小食店都是冲着舞厅开的,谁想和舞伴进一步发展关系,就请舞伴吃夜宵联络感情。我姐不想吃夜宵,找阿花送她回梁屋村去。阿松说,这个时候我姐不知道跟那人躲在什么地方乐啦!我姐很愕然。她只好和阿松走进一间小食店,等阿花回来。
小食店里面拿硬纸皮隔成一个个小包厢,里边有一张小饭桌,一张简易长沙发,两人进来,就是一个小天地。阿松要一些鸭脖子、鸡爪、鱿鱼干,还要两瓶珠江啤酒。举杯碰一下,阿松把一大杯酒全灌进嘴里,催我姐说,吃呀!我姐问,你说你姐和那个人躲在什么地方乐,到底怎么回事?阿松眼里闪出狡黠的光芒说,那人是工商所所长,我姐的男朋友,他们可潇洒啦。我姐说,你姐有丈夫呢!阿松说,这就是我姐的聪明,没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姐说,怎么对得起长坡?阿松说,我姐那么年轻、漂亮,死心塌地跟着一个台湾爷爷,更对不起自己!我姐说,你姐嫁时,不要聘金吗?阿松说,嫁台湾爷爷,就是嫁给钱,怎么不要聘金。台湾爷爷是拿钱买青春,可青春无价,怎能全交给他!我姐说,都做夫妻了,还有啥好说的?阿松说,“夫妻”是台湾爷爷拿来套住人的,谁保证他在那边没有情妇?说不定还有个老婆呢!我姐说,我家老梁不是那样的人。阿松说,别被他蒙了。要聪明点,反过来蒙他,把他的钱都拿过来!我姐见阿松的话越来越难听,不说话了。阿松说,算了,不说这些了,这个时候咱们应该高兴!阿松抓酒杯碰我姐的酒杯,一只手勾住我姐的脖子,说,要对得起青春,对得起酒,青春万岁!酒万岁!他把一杯酒又喝光时,索性将我姐搂进怀里。我姐用力推一把,从阿松的怀里挣脱出来,说,你醉了!阿松说,我清醒着呢。阿松确实没醉。他说,好吧,不拐弯了,咱俩交朋友,拿我的青春兑换你的青春,又共同对付台湾佬。我姐说,我不做那样的人!阿松说,嫁给台湾爷爷,本身就是交换,走了这步,就别说这个话了,要像我姐那样,想得清楚,做得明白。我姐全身发凉,呸一声,下意识捋一下弄乱了的头发,走出了包厢。
阿花已经等在小食店的门外。今晚的事,就是阿花安排的。她见我姐表情冷冷的,明白事情并不顺利,问,阿松呢?我姐不答。阿花干脆说,不理他,我驮你回家去。摩托车拐进梁屋村那条小路时,阿花突然叹口气说,妹妹,我真羡慕你啊!我姐问,羡慕我啥?阿花说,羡慕你心静呢。你说,咱们多可怜,为了钱,嫁给一个老头,一切都搭了进去。慢慢想,有时真想哭!我姐在心里骂,不要脸!阿花又说,妹妹,不久老头就死了,咱们咋办呀?我姐心里又说,你巴不得老头死呢。阿花说,妹妹,听大姐提醒一句,千万别给那老头怀孕了啊!我姐心里一颤,这女人只租给长坡,没嫁啊!她坐不安稳了,在阿花的身后扭来扭去。月光下,摩托车拖着一道长长的阴影撞进梁屋村来。我姐跳下车便赶去开门,闪进去,把门掩上了。
我姐不再上舞厅了。
十一
我要出嫁了。我长成一个大姑娘后,很多人夸我长得漂亮,像我姐。我也觉得我漂亮,只是不如我姐漂亮。我的皮肤有些黝黑,也有些粗糙,脸上总有几个讨厌的青春豆,不像我姐那样,白皙、光亮、滑嫩。经常有媒婆上门来求亲。我窃喜又惊悚。姐姐的婚姻使我对“婚姻”两个字有异样的感觉。我来找姐姐。姐姐说,你命好呢,哥哥成家了,二哥也不愁娶不到媳妇了,你想嫁谁就嫁谁!姐姐又严肃地告诫我:不要听媒婆的,不要听我爹我娘的,靠自己的眼睛,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我有些惘然。姐姐又说,不要贪人家有钱,不要贪人家的房子漂亮,嫁的是人,嫁一个有手艺,出力出汗有吃的就够了。我姐在梁屋村给我物色一个小伙子。那人做木工,手艺很好,有忙不完的活。我姐让我们见面。我很满意。我姐说,满意就嫁吧。嫁过来后,咱姐妹俩就有伴了。出嫁那天,我姐悄悄塞给我一个金手镯。我不要。我说,两个哥哥知道了,也向姐姐要金手镯,该怎么办?我姐说,不管他们。我还是不肯要。
我家现在仍穷,我爹我娘我大哥大嫂种地,打的粮食刚好够我们全家人吃饱。我大嫂嫁过来后,三天两头和我娘吵架。她说,以为有个台湾爷爷亲戚,家里很有钱,原来是个空壳!我二哥不想随便娶个媳妇。他天天做着发财的美梦。他没啥本事,门路就是买彩票。他期期买,期期输,仍锲而不舍坚持买。他说,不怕买不中,只怕没彩票买了;只要有彩票,总有一天变成个富翁。他没钱买彩票了,就拿家里的谷子、番薯去卖。谁说他半句,就和谁吹胡子瞪眼睛。
我的丈夫很好,体贴我,经常叫我没事就去陪姐姐聊聊天。是的,我应该多陪我姐,她太孤独了,尤其姐夫回台湾去的时候。我没事就往那小卖部跑。姐姐看见我走过来,那张平静得近乎麻痹了的脸就活泼起来,眼角飘出一丝宽慰。她热情地拉我进小卖部里坐,拿水果、点心出来,和我一块吃。没人来买东西了,她就拉我进屋里,打开电视看。面对电视机,她的目光却不落在屏幕上,那张好看的嘴轻轻咧开,话便潺潺流出来。她什么都说,地北天南,想到哪就说哪,好像只要把话说出来了,人就舒坦了。我明白,我姐的心关得很紧,闷得难受,只有我来时,才肯露出一点缝隙,透透气。
十二
那个银村死了,死在公寓房里,两天后才被人发现。银村没有家属,几个老乡就是他的亲人,办完葬礼,便火化了。银村为人仗义,对朋友很好。那年台湾当局开始让老兵回家乡探亲,老乡们很兴奋,又很担忧,迟迟不敢回来。银村胆大,第一个报名。银村的老家没亲人了,他到处走。梦里他经常回家乡来,哪个村哪个镇的路他仍记得。他走了一遍,把在新竹县的几个同乡家里情况都打听清楚,又把几个同乡的情况一一告诉他们的家里人。有人建议银村在家乡找个媳妇安个家。他不肯,拿五万块钱捐赠给村里人修建祠堂,叫刻上他的名字,便回台湾去。银村反对他们回来娶媳妇,可谁回来娶媳妇,他都捐钱。
银村死了,几个同乡心情都很坏,连续几天都凑在一起吃酒。大家怀念银村的同时,又想着自己的处境。都想着同一个问题:反反复复在台湾和家乡来回跑,哪一天突然跑不动了,怎么办?将来,自己到底死在哪一头?
几个台湾爷爷结伴从台湾回来。
大家商量好:在台湾,天天在一起,互相照顾,相依为命;回家乡来,依然是兄弟,有事呼之即到,没事也要三五天聚一次首。
长坡回家乡来便病倒了——气病的。长坡发觉,阿花拿他的钱给开的那商店易主了,法人代表变成阿松了。他留给阿花作流动资金的十万块钱也没了,连家里的金手镯、金项链、金耳环、金戒子也無踪影了。长坡火冒三丈,问东西哪去了?阿花答得很爽快,送人了!长坡问,送谁?阿花说,送情人了。如雷轰顶,长坡气得脸色发青。缓过气来后,长坡骂道,他娘的,拿我的东西送情人!阿花的嘴一撇,说,怎么还是你的?长坡说,难道是你挣钱买的?阿花说,对,从你身上挣的!长坡的头顶又炸雷。这等于说他们只是皮肉的关系。阿花反问,不是吗,你有钱,我有青春,交换呢。一切都无可救药!长坡说,你拿钱去送情人,也是交换?阿花说,对呀,你需要我的青春,拿钱买;我年轻,更需要别人的青春,怎么不可以拿钱换?厚颜无耻!长坡气咻咻地说,你把商店转到阿松的名下,也是换他的青春?阿花呸一口,可没发火,振振有词说,商店亏空,欠一大笔债,人家逼上门,阿松拿钱还债,商店当然归他。你想要商店,就拿钱还阿松呀!一切都明明白白,这是精心策划的。面对这个既阴险又龌龊的女人,长坡咽不下这口恶气,瞪着阿花说,我有眼无珠啊,娶了一个贼啊!阿花反唇相讥,你才是个大贼呢,一个大淫贼!我的青春,我的名声,都让你这老不死的抢劫啦!
长坡头痛头晕血压升高,在镇卫生院住院。几个台湾爷爷都来看他,长吁短叹。长坡心情好些了,身体也恢复了,马上回台湾去。我姐夫亲自送他去海口飞机场。临别时,长坡抓住我姐夫的手说,老弟,人心叵测,千万要小心啊!我姐夫木木的。长坡的神情却变化着,又说,不过,想想也没啥,咱们七老八老的人了,娶个年轻媳妇,也很难为人家。顿一下又说,嗨,她没给我留下一男半女,我蹬腿之前,应该给我留住一个家,让我心里有个念想。
十三
送走长坡,过几天,姐夫也回台湾去了。
姐夫回去后,我姐都睡得很早。我忙完家务走过来时,她的家门已经关死,熄灯了,屋里就锁在黑暗中。
我感觉,这是姐姐把自己锁在孤独中。我必须撞开姐姐的心扉,不让她这样苦自己。一个中午,我跨进姐姐的门槛。姐姐奇怪地瞪着我说,大中午的,有啥事?我说,闲着,就来说说话呀!姐姐的目光仍在我身上溜达。她说,和你说话没劲,嘴里像含着糖果,吞吞吐吐的。我想向她做解释。她又说,以后说话别藏着掖着,姐不是个剥壳蛋,一捏就烂了!不等我答话,她又说,也怪不了你呢,姐姐本来就是一个剥壳蛋。姐姐左一句右一句把我说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又拉我在她身边坐下,说,姐姐不是在犯闷,都想明白啦!
我姐突然忙了起来。她在屋后那荒地上垦出一块菜地,种上了几畦蔬菜,天天在地里侍候那些菜。
为了这块菜地,我姐费了好多周折。我姐去找村里的生产队长,要一块地。队长不给。村里人分田下户时,台湾爷爷还没回来,地都分完了。可那队长没讲缘由,笑着说,怪事啊,有钱人,得闲不肯闲,偏要劳苦!我姐掉头走了。我姐不喜欢人家说她是“有钱人”。她的许多烦恼,正是人家的目光都盯着台湾爷爷的钱。我姐也不喜欢人家说她是“闲人”,正是因此,人家都拿异样的目光瞧她。我姐扛把锄头到屋后边去垦地。可是,锄头挖下去,问题就出来了。姐夫那位堂弟不让开垦。这块地是姐夫家祖上的一块甘蔗地,因为靠近屋边,生产队分地时,那堂弟硬说是祖上的宅基地,不让队长拿来分。现在这位堂弟干脆说地就是他的。姐夫没回来,祖上留下的一切毫无疑问都归他。姐夫回来了,盖了一栋平房,不要紧,将来这一切还是他的。可是姐夫娶了媳妇,要是再生个儿子,祖上留下的一切,都要瓜分。我姐拿这块地种菜,将来就在地上盖房子。我姐说,兄弟之间,何必那样认真啊?我姐这么说,是因为姐夫曾经送给他一件呢大衣、一条金项链、一个录音机、一块手表以及几千块港币。这位堂弟记不得那些了,说,地是我的,不让你垦,就别垦,啰嗦啥?我姐不再是剥壳蛋了,二话不说就扛锄头去挖祖坟,要把祖宗挖出来说句公道话!事情闹大了,村里一片议论声和指责声。生产队长来找这位堂弟,说祖宗宅基地,我姐夫应该有份;不是,就全部收回生产队。这位堂弟哑巴了。
我姐精神多了,说话也有底气了。她说,她嫁给台湾爷爷和别人也一样,决不能让人家拿异样的眼光看她。
经常下地,我姐的皮肤不那样白晳了,人却很活泼,好像比原来更好看了。
十四
我姐怀孕了。几年来,村里人瞧我姐,目光都不自觉地落在她的肚子上。我姐能不能怀孕,一直是村里人嘴边一个有味道的话题。一个黄花闺女嫁给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土地滋润肥沃没的说,可老树能不能发新枝呢?现在一个个问号化作老树的新芽,撑着我姐的肚子凸出来了,村里人的嘀咕声变成叽喳声,又变成了惊喜。姐夫更是喜出望外,那张很多皱纹的脸灿烂成一朵花。他像个小孩,见人就情不自禁地说,哦,我终于有后了!我姐能否怀孕一直是姐夫的心病。他担心自己年纪大了,生不了了,又担心自己身体有问题,不能生育了。以前的日子,什么烂事他都做过,患几种性病,吃了很多的药,打过很多的针,会不会……姐夫高兴中仍很冷静,叫我姐小心,就像端油盆一样!
我娘很重视,经常来看我姐。她拉我到姐姐的跟前,叮嘱我要好好照顾姐姐。这天我姐挺个大肚子和我和我娘一起回娘家。我大哥生两个孩子了,大的是个男孩,三岁了,光着屁股在大堂屋前面那棵杨桃树下挖蚂蚁洞。二哥也娶媳妇了。那媳妇虽不漂亮,可勤快,人也老实。我姐回家来,全部人都很高兴。大哥和二哥已经分家,谁有谁的锅,谁开谁的灶。这天我们全家人欢快地合成一桌吃饭,好亲热,很热闹。
姐夫要求我姐每月到镇上卫生院检查。我姐不让姐夫陪她去,说她挺着个大肚子,一个老头护在旁边,招徕目光,又招惹好多人嚼舌头。上镇来,我姐并不急着去医院,到街上走一走,很希望遇见那个人。这天,她遇上了阿松。她不躲不避,径直走过去,却不和阿松打招呼。阿松目光呆呆的,瞧着我姐那个大肚子出神。我姐走过去时,他的嘴角一扬,骂道,笨死了!我姐不理睬。我姐想见的人是阿花,要让阿花看见她怀孕了。我姐一直关注阿花。阿花现在很不顺,和阿松打官司争商店,输给阿松。阿花拿身子经营得到的钱都变成风流孽债,在风流中丢光了。她和那个工商所所长合伙走私香烟,被查获,货物被没收,所长被撤职,她被拘留半个月,又受经济处罚,钱财全赔上了。她又和一个派出所的干事同居,快活地出入宾馆酒家,在疯狂中,那些金器又变成那干事的了……我姐每打聽到阿花一个不幸的消息,耳边就出现阿花叫她别给我姐夫怀孕那“语重心长”的声音。现在我姐怀孕了,特别想让阿花瞧见。
我姐肚子疼得厉害,要生产了。她一路喊着走进卫生院来。躺在产床上,我姐咬住牙,不再喊一声。她旁边的一张产床上有人在做人工流产。那人就是阿花。阿花喊得好惨,死去活来,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听着阿花的喊声,我姐自觉肚子不那么疼了。阿花的脸惨白,痛苦地爬下产床时,我姐的孩子生出来了。阿花的目光很空洞,朝我姐瞧来,见我姐眯笑着看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她的身子一晃,扭过头去,踉踉跄跄走了。
可惜,我姐生了一个女囡。
我姐从医院回来,村里好多人来看望。大家喜滋滋地说着祝贺的话,可是伸手去掀开毛巾,瞧孩子那地方时,都闭嘴了,只有眼睛还在说话。说什么?尽在不言中。姐夫的眼睛也在说话。姐夫对每个来探望的人都热情有加,可眼睛里飘出来的目光却很昏暗,很淡漠,透出失望和无奈。他的心里很苦,可说不出来。他在床上已经力不从心。这个女孩就是他唯一的孩子,无后了!
孩子刚满月,姐夫便收拾行囊回台湾去。
我娘来照顾我姐。我娘很忙,要照顾我姐,还要照顾那块菜地和小卖部。有人来小卖部买东西时,我娘就唠叨,呸,生个女囡就跑了,女孩不是人么!我姐听见唠叨声,就喊过来,娘,别嚷了!其实我姐的心里也很苦。作为一个女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男人已经油枯火熄,没能力再生了。作为一个妻子,她觉得自己对丈夫有亏欠。我娘当然窥出我姐的心事。她觉得我姐没道理怪自己,只能怪那个台湾爷爷没本事。我娘说,你护着他干嘛?你不能再生吗?我姐抹眼泪。我娘生气了,喊道,哭啥?生个女囡好呢,那老不死的不管了,就抱孩子去嫁人!听到“嫁”字,我姐的心里蓦地冲起一股恶气,发怒说,我是头牛吗,没地种了就牵去卖!
十五
今年我姐的番茄长势很好,那巴掌大的叶片密匝匝铺盖在地垄上,南风吹来,叶片起伏,荡漾着一浪浪绿色,藏在叶片下的紫色茄瓜得意地晃来晃去,晃出丰收的景象。我姐是个种菜能手,种啥都有好收成。开始时,我姐只开垦一小块地,种几畦蔬菜。我姐生个女孩后,几年不见再生了。那位堂弟松了口气,大方地对我姐说,你种吧,想种啥就种啥,有力气就把整块地都开垦!我姐只生一个女孩。女孩大了就嫁出去,这块地还是他的。他突然通情达理了。我姐不去多想,把整块地开垦成一个菜园子,种蒜、种葱,种白菜、芥菜、芹菜、包心菜,又种豆角、萝卜、番茄、荷兰豆和各种瓜果。村里人都来向我姐买菜,卖不完,就挑到镇上去。村里人见我姐一天到晚忙在菜地上,劝我姐别那样拼命,一家才三张嘴,能吃多少啊?我姐不做声。我姐有深谋远虑。台湾爷爷领的是养命钱,从嘴里省一份出来养家。现在有孩子了,日子长下去,台湾爷爷哪一天撒手走了,手里空着,日子怎么过?
我姐从菜地走回家来,顺手摘了一枝野花。姐夫坐在小卖部里,戴副老花眼镜看一张彩票图纸在猜奖。那小女孩蹲在小卖部旁边那酸梅树下玩石子。姐夫的目光从眼镜框上边飘出来,掉头对那小女孩喊,小菊,娘回来啦!小女孩扔下石子,朝我姐跑来,一把夺过那野花。我姐说,哎呀,手那么脏!弯下腰,将小菊抱起,抱进屋里去。
我姐家里的日子挺温馨的。
小菊刚出生时,姐夫心灰意冷跑回台湾去,遭长坡一顿臭骂。在台湾的几个同乡一段时间就少一个,死得差不多了。当初台湾爷爷纷纷找个姑娘做媳妇。那个银村说,造孽啊,七老八老了还要糟蹋人家的青春,青春凶着呢,糟蹋你们的性命啊!结果呢,没回来娶媳妇的反而先死,银村死最早。长坡得出一个结论:青春养人,鳏夫命短!可惜长坡又变成一个鳏夫。长坡没有家了,他把心事移寄在我姐夫身上,得知我姐生了,很高兴。姐夫回台湾来,长坡置酒庆贺我姐夫老年得子。姐夫拉长着脸说,庆贺啥呀,生个女囡,全完了!长坡说,再生呀!姐夫说,还年轻吗,弹尽粮绝上不了战场啦!长坡说,有媳妇有孩子有家有屋有个归宿,还要庆贺!姐夫说,没个后,衰死了!长坡发火骂道,你娶媳妇是为了啥,不是为了有个家吗?天地良心,你媳妇这样踏实待你,替你生孩子,了不起啊!你这种人命贱,身在福中不知福,只配死在外头,做个孤魂野鬼!骂完,长坡心里一酸,抱头哭。姐夫把全部积蓄取出来,又回来了。
我姐抱小菊进屋去,姐夫跟着进来。姐夫把午饭做好了。坐上饭桌,小菊的两只手就到处抓,饭粒、菜叶、肉片撒满跟前。我姐说,小菊,拿筷子。她那小嘴翘起,不吃了。姐夫赶紧搁下筷子哄小菊。小菊乖、小菊好、小菊听话……说得满桌子都是好话了,她那小嘴才松下,抓起筷子。每顿吃饭,小菊都这么闹,姐夫都这么哄。姐夫说,这就是过日子,很幸福的。
清明节长坡从台湾回来扫墓。长坡不再去找阿花,他已经原谅阿花。他回台湾去后,痛定思痛,觉得阿花虽过分,可说到底,的确是一场金钱与青春的交易。他说,那些钱就当作补偿她了!长坡回来后,哪也不去,一直待在长坡村。
姐夫去长坡村看长坡。回来时,他对我姐说,这是长坡最后一次回家乡来了!我姐的神情凝重,说,长坡是个好人呢!姐夫说,人好可命不好啊!我姐说,我也想去看他。姐夫说,后天他来咱家看小菊。
说好来吃午饭,日头才两竿高,长坡便走进梁屋村来。瞧见我姐夫身旁站着一个小女孩,长坡凝神看了一会,点头说,像!接着,一把将小菊抱起,让小菊叫他大伯。小菊上小学了,没认生,叫,大伯好!长坡咧嘴笑,乖!放下小菊,长坡又瞧那小卖部,又点点头。走进屋里,长坡的眼睛很忙,东瞧西看。姐夫请他坐下喝茶。他说要出去走一走,看一看。长坡牵着小菊的手,朝屋后那菜园子走去。长坡走得很慢,看得很仔细,不时回头来对我姐夫说,你真有福气啊!
一桌饭菜做好了。我姐从菜地摘来蔬菜瓜果,杀家里一只鸡,做成几个菜,算不上丰盛,摆在饭桌上并不显寒薄。长坡很兴奋,喊,酒,有酒不?我姐说,地瓜酒,自个酿的。长坡说,好,自酿的地瓜酒好!长坡举杯说,来,干!他的酒量不大,酒流进肚里,酒气便涌上脸来。他仰头说,啊,一生来,吃过很多的酒,这一顿最可口,最有味,太高兴了!两杯后,姐夫说,别吃了,你酒量不大。长坡说,我没醉,真的,一点也不醉!我姐端一碗热汤放在长坡的面前,让他解酒。长坡放下酒杯,从一个皮包里摸出一大叠钱,搁在姐夫面前说,我身上就剩下这点钱了,老弟,拿去!姐夫很惊异。长坡说,这次回来,我要了却三个心愿:一、最后一次扫墓祭祖;二、再看家乡一眼;三、拿钱回来给你们。姐夫说,我不能拿你的钱!长坡说,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让我带进火葬场去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化验单,递给我姐夫说,钱在我手里,没用了。这是一张CT检查报告书,长坡患肝癌,晚期了。姐夫抓着那化验单看了好久,口气仍坚定地说,不管怎样,决不能拿你的钱!长坡说,斟酒,咱俩再干一杯!姐夫说,你身体……不能再吃了!长坡说,好,我听你的,不吃酒了,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姐夫问,什么事?长坡看着小菊说,让小菊做我的干女儿,行吗?姐夫说,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女儿!小菊睁着大眼睛瞧长坡。我姐说,小菊,叫呀,快叫干爹!小菊的眼睛仍睁着,没叫。长坡亲昵地抚摸小菊的头说,太好了,我有干女儿了,也算有个家了,知足了!他严肃地对姐夫和我姐说,这些钱不是给你们,给我的干女儿,以后拿去读书!
十六
回台湾去三个月,长坡走不动了。姐夫赶回台湾去照顾他。临终前,长坡又羡慕我姐夫有福气,嘱咐说,你要善待媳妇,培养好孩子啊!我姐夫说,一定!长坡去世后,在台湾新竹县的同乡只剩下我姐夫了打理完后事,遵照长坡的遗嘱,把他的骨灰盒带回家乡来。
长坡在阴间保佑,我姐一家平安泰道。但是,我姐这样的家庭,安稳也让人心焦。姐夫这把年纪了,无可奈何地一天天老下去,到了那一天,日子怎么过?我姐不让姐夫这么想,她说,人在年年老,孩子也年年大哩,要想就想咱小菊!说的也是,小菊的天真和伶俐给这个家注入了活力,在我姐和姐夫的心里播下了希望。
转眼间,小菊在我姐和姐夫的疼爱中长成一个漂亮的姑娘了。她的活泼转化成聪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城中学,这给我姐和姐夫莫大的宽慰。
这天早上老天爷阴沉着脸。姐夫对我姐说,歇一歇,天要下雨,用不着浇菜呢。我姐抬头看一下天,还是挑着水桶走了出去。晌午的时候,天上飘下小雨。姐夫从那小卖部走出来,要去关家里的门窗,感觉头晕,摔了一跤,不省人事。送姐夫去县医院,中风了,半边身瘫痪。
姐夫中风后,我姐要打理家庭,照顾姐夫,照看小卖部,又照管菜园,忙得像陀螺转。我心里很不安。每天早上我都到菜园子来,帮姐姐浇一会菜。这天浇完菜,刚走出菜园子,姐姐赶来说,往后别来浇菜了,你也很忙哩!的确我也很忙,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家里的事情很多。我说,家里还有你妹夫呢。我姐说,这是姐的命不好,不能拖累你。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姐又说,不让小菊再读书了,叫她回家来帮我。我又说不出话。小菊在县城读书花费很大,她又不懂事,炫耀是台湾爷爷的女儿,花钱不心疼。我姐见我的脸上呈现难色,又说,这个事,还要和你姐夫商量呢。
吃午饭时,我姐把话说了出来。中风后姐夫那张脸已经歪斜,此刻急速歪向一边,流着口水说,你——你说啥?叫小菊回来种菜,以后要她嫁给怎样的人?听到“嫁”字,我姐心里一阵抽紧,勾下头,盯着脚尖不做声。姐夫的嘴巴翕动两下,又说,这个家就看小菊,她有出息,嫁到个好丈夫,咱们就跟着享福,要是……我姐咬紧牙,扭过头去,抓扁担挑水去了。
姐夫的脾气越来越坏,唠唠叨叨的,还发火骂人。这天早上,我姐挑水桶要去浇菜,姐夫在后面喊,又去了,我不能回台湾拿钱了,没用了,不管我了,没良心啊!我姐只好收住脚,让他骂。有一次姐夫说我姐不管他了。我姐说,怎么不管你,不见我很忙吗?姐夫说,我瘫在床上,你还天天去种那些菜,我不如菜重要吗?我姐说,没种菜,吃啥?这个回答很糟糕,姐夫抓住不放,变成他不能回台湾拿钱了,我姐不管他的证据。其实,我姐照顾姐夫很好。一日三顿,饭菜端到床边来,又天天给他洗澡,还要端尿盆提便桶。可是菜不能不种。姐夫没法去台湾拿钱了,维持日常生活,供小菊读书,都靠这菜园子。
小菊很少回来。假期她回来了,也不在家里待,到镇上泡网吧。这天我姐说,小菊,好不容易等到你放假回来,也不帮煮顿饭,看一看你爹。小菊说,盼我回来劳动?拿我当保姆用?我姐说,这么大的女孩了,做点家务没啥苦,怎么这样说话?小菊说,事实就是这样。我姐说,上那网,也没用呢。小菊的嘴翘起来,说,你懂啥!姐夫从屋里喊出来,孩子难得回来一趟,想干啥就干啥,玩得开心就好!小菊乜斜眼瞅我姐,走了。
小菊初中毕业后,没读高中,直接到海口去读一个旅游学校。旅游学校是中专,花费很大。第一年,没几天小菊就打电话回来要钱,数目都不小。第二年开始,小菊很少打电话回来了,连假期也不回来。一天,突然接到小菊的电话,说她认识一个从台湾来做生意的朋友,只要到医院写一张疾病证明书,又到当地政府和派出所打一张证明,再拍我姐夫一张病照,那朋友就可以帮忙从台湾拿钱回来。我姐跑了好多天,拿不到镇政府和派出所的证明书。小菊赶回来亲自办,走一趟,说说笑笑便办好了。小菊回去不久,便神奇地把一大笔钱汇回家来。
半年后,姐夫去世了。办完丧事,我姐叫小菊留在家里陪她几天。小菊说,很忙,必须回去。我姐说,你那朋友帮咱大忙,要好好谢人家!小菊说,那台湾佬,哼,一个吝啬鬼,不理他了!我姐疑惑。小菊说,你不懂呢!
小菊回海口去后,在电话里告诉我姐,她不读书了,到外头挣钱。我姐说,别啊,要先把书读好。小菊不答。此后,小菊的手机号码不停地改换,无法再和她联系了。
一切都过去了,我姐静下来收拾心情。姐夫那位堂弟登门来说,没有田埂难堵水,你去嫁人可以,绝不允许找个男人上门来!我娘也来看我姐,说,你年纪不大,才有一个女孩,再嫁谁也没话说,可要多个心眼,拿钱给娘放,别带钱去嫁人!我姐的心情又坏了。
这天小菊电话说她汇一笔钱回家,问收到了没有?我姐问,你在哪?做什么工作?小菊说,傻吗,有青春,就有本钱,还做工作?没用的人才做工作挣几个小钱!我姐心里着慌,说,你千万别做蠢事啊!小菊说,啥是蠢事?我就是靠聪明赚钱!我姐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好难受,说,小菊,你回来吧,现在就回家来!小菊问,回去干嘛?我姐说,回来找个婆家嫁,好好做人!小菊笑在电话里,说,嫁人?嫁人有啥用?嫁人就是好好做人了吗?你十七歲嫁人,好在哪了?没有钱,就不能好好做人!我姐说不出话了,抓话筒的手僵硬。小菊在那边又说什么,她听不见了。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