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竹筠,男,本名蔡军,1968年1月出生于甘肃省高台县。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作品一百多篇(首)。现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张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高台县文联主席,高台县作协主席。
一
李国跟马兰花是在去新疆的车上认识的。
这辆车是邻村的王万财包下的。王万财有个姐姐,六零年挨饿时节,跟村里十几个男的女的,结伴逃荒到新疆,后来嫁给了兵团哈密农场一个江苏人。这个江苏人,也就是王万财的姐夫,官没混大,临退休时,却包下了兵团农场的两千多亩地。王万财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带着老婆儿女去了新疆,帮他姐姐姐夫料理这两千多亩地。两千多亩地,种的都是棉花。平常日子里,王万财用工用的是就近打工的,但到了秋天摘棉花,人手紧缺,王万财每年要到村里来,找上三四十号人去摘棉花。
本来,李国早五六天就去了新疆昌吉,去昌吉也是摘棉花。他媳妇王小梅已经跟村里一伙人去昌吉摘了七八年棉花。最早一趟回来,能挣个三四千,后来挣到了六七千,这一二年,能揣回来小一万。每年去新疆,看到村里不少人家,都是夫妻结伴而行,王小梅就想让李国跟她一块儿去。李国听王小梅说过,就是去了的两口子,吃住虽在一个屋檐下,也睡不到一张床上。王小梅让李国去,也不是为了打工这两个多月能跟李国睡在一起,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但李国总是很痛快地说:“我不去,我有我的事干。”
李国是个厨子,菜做的好,尤其红烧肉做的好。
李国的厨艺,是从他爹手里传下来的。
李国他爹原先在县看守所当厨子。看守所的厨子,饭菜不要求做得好。想做好,也没那个条件。一天三顿,顿顿是白菜、萝卜、洋芋蛋,主食是寡水面条。这饭做出来,犯人吃,李国他爹也吃。犯人顿顿吃寡水面条,不敢有意见,还得说这饭好吃。李国他爹嫌这饭不好吃,不想因陋就简,就想把寡水面条做得可口些。每次面条做出来,要切上两根葱,炼上半勺头滚油,把葱花炝一下,这一来,面条一下子好吃多了。
李国他爹的葱花面条,让看守所有了回头客。有几个犯了事的,刚放出去没几天,又进来了,成了惯犯。看守所的干警问他:“咋又进来了?”这人也不避讳:“想李师傅的葱花面条了。”为了不让惯犯惦着看守所的葱花面条,看守所把李国他爹辞退了。辭退后,李国他爹被乡政府又请去做饭。给乡上的干部做饭,葱花面条这一招哪能使得开?李国他爹又拿出了新花样——红烧肉。李国他爹的红烧肉,肉块子切得跟别的厨子不一样。别的厨子做红烧肉,肉块子是切成方形的。李国他爹切的是三尖,肉块子看起来像核桃大小的钻石的形状,每一块上有肥有瘦,还带点儿皮。调料也简单,大香、花椒、葱、姜、蒜,加上油、盐、酱油和冰糖,做出的红烧肉,肉味纯正。搛在筷子上,晃晃荡荡的;吃进嘴里,肥而不腻,那点儿皮却保留了一点韧劲儿,有个嚼头。功夫全在火候上。乡政府食堂的红烧肉出了名,县上的领导便常来调研和检查工作。县上的领导成了回头客,这不是坏事,乡上还巴不得呢。李国他爹就在乡上的食堂一直干到退休。中间曾两次提出想早点退,乡上还不让退,给涨了工资,又留下了。李国他爹的厨艺,方圆几十里就有些名声。退休后,村里人家有了红白喜事,便请他爹去摆席。李国的手艺,就是这时候跟他爹学的。李国给他爹搭了十几年手,厨艺学到了,他爹去世了,李国就一个人单干。一开始,一年也能有个三四千进账,后来村里有了城里酒店的流动餐车,李国的生意就淡了。两三桌的小席面还有人请,十几桌的大席面就没人请了。不是李国的厨艺被城里的厨子比下去了,而是请李国摆大席面,又要垒灶起锅,又要借桌椅碗碟,办事的人家嫌麻烦。
看李国的手艺渐渐不吃香了,王小梅每次去新疆摘棉花,就想让李国跟她去。王小梅说:“你那个,一年能挣几个钱。”
李国说:“我这是一辈子的手艺。你打个工,长远不了。”
话虽这么说,但几年下来,王小梅去新疆打工,活儿不仅没断,挣的钱还一年比一年见涨。倒是李国一年比一年挣的少。
这次,王小梅又要让李国跟她一块儿去新疆,李国就答应下来。但到了临走的前一天,村里一户人家,儿子考上大学,请了三桌人,两天后想办个升学宴,请李国去摆席。李国应承下来。做三桌席,挣不了几个钱。李国想的不是钱,想的是不能让祖传的手艺歇下。这一来,新疆就没去成。王小梅气呼流斗地跟同村一伙人去了新疆昌吉,临走时,没正眼看李国一下,跟两个孩子和李国他娘也没吭一声。
三桌席摆过,李国又闲下了,一闲下,又后悔没跟媳妇去新疆。正后悔着,王万财骑着摩托来找他。李国跟王万财邻村住着,自小相熟。王万财问他想不想去新疆哈密挣钱。李国以为王万财找他是去摘棉花,就说:“想去。”没想到王万财找他不是摘棉花,而是给摘棉花的人做饭。王万财说:“一月三千五,咋样。”
李国一听,高兴坏了,当下应承下来,杀了个西瓜让王万财吃。
王万财告诉李国:“这几年,给摘棉花的人做饭的大师傅,是个河东人,饭做的不合咱们河西人的胃口。摘棉花的人意见大的很。今年想换个大师傅。有人提起你,我一想,正好。”
走的这天早上,王万财骑着摩托来接李国。李国一手挟着铺盖卷,一手拎着一只帆布袋,两人一溜风到了邻村。王万财家老房子门口,停着一辆从县运输公司租来的中巴。远远地,李国看到车顶上装满了行李。下了摩托车,李国把帆布袋放在一边,挟着行李要往车顶上爬。王万财说:“拿到车里,放到后面算了。”
李国上了车,看到最后一排座位上,层层码放着大包小包,就把行李拎过去,放在了座位前的过道上。旁边一个座,正好空着,李国就坐下来。一会儿,王万财也上了车,向车内扫了一眼,看车内坐的满满当当的,就给司机说:“走吧。”车就开动了。
半个钟头后,车快到城郊一个镇上的时候,王万财给人打电话:“兰花,兰花,车马上就到了,你出来在路边等着。”
车到了,路边站着一个小媳妇,三十多岁,中等个头,看起来很壮实,就是王万财电话中的兰花。到了哈密,李国才知道兰花名叫马兰花,是王万财的姨表妹。马兰花没带铺盖,只拎着一个花布大提兜。车门打开,马兰花上了车,看到李国旁边有一个空位,就跟李国坐在了一起。
车过了县城,就上了连霍高速。一开始,车上还说笑嬉闹,过了酒泉,已是午后,车上安静下来。李国看了一眼,前前后后都是丢盹打瞌睡的。李国初次去新疆,兴兴头头的,没有睡意,好奇地看着窗外。旁边的马兰花,不知何时,头靠着椅背早睡着了。走着走着,李国肩头一沉。马兰花头一歪,枕在李国肩头上。李国想把马兰花叫醒。一男一女,又不是夫妻,女的枕着男的肩头睡觉,让车上的人看见了,就成了笑话。但李国看到,除了司机,车上的人只顾自个儿睡自个儿的觉,没人在乎别人干啥,就让马兰花安安稳稳地去睡。马兰花睡了好大一阵子,突然间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靠在李国身上,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坐直身子。但不一会儿,又睡着了,头一歪,又靠在李国肩上。
车到安西县城,王万财招呼一车人,在一家路边饭店,每人吃了一盘炒拉条,一路上再没打尖。第二天午时,就到了哈密郊区王万财他姐在兵团农场的家。
二
王万财他姐农场点上的房子,前后有三座院子。前院面南是正房,中间是客厅,左右两个耳房。李国看到,马兰花一下车,就拎着提兜住进了西边的耳房。东边是王万财住。前院東面是伙房。院子里有两架葡萄。葡萄架是空心钢管焊接的。葡萄一嘟噜一嘟噜的垂着,不小心能碰了头。中院有两栋房子,呈7字形,像车库,里面都是大通铺,是摘棉花的人住的。后院很宽敞,一半搭着彩钢棚,露天地里停放着拖拉机、铺膜机、旋耕机等农机。
李国他们忙着安置行李。王万财不知啥时候骑着前院里一辆电动三轮车出去了。回来时,车上装着半车斗子西瓜、哈密瓜,还有三大捆馕饼。王万财喊叫着让他们来吃。葡萄架下一张小方桌上,王万财已经杀了一桌子瓜。马兰花把院子里一个电动小水泵打开。大家胡乱洗了洗手脸,就围着小方桌吃起来。馕饼就瓜,吃起来很爽口,也顶饱。
吃过,歇了一阵,王万财让马兰花带李国去买东西,给大家准备晚饭。
李国这时才知道,马兰花是给他打下手的,还负责这一伙人的伙食管理。
马兰花骑上电动三轮车,李国坐进车斗,两人出了院门。沿着街道走了百十米远,有一个十字。十字四周是些店铺。马兰花把三轮车停在一家门面大一些的店前,跟李国走了进去。店是一个河南女人开的,马兰花跟店主很熟,两人亲热地打了招呼。马兰花问李国要买些啥。李国以前没有做过大锅饭,一时不知买些啥好。马兰花就自做主张买了两袋子面,一袋子米,五托子鸡蛋,又买了油盐酱醋,调料,葱姜蒜,西红柿,辣子,还有发面用的小苏打。
下午这一顿,李国给大家做的是他爹的拿手绝活——葱花面条。就饭菜是生切辣子。李国怕辣子切得大,几筷子让人搛完了,就让马兰花把辣子切得碎碎的,放上盐和醋,拌了两半盆。大家吸溜吸溜吃得很过瘾,都说李国的饭做的就是好。
王万财一看李国用几根葱,几把辣子,就能让大家吃了说好,很高兴,加上都是乡里乡亲的,饭后,拿出两瓶伊犁特,要给大家赶赶乏。饭饱酒足,王万财让大家早点歇下,明天正式开工。
新疆的天亮得晚,但第二天早上,李国和马兰花五点多就起来了。前一天发下的面已经起了,李国要蒸馒头。馒头上了笼,李国让马兰花洗了半脸盆西红柿,两把辣子,要做个西红柿鸡蛋汤。汤快好的时候,要用淀粉勾芡。前一天没买下淀粉,李国就打了半盆子面糊子。做出的汤照样黏口,不寡淡。
吃过早饭,天刚麻麻亮。王万财开上铁牛拖拉机,车上挨挨挤挤坐满了人,去地上摘棉花。
李国去伙房洗锅。马兰花见了,把李国推开,让他去休息。马兰花说:“你是大厨,洗锅抹灶不是你干的。”
李国回到住处,想给老婆王小梅打个电话,但王小梅没有手机。王小梅是那种很会持家的女人,过日子不浪费一分钱。自家十多亩地上苦下的不说,一年打工都要挣回小一万。但王小梅手攥得很紧,涓滴不漏。李国一直想给王小梅买个手机。王小梅说:“你有个就行了,一人拿上一个能干啥。”李国说:“你有个手机,出外打工时好联系。”王小梅说:“我出外打个工,有啥好联系的。就是联系上,又能干啥。”说得李国再没二话。李国知道,王小梅除了省俭,对摆弄电器有点怯。家里看电视,换个频道,都是让李国和孩子摁遥控,王小梅从不沾手。一次,李国的手机响了。李国去了后院,手机在王小梅身边。王小梅看手机上是她哥的名字,不知道怎样接听,大声喊叫李国。李国正在撒尿,没回应。王小梅拿着手机跑到李国身边,手里像拿着一盘蛇。
王小梅没有手机,但同村一块儿的人大多有手机。李国把赵广仁的手机拨通了。两人说了几句,李国问王小梅在不在他身边。赵广仁说:“远的很哩。”李国让赵广仁给王小梅带个话,说他也来新疆打工了,让王小梅不管用谁的手机给他打个电话。但两天过去,王小梅没来电话,不知是赵广仁话没带到,还是话带到了,王小梅不给他来电话。李国只好在晚上的时候,估摸着都收工了,又把电话打给赵广仁,说是找王小梅。王小梅把电话接了,劈头一句就是:“你不是不来吗,咋又屁颠颠地跑上来了。”李国说了来龙去脉,还想再说两句,王小梅说:“行了,别浪费电话费了。”电话里就成了赵广仁的声音。
李国刚把电话挂断,马兰花进来了,问李国:“中午饭做啥呢?”李国说:“我看有压面机哩,中午不行就做干面算了。”马兰花说:“昨天肉也没买,菜也不够,我去再置办上些。还早着哩,早上起得那么早,你睡睡去。”李国说:“哪有那么多瞌睡。”
马兰花骑着电三轮出去了。李国也闲不住,就去伙房开始料理着活面。两大盆面絮拌好,马兰花回来了。李国切肉,备菜。马兰花压面。因着手早,时间上不匆忙,两人一边干活,还能聊着。马兰花说,这院房子,这些年她姨父王万财一家住着。王万财他姐一家老早就在市里生活。王万财的儿子丫头也在市里,他姐夫都给找下了事干。儿子结婚后,有了孩子,王万财老婆就去带孙子。农场这一块,就是王万财一个人打理。
李国是摆下大席面的人,三四十个人的饭,值不住他忙活。马兰花爱说,不过嘴上不停地说,不耽误手上干活。一个多钟头,两人把该准备的准备停当了。李国问马兰花:“上地的人啥时回来?”马兰花说:“中午不回来吃,我们得送到地上去。”又说:“两点钟送到就行了,三轮车骑上半个钟头就到了。”李国看看手机,有点早,不着急炒菜下面,就坐在葡萄架下看手机。马兰花剪了一嘟噜葡萄,用水冲冲,用个不绣钢盆盛着,放在李国脚下。两人一块儿吃葡萄。吃过葡萄,马兰花把三只大塑料桶找出来,打开水泵,拿着水管子里里外外把塑料桶冲洗干净。李国看出,那几只塑料桶是往地里送饭的。
马兰花洗过塑料桶,说:“我把火捅开,先把水烧上。”李国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炒菜。”马兰花就把两个灶都捅开。灶下有鼓风机,一打开,封住的煤呼呼就着了起来。
三四十个人的菜,李国是分三次炒的,没有一锅炖。马兰花问起来,李国说:“分开炒入味。”菜是大肉炒芹菜洋葱。菜炒好,马兰花先下了一小把面,够她跟李国吃的。两人在葡萄架下的小方桌上吃过,马兰花才给摘棉花的人下面。面下出来,用凉水过了两遍,怕粘成团。装在桶子里,抬上电动车。马兰花从自己睡的房里拿了两个蛇皮袋放在车上,问李国拿不拿蛇皮袋。李国问:“拿上干啥?”马兰花说:“下午回来做饭,还得好大一阵子,我们去了也摘摘棉花。”李国明白过来。但李国就是来做饭的,没想着摘棉花,也就没备下蛇皮袋。马兰花给李国找了两个蛇皮袋,跟自己的折在一起。临出门时,李国问马兰花:“去了让人搁啥吃呢?”马兰花说:“吃饭的家伙他们自己带着,地上干活的时候还要喝水。”李国“呃”了一声。
半个钟头,就到了地头。马兰花把三轮车停在树阴下。王万财看见,走过来就夸李国:“肚子正饿,你们就送来了。换上个大师傅就是好,饭做得好不说,时间上也把握得好。”王万财向远远近近摘棉花的人喊了一嗓子:“吃饭来。”
饭菜是自己盛,能吃多少吃多少。吃过后,几个男人坐在树阴下抽烟喝水。女人们又下地摘起了棉花。李国跟马兰花也拿上蛇皮袋,傍着几个女人,摘了起来。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李国摘了一蛇皮袋。马兰花摘了一袋半。装在三轮车上,两人回去做晚饭。晚饭准备做汤面叶。面压好,菜都备好,一直等到摘棉花的人收工回来,王万财把拖拉机开进后院,李国和马兰花才开始下面。饭里面有肉,有西红柿,有香菜,红红绿绿的,很是开胃。
吃过饭,王万财招呼大家去过秤。最多的有摘了两百多斤的,算下来,这一天就挣了四百多。李国和马兰花的也过了过。李国的二十多公斤,马兰花的三十多公斤。除过工资,这天李国算是又挣了四十几块钱。
三
每天的早半天,摘棉花的人上了地,李国和马兰花有一段时间的空闲。这段时间,李国大多是翻手机,有时也躺在铺上迷个盹儿。马兰花并没闲着,除了洗锅抹灶,还要打扫前院,收拾她和王万财的睡房。
时间久了,李国发现,马兰花很会体贴人。李国摘棉花,既没蛇皮袋,又没手套。头天摘了小半天棉花,手上就被开裂的棉桃,划得到处都是血道子。大太阳下摘棉花,头上也没个遮阳的东西。第二天马兰花去菜店买鸡精味精,就顺便给李国买了手套和一顶瓦楞帽。李国要给她钱,马兰花不要,说:“四五块钱,又不是花了多少。”李国笑笑,没再坚持。摘棉花时,身上不住地淌汗。衬衫湿答答地贴在身上,干了后,硬巴巴的,硌得皮肤痛,很不舒服。马兰花每天摘棉花回来,要把身上的汗衫换下洗一洗。她姨父王万财脱下的脏衣服,她也就洗了。看到李国两三天了没换洗过,她让李国脱下来要给洗洗。李国说:“我自己来。”马兰花说:“一件衬衣,几把就揉出来了,能费个啥劲。”李国笑笑,也就没再坚持。
李国还看出,马兰花人很大方。有时她自个儿去买菜,有时李国也去。车斗子里装上大包小包的菜,李国坐上去,没个下脚处。马兰花就让李国跟她并排坐在驾驶座上。虽是秋天,做饭的时候,伙房里两个灶火熊熊烧着,里面热得像蒸笼。李国喜欢光着膀子干活。李国身上不胖,但肉很结实,胳膊上有几块疙瘩肉,多年掂炒勺掂的。当了十多年厨子,鸡腰子,羊卵蛋,这些有力气的好肉都让他吃了,身上的肉硬邦邦的,隔着背心都能显出来,结实里面藏着劲道。马兰花一开始见了,没怎么着。一男一女,待在一个院里,很快熟过头了。往后,李国要是说上一句打趣话,马兰花就在李国的膀子或是背上,“啪”地给一巴掌。
马兰花是个闲不住的女人,要么手上忙着,要么嘴上忙着。嘴上忙着,除了爱说,还爱吃零嘴儿。李国坐在葡萄架下看手机,马兰花会洗上一吊葡萄,或是一根黄瓜,或是两个西红柿,跟李国坐着,边吃边聊。
马兰花的手机屏保,是她的一张翻拍照。一天,李国看见了,要看看。马兰花不让他看。李国硬夺过来看了看。屏保上的照片,是马兰花当姑娘时节照的,圆脸大眼,看起来丰满,却不显得胖。李国端详了半天,说:“还怪好看的。”马兰花说:“有啥好看的,现在都胖成猪了。”
李国从手机上抬起眼来,看看马兰花,像是把照片和人作了个对比,说:“也没有。”
有一天,他们聊起各自的家庭。李国说,他老婆人挺好,能吃苦,会过日子,就是脾气有点倔,再就是手里捏得很紧,从不轻易花钱。他们生了一女一儿,女儿已上初中,儿子刚刚入小学。聊到这里,马兰花说:“你们生得好呀。头胎生上个女儿,女儿早早长大,既能体贴父母,又能照顾弟弟。”她的话中,没有恭维的意思,而是真心的羡慕。羡慕完了,她说起自己的家庭。马兰花的丈夫是个开大车的,长年在外跑运输,钱是挣下了,但顾不上家。他们只生了一个,是个男娃,也想要二胎,只是还未到间隔时间。二胎想要个女儿,又怕再生个儿子。这时马兰花说:“你们咋就生得这么好,有啥诀窍,能不能传授传授?”李国说:“这能有啥诀窍,还不都是黑灯瞎火弄下的。”马兰花笑着给了李国一巴掌。
马兰花最爱跟李国聊的,是同来的男男女女,谁跟谁好,谁跟谁合不来;谁吃得多,谁吃得少;谁挣得多,谁挣得少。
一次,马兰花问李国:“老王你认下么?”同来的有好几个姓王的。李国就问:“哪个老王?”马兰花说:“老王还能是谁呢,就是王前进。”李国问:“咋了?”马兰花说:“老王跟张莲花……不正常。”李国问:“咋个不正常?”马兰花顿了顿,笑着说:“两人晚饭后,爱往包谷地里钻。”李国笑道:“真的吗?摘上一天棉花,还有那个劲头。”马兰花说:“真的,两个人好了好几年了。”李国开玩笑说:“你跟人钻过包谷地吗?”话音刚了,马兰花就给了李国一巴掌。
这以后,吃过晚饭,棉花过了秤,李国爱观察出去的人。果然,王前进好几次前半夜不见人,大家都要睡了,他才悠哉悠哉地回来。一天,王前进回來,刚躺倒在铺上,睡他旁边的老许说:“又糟踏谁的包谷地去了。”王前进说:“去沟里洗了个澡。”
李国还发现,丁建光和王雪琴吃饭喜欢往一块儿凑。棉花过秤时,丁建光过完自己的,总要把王雪琴的也扛过来。李国还以为他们是亲戚。马兰花说:“哪里是什么亲戚。前几年,王雪琴的老公也来摘过棉花。有一次,收工回来的时候,一车人挤着坐在棉花包上,王雪琴的老公说丁建光摸了王雪琴的沟子,两人还骂了一架。”丁建光三十多岁,比李国还小。王雪琴快五十了。李国说:“他俩年龄上也不配呀。”马兰花说:“你知道个啥,老桃子吃起来才有味呢。”
这种事,听马兰花说得多了,李国发现自己心里也有了鬼。以前看马兰花,目光直撅撅地就过去了。这以后,再看马兰花,目光半道里会打个弯儿。
不觉过了一个多月。中秋节这天,王万财让早早收了工。吃过饭,又弄了些瓜果葡萄,要给大家过中秋节。大家都说,王老板不亏待打工的人。王万财一高兴,又拿出几瓶伊犁特,要跟大家喝几杯。月亮爬上来了,照得院外亮光光的。院子里葡萄架遮着,照不进多少光来,还开了灯。大家吃过瓜果,喝了几杯,有的就回去睡觉了,有的去街上溜达。有男男结伴的,有女女结伴的,也有男女前后出去的。几个好酒的,跟王万财还在喝。喝了一阵,也回去睡了。院子里只剩下王万财、李国和马兰花。王万财问李国:“李师傅,干了一个多月了,感觉咋得个?”李国说:“好着哩。”王万财问:“三十几个人的饭,你们两个人能应付过来不?”李国说:“这有啥呢。”王万财说:“那就好。”又说:“你不要今年干一年,明年又不来了。”李国说:“只要能挣上钱,咋能不来呢。”王万财说:“好,有你这句话,我以后就再不愁找做饭的人了。”说到这里,李国转了话头:“我咋听的,现在棉花都用机器采开了,以后还要不要摘棉花的人了?”王万财说:“机器采棉采了多少年了,我们的棉花不照样让人摘。机器就把棉绒打断了,收购公司会压价。我们的棉花是专供江苏一家纺织厂的,人家就要求手摘。”
说话间,李国也喝大了,不想喝了。王万财说:“那就好了。”又问李国:“明天不耽误事吧?”李国说:“误不了。”
睡前,李国去解手,看到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无非是问了问老人和孩子都好吗,中秋节吃了个啥。给家里打过,又想给老婆王小梅也打一个。打给赵广仁。赵广仁说,刚吃过饭,棉花正过秤,问他要不要找王小梅。李国说:“算了。”
四
人一忙起来,时间过得快,两个多月,李国觉得一眨眼似的。
刚来的那几天,勾着腰摘上小半天棉花,李国还觉得有些腰酸背疼;酷暑天里摘棉花,比在伙房里做饭还热。但几天过去就适应下来。摘的棉花也一天比一天多。摘得多就挣得多。李国倒不觉得摘棉花苦,也不觉得摘棉花累。有时摘起棉花来,还把做饭给忘了。倒要马兰花来提醒他。唯一的煎熬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夜里睡下了想女人。想女人没想别的女人,就是想自己的老婆。但老婆不在身边,想也是白想。自从马兰花给他讲了王前进和张莲花的事,夜里再想起女人来,李国也想过马兰花。从日常的言谈举止上看,李国觉得马兰花对他是有那么点意思的。但两个多月过去了,他俩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空间,两人之间却并没发生什么。李国又觉得自己把马兰花想错了。马兰花不是他想的那种人,她可能就是那样的性格,那样的做派。不管马兰花对他有意思还是没意思,只要跟马兰花待在一起,有说有笑,李国就觉得很有意思,很享受。李国跟王小梅结婚快二十年了,日子过得没滋没味。没想到出了一次远门,倒让他的日子有了意思,有了滋味。所以,这天摘完最后一趟棉花,王万财给大家算工钱的时候,李国心里有些余兴未尽的失落。
这一趟,李国也挣了九千多。钱揣进兜里,想给老婆打个电话。一方面,是告诉王小梅他们这边结束了,他要回去了;另一方面,当初李国因不来新疆挣钱,王小梅是负气离开家的,现在,李国也挣了小一万,想让王小梅高兴高兴。电话仍旧打给赵广仁。这次,王小梅离赵广仁不远,一喊就过来了。王小梅一听李国挣得不少,说话时口气好多了,说他们那边还得几天,让李国先回。
打过电话,李国才来收拾东西。看到别的人,有把钱往裤裆里缝的,有往上衣内口袋里缝的。李国笑了笑,留出路费,把一沓子钱分成两份,装在换下的一条裤子口袋里。又把裤子卷成一团,塞进帆布袋最中间。
行李收拾就绪,大家肩扛手提,去公路边候过路的班车。再坐班车去市里乘火车。每年都是这样,王万财不负责回程。
李国跟一伙人走出院门的时候,突然想起马兰花,回头向马兰花住的房子看了一眼。李国不知道马兰花走不走,他想去问一下马兰花。刚停下脚,马兰花从正房门口出来了,拎着花提兜,穿着一件浅黄色外衣。李国差点儿没认出她来。李国问她:“你也回吗?”马兰花说:“不回待在这儿有啥事干呢!”王万财这时也走了出来,既像是对李国,又像是对马兰花说:“跟上你们一块儿回去吧。路上了你给操个心。”李国给王万财点了下头,说了声:“我们走了。”
农场点离公路不远。等了十来分钟,来了一辆公交车。先上去了十来个。又等了一阵子,又来了一辆。余下的都上了车。半个钟头,车就进了哈密城。到了汽车站,又换乘市内公交去火车站。这时,人就走散了。
李国第一次来新疆,不摸门,走路得问马兰花。等了一阵,过来一辆公交,是去火车站的。两人上了车。坐了不知几站路,终于到了火车站。火车站上人山人海,都是摘过棉花急着回家的民工。买票的人从站里排到站外。李国把行李放在站前广场上,让马兰花守着,他拿上两人的身份证去排队买票。排了三个多钟头,总算到了售票口,一问,要坐的那趟车,当日票已售完。好在明天后天的票已开始预售,就买了明天下午三点的票。回来给马兰花说了。马兰花说:“也好,我们正好转转,给家里买点东西。”
李国带着铺盖,转起来不方便。马兰花说,行李可以寄存。又把行李寄存下。两人的包里都藏着挣来的钱,须臾不敢离身。于是就拎着,沿着火车站门口的大街去逛。逛了半天,马兰花买了些坚果、葡萄干。李国也买了坚果、葡萄干。李国看上一顶维族小花帽,想给儿子买。虽然有点贵,还是买下来。又想着该给女儿也买个啥。女儿已经上初中了,就给买了一条手织的围巾。又往前走,离火车站已经很远了,遇到一條小吃街。两人吃了一回油酥馍。转了转,又吃了一回羊肉闷饼。两人买东西和吃饭,都是李国抢着掏钱。
一遭转下来,腿也困了。太阳虽然还老高,但已经八点过了。放在家里,这时天都黑了。两人商量晚上的住处。李国想去火车站附近住,说明天坐车方便。马兰花担心火车站附近的旅馆都住满了人,去了要么没住处,要么房价高,说不如就在这附近住下,明天了早早赶过去。
两人就沿街找旅馆。街上到处都是酒店和旅馆,不是太贵,就是太简陋。转了两条街,终于找到一家合适的。门口立着一块红色牌子,上面明码标着房价,单人间160元,双人间120元,而且内设空调、电视和卫生间。马兰花觉得价格不贵,设施也全,就跟李国走了进去。吧台上却不见人。马兰花从花提兜里取出一个人造革皮包,从里面取出身份证,放在吧台上。李国也从裤口袋里掏出身份证,拿在手里。马兰花又从皮包里掏钱。李国见了,一把抓起她的身份证说:“我来吧。”话音刚了,一个中年女人从二楼下来,看见李国和马兰花,问:“住宿吗?”马兰花问:“有房间吗?”中年妇女转进吧台后,说:“正好,还有一个单人间。”李国本想着每人开一间,一听只有一间,怔住了。马兰花从他手中接过两人身份证,递给中年女人,又抽出两张百元钞票,放在吧台上。中年女人开着票,头也没抬地说:“押金两百。”马兰花又从皮包里掏钱。李国要抢着掏,手伸进裤口袋,马兰花把钱已递了过去。开好票,中年女人把押金票据和房卡推过来,说:“302。”两人上了楼。李国这时才感到心跳得不同寻常,咚咚咚像打鼓。
302在走廊尽头。李国掏出房卡开门的时候,马兰花紧依在他身边,胸脯几乎是贴着他的右臂。李国能感觉到,马兰花的心也敲鼓一样咚咚咚跳着。骤然间,李国的心比刚才跳得更快了。推门的当儿,李国的胳膊已被马兰花挽住。待进了门,李国随手把帆布包丢在地板上,转身拉起马兰花另只一手,抬眼看着马兰花。李国看到马兰花眼圈是红的,眼睛里像喷着火,两只饱鼓鼓的乳房,在黄衬衫下面一耸一耸地起伏着。李国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膨胀,呼吸都是灼热的。他张开两臂,猛地把马兰花拥在怀里,在她丰腴的脊背上潦草地抚摸了几下,就把马兰花压倒在了床上。
两个多月没干过这事,李国像饿汉子吃肉,几口就吃饱了。吃饱后,李国有些后怕。本是来新疆挣钱,没想到还当了嫖客。李国听说,当嫖客被派出所逮住,不仅要罚款,还要蹲几天班房子。想到这里,心里又开始打鼓。但这时的打鼓和刚才的打鼓不一样。刚才打鼓是因为激动,这时打鼓是因为害怕。鼓打了半天,心里不落实,给马兰花说:“要不我去这附近再开间房吧,别出个啥事。”马兰花说:“钱多的很么?能出啥事!要是抓住了,就说我们是两口子,他还到哪里去查吗。”李国这时知道,马兰花比他胆大,也比他主意正,不愧是县城周围的人。想想也是,心里就渐渐坦然下来。
这一晚,李国知道,女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自己的老婆,是个单薄的身子,夫妻两个温存时,李国把她搂在怀里,要慢慢抚摸,用心用情去体会,才能唤起欲望。跟老婆干这事,就像吃一盘肉炒菜,菜多肉少,不仔细去吃,吃不出肉来。而马兰花是一盘红烧肉,随便搛一筷子吃到嘴里,都能吃得满嘴流油。李国搂着她的时候,不管摸在哪个部位,指头缝里都是肉。
一个晚上,李国跟马兰花又亲热了三次。每次过后,两人还要搂着说说话。说上一阵,两人朦胧睡一阵。睡过一阵,只要一个往另一个身边挨过来,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又搂在一起,热热火火地再亲热一次。直到下半夜,两人才踏实睡了过去。
早上,李国先醒来了,睁开眼开始后悔。不后悔觉得对不起老婆,一后悔又觉得对不起马兰花。于是就先后悔,然后也就不后悔了。马兰花也醒来了,看李国早醒了,问他:“没睡着?”李国说:“睡着了。”马兰花又偎过来,在李国怀里温存了一会儿。
天光已经大亮,两人起床,洗漱,退房,离开了旅馆。旅馆门口有一家卖羊杂汤的。两人就着馕,吃了一大碗羊杂汤。没坐公交,步行往火车站上赶。走了两站路,路边有一家皮鞋店,专卖红蜻蜓。门口一张白纸招贴,上写着“七折”“甩卖”等字样。一个小姑娘,在人行道上拦住过往行人拉客。马兰花看时间尚早,又被小姑娘拖住胳膊,就只好进去。进去也没想着买。但看了一圈,却看上一双靴子,拿在手里端详。李国也看了一眼,看到靴帮上,有一只金属做的蜻蜓。李国说:“天也冷了,要是想买了就买上。”马兰花问了问价格,折打下来都要四百多。嫌贵,又往鞋架上放。站在旁边的导购,说:“姐,你看你长得这么好,看起来也像有钱人。你老公都说要买,你还犹豫啥!”又说:“来吗,买不买的,你穿上试试吗,要是试着好了,咱们再说。”马兰花被那小姑娘按坐下。小姑娘拿过靴子,蹲下身来,要给她往脚上穿。马兰花自己穿上,站起身,俯身看了看。又走過去,对着一块镜子看了看。镜子里的马兰花,腿一下子显得细了,好像个子也挺拔了。马兰花问:“有没有小一号的?”小姑娘又拿过一双来。试了试,有点小。小姑娘说:“刚才那双就合适。”马兰花还犹豫着要不要买。李国拉开帆布包,掏出一沓钱来,几步走到收银台前,把钱付了。马兰花还想再搞搞价,一看李国把钱付了,小姑娘已把靴子打包,没再说啥。
出了店,往前走了百十米。李国发现马兰花在偷笑。李国问:“笑啥呢?”马兰花笑着说:“你成了我老公。”李国想起刚才导购小姑娘的话。李国也笑着说:“老公好啊!”
到了火车站,马兰花买了两斤香梨,又买了两包泡面和两瓶水。到点,上了火车。火车走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到了县城火车站。又坐公交到了县城,两人分了手。这一路,李国发现,马兰花跟他话少了。
回家的班车下午才开。上车前,李国在县城一家手机店,给老婆买了个一千多块钱的手机。李国回到家,女儿还在镇中学。他妈和儿子都很高兴。儿子尤其兴奋,戴着维族小花帽,吃着李国给买的东西,小脸上红扑扑的。
过了三天,老婆王小梅回来了。女儿也回来了。王小梅没给孩子们买礼物。跟往年一样,大包小包买了许多吃的。不同的是,这次回来,给李国他妈买了一顶绒线帽。老婆从提兜里把这些东西掏出来,最后,拿出一只小提袋,袋子里是一个鞋盒子,盒子里是一双靴子。靴子不是别的,也是一双红蜻蜓牌子的,跟马兰花的一模一样。李国拿过这双靴子看了看,上面也有一个金属做的红蜻蜓。李国当时没什么,只是觉得老婆是个从不舍得花钱的人,花一百块钱都像剜心割肉,这次咋这么大方,给自己买了一双四百多块钱的靴子,有些不解。待到吃过饭,他妈把两个孩子叫到自己屋里早早睡下,李国跟王小梅也睡下,李国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正品不出酸甜苦辣,老婆已经偎到怀里,李国只好先跟老婆亲热。亲热过后,老婆像是睡了。李国心头又不是滋味起来。李国这时脑子里摆着两双红蜻蜓靴子,一双是马兰花的,一双是老婆的。先想马兰花的。马兰花的靴子是自己给买的,为什么要买,李国把买靴子前后的经历过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想老婆王小梅的。王小梅跟他过了快二十年,节省了二十年,身上穿的,没有超过一百块钱的,每年挣那么多,连个手机都不舍得买,怎么啥得花四百多买一双靴子。李国想,这靴子一定有些来历,但李国又不好问王小梅,这么贵的靴子是谁给买的。这个疑窦不消除,李国从此心里就搁了一件事。这时,老婆发现李国没睡,问他:“睡不着吗?”李国嗯了一声。老婆又偎了过来。李国跟王小梅,一个被窝里睡了快二十年了,知道老婆还想那事,就把王小梅搂了过来。王小梅偎着偎着,又性起,拉李国上身。李国把王小梅压在身下,正要入港,突然问道:“那双靴子,真是你自己买的吗?”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