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悲悯心似乎与生俱来,我长大后去到一些名山大川,看到寺庙里供着的菩萨的样子,总会想到母亲的模样。特别是母亲去世以后,我更是这样想。
母亲的性格中有一些特别之处,从小到大一直在深深地影响我。
母亲对干净似乎有一点偏执,小时候我们家的土坯房虽然破,但屋里屋外总是扫得干干净净。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爱干净穷不久”。小时候我有点淘气,有一次从外面玩弄了一身灰回来,刚到门口就被母亲叫住了,“你就站那儿,不许进来。”当时我很惶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母亲问我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要爱干净?”当时我看了一眼身上有几个补丁的衣服,跟母亲说:“反正是补丁衣服,有什么关系呢?”母亲当时特别生气,她说:“甲儿,你听好了,就算是补丁衣服,我们也要穿得干干净净。”
小时候我家的灶屋是黑黢黢的,不知这里做了多少代人的灶屋了,反正从门到墙到梁到瓦,无一不是黑黢黢的,也就是屋顶的一片亮瓦和旁边偏房的一个小窗子透进来的光,能看清楚灶台上的东西。可是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我家灶屋从无凌乱之感。柴禾永远整整齐齐地堆在灶口边的墙角,饭菜虽然简陋,但是母亲总是把不同的饭菜佐料用不同的土碗分别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灶台虽黑,但是时常是那种洗刷得锃亮的感觉。虽然没多少好吃的,但是母亲这种贫穷状态下没有一丁点儿邋遢,日子过得一丝不苟的感觉,让我回忆起童年的时候,总觉得充满了明快和温暖,那个灶口柴火烟气氤氲着的味道,在我出走半生走遍天涯之后仍然觉得是内心最爱。
母亲另一个深刻地影响了我的性格特点,是她在日常生活中的仪式感。
每当外婆来我家小住,或是舅舅姨妈来我家,母亲总会做一点好吃的。吃饭前母亲都会先盛一碗饭,夹一点好菜放在饭上面,摆一双筷子,默念一句,算是叫外公来吃饭。这碗饭一般情况母亲都会让我吃,母亲说外公去世的时候我只有五个月,外公对我喜欢得不得了,可惜我没有来得及学会叫外公。她用这种方式告慰外公,纪念外公,也让我记着外公的好。
在吃饭这件事情上,我爱人后来曾跟我说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来适应我们家的氛围。爱人是城市长大的,比较自由不拘小节,她从第一次进我家就发现我们上桌后不等大人都上桌,孩子都不会动筷子,有好点的菜会互相夹一点,然后如果孩子先吃完,放下筷子前会双手端筷跟父母说一声“爸爸妈妈我吃完了,您们慢点吃”。爱人说她当时诧异得不得了,为什么一家人之间要这么客客氣气的?可是这就是我从小到大母亲教给我的规矩,我已经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习惯成自然。
还有记忆深刻的是每年春节吃团年饭的时候,吃饭前母亲总会要我们每一个人说一下过去的一年最高兴的事,然后说一句对来年的吉祥话,从记事起,几十年里这个程序从来没少过,颇有点参加工作后单位上每年搞年终总结时回顾过去展望未来的意思。不过,我从小到大都对这个仪式性的时刻乐此不疲,因为这一刻我永远会收获母亲喜悦的夸赞。后来我有了儿子,孙儿小时候跟着奶奶长到五岁多,他也特别喜欢奶奶这种有些正式的仪式感,当然,孙儿最喜欢的肯定是在这些仪式中奶奶给他的不住嘴的夸赞。
选自《陈行甲人生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