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雨
我曾经梦想养一只天鹅。
这个梦想,源于一个卖小鹅的异乡人。那会子村里不常有异乡人往来。越是如此,我们越是盼着忽然有一天,来个值得欢呼的异乡人。比如,变戏法的、吹糖人的、说书的、锔大缸的。他们一来,村子顿时变了一种节奏,变了一种腔调。即便他们走后村子沉寂下来,我们还是会兴奋着,就仿若天上神仙朝小白河扔下了一块陨石,涟漪久久不散。
说卖小鹅,是不准确的,其实是赊小鹅。赊小鹅的人,原本是赊小鸡雏的。春天里,杨树吐絮儿、榆钱儿满胡同跑的时候,他便出现在村里。他跟主事的妇女做生意,不管老少。这人心里长着眼,他不在村里住,却熟稔哪家是媳妇做主还是婆婆当家。他赊给她们小鸡雏,要公鸡给抓公鸡,要母鸡给抓母鸡,要多少抓多少。他的篾筐里头挨头挤成疙瘩的小鸡雏,不知道他怎么随便用手抄一只,就能判断出公母。也没有账本,一切都在心里。要到第二年春天,他再来赊鸡雏,才算上一年的账,错了公母算他的,养死算家主的。这样的做生意,似乎也没起过纠纷。妇女们信他,是因为他的鸡雏皮实耐活,公的母的,也没大抓错过。
春天,杨树吐絮儿、榆钱儿满胡同跑的时候,赊鸡雏的人准时出现了。消息像圆溜溜的榆钱儿,瞬间就跑遍了我们每一个孩子的耳朵。我们围上去,惊讶地发现,他带来的鸡雏个子太大了,眼睛大大,嘴巴大大,脚丫子像小蒲扇。当我们拿一双双小眼睛向他表达疑问时,他哈哈笑着说,这是鹅苗,不是鸡雏,赶紧去告诉家里来赊吧,说不定明年这个时候,谁家就能养出一只大天鹅!
村子真是太封闭了,明明是有好几个坑塘的,却没人养过鹅,更没听说过天鹅。天鹅是什么?赊鹅人也比我们知道得多不到哪里去。他说,天鹅就是能在天上飞的鹅。我们说,鸡也能在飞啊,从东家飞西家,从树上飞地上。他这次可是笑坏了,笑得把腮帮子都咧到耳朵边儿了,你们见过鸡飞,见过鸡飞得跟飞机一样高吗?天鹅飞起来,比飞机飞得都高,能从长江飞到鸭绿江。
赊鸡雏改赊小鹅,并没有卖鹅人期待中的成功。像我姥姥那样的老式妇女,稍微不稳妥的事就不干,怎么可能赊那种没养过的鹅呢。万一里边出一只天鹅,能从什么江飞什么湖的,飞远了找不到家,这鹅不白养了。当然,总有喜欢尝试新鲜的,就像后来村里出现第一个穿喇叭裤的,第一个烫头发的,第一家吃方便面的,第一个外出打工的,第一家把地包给别人的。那个异乡人的鹅,终而是卖给了几户人家。他说,鹅小时候不好养,大了就皮了,所以,鹅苗得打个防疫针,防疫针老贵呢,念在你们村第一次养鹅,这针也赊了。
村里有鹅了!夏天里,半大的白鹅稳稳当当从这家那家走出来,到坑塘边,就排好了队,默念一二一走起来,跳到水里去玩。这些白鹅太漂亮了,红掌白羽,干净得像仙人。它们当中有天鹅吗?我盼着鹅们飞起来,飞到天空变成一个小白点儿,盼着第二年卖小鹅的人再来,我一定说服姥姥买两只小鹅。
赊鹅人却再也没有来。他是哪村的,出什么事了?村里人猛然间发现,对那个异乡人一点都不知曉。不过,人们从孵小鸡的经验中,悟到鹅也是可以孵的呀。漂亮的大白鹅排着队走向坑塘,让整个村庄也跟着漂亮了,雄赳赳气昂昂的。况且,鹅蛋也那么大,那么漂亮,拿到县城裤头街的蛋市上去卖,一个鹅蛋能卖五个鸡蛋的价钱。
养鹅,成了我们村的一股风气。
选自《北海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