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八百米地心深处。有一些光明的词汇走动
像孔雀,衔来夕阳。像流云,怀揣春光
多少年来,我们在高温中开采生活
在梦境中虚构鸟鸣
在侏罗纪和石炭纪之间
敲碎岩石坚硬的蛋壳
面带庄严地剥开深埋的真理
钢轨、枕木,支架、电缆
低矮的巷灯下潜到乌黑的人影里淘金
亘古的森林缩成一团,地心的村庄
蛮荒简陋。上下翻飞的镐尖
缓慢地拆着时空中里搁浅的沉船
矿工们面对着岁月乌黑的深渊,这陡峭的敌意
已经变得小心翼翼
只有在深夜两点钟,变压器们的心跳
才可以被巷道顶部的防爆灯看见
钢铁内部埋伏的电流像一群
牢笼中的豹子,低头擦拭自己内心的力量和忧伤
在负八百米地心的变电所,高压开关用工业的牙齿
咬紧入口的电缆。低压设备慢慢翻动着内心
黑暗的琴谱。谁都懒得出声或者踱踱方步
我开始例行的巡查,用沾满地心清泉的抹布
擦去它们脸上涂满的岁月海底之淤泥
电流的梦柔软无边,铺开就是辽阔的锦绣,收紧立刻
变为耸背的刺猬。可以近听而不可以触摸也
我的一只耳朵伏在了大肚开关的腹部
它像根螺丝将我的脑袋,拧在钢铁的心跳和
呓语上
煤矿黑洞洞的井筒
像故鄉的水井,快速旋转的天轮
像井口的轱辘,嗡嗡作响的大型提升绞车
像在井口喘着粗气的老汉
那深入到八百米以下地心深处的钢丝绳
就是老家汲水的井绳
木桶在浅井内晃动,大罐在深井内出入
当快速下行的钢铁匝开黑暗之时
突然想起了老家沾满桐油的木桶撞到水面时
井中发出的那声脆响
像是黄瓜说给番茄的情话
在这一瞬间,扭过脸去
我不想让铁石心肠的罐笼
看见一个大男人泪流满面的样子
我的步幅很快,时间过得真慢
抬起手腕,已是深夜两点
大片的黑暗和沉寂沿地心瞎逛
在巷道的最深处
坐在一根废弃的木料上,关上矿灯
“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我刚念出这首诗,片刻之后便听见了
响在寂静内心深处的惊雷,森林倒塌的巨响
大海滚开时的轰鸣。片刻之后便看见了
前方浓稠缓慢的黑暗,逐渐地收拢成
一个男性人猿或女性人猿的身形,
正踩着时间的慢,无声地向我走来
一块脸盆大小的矸石
推开钢梁和钢丝防护网的支撑,窜下顶板
砸中了一颗骨肉结构的头颅。他猝然倒地
人们都已经抬着担架上井
只有我还留在这刚死过人的巷道里
死死盯着那块肇事的矸石看
虽然它的浑身已经沾满我们人类的鲜血
但是目光依旧凶顽傲慢
我非要等它流出眼泪
我非要等它哭出声音
男人们疲劳过度后
骨头里的白就会在躯壳表面闪烁
小憩时我们随便扯下一片地心的黑暗
擦去大汗,讨论一下肌肤上冒出的盐
是否发源于远海
此刻炸药和雷管都已闭口不言
像是被闪电的订书机
封住了口。我掂着手镐躲在一边
想着如何把名字刻在它的钢铁上
“王长兵,”开班前会时
班长点了一个人的名字
但无人答到,我扭头望去
身旁的座位上空无一人
“王长兵!”班长又一次点了他的名字
会议室内一片哗然
点名簿投过来干净的白眼
有人已经开始用着火的目光
去推搡茫然失措的组长
“呀,昨个夜里在井下
出了一次冒顶事故,他已经……
不好意思,我……”班长揉揉眼
用针尖一样细小的声音说:
“我还以为现在还是前天!”
散会了,人们去下井
大家在经过那个空荡的座位时都侧着身子
有的人怕碰到了那在椅子上
正襟危坐的躯体
有的人怕看见那椅子悲痛欲绝的表情
桃花开了,花香的小喷壶
慷慨地向四方喷洒
穿着湿透的衣服来到井下
采起煤来煤松软无力,人煤松软无力
不要让煤灰进入花香的后院
还是脱下上衣挂在一旁吧
铁镐飞飞,煤流滚滚
一步留神,有一块硬炭崩到了我
光裸的胳膊上,岁月乌黑的无声手枪
成功地在我的肌肤上凿出
一个鲜艳的弹孔
没有出血,只有花色
姹紫嫣红,甚是好看
舍不得用毛巾将它包裹
这开在躯体上的桃花,在肌肤四周
黑煤的衬托下,更像春天不修边幅的签名
煤层松软一些,瓦斯的含量就会大一点
如此多的亘古动植物灵魂,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肯定会携带一些其他的东西
比如说煤尘、比如说焦灼、比如说愤怒
没有谁的灵魂可以帮助呼吸
在地心狭小的巷道里劳作
我们只感到被一种沧桑和悲怆压低海拔
当动植物们的灵魂多一片在体内悸动之时
我们就会脱去一层外衣
没过多久,男人们的身上仅剩下一片树叶
“我是否需要捡起一根杂木棒,
去抵挡煤体内猝醒的虎豹。
我是否需要捡起一块石灰岩,
去敲打炭堆内迸出的坚果。”停工的时候
一个诗人的浪漫就以一朵桃花的绰约身态
就在这乌黑,蛮荒的矿洞内通红地膨胀开
那天,他正在井下干活
黑暗的巨手忽地一翻
顶板上就落下一大堆煤
将他紧紧拥抱
当人们扒出他时
他已变成了煤
煤也变成了他
二者实在难以区别
人们吃力地
将他和一堆煤分开
在火炉中焚化时
他的躯体释放出了
只有精煤燃烧时才产生的熊熊烈火
与此同时,那堆煤在炉膛内
燃烧出的火苗仍然是一个男人
弯腰刨煤时的形象与身态
煤层中,像是发出了几声蛙鸣
放下镐,仔细听,却没有任何动静
我捡起一块矸石,扔过去
一如扔向童年的柳塘
却在乌黑的煤壁上弹了回来
并没有溅起一地的月光
继续采煤,一镐下去
似乎远处又有一声蛙鸣回荡……
(谁知道:这辽阔的地心,绵亘的煤层
到底湮没了多少亿万年前的生灵
没有阳光、碧波、翠柳
它们居然还能叫出声来)
不去理它,接着刨煤
只不过下镐时分外小心,怕刨着什么活物
(谁敢说哪一块煤中
不含有几声旷古的蛙鸣)
漆黑的地心,我一直在挖煤
远处有时会发出几声深绿的鸣叫
几小时过后,我手中的硬镐
变成了柔软的柳条
躺在地心深处的煤堆上睡觉,当然很暖和
身上盖着一层掀不动的被子
这辽阔的大地八百米厚的土石层啊
身下有若干个柔软的朝代铺垫
梦里还会被霸王龙托着躯体
在史前的大地上跑上一段
呓语是从牙齿的关阙吹出的松涛
笑容里蒙上一层侏罗纪野桃花的幽香
我梦见了炸药、采煤机、矿车
股票、足球场
在一棵嫩芽中韬光养晦的春天
梦见辽阔的太平洋弹奏出不朽的命运交响曲
鸽群一样轻盈的战机穿过哀鸿遍野的叙利亚
有一瞬间,我梦里甚至产生了一片
燎原的大火。并没有害怕,只是竭力地
控制着不让它蔓延到
我的脑壳外边,这样就不会引起一场改变
煤炭工业进程的地心大爆炸
——煤炮是煤体內瓦斯剧烈活动时产生的巨响
远远地听到了沉闷的轰鸣
煤田内虎豹般长眠的有害气体
被采煤的炮声惊醒
大地内心一团乌黑的危险逐渐膨胀开来
亘古的松涛从煤体内一直怒吼到工作面上
带红帽子的安检员,背瓦斯机的测气员
慌慌张张地朝职业的最深处奔
超限、超限,尖叫的瓦斯报警仪脸上闪烁着
恶性事故的预兆,领导命令所有的工人赶快撤出
只有采煤的班长还在和值班的矿调度员争辩
所有的工作都已干完,只等着装上雷管炸药
往下崩钱
煤炮的声音越来越大
像是有谁在煤海深处拉响了
集束手榴弹。有害气体的嚣叫压住了班长的叫嚷
伏在底板上的钢轨也吓得面无人色
这是一生中平静的一天
我沉默地放下手中的钢钎
望了一眼埋伏在煤层深处的那排黑洞洞炮口
我踩住大地越来越烫的心跳,沿着事故总结报告中
起起伏伏的叙述,高一脚低一脚地
走到安全的巷道中去
最轻盈的煤是采煤机割下的
用皮带运输机打上来的,把它捧起来
手心里便有了一团羽毛的轻盈
只要把它点燃
一甩手它就能呼啸着烫伤长天
稍重点的煤是炸药雷管崩下来的
用矿车运上来的,把它捧在手心
像捧着一块初经开凿的思想,只有竭力地将它扔高
它才能载着亘古的山河积淀
在新世纪额上的台阶前,飞上悬念迭出的一段
最重的煤是用手稿刨下来的
用骡子拉上来的,那天在某小煤窑的煤堆中
我就手捧起来了一块这样的炭
沉甸甸的它带着煤炭工业的重,扯拽我的身躯
直往地心深处坠。只是轻轻地一掐
就见它的身躯大恸
从这黑化石的肌肤表面瞬间,渗出的好多殷红之血
在时代辽阔的伤口上生动地洇开
淮河平原上煤矿很多
落日沿着那座井筒凋零至地心
月亮又是扒着那座井架爬上来
我实在是统计不出来
每日在地心深处劳作
我只是凭着不远处井筒的颤栗
就察觉到了黑夜和白天的交替
春天里煤壁花瓣一样柔软清香
冬季时瓦斯马峰一样在工作面上乱窜
夏天里整片巷道变得像一条湿漉漉的蟒蛇
秋天时成熟的煤炭豆荚一样炸裂开
在地心深处坐井观天的我
像一个久经沧桑的老农
通过阅读煤炭这部旷世的大书
就能感应到踩着自己头颅走远的季节脚步
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
某日我轻轻地吟出以上的句子时
连一直扳着面孔的地心岩层中间
也有了细小的动静
像是有谁正从中间爬起来
雷暴乍起的时候,谁还敢吹嘘用
浅蓝色的闪电作为上衣的纽扣,又到了上班时间
我带上矿灯,一寸寸退守至黑暗的地心
此处闷热、潮湿,仿佛散发着整个安徽省的体温
每一块煤中都可能躲藏着,一个尖叫的生命
混淆着一块雷霆的情侣,我割煤时分外小心
尽管如此,还有一些细碎的炭屑钻入我的肺管内
敢于抚摸雷霆的人
必管雷霆叫兄弟,在上井的时候
我的胸中也揣上了一座冲击型的矿脉
因为比较胆怯,内向
我走路时总爱盯住着坚实的大地看
遇到异性或者生人更是如此
只要哪里有道缝隙,不管里面是下水道
还是蛇洞老鼠穴
我都试图将自己的躯体
缩小,捏长,硬塞进去,挤得生命生疼
个子细条条的,如直立行走的蚯蚓
多年前的某一天
我看到一个深深的井筒,就忙不迭地
一头扎了进去,
这井底松软的黑土,像是大地表面下沉的内向表情
适合挖洞躲藏
所以我一直往最深处刨
只想把大地,这层厚厚的遮羞布
裹在自己的面庞上
只是在疲惫不堪时才上来换气、吃饭、休息
时光一逾几十年,现在我开始害怕
某天把大地掏通
自己半裸的躯体突然暴露在星球的另一面
被一群更胆大开放的金发碧眼
指点围观
大地心脏嘭嘭有力地跳动一次,就会震落一些
成熟的思想和矿藏。人们忙不迭地攉煤、钉道、架钢棚
干活的节奏和地心脉搏的频率很合拍
即将浑然一体
大家忙得不亦乐乎,像骨节上搽了最好的机油
破坏这种天人合一氛围的是两件事:
其一
青工小刘肩扛一百多斤的U 型棚
沿三十度的工作面往上爬时,因为脚下打滑
猝然将恐龙骨架般庞大、沉重的钢梁
扔在巷底上,溅起了一声闷雷产卵般的巨响
其二
紧接着工作面上传来了,班长凶悍的怒骂
他的话像一头屁股着火的狮子
疯狂地在地心深处的巷道里窜来窜去
见了谁都可能咬下一块鲜肉。人们愣了愣
连煤壁间钻出一半的瓦斯
也惊骇地缩回危险的脑袋
此刻,大地的心脏突发性停跳
供血不足的巷道头重脚轻
再干活时大地的心跳忽快忽慢,犹如一个心率失常的
病者,人们也变得像找不到鼓点的乐手
退休以后,他喜欢上了地球仪
喜欢给撒哈拉沙漠洒水
把南极和北极放在暖氣片上加热
用冰块敷在赤道的位置上
太平洋太荒凉、苦涩,少岛屿
需要在表面贴上些大块的冰糖
非洲那块的饥民太多
每天都要撒一些精米细面
中东的硝烟太浓,得天天用大马力的
电风扇对着吹
更多的时候这个老矿工还是掂着
一只手镐,紧盯球体上煤炭储量最丰富的地区
考虑着如何钻进去
进行深部开采
他想把研究终生的技艺再拾起来
峭立的井筒像是乌黑的台风眼
释放出钢铁和电力制造出的
凶悍气团。汗透的衣服很快被吹干
遍体上下还起了闪亮的盐斑
我看见了大海的咸,我看见了雪花的白
这一瞬间我把前面工友的脊背
当成了光和盐的集聚地
当成了咆哮的大海,当成了行走的雪原
在黑暗、狭小的地心深处
通风机的肺活量越来越强
陷于煤炭工业巨大的力量中
逆风的我们开始
摇摇晃晃
大海的表情开始模糊一团
雪原开始疯狂地旋转
狭小的地心深处只有关上头顶的矿灯
才能窥到一个男人内心的辽阔和
细微。什么也看不见
思绪尽头汹涌澎湃的海洋
似乎一出手就可以触摸到
被程序化的躯体与动作,没有被格式化的大脑
物资沉默,精神喧哗
当巷道的机器集体打坐时
电缆内丝丝作响的细小电流
就是地心深处仅存的花
打开矿灯就是推开了空旷
天地逐渐收缩
矿工们已变成最忙碌的人
手中舞动的铁器,发出极具破坏力的光
轰隆隆开动的皮带机
将地心的苍茫运往远方。一个人的冥想
暂时还没修炼为精炭,几个地质年代的冥想
已经
被切割开采。地心里的国度狭长、乌黑
把心脏移到头顶上照亮,地心深处遍布着
哆哆嗦嗦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