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祥忠 麻国庆
[提要]分析祖国疆域区域板块之间的有机联结,是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一个重要路径。在我国广袤的疆域版图中形成了诸多具有类型学意义的区域板块,不同区域板块因其地缘之上的民族关系又产生了必然的有机联结。不同区域板块之间形成的交错地带,不仅是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空间,也是中华民族多元结合为一体的一个缩影,更是理解国家疆域空间与民族整体关系的理想园地。在世界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历史关头,探讨区域板块之间的交错地带的民族交融状况,不仅是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重要方法论,也是重新认识新时代中华民族国际地位与作用的突破口。
中华民族的家园因东西落差显著、南北跨越纬度之大而形成了多元的生态结构,但不同的生态结构之间又具有统一性和连贯性。生活在不同生态结构之上的各民族之间必然形成多元的复杂关系,分析其相互之间如何确立的关系是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一个重要路径。实际上,我国辽阔的疆域中所呈现的具有相互关联的多元地理区域与民族文化的特点,一直吸引着学术界对之进行宏观分类,从而形成了诸多具有类型学意义的“板块”“走廊”“区系”“边疆”和“地带”等空间结构的叙事单位。但以往对这些空间结构的研究,常常割裂了不同区域板块构成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对不同区域板块之间的结构性关系尚未进行深入分析,从而难以整体理解中国或中华民族。在世界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历史关头,如何认知国家的内部空间结构与内外关联变得尤其重要。基于此,本文以不同民族走廊之间的有机联系为切入点,从不同民族走廊之间的交错地带的民族交融状况去理解国家疆域空间与民族整体关系,通过区系结构及其秩序来揭示中华民族共同体。
“走廊”是在费孝通倡导从宏观视野理解中华民族全局棋盘的背景下而提出的一个重要学术概念。费孝通基于中国地理区域及环境的特点而将中华民族聚居的空间宏观地划分为北部草原区、东北高山森林区、青藏高原区、云贵高原区、沿海区和中原区的“六大板块”以及藏彝走廊、南岭走廊和西北走廊的“三大走廊”,目的是整体理解中华民族的全局棋盘,并为其“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做前期准备。
从1978年到1982年,费孝通分别在三次不同会议发言中分层次地阐释其走廊内涵。第一次于1978年提出了藏彝走廊,其目的是解决“平武藏人”的民族成分问题。平武藏人因夹在汉藏、彝藏的交错地带而兼容多民族语言,导致难以从语言去识别其民族成分。为解决这一问题,费孝通建议全面联系北至甘肃、南至西藏西南的察隅和珞瑜的这一藏彝走廊,将其存在的语言和历史上的疑难问题串连起来,如同下围棋一般,一子相连,全盘皆活[1](P.306-307)。费孝通不仅注意到了藏彝走廊这一交错地带所存在的复杂民族关系,而且认为民族文化多元交融现象是造成民族成分疑难问题的重要原因。
第二次于1981年再次阐述藏彝走廊的同时提出了南岭走廊,并初步从区域板块与走廊来建构中华民族格局的总体构想。费孝通说,“从宏观的研究说来,中华民族所在的地域至少可以大体分成北部草原地区,东北角的高山森林区,西南角的青藏高原,藏彝走廊,然后云贵高原,南岭走廊,沿海地区和中原地区。这是全国这个棋盘的格局”[2](P.440)。费孝通的这一构想是在他反思过去民族研究按单一民族作为调查对象所存在的局限性的背景下而提出的,并倡导今后的民族调查须结合微观和宏观研究,而且要把单一民族的历史置于区域板块内的民族关系中加以考察。
第三次于1982年同时提出了藏彝走廊、南岭走廊和西北走廊。费孝通在分析从甘肃到新疆这一走廊上夹在汉族、藏族、蒙古族和回族之间的土族、撒拉族、东乡族、保安族和裕固族等人口数量较少的民族的语言和宗教特点的背景下提出了西北走廊。他说:“一条西北走廊,一条藏、彝走廊,一条南岭走廊,还有一个地区包括东北几省。倘若这样来看,中华民族差不多就有一个全面的概念了……我们需要一个宏观的、全面的、整体的观念,看中华民族大家庭里的各个成分在历史上是怎样运动的”[3](P.474)自此,费孝通所提的相互联结和交融的“六大板块”与“三大走廊”已全部出现,其中华民族一盘棋的总体构想初步形成,为建构其“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奠定了基础。这一总体构想突破了他之前微观社区研究的学术路径,并将走廊提升到阐释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研究层面。
费孝通提出的走廊学说,其最大的学术意义在于如何整体把握我国各民族的分布格局及其形成和发展规律。根据其中华民族一盘棋的总体构想,各民族所居住的板块或走廊之间互为整体、互为结构,它们都是中华民族这一整个棋盘中的一子。因此,对任何一个板块或走廊中的民族研究,都必须考虑其在这个棋盘中的位置。各板块之间以及各走廊之间,必然具有密切的关联性,空间上相互联结,不同空间中的民族也发生多个交错地带。而这些交错地带是研究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以及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一个理想园地。
学界对费孝通走廊学说持续关注,并发现、识别和确认了不同地区的走廊。但学界最初对走廊的研究,曾一度偏重地理学意义上的讨论,进而热衷于走廊的空间范围的界定,这一研究路径最大的局限在于将走廊视为静态的自然空间。然而,费孝通对走廊的阐述更倾向于民族学意义上的概念,既参照地理学意义上有关走廊的自然地理划分,也结合走廊内的历史、文化、社会和民族交流互动等因素,其最大的特点是将走廊视为一个流动的空间。总的来说,走廊是一个狭长的多民族分布的线性通道,其廊道形态与它所处的不同板块或民族之间的有机衔接和交错的过渡或缓冲地带密切关联。费孝通没有对各大走廊进行明确的边界划分,给学界对走廊的延伸部分的讨论留下了极大的想象空间。
费孝通最初提出的藏彝走廊的范围大概位于北至川甘边境,南到察隅、珞瑜和云南西部的交错地带,它是由诸多南北走向之山系与河系构造而成的呈褶皱特点的高山峡谷地带。藏彝走廊北部诸民族在战国、秦汉和魏晋时期就出现部分或整体向南迁徙,其两端民族迁徙较为频繁的时期出现在唐代的吐蕃东扩期间,明清时期其民族迁徙则呈现出自南向北的特点。
学界后来对藏彝走廊延伸部分进行了讨论。李绍明不仅将费孝通的走廊学说定名为“民族走廊”,而且认为藏彝走廊的北缘、东南缘、东缘和南缘可分别延伸至青海的果洛和玉树、滇东北大关河流域、龙门山脉和大理北部等。其居住的民族也不止藏彝两个语族的民族,还应包括一些苗瑶、壮侗及其他语族的民族[4]。石硕也认为藏彝走廊的东缘还可延伸至龙门山脉一带,具体是湔江和涪江上游的藏族和羌族集聚区,并提出了藏彝走廊既是汉、藏和汉、彝民族的边缘,也是西北与西南民族文化相交错的一个关键边缘[5]。李绍明和石硕结合藏彝走廊的地理特点和民族分布状况而率先对其边缘进行拓展,为我们讨论走廊之间交错地带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研究视野。
南岭走廊在费孝通所作的空间界定中也无详细的范围。但他明确的是这条走廊的民族主要有苗瑶语族和壮傣语族两个集群。王元林从狭义和广义两个方面分析了南岭走廊范围,并认为费孝通所指的南岭走廊应属广义上的,即是南岭走廊还可向西延伸至红水河与乌江的分界线苗岭,也即是今黔西南、黔南、黔东南、桂北、桂西北和滇东等地。该地带就是长江与珠江流域的分界线。这一地带也是汉、回、彝、仡佬和满族南下、北上或东进的通道。因此,南岭走廊除了有苗瑶语族和壮傣语族外,还有汉语族、藏缅语族和阿尔泰语系满语支。南岭走廊成为了中南和西南民族连接的交错地带[6]。广义的南岭走廊的延伸部分与云贵高原乃至部分藏彝走廊的延伸部分发生了交错。均属南方山地的藏彝走廊和南岭走廊因相互交错而具有诸多的共性,且河流在其文化地理中发挥重要功能。
若从潘光旦关于苗、瑶、畲历史迁徙路线的设想来看,南岭走廊历史上就是这些民族的一个交错地带。根据费孝通回忆,潘光旦曾设想苗、瑶、畲这三个民族历史上有可能是从淮水流域向南迁徙的中原移民。历史上有过密切关系的这三个民族在迁徙的过程中,那些向长江流域迁徙进入南岭山脉的可能是瑶;那些从南岭山脉向东迁徙到江西、福建、浙江的山区里和汉族结合的可能是畲;那些定居于洞庭湖一带而后迁徙到湘西和贵州的可能是苗[2](P.438)。南岭走廊因此而成为了中原、岭南和西南等区域的空间纽带。
西北走廊的范围也极其复杂,费孝通也没有对其空间作详细的界定。从费孝通多次讲话来看,西北走廊同时涵盖河西走廊和陇西走廊,且主要是指以河西走廊为中心的丝绸之路。而河西走廊共同交错了黄土高原、蒙古高原、塔里木盆地、准噶尔盆地和青藏高原,陇西走廊则是民族成分复杂、犬牙交错的甘、青两省接壤的地带。自从汉武帝在河西设四郡后,就有大量汉人迁入西北走廊屯田戍边,在加速汉族与少数民族交融的同时,各民族的迁徙与流动使其走廊边缘不断向两头延伸。费孝通也明确提出了西北走廊极具延伸性的特点,如陇西走廊往南延伸便到云贵高原的六江流域,并认为其延伸部分与六江流域所发生的交错地带对民族研究工作者极具吸引力[7](P.69-70)。这或许是因为六江流域自古以来就是藏缅语族各族先民南下和孟高棉语族、壮傣语族各族先民北上的一个交错融合地带。秦永章将“从甘肃南下到云南西陲”的通道称为汉藏走廊,而汉藏走廊由西北走廊和藏彝走廊南北两个走廊构成[8]。
如此来看,西北走廊和藏彝走廊之间必然形成了一个交错地带,在结构上也就存在互相接触、重叠的部分。同时,西北走廊与云贵高原的六江流域也形成了一个交错地带。就西北走廊的文化结构而言,其东、西两端分别代表着汉族的农耕文化和藏族的高原游牧文化,因而它是农牧两大文化的交错地带。
从以上各走廊延伸部分的空间范围来看,它们之间事实上已存在相互重叠、相互交错。不同走廊之间的延伸部分也就必然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交错地带。这一交错地带既有可能处于A走廊,也有可能处于B走廊,C走廊虽在空间上与A走廊无直接的衔接,但在B走廊作为中介下,使得A走廊和C走廊也具有某种意义上的关联性。交错地带成为了各走廊之间民族交融的黏合剂。李大龙将这种黏合剂的作用理解为“榫卯”功能[9]。对走廊之间的联结部分的这一交错地带研究,也就将中华民族整个棋盘中的各个“棋子”串联起来,从而可深入理解中华民族的内在结构。
从分析以上几大走廊的延伸部分来看,云贵高原均与其发生了交错而可谓是中华民族多元结合为一体的缩影。虽然云贵高原这一空间属于费孝通所提的六大板块中一个部分,学界过去也很少将之列入民族走廊的范畴予以讨论。但实际上从费孝通提出走廊概念的语境来看,云贵高原同样被赋予了民族走廊的学术意义,可称之为“云贵走廊”。费孝通在提出以各走廊作为一个调查单位时,曾将云贵高原、藏彝走廊和南岭走廊并列。他指出,在对藏彝走廊和南岭走廊进行一次调查时,不妨也对云贵高原进行一次综合调查[2](P.440)。他倡导对云贵高原做综合调查,一方面是因为云贵高原是一个具有“一体化”特征的山地社会的共同体;另一方面是因为云贵高原具有连接南岭走廊、藏彝走廊、西北走廊等几大民族走廊的特殊地位。无论从地理空间来看,还是从文化空间来看,云贵高原共同交错了其他几大走廊,可谓是边疆地区各大走廊中的一个“中间棋子”。走活云贵高原这一棋子对盘活整个中华民族全局棋盘至关重要。从云贵高原去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也具有特定的民族学人类学意义。
不同走廊之间的交错地带通常出现在一些重要流域,尤其是在由山脉与河流交错构造而成的南方地区的民族走廊,河流成为了连接两个走廊之间的纽带。云贵走廊的南面与南岭走廊相联结,且交错地带主要出现在都柳江和南盘江。①这两条水系均为珠江流域的重要支流,主要居住有汉、壮、布依、苗、侗、水、瑶、彝、回、傣、哈尼等民族。
云贵走廊于明清时期被纳入行省之列后,其少数民族地区大多直接或间接地接受管理。尤其是清朝康熙、雍正时期进行的“改土归流”和“开辟苗疆”有力推动了民族间的交融。仅从都柳江的民族交融状况来看,作为中国历史上南方各省重要航运水道的都柳江,自雍正年间航道疏通后便可连通西江直至珠江水系,吸引了广东、福建等地的一些移民前来经商或居住,从而加速了该流域汉族与少数民族的交流互动。汉文化的进入,使都柳江的区域认同、区域公共记忆、区域文化共享等局面日趋明显。例如,清代以降,汉文献记载都柳江甚至整个贵州境内的孔明风物传说逐渐增多,但其在都柳江的汉、苗、侗、水、瑶等民族社会中的传说类别极为相似。主要表现为,将孔明文化符号植入其地名和传统娱乐活动之中。如三江县有葛亮侗寨、从江县有孔明山和孔明乡、三都县有孔明坟等;从江县孔明乡滚瑞和分摆等苗寨传统的吃鼓藏、斗牛等风俗来历传说为孔明所设,葛亮寨的“花炮节”传说是源于诸葛亮为使少数民族地区各村寨之间的和睦相处而设计。这些建构孔明形象的传说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其交错地带区域共同体的形成。
在交错地带区域共同体形成的历史过程中,民族观念逐渐淡薄,民族界线愈发模糊,民族融合频繁发生。20世纪80年代,贵州一批民族学专家对都柳江流域的一些山区进行大调查时发现,民族间的相互融合仍在发生。如向零在《月亮山地区民族调查》的“序言”中提到,“民族间的互相融合不断发生,有汉变苗、水(族)变苗和侗变苗的。变化的原因,有因通婚而变,有因避难而变。有个别人变,有整村整寨变。例如计划公社加去寨的韦姓现有153户,据说他们的祖先是水族,到此地后变成了苗族的。目前,在某些生活习俗中尚遗留有水族习俗的痕迹。孔明公社汉族占该社的百分之八,现在仍在苗化,他们除了在家里说汉话及仍在七月十五日祭祖外,所有习俗全部同于当地苗族……月亮山区民族间的关系,他们间相互吸收与融合的具体事例,对于我们认识民族和民族问题很有帮助”[10](P.4-5)。谷苞先生认为此段话写得好而引用至其论文《论中华民族的共同性》中[11](P.42),并指出民族间的融合,既发生在汉族与少数民族之间,也发生在少数民族之间。
都柳江民族间的交融跨越了汉、苗、侗、水等民族。如在王姓家族迁徙古歌中就记载有几个兄弟分别融合为不同的民族。王姓本为汉族移民,最先迁徙到都柳江榕江县时共有七兄弟,但老大留在榕江县平永寨融合为苗族、老二迁到榕江县八开寨再到东江寨后融合为侗族、老三迁到榕江县庙友寨融合为侗族、老四迁到从江县九日寨仍为汉族、老五迁到从江县加永寨融合为苗族、老六迁到榕江县加化寨融合为苗族、老七迁到榕江县水彭寨融合为水族。该迁徙歌成为了都柳江王姓家族的共同记忆,他们因此而称汉、苗、侗、水民族都是“一家人”。类似跨越多民族的迁徙古歌在都柳江流域还有很多,为其交错地带共同体的形成奠定了基础。仅从20世纪80年代的榕江县计划公社来看,其主体民族苗族共有825户,其中就有432户原系水族和汉族,占总数的53%。这当中原系水族而后融合为苗族的有301户,占总数的37%;原系汉族而后融合为苗族的有131户,占总数的16%;另有两户原系苗族而后融合为水族[10](P.289-290)。月亮山大土苗寨的200多户也是由水族变化而来,现其丧葬仪式中仍保留有水族文化习俗。交错地带各民族之间早已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局面。
交错地带不同文化群体的交融渊源甚古,为今天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奠定了基础。交错地带各民族文化、社会结构以及民间习俗等逐渐形成共享格局。如在以往各种文本的书写中,都柳江中上游的“吃新节”“端节”和“六月六”等节日指向分别为苗、水和布依族。但如今一些水族村寨同样过苗族的“吃新节”和布依族的“六月六”,如都匀市归兰水族乡翁高村每年都由水族村民举办“六月六”活动。一些苗族和布依族村寨也同样过水族的“端节”;都柳江下游三江县三月三“花炮节”原初为汉族移民植入的文化,如今已成为了汉、侗、苗等多民族共享的地域文化符号。如此节日“共乐”的状况进一步加速了交错地带的民族交融。另外,都柳江的银饰、刺绣、蜡染、父子连名制、姑舅表婚、不落夫家、吊脚楼等符号均具有跨民族的地域性特征。
云贵走廊的东面与地处中华腹地的武陵走廊相交错。武陵走廊是费孝通于20世纪90年代才提出的概念。费孝通于1991年考察了武陵走廊,目的是要进一步论证其“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武陵山区是云贵高原的延伸地带,贵州镇远县与铜仁市的交接地带属武陵山区的一个核心区域。费孝通认为,武陵山区历史上是云贵高原向江汉平原开放的通道,并在接纳多次的人口波浪后才形成了一个多民族地区[12](P.392)。黄柏权讨论的武陵走廊即为沿着武陵山脉由东北向西南延伸的通道,也是处在我国第二级阶梯向第三级阶梯过渡的地带,更是中原文化与西南各民族文化的交错地带[13]。费孝通和黄柏权都明确了武陵山区通往云贵高原是一条多民族接触和交流的走廊。
连通云贵走廊和武陵走廊的主要水路为清水江。其源头在贵州都匀市苗岭山脉斗篷山,沿着该流域源头经武陵山脉至湖南怀化市境内,其沿线主要有苗、侗、土家、布依、汉等民族。清廷开辟“新疆六厅”后对清水江以及都柳江的水运建设尤其重视。如雍正年间,“鄂尔泰、张广泗题请开浚清江,自都匀府至湖广黔阳县,总一千二十余里,遄行无阻”[14](P.219)。水路建设为木材、桐油、五倍子、烟叶、白银、食盐、棉纱等商品的交易提供了便利,各民族之间则在这些贸易活动中实现了交流互动。特别是土家、苗、侗民族文化虽各有特点,但又有相互交融现象。
云贵走廊与武陵走廊的交错地带即为清水江流域,且典型地带位于贵州境内的雷公山及其周边区域,涉及今雷山、台江、剑河、黄平、凯里、麻江、丹寨、惠水、都匀等地。从中原文化进入贵州的路线来看,雷公山是汉文化进入贵州腹地的一个缓冲地带。在这一地带中,苗、侗、汉、亻革家、西家等之间的互动关系尤为复杂。贵州在20世纪80年代初仍有23种族称需要进行识别的人们共同体,其中亻革家、西家、东家、木佬、绕家、莫家等都聚集在雷公山及其周边区域。这些群体因夹在多民族交错地带,其语言、生活习惯、社会结构等都吸收了周边的汉、苗、侗和布依等民族,其民族的社会性和文化性兼容了多民族成分,这给当时民族识别工作带来了较大的难度。较为典型的是夹在苗、汉之间的亻革家。
笔者曾对黄平县亻革家进行长期调查,从他们的传说故事、语言、社会结构和民间信仰的特点来看,亻革、苗和汉族之间都有诸多共同性。黄平县流传着亻革、苗和汉族本为“一家人”的故事。传说很久以前三兄弟共同分享一棵樟树,分得树兜者用来制作祖鼓,是为亻革家;分得中间一节者用来制作芦笙莽筒,是为苗族;分得树梢者用来制作灵牌,是为汉族。这一传说故事结构将亻革、苗和汉建构为一个共同体。亻革家语言接近邻近的苗语。费孝通在20世纪50年代访问贵州时也曾深入亻革家村寨调查,他认为亻革家语言接近苗语是因为他们与苗族相隔太近,进而在语言上容易受到人口较多的苗族影响。因而从语言特点去确定他们的民族来源是有困难的[15](P.80)。亻革家社会结构则与汉族接近,他们维系其社会运行的“小传统”基本上都已内化了“大传统”的家族制度和宗教礼仪。
类似亻革家这种吸收多民族文化而建构的族群认同始终处于一个“摇摆状态”,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探讨其民族来源都遇到困难。目前我国绝大部分难以确定其民族成分的人群都集中在云贵走廊,正是因为云贵走廊作为交错多民族走廊的特殊地带所致。
云贵高原的北面与藏彝走廊相联结,并连通着西北走廊。藏彝走廊共同交错了云贵高原、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藏彝走廊与云贵走廊的交错地带主要集中在滇东北大关河流域和大理北部等地,这一交错地带溯六江流域而上便通往西北走廊。这一重要历史区域是一个典型的多民族、多文化、多语言、多种经济文化类型、多种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的地带。
仅从大理的民族交融状况来看,古代西南丝绸之路由藏彝走廊区域中诸多道路连接和延伸而形成,而云南大理是其中一个关键要道。古代西南丝绸之路的线路大致有“蜀——身毒道”和“茶马古道”两条。“蜀——身毒道”从成都出发后分东、西两路。其中,东路顺岷江南下经宜宾、昭通、毕节、曲靖、昆明和楚雄后达大理。西路则经雅安、西昌、攀枝花和丽江东南后达大理。东路与今川滇公路东线重叠,西路与今成昆铁路和川滇公路西线重叠[16];1988年,木霁弘所提的“茶马古道”就是从大理出发,经丽江到中甸一线后进藏的通道[17]。说明了大理历史上就是一个经济贸易繁荣的地带,如大理洱源县的邓川坝因处在藏彝走廊和茶马古道的核心地带而在历史上是一个重要的马帮贸易中转站。这一交错地带因频繁的人口流动和贸易活动而形成一个多民族文化高度融合的区域。
从大理白族的形成来看,白族族源至今仍存在争论,概括起来主要包括:白族为云南土著民族、白族为氐羌之后、白族为汉族之后、白族为原有居民与外来族系融合而成等几种观点。白族族源之所以难以确定就是与其所处的交错地带呈现复杂民族关系的特点有关。但可以肯定的是,处在民族交错地带的白族必然融合多民族而成,白族这一共同体在形成的历史过程中不断地吸收了其周边民族演变而成。唐、宋时期,迁入云南的汉族大多融合于少数民族之中而逐渐演变为今天的白族。历史学界大多认为南诏国大理国的建立把大理洱海区域一带的洱海人、昆明蛮、哀牢人、僰人和汉姓等统合为白族。
许烺光对大理白族的研究引发了一系列的讨论,即是:大理西镇的白族能否代表汉族呢?麻国庆认为这种担心没有必要,那是因为在中国民族互动非常激烈的社会中,难以从一个所谓“纯”的观念去理解汉族文化和社会。白族因与汉族的亲缘和交融关系而早已积淀了汉族性的社会和文化因子,甚至很多在现代社会中已经消失了的汉族性的社会和文化因子还保留在多民族交错地带中的白族社会中,因而有了白族“比汉人还汉人”的说法[18]。白族研究引发的诸多讨论,从某种意义上正是反映了交错地带中任何一个民族可能都是由多个民族成分交融而成。如今大理“白化”现象仍在发生,例如在洱源县的邓川坝,其汉、彝、回等民族都在转化利用白族的习俗、语言、服饰和建筑等。处在云贵走廊与藏彝走廊交错地带的大理因交融多民族文化而逐渐成为一个超社会体系。
从以上对云贵走廊的边缘与其他走廊延伸部分的交错地带的分析来看,云贵走廊因连通几大走廊而成为了苗瑶、百越、氐羌、百濮和中原华夏文明五大族系的文化交汇之地,同时荟萃了农耕、游耕和农牧文化。藏彝走廊、西北走廊、南岭走廊和武陵走廊在云贵走廊作为“中间棋子”的串联下,各走廊之间均存在某种意义上的关系。即使是在空间上无直接的交接,但从民族学意义去理解具有流动性的走廊时,它们之间同样存在必然的关联性。如南岭走廊与西北走廊看似关联度不大,但它们之间在云贵走廊和藏彝走廊作为联结后同样具有内在关系。云贵高原之所以发挥“中间棋子”功能,既有其地理环境的特殊因素,也有其交融多民族的内在条件,更是明清以后中原王朝经略西南边疆所发挥的作用。
从各走廊历史上的民族迁徙的路线来看,各走廊之间都彼此作为对方的民族流动的通道。李星星将全国格局划分为“二纵三横”构架。“二纵”即为南—北纵向的“藏彝走廊”和“土家—苗瑶走廊”;“三横”即为东—西横向的“壮侗走廊”“阿尔泰走廊”以及“古氐羌走廊”。而“二纵”和“三横”各走廊之间又必然发生密切交错地带。例如,位于广西大瑶山区的壮侗走廊与土家—苗瑶走廊发生交错;藏彝走廊南端延伸部分与壮侗走廊西端延伸部分发生交错。走廊之间的相互交错,为其各民族相互借道流动提供了条件。如古藏缅语民族从青藏高原借道藏彝走廊东进南下就有五条通道;古壮侗语民族借壮侗走廊西进也主要有两条东西向的通道[19]。另外,明代从云贵走廊进入内陆已有多条交通线路。杨志强总结有“西路”和“东路”。其中,“西路”起于云南昆明,经曲靖、沾益,过贵州的威宁、毕节、赤水,抵达四川的叙永和泸州;“东路”则从昆明到常德。“西路”和“东路”都经贵州地域,且“西路”在明代之后成为连接内地与西南边陲往来的首选通道[20]。历史上往来于不同走廊之间的民族从未中断,使得走廊因民族迁徙而极具流动性。不同走廊之间也因民族的流动而发生了共存交错。
探讨各民族走廊延伸部分的相互交错地带,对理解中华民族全局棋盘已有了一个整体的视野。尤其是对作为交错边疆地区各大走廊的“中间棋子”的云贵走廊的分析,对理解中华民族内在结构具有很大帮助。但各大走廊的延伸部分与域外的交错地带仍需要深入分析其历史与现实的民族、社会、经济和文化的交融情况。特别是在“人类命运共同体”和“一带一路”建设下,需重新审视中华民族的内在关联性及其与周边国家的互动关系。将研究视野聚焦到藏彝走廊、西北走廊和南岭走廊所沟通的外部区域,可勾勒出一个大体上可涵盖“一带一路”区域的“互联互通”的亚洲体系[21]。突破囿于国内的民族走廊,从走廊更进一步延伸到丝绸之路这个国际大通道上的讨论,也是承继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关切国内和世界民族问题的思想脉络。
西北走廊的进一步延伸即为传统意义上的丝绸之路,它始于长安终达欧洲,途径河西走廊和西域以及中亚与西亚,其历史上是内地各民族南来北往以及我国各民族与中亚和西亚各民族之间进行沟通往来的重要孔道而被称为“东来西往、南通北达的枢纽”,又因与“唐蕃古道”和“丝绸之路”重叠而被称为国际贸易通道。
西北走廊历史上是一条中西人群互动的重要通道。早在4000年前,黄种人的北支与南支就有可能在甘、青地区发生交融[22](P.25);公元前2000年前后,东亚游牧部落就已进入新疆哈密地区[23](P.214);汉代时期,西北走廊已是社会交往最为活跃的方向,而河西居民与往来于河西走廊的各区域各阶层是汉代社会交往史中贡献最突出的人群[24]。西北走廊的向外开放,不断吸收域外族群的迁入并融合于当地民族而成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员。如聚居于青海循化县、化隆县以及甘肃积石山县一带的撒拉族先民就约于元代从中亚撒马尔罕迁徙而来,并早已与其周边的汉、回、藏等各族交往。
物品和文化的交流是人群互动的基础。中国与西方经济文化的交流特别是在汉朝设置河西四郡后变得更加频繁。中国的四大发明以及丝绸、茶叶等通过河西走廊而传入西方各国;西方的天马、核桃、香菜、棉花、菠菜和葡萄等也是经过这一通道传入中国。经济和文化的交流促进了丝绸之路的形成与发展,西北走廊历史上就是与北方丝绸之路重叠。北方丝绸之路的路线主要包括“西域丝绸之路”“草原丝绸之路”和“青海道”。其中,西域丝绸之路通往外域的路线有南、北两道。南道翻越帕米尔后进入今阿富汗并与西南丝绸之路会合,北道翻越帕米尔后进入今乌兹别克斯坦的费尔干纳和撒马尔罕等地。南、北两道则汇合于伊朗,最远达埃及亚力山大城。若翻越帕米尔后,从今巴基斯坦沿印度河南下且转入海路,终达波斯和罗马;草原丝绸之路通往外域的通道是起于西伯利亚高原终达东欧,途经蒙古高原西面、咸海、里海和黑海等地;古称“吐谷浑道”的青海道连通外域的通道是起于长安经吐谷浑达吐蕃,远至印度与中亚之“唐蕃古道”[16]。这些通道历史上涌现出了一大批善于经商的人群,所谓的“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正是反映了职业商人在这一通道上的频繁活动。如粟特人就是以经商为业并在贸易活动中推动了中西文化的交流,而且促进了一大批域外人群逐渐融入中华民族的大家庭。
藏彝走廊的南、北延伸部分均连通“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其南出口与南方丝绸之路相联结,由此连通中印缅孟经济走廊并对接东盟,最后到达欧洲;其北出口即与传统意义上的丝绸之路相联结,由此与中巴经济走廊相联结,并连通中亚、西亚以及欧洲。
历史上,藏彝走廊是东亚和中亚两个人群相交融的典型地带。2021年,王传超等人在《自然》期刊发表论文证实了汉藏同源结论,揭示了汉藏语系约于6000年前最早分化于中国北方[25]。可以肯定的是,历史上氐羌系统民族沿着藏彝走廊中的各条河系或重要山脉迁徙而出从未中断,使其西南边缘空间始终处在不断拓展之中。如傈僳族就是沿着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向西迁徙,到缅北伊洛瓦底江流域后,北上入印度东北,南下入泰缅边境后迁至中国台湾、马来西亚、美国和澳大利亚等地。藏彝走廊的空间范围因此而超越了中国西南边境区域[26]。
如今藏彝走廊仍在不断地被拓展和延伸,茶马古道进一步促进了喜马拉雅山脉四周的滇缅、缅印、滇藏、川藏、藏印的经济互动,使其形成了一个环形国际商贸圈。而这一商贸圈又连接了东南亚、南亚的地缘区际贸易,间接地推动了藏彝走廊融入世界市场[27]。藏彝走廊与云贵走廊所交错地带的大理,也是连通域外的一个大通道。其中,从大理西行,经瑞丽或腾冲后入缅甸克钦邦,再经印度阿萨姆邦入恒河流域,进入巴基斯坦,于阿富汗与北方丝绸之路会合;从大理沿着礼社江、元江和红河而行,则可入越南河内并出北部湾入海,与海上丝绸之路会合。藏彝走廊成为了连通中国与南亚、东南亚国家和地区的经济、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的大通道,在“一带一路”建设之中发挥了打通内外的枢纽作用。
从南岭走廊通往域外的通道以海路为主,经海南岛及其周边岛屿进入南中国海,然后延伸到越南、泰国、老挝、菲律宾等东盟国家,从而与海上丝绸之路相连接。
南岭走廊与东南亚国家之间的民间海路在秦朝已被开通,为其包罗多种文明体系奠定了基础。其中,百越族系在这一通道中的历史贡献较为突出。梁钊韬将广西贵港市罗泊湾出土铜鼓的双身船纹和太平洋上航行的双身船进行比较后认为,从新石器时代晚期开始,百越诸族就从南岭走廊向菲律宾、印度尼西亚及汤加群岛迁徙,进而分散至太平洋诸群岛[28]。百越族群的迁徙对太平洋各个群岛和南岭走廊的民族和文化均产生深远影响,对缔造中华民族有着突出贡献。
海岛是南岭走廊的一个重要通道,它不仅是陆地中国与海洋中国的交错地带,也是南岭走廊通往域外的一个过渡地带,更是中国面向世界开放的一个交通枢纽,进而汇集了多种文明体系。以海南岛为例,早在旧石器时代,海南岛就出现了来自中国内陆和南洋群岛诸人群的交融。根据海南岛发现落笔洞新石器早期遗存的石片、贝壳和兽骨,可判断其原始居民有来自华南大陆的中国化石人类的后裔,也有来自南洋群岛古代马来族和尼格利陀族的某些族群[29]。因此,海南岛在旧石器时代就出现了多人种的混血和基因交融。林惠祥先是肯定了马来族祖先原住华南,但后一部分迁徙至印度支那和南洋群岛,留在华南的即为古代越族。但马来族在华南与南洋之间的流动中不断与其他族群交融而成为一个混血民族。即是与蒙古利亚种海洋系、高加索种的原始支派印度尼西亚族、华南区古越族等发生基因交融[30]。南岭走廊正是为其提供了历史舞台。
背靠陆地、面向大海的南岭走廊,给人感觉更具开放性,它不仅容易吸纳来自中原的农耕文化,也容易包容多彩的海洋文化。这也是南岭走廊不同于其他走廊的一个显著特点。要整体把握南岭走廊这一超大体系,必须将之与大陆体系、海洋体系和东南亚体系看成是一个有机整体。
本文研究视角并非局限于某一走廊内部众多民族与文化之间的关系的分析,而是从各大走廊之间的交错地带的民族交融状况去探讨中国疆域空间结构与民族的整体关系。这一研究路径对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以及探讨新时代民族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首先,对走廊之间交错地带不同民族和文化的密切关系的探讨,无疑对于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具有重要的方法论范式意义。从各走廊之间交错地带的民族交融状况来看,各大走廊之间本身就是一个有机整体,而交错地带成为了这一有机整体的“黏合剂”。交错地带不同民族之间历史上早已建立了文化和经济的联系而形成了一个多元文化共生的格局,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同时,交错地带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为新时代民族研究提供了一种方法论。从历史与现实来看,交错地带的民族交融始终频繁发生,尤其是随着我国现代化程度的日益推进以及融入全球化体系逐渐加深,不同区域之间、不同走廊之间的人员、物资和信息的流通越来越频繁,各族人民为追求美好生活而不断穿越于不同区域板块之间,使得各交错地带民族交融比任何历史时期都要强烈,民族概念因此而被赋予了新的历史意义,对民族学研究也提出了新的要求。
然而,以往对民族交错地带的研究更注重于“一村一寨一族”的调查,形成的民族志虽然详细地描述了当地社会的人群生活和故事,但这种以单一民族作为考察对象的研究路径,难免将“民族”视为静态的概念。即使有的研究扩展到区域范围,但仍缺乏分析不同区域之间的联动关系,有的民族走廊研究也尚未突破单个地点和单个民族调查的局限。当前的民族学研究需要突破这些局限性而采取更大的宏观视野,全面理解不同区域板块之间的有机联系,对交错地带的研究应联系其历史与现实的民族关系,寻找其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内在动力,以此来探讨中华民族形成的历史过程。实际上,费孝通早就强调,中华民族是由多个相互离不开且具有密切关系的民族组成的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对这一整体研究的第一步要搞清楚每一个民族形成的历史,第二步是逐一搞清楚每一个地区各民族的关系,第三步是搞清楚整个中华民族形成的过程[31](P.549-550)。目前,民族学对费孝通所指的第一步研究已获得了丰硕成果,第二步也在积极开展中,现在的任务应该是加紧完成第二步,并迈向第三步。第三步正是要求打破过去的“画地为牢”的民族志,分析不同历史-民族区域之间的联动关系,以整体理解中华民族全局棋盘的格局。
其次,作为连通各大走廊的云贵走廊,是理解中华民族内在结构的一个“中间棋子”。各大走廊延伸部分汇集于云贵走廊而发生了交错,使其成为了串联各大走廊的一颗棋子。从中国西北到西南,再到南方以及东南这一边疆地带接近于“U”的形状,云贵走廊在这一“U”形中位于底部的中间位置。即是在由西北走廊、藏彝走廊、云贵走廊、南岭走廊和武陵走廊所构成的接近于“U”形状的这个棋盘中,云贵走廊属于“中间棋子”。这“中间棋子”的功能主要表现在它的串联意义,各大走廊因其串联功能而发生了某种意义上的交错。从这一层面理解,云贵走廊理应是一个民族关系更复杂、民族交融更强烈的走廊。因此,通过对其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研究,可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实践路径提供一种方法论。也即是说,云贵走廊这一“中间棋子”在串联各大走廊尤其是边疆地带的走廊下成为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一个缩影,因而是理解“多元”与“一体”关系的一个理想园地,也是考察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一个理想对象。
当然,云贵走廊体现的“中间棋子”的功能,是相对于本文所讨论的几大走廊而言。在不同的研究语境下,还可归纳出不同的“中间棋子”。如王铭铭就是因藏彝走廊表现出不同于“完整的社会”的权威中间性面貌而将之理解为“中间圈”[32](P.352-353)。无论因何种视角对“中间棋子”“中间圈”等概念的理解,目的都是为了深入思考交错地带中“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民族交融状况,以此进一步阐述“中华民族”这一结构的运行逻辑。
再次,作为连通域外的各大边疆走廊,是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关键“棋子”。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战略下,除了注重分析各大走廊的互动关系外,还必须重视对边疆地区各大走廊向外域延伸部分的研究。相对于云贵走廊这一“中间棋子”而言,西北走廊、藏彝走廊、南岭走廊等在边疆地带所构成的“U”形状中属于“两端棋子”。它们向外域延伸的地带成为了当前探讨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以及建设“一带一路”的热点研究区域。此外,通过对这些连通外域的地带研究,还可更好地理解在世界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历史关头,中华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重要地位。
从边疆地区各大走廊与外域交错地带的民族、族群、政治、经济、文化等互动关系来看,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历史过程中历来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和开放性。中华民族吸收外来新鲜血液以及向外输出人类智慧具有悠久的传统,这为当前我国倡导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和“一带一路”奠定了坚实基础。费孝通设想的“创建一个和而不同的全球社会”对于我们从走廊延伸部分与域外交错地带的研究具有指导性意义。费孝通认为中国人的基本价值取向是“中和位育”,而这种“中和”的观念在文化上表现为文化宽容和文化共享;“位育”是指“适应处境,各守其分”,但也要发挥中华文化的长处与他者文化相交往、相适应。21世纪人类达到“天下大同”就是要通过相互理解、相互宽容相互适应以及共享世界多元文化的共生理念下实现[33](P.559-560)。各大走廊向域外延伸的交错地带正是理解中华文化包容性的极佳对象,在这些地带可能形成了超越国界的一种凝聚力,是讨论边疆民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一个关键区域。尤其是在当前世界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背景下,更是需要以这些地带为研究的出发点,认清新时代中国边疆治理的国内和国际的诸多关系。各种现实问题更是需要人类学、民族学以更广阔的国际化和全球化视野去理解民族走廊与域外交错地带的各种政治、经济、文化和宗教的互动关系。
注释:
①都柳江发源于贵州独山县和都匀市的交界地带,流经三都县、榕江县和从江县等地,跨越黔桂两地后进入广西三江县;南盘江发源于云南曲靖市乌蒙山余脉马雄山东麓,经贵州兴义市后,流入广西红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