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得、展演与交融:少数民族农民工的城市文化融入
——H市M族农民工的调查与分析

2021-04-17 06:26汤夺先
关键词:交融农民工少数民族

汤夺先,张 丽

(安徽大学 社会与政治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一、问题的提出

当前,我国进入各民族跨区域大流动的活跃期,少数民族人口进入内地城市成为常态。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指出:“让城市更好接纳少数民族群众,让少数民族群众更好融入城市”。促进少数民族流动人口的城市融入成为一个重要话题。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深化民族团结进步教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也就是说,要搭建促进各民族沟通的文化桥梁,通过尊重和保护文化多样性,实现尊重差异基础上的文化认同,达到各民族和睦相处地交往、和衷共济地交流、和谐发展地交融,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文化作为民族的内核,文化融入程度决定少数民族农民工是否真正融入城市。

就少数民族农民工而言,文化融入无疑是城市融入最硬核的部分与最关键的环节。文化融入是双向的,不仅仅是少数民族农民工的民族文化单向融入城市文化,城市文化要积极主动接纳并吸收少数民族文化进而丰富城市文化内涵。

少数民族农民工是城市的独特主体,城市成为其生活实践、自我呈现、文化交融的重要场域。不可否认因为民族文化、农村文化与城市文化差异而发生文化碰撞与冲突,再加上部分人因为资本缺乏而选择自我封闭隔离,少数民族农民工并没有完全融入城市。党和国家采取很多措施促进少数民族农民工的文化交融。部分少数民族农民工按照党和国家的要求,作为行为主体积极开展文化实践,通过主动的文化习得与文化展演,实现了民族文化与城市文化的双向交流、相互认同以及文化交融。

有鉴于此,笔者主要探讨少数民族农民工作为行为主体如何开展城市融入的文化实践活动,如何理解其文化实践活动的主体性在融城过程中的逻辑,如何厘清文化习得、展演与交融之间的内在关联,如何理解民族文化在其中的意义等。H市为中部省会城市,大量少数民族农民来此就业。M族农民工通过自发流动和政府组织的劳务输出两种方式来H地务工,前者主要从事烧烤、民族特色餐饮、民族产品销售等,后者主要分布在电子、电器、纺织等多家企业。本文选取H市M族农民工较多的企业及餐饮业开展调查,采用深度访谈、参与观察等获得第一手资料。

二、文化习得:少数民族农民工对城市文化的吸纳

习得是文化自有的属性之一,习得性即获得性,是通过后天学习获得知识、观念、规范与能力等的过程。就少数民族农民工而言,文化习得是其习得城市他文化的过程,也是他文化内化到少数民族农民工自身的过程。他们进入城市后,其携带的民族文化、乡村文化与主流文化、城市文化之间将会遭遇并发生碰撞,其将会经历文化震撼或抗拒、学习和模仿、整合或吸收等三个阶段[1]。文化习得则是在经历文化震撼或抗拒后,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对城市文化进行学习模仿和整合吸收。调查发现,少数民族农民工文化习得的内容包括语言习得、规范习得、观念习得等。

1.少数民族农民工的语言习得。语言能力是重要的人力资本,是外出生存的重要技能,关系到少数民族农民工在城市中的社会交往、社会互动,进而影响到他们适应与融入城市社会[2]。对于M族农民工来说,学习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是其适应和融入城市的重要一步。M族农民工的语言习得形式多样,包括自学、集体学习以及向他人学习等。

员工学普通话一般在周末,一个月5-6次,每次3小时。有一个专门的培训室,上课最多时150人。一个县分两个批次上课,开始由带队干部担任授课老师,后来请了附近小学的语文老师。现在有的能用普通话简单沟通,有的员工能听懂但是还不会说。

(M族农民工带队干部ALJ,男,30岁,M族)

语言不通是M族农民工融入城市的障碍。为了应对这一问题,他们以较高的学习热情来学习普通话,经过自学、日常生活学习以及上培训班等语言习得过程,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普通话水平不断提高,进而消减语言障碍对日常交往和工作交流的不利影响。

2.少数民族农民工的城市规范习得。少数民族农民工进入城市后,多从事与民族身份与民族文化有关的职业,部分流动摊贩不按规定乱摆摊设点,可能存在侵占公共空间、影响社会秩序等问题。“在城市空间中,流动摊贩被视为非正规就业部门,面临空间排斥,即在城市公共空间的生产过程中,不允许摊贩社会空间的存在。”[3]流动摊贩被视为危害公共秩序、威胁城市形象、生活质量、城市发展与经济复兴的群体。城市空间发展的需求如公共卫生管理、文明城市创建、道路修建等驱动和强化了对非正规就业部门的排斥。

正如李克强总理所指出的,地摊经济、小店经济是就业岗位的重要来源,是人间的烟火,和“高大上”一样,是中国的生机。地摊经济成为支撑地方经济和市民生活、保障民生繁荣市场的重要内容,其前提是不影响交通、不占用盲道、不扰乱市容环境秩序等。这就需要变“堵”为“疏”,对待地摊经济要稳妥扶持精准管控,既要有效发展经济,又要精细管理城市。由于部分M族农民工进城之初不了解城市相关管理政策,在经营过程中,因环保、消防、卫生以及经营方式等可能不完全符合城市规定,导致遇到城市空间排斥问题,个体经营受到一定影响。

每两周开办一次培训班,每次有30到50人,大多是烧烤店老板,老板再把上课内容传达给员工。主要包括国家的法律法规、党的民族宗教政策、城市消防安全、环保经营与食品卫生规定等。授课老师是从相关部门请来的,如消防、公安、市场监督、城管、防疫等。

(M族农民工劳务输出工作组工作人员BZB,男,35岁,M族)

通过学习,M族农民工习得了一些城市规范,了解城市管理的法律法规和政策,懂得按照城市规定经营。

3.少数民族农民工的观念习得。少数民族农民工由农村进入城市,由传统走进现代,由农牧业转换为商业,空间发生了置换[4]他们由农村进入城市后的融入进程可理解为其生命历程中的成人礼,是其离开原本的结构位置、价值规范和行为情绪,进入另一个时空与文化的阈限阶段。“他们的生命充满了失业、赤贫、迷惑、危险、苦难等难以克服的困境,但他们也衷心拥抱全新的自由,在传统和崭新的生活方式概念交错下,尝试各种可能性。”[5]通过一系列文化习得实践,在与城市文化的接触中,其观念潜移默化地发生某些转变,具体表现在时间观念、制度观念、交往观念等方面。

我们的员工是边远地区农村来的,眼界不开阔。没来城里前,在他们眼里中国就那么大,发展就那样。来城里后,看到大城市的高楼大厦、地铁,看到了以前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东西,思想发生了一些变化,觉得应该早一点出来。

(M族农民工带队干部KM,男,34岁,M族)

M族农民工由普通农民转变为公司职工,接受现代企业制度管理,时间观念、制度观念也发生转变。

他们以前都是农民,种地时可以干一会歇一会。来这里后有严格的时间限制,要干满工作时间。流水线工作,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人的岗位都很重要。员工请假需要提前两个小时和车间主任沟通好,才不影响生产。

(M族农民工带队干部KM,男,34岁,M族)

在企业现代管理制度下,少数民族农民工从没有严格时间、制度观念的农业与牧业生产脱嵌出来,逐渐适应城市工业化的生活节奏,作息时间表被运用于日常生活生产时间的管理之中。

在城市中,少数民族农民工的社会交往范围不断扩大,他们更积极主动地与城市居民开展社会交往,交往观念逐渐朝着有利于扩大人际交往、拓展社会网络、提升社会资本的方向发展。社会交往不单纯局限于地缘、族缘、亲缘等范围,多了异质性的外向型拓展与业缘型扩充。

我交了一些新朋友,是我们工厂的同事,也有一些是老乡介绍的朋友,大部分是汉族,也有少数民族。业余时间大家约着一起逛逛街,聊聊天,打打游戏。

(某企业外来务工人员ALMJ,男,22岁,M族)

面对城乡文化、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等方面的文化差异与空间排斥,少数民族农民工并不是被动的接受者,而是主动的行动者,通过在语言、规范、观念等方面的习得与吸纳,提升自身的文化资本和人力资本,进而提高适应与融入城市的能力。

三、文化展演:少数民族农民工的民族文化呈现

文化展演是民族文化交流与传播的重要手段。它是米尔顿·辛格提出的概念,“西方人通常以此称所指代的对象,如戏剧、音乐会、讲演,同时又包括祈祷、仪式中宣读和朗诵的内容、仪式与典礼、节庆以及所有那些被我们通常归类为宗教和仪式而不是文化和艺术的事象”[6]。后来,文化展演一词更加通俗化与应用化,经常被用于民族民俗文化旅游语境中,指当地人在特定场合向外来者以及本地人表演其文化结构中的特别事项,如婚礼、庙会、诗歌、戏剧、舞蹈、音乐剧[7]等。展示地方文化与民族民俗文化成为推动地方旅游发展的重要途径。既强化了观赏者对他民族文化的了解,促进社会交往;同时也加强了表演者对本民族文化的认同,彰显了文化自信。

少数民族农民工作为流动的民族文化携带者,通过展演民族文化既可以丰富城市的文化生活,还可以让城市居民与社会各界有了解他们的机会。他们在适应与融入城市过程中,把民族文化作为一种文化资本与符号资本,进一步促进其在城市的生存与融入,扩大社会交往领域与就业创业方式。

1.少数民族农民工就业实现中的文化展演。文化资源是少数民族流动人口充分发挥自身的文化优势,在城市生存中发展自己的特色技能。民族属性或者民族文化能够成为少数民族流动人口获得就业资源的重要资本[8]。调查发现,在H市所在省份共有自发流入的M族农民工近900人,其中从事烧烤行业近600人,从事打馕、干鲜果贩卖和玉石等生意近300人,H市现有M族农民工经营的烧烤店近100家,还有近千位有组织务工者集中在工厂就业。他们依托独特的民族文化资源,集中在民族餐饮与特色产品销售行业从业。民族服饰包括衣服、发饰、首饰、帽子等,民族标志比如民族器具、语言文字、音乐舞蹈等成为展演的重要内容。

以烧烤行业为例,在店铺命名上,多以民族烧烤、来源地+民族特色名字、类似民族团结字样等命名以区别于其他店铺。在店铺装饰图画中,有民族食品、民族地区风光、民族人物、民族符号、少数民族文字等宣传图片,进而展示民族文化,增加食物的文化附加值,以此来吸引顾客。民族符号作为生计方式的辅助手段,通过适当的文化展演策略,促进了店铺的经营。比如,H市某烧烤店按照M族特有文化意蕴进行布局设计,店名为民族大团结加M族文字。门外放着铺有民族特色花毡、辅以圆形拱门装饰与小型炕桌的木床,员工穿着民族服饰戴着小花帽,烧烤架旁有特色民族食品如羊肉串、烤包子、馕饼等,空中飘扬的民族音乐等。通过以符号方式把民族文化展示出来,实现产品宣传与民族互动的目的。

通过展演民族音乐舞蹈等民族文化可直接实现就业,民族文化展演成为谋生手段与生计方式。在城市中,分布着一些民族特色旅游景点与民族风情展示场所,吸引了少数民族流动人口来此从业。他们作为表演型流动人口通过展示民族文化而获得就业,民族身份与民族文化携带者是从业的“工具依赖”,民族文化则成为用以销售的“产品”。在某些民族餐饮饭店、酒吧(比如藏吧)中,老板会组织少数民族歌舞文化展演来吸引顾客,增加文化氛围与民族特色[9]。

我是艺术学院舞蹈专业毕业,从小喜欢唱歌、跳舞。过去在古丽巴格、金胡扬干过,很多人都知道我,也有粉丝。现在这个饭店跳舞、唱歌,一方面可以推广民族文化艺术,另一方面让爱好有了用武之地。每个月收入过去有七八千,疫情期间餐饮受到影响只有六七千块钱。空闲时间我还接与民族文化表演有关的活,比如在红石榴民族艺术工作室做民族舞蹈培训老师,也做兼职歌手,去企业、餐厅、社区等表演。

(M族文化主题餐厅表演者TES,男,28岁,M族)

M族农民工据市场需求调整经营策略,依托民族文化获取经济收入,利用文化资本谋求生存和发展空间,更好地融入城市。

2.少数民族农民工业余生活中的文化展演。民族文化是充实业余文化生活的重要依仗,可以缓解在城市工作生活的精神压力。民族音乐舞蹈成为少数民族农民工度过闲暇时间的重要娱乐方式。在某企业调查发现,晚餐期间,M族农民工换下工装穿上民族服装,伴着音响里的民族音乐,在食堂里展示舞蹈。周末或者休息日时,只要没有工厂安排的集体活动或者加班,他们一般在宿舍中三五成群随音乐跳舞。通过业余生活中的娱乐式舞蹈,M族农民工与工友们开展民族互动,民族舞蹈成为族际交往媒介。

我们天生能歌善舞,喜欢随着音乐跳舞。在工厂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娱乐活动,休息时大家聚在一起唱唱歌跳跳舞,也会邀请工友们一起跳舞,还教他们跳舞。通过跳舞,交往多了起来,大家成了朋友。

(某公司外来务工人员ZH,男,23岁,M族)

部分少数民族农民工在业余时间借助现代化多媒体设备通过网络平台展示并传播民族文化。M族农民工使用智能手机的娱乐型应用软件,如游戏、视频播放器、快手或抖音等,手机成为重要娱乐工具,他们通过娱乐活动中的民族文化展演和现代文化的整合,重新建构自身的文化生活。少数民族青年农民工通过手机对民族文化的主动关注和参与正在增强,手机打破了受众被动接受的秩序,提供了个人进行传播的主动权[10]。在娱乐自我、宣传民族文化的同时,实现了对城市文化的认同与融入。

我爱玩手机,喜欢看视频,看抖音和快手,我的室友们也喜欢看。我们在休息时跳民族舞蹈,在空地放一个音响,大家一起跳。有时候在宿舍里用手机放音乐跳舞。我们把跳舞录成小视频,发到抖音、快手、微信朋友圈、微信群里给别人看。这是我们的民族文化,让更多人了解我们的舞蹈。

(某企业外来务工人员ABB,女,21岁,M族)

在公共场合参与有组织的集体性民族文化展演与交流活动是少数民族农民工业余生活的重要内容,比如,民族文化“快闪”活动、民族文化进社区等。2018年12月23日下午,H市一步行街,M族劳务输出工作组组织了一次为时20分钟的快闪秀户外文化公益活动。演出者为在H市务工的M族农民工,他们穿着民族服装,在音乐声中跳舞。活动吸引了附近市民参与其中。类似快闪活动不仅能够向现场群众展示民族文化,而且通过网络、报纸以及自媒体等,向更多市民呈现民族文化状况。

在集体性民族文化展演过程中组织方发挥了主体作用,有序安排少数民族农民工进行表演。比如,M族农民工劳务输出工作组与H市某区统战部组建红石榴民族文艺工作室,以宣传民族文化、加强民族文化交流为目标。不仅通过线上线下方式聘请专业人员开展舞蹈培训,而且在节假日参加地方节庆演出活动,进行民族文化舞台表演。据了解,疫情期间先后开通了民族舞蹈、流行演唱、经典诗文诵读等免费网络直播教学线上课程,聘请三位舞蹈老师通过抖音、微博等直播平台进行教学辅导,在更大范围宣传M族民族文化。先后在H市某广场参与庆国庆活动、凤台县“青年三下乡志愿服务活动凤台行”活动、蚌埠市统战系统新春联欢会以及H市某区“同心向党谱新篇 共筑皖疆一家亲”主题活动。类似集体文化展演活动的开展,推动民族文化进社区进百姓生活,更好地扩大民族文化影响力,客观上更有效地宣传民族文化,打牢了民族团结的文化基础。

M族农民工进入城市后的社会空间并不是封闭的孤岛,交往逐步打破原先的同质化状态,基于新的业缘、地缘建立社会关系网络,除了与本民族成员交往外,与城市其他群体建立了稳定联系。每一个个体都是文化展演者,M族农民工向其他成员展示本民族文化,民族文化展演既是社会交往的内容也是社会交往的途径。音乐和舞蹈更加直观地改变了人们的想象和印象,在共同参与文化展演中形成情感共鸣。

四、文化交融:少数民族农民工的文化互嵌与共享

少数民族农民工作为文化上的独特群体,经历着在空间、时间、社会地位上从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的过渡。流动农民工通过空间置换,变成一个游离于城市与农村空间之外的“边缘人”或共时态边际人[11]38-39。少数民族农民工是特殊的边缘群体,既要适应从农村到城市生活的变化,也要适应不同于本民族的文化[12]。少数民族农民工与原本的文化空间分离,进入新的文化空间,处于“身份阈限”与“文化阈限”状态。少数民族农民工经由主体性的文化实践,依靠文化习得和文化展演重构自身文化生活,跨越阈限阶段进入阈限后阶段进而部分实现文化交融。文化交融是少数民族农民工携带的民族文化与城市文化以及其他群体文化相互包容理解的结果,是城市文化习得与民族文化展演的最终目的,也是集体有效组织与个体主动性充分发挥的直接体现。

文化交融是一个由浅到深的过程,由接触、借用、传播到程度不同的吸收、交融,由物质到精神,由衣食住行、生产技术、生产方式到民族心理[13]。其内容包括价值观念、思维模式、心理特点的互相学习、互相接近、互相认同,语言、宗教信仰、生活方式、文学艺术以及表现在衣食住行方面的风俗习惯的互相学习、模仿、吸收[14]。通过民族之间的交流与互动,文化交融要做到尊重差异但不强调与强化差异,保持民族文化的特性但不强化与凸显特性,强调相互理解相互包容相互欣赏相互借鉴相互接纳的互嵌式文化格局,最终实现文化的共有、共赏、共享。其中,文化交融的形式是文化互嵌,交融的目的是文化共享。基于少数民族人口各民族家庭相错而居,相互嵌入程度、交融程度已经很高,一些传统民族文化如歌曲、舞蹈、服饰等被各民族群众共同享有[15]。M族农民工经历了对城市他者文化的习得以及在城市中展演本民族文化后,本民族文化与城市文化之间形成了较高程度的互嵌、共享与交融。文化的交融与共享在良性民族关系的维持与建构中所具有的积极影响,它就如同粘合剂一样,将不同的民族聚拢在一起,成为彼此认同的基础之一[16]。文化交融既是一种过程,也是一种结果,具体体现在节日文化、饮食文化等方面。

1.节日文化方面的交融。节日是民族在长期历史实存中形成并在特定时日集中展现的相关文化元素的集合,显性地集聚表达了该民族的某些文化特性[17]。节日是文化传播与传承的重要载体,也是文化交融的重要体现以及发生的重要场域。M族农民工在城市的节日文化交融不仅体现在节日文化自身,而且与其间发生的文化交融事项有关,比如民族文化展示、举办节日活动等。通过节日活动,M族农民工与城市居民交往不断增多,城市居民对M族的民族节日逐渐了解,他们共同庆祝中华民族传统节日以及国家法定节假日的情况不断增多。

车间班长知道我们的古尔邦节,她明白这个节是我们民族的最重要节日之一。古尔邦节期间,她给我发了红包,我好开心。后来有些同事与朋友在我们过节期间会给我发微信祝福节日快乐。

(某烧烤店经营者AKB,男,30岁,M族)

我们过古尔邦节等,春节、中秋节、元宵节、端午节等过得较少。去年春节,朋友请我们一起聊天吃饭。朋友特意为我们准备了民族餐。我给朋友送了礼物,像本民族帽子、红包。他们也给我送东西,去年中秋节,朋友给我送了清真月饼。

(某企业外来务工人员GLX,女,22岁,M族)

依托社区与企业,在节日期间通过开展文化表演类庆祝活动,民族文化通过表演方式实现了互嵌与共享,加强了民族之间的情感交流。其中,M族农民工在节日期间参与多次民族文化演出活动。H市一些社区在春节、国庆节、中秋节、端午节期间组织开展民族文化交流活动,比如方庙街道万绿园社区举办“民族团结一家亲 同心共筑中国梦”文艺展演活动吸引各族群众300余人参加,开展“民族一家亲,共筑中国梦”、“邻里亲,民族情”、民族文化联欢会等民俗娱乐活动;某街道社区举行“促进民族团结 共筑和谐未来”联欢会,邀请在H市务工的M族姑娘表演民族舞蹈,本社区舞蹈队表演威风锣鼓;有的街道在大型商场开展“少数民族的年味”主题年味风俗展;或邀请剪纸非遗传承人与少数民族小朋友一起制作手工灯笼,共同感受传统文化。2020年端午节期间,H市第二届“乌苏啤酒杯”灯谜节在当地举办,M族农民工表演民族歌舞,很多群众参与。

企业中也有类似节日庆祝活动。2019年中秋节,H市某公司M族农民工在食堂举办舞蹈晚会,以歌曲“歌唱祖国”开场,接下来是M族舞蹈“爱我中华”和M族语言小品。随后是自由发挥的独舞、双人舞到群舞,最后所有人都参与到舞蹈当中,大约持续三个小时。晚会共有外来务工的M族、Y族以及部分汉族员工前来参加。节日期间的类似活动是一种有组织的民族文化展演活动,各民族演员与群众聚在一起共同表演与欣赏节目,在某种意义上形成文化的互嵌与共享,体现出民族文化在城市的交融。

2.饮食文化方面的交融。饮食文化是特定民族社会生活实践、思想观念、情感、行为、宗教信仰的体现。饮食文化的交融体现在城市居民对M族农民工饮食文化的了解、尊重、接纳乃至共享。了解其价值观念、思维模式、心理特点、宗教信仰等方面的内容,尊重其禁忌和习俗。

前几天我请了汉族朋友去民族特色烧烤店吃饭。汉族同事会邀请我们出去吃饭,一个月两三次。出去吃饭的时候他们会考虑我们的民族饮食习惯。

(某企业外来务工员工ZH,男,23岁,M族)

尽管M族农民工和城市居民有不同的饮食文化,但在民族交往交流过程中,他们互相了解并理解、尊重对方的饮食习俗与文化,民族食品成为H市群众认可的民族符号。M族农民工在经商过程中,通过和周边店铺、邻居以及顾客互动,形成了新的地缘关系与互助关系,食品成为共享的文化产品,成为文化交融的表征。

我这里主要是经营羊肉串、烤包子、烤馕饼等食品,还有大盘鸡、抓饭、拌面与拉条子等。每天晚上有很多人来,民族特色食品很受欢迎。好多人都知道,有些顾客慕名来吃。

(某烧烤店经营者DBA,男,33岁,M族)

除了节日、饮食之外,M族农民工与城市居民在舞蹈活动、语言文字等有着较多的交融。比如,红石榴民族文艺工作室经常开展接地气、有特色的活动,定期举办舞蹈培训班,并建立了舞蹈培训微信群,M族民族舞在群众中有较大的吸引力,很多人主动学习舞蹈,成立了一支包含城市居民在内的舞蹈队。定期组织M族农民工学习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组织“读书会群”,类似活动实现了双向文化交融,M族民族文化与城市文化得到了很好的互嵌与共享。H市精心打造的“五色花”志愿者服务队,取新疆、西藏、青海、甘肃等少数民族流动人口输出较多地域的代表性花朵加上本市市花广玉兰冠以各服务队名称。其中代表M族农民工的花朵为雪莲花,服务队本身暗含着民族交流交融的意蕴。

通过一系列文体活动,M族农民工与城市居民在文化上互相学习,心理上相互接近、情感上互相认同,民族文化交融深入发展。M族农民工与工友们从共居、共事发展到共学共乐,关系更为融洽。

五、少数民族农民工文化融入的主体性逻辑

少数民族农民工文化融入涉及到多个主体的作用发挥,比如少数民族农民工、民族文化主体、国家及政府部门(含社区)等。主体性是人作为社会生活实践的主体,在行动过程中体现出自主性、能动性和创造性,突出体现为自觉能动性[18]。无论是作为过程的文化习得和展演还是作为结果的文化交融,都体现了少数民族农民工的主体性作用,彰显了民族文化的主体性价值。

1.习得、展演与交融中少数民族农民工的主体性力量。少数民族农民工作为具有自主性、能动性和创造性的行动者与独特主体,在城市文化融入过程中发挥着个体主体性作用。进入城市后,他们通过积极的实践,能动地调用城市相关可及资源,实现自我价值并为城市发展助力。少数民族农民工在城市的文化习得、展演与交融始终包含着其主体性力量。流动农民工寄寓的空间是一种自我主体性实践的事实,存在着一种城市空间中自我的可能性,或者说自身的主体性过程,即有一种能动的主体性存在与书写[11]286。有研究者认为,流动人口主体性的实现形式主要有隔离型、融入型和认同型[25]。当遇到城市排斥时,他们会采取自我隔离方式,但不利于其融入。有鉴于此,要发挥其主动性使其转变为融入型或认同型模式。据调查,少数民族农民工正从过去的自我隔离逐渐向主动认同与积极融入的方向努力,无论是文化习得、展演以及形成文化交融的结果均说明,部分人愿意通过主体性行动,学习城市文化并向城市展示民族文化,让城市居民了解自己,消除城市社会的偏见,形成一种理解包容型交融文化,成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有力支持。

文化习得与展演是一种双向文化行为。少数民族农民工在城市习得的文化与城市居民展演的文化密切相关,而他们展演的民族文化也为城市居民习得这一文化提供了机会。在不同文化互为展演与习得对象的前提下,城市各民族成员实现了对他文化的了解与理解,进而促成文化间的互嵌、共享与交融。因此,不同主体间的文化习得与文化展演是相互的,而文化交融则是一个不断内化他民族文化的过程与结果。少数民族农民工与城市居民通过主体性行为提升了自身的发展潜力,促进了文化交融。

2.融城实践中少数民族农民工民族文化的主体性价值。不可否认,文化主体性尤其是少数民族农民工携带的民族文化主体性在其城市融入的文化实践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文化主体性是费孝通先生基于文化自觉思想提出的概念,“文化自觉”的目的不是别的,而是“文化主体性”,即对现代化的“自主的适应”[19]。民族文化主体性既是对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相契合要素的挖掘与选择,更是在本土文化与异文化相冲突之时主动参与、学习与调适的能力,从而实现文化转型、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所表现出的自主性、选择性和创造性[20]。

民族文化主体性通过少数民族农民工的文化融城实践表现出来。作为民族文化的创造者、传承传播者与携带者,他们能把握本民族文化的特点,并加以充分运用与适当变通。把民族文化带进城市,民族文化在他们在城市生活就业中发挥着重要的主体性与能动性作用。在现代化与全球化背景下,少数民族农民工具有主动学习、善于创新、敢于变革、不保守不封闭的内涵。实现文化主体性需要激发民族文化的活力,积极发掘民族文化的价值,并将其充分应用到人与社会的发展中。少数民族农民工在城市中运用民族文化进行就业创业说明民族文化具有生产性的特点,利用民族文化优质资源与积极元素,民族文化主体性通过文化资本向经济资本转化展示出来。

同时,文化习得的过程表明少数民族文化具有创新性与包容性,比如,经营民族餐饮店不仅需要特色民族文化,更需要懂得城市管理、契约理念、交易规则等。

3.少数民族农民工及其民族文化主体性与国家、政府主体性之关系。少数民族农民工及其民族文化主体性的作用发挥受到国家、政府等因素影响。其中,国家与政府部门(含社区)主体性是少数民族农民工个体主体性发挥的前提,也是民族文化主体性价值得以体现的保障。

事实上,在文化融城实践中,少数民族农民工个体主体性与民族文化主体性更是离不开国家以及政府部门主体性的保障。近年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以及党的十八大、党的十九大等重要会议,多次提出加强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显然,国家主体性体现在顶层制度设计与政策制定方面,在宏观上为相关主体性塑造提供了方向性指引。政府部门(含社区)是政策执行者与落实主体,其主体性发挥依靠各级政府及其职能部门与派驻机构比如统战部、民委、劳务输出工作组、基层社区以及社会组织如少数民族流动人口服务管理办公室、商会、红石榴工作室等。当然,城市社会环境的有力支持也是少数民族农民工及其民族文化主体性发挥的重要因素,如城市文化的包容性、市民对少数民族农民工的尊重等。

余论

少数民族农民工通过文化习得的方式学会语言、技术、规范、观念,提升了能力型与制度型文化资本,更好地融入城市。需要注意的是,少数民族农民工所携带的包括风俗习惯、民族技艺、民族语言、民族歌舞等外显性民族文化相对容易转化,而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等内含性文化则可能成为其适应城市的阻碍。比如,少数民族流动人口依托民族文化形成族裔特色经济,利用民族特色文化在城市经济竞争中获得优势[21]。少数民族农民工利用民族文化进行资本化转化说明其主体性作用的发挥。

一般情况下,文化习得是文化融入的前提,文化展演是关键,文化交融是结果,但在有些时候习得、展演与交融所展现出来的文化实践又是相互交织、相互渗透、互为作用的过程。在当前快速城镇化的背景下,城市空间具有了崭新的意义,人口流动的因素使得各民族近距离接触,“城市成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新平台”[22]。在新平台中,少数民族农民工文化习得、展演、交融的主体性实践过程本身也是他们与流入地城市居民交往交流交融的直接体现,客观上促进了彼此之间的友好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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